承慶十年,大周朝的第十二任皇帝蕭明川在位已經整整十年,可朝政大權還泰半掌握在顧太後以及他身後的顧氏家族手中。


    蕭明川並非顧太後所出,他的生母是丁姬,因身份卑微不能親自養育皇子,故而蕭明川未滿月就被無子的皇後抱了去,親自撫養長大。


    先帝駕崩時,蕭明川隻得十二歲,便由顧太後臨朝聽政。四年後,顧太後的侄子顧渝進宮做了皇後,蕭明川也在名義上親了政,但是實權,始終是由顧太後掌控著。


    許是厭倦了顧太後強烈的控製欲,蕭明川對整個顧家都缺乏好感,對顧渝也是冷冷淡淡,兩人做了六年夫妻,育有一子蕭嶺,年方三歲,卻始終是相敬如賓。


    顧太後一心想要下任的皇帝帶有顧家的血統,然而三年前,顧渝生產時遭遇難產,不僅小皇子生來體弱多病,便是他本人也被太醫斷定不能再生育。


    原本,皇後有子,嫡長有序,這是再好不過的一件事情。


    隻可惜,蕭嶺的身體實在是太差了,還沒學會吃飯就先學會了吃藥,太醫們嘴上不敢說,心裏都是明白得很,這位弱不禁風的嫡皇子,多半是養不大的。


    蕭嶺體弱難登儲君之位,顧渝又不能再生了,後宮的其他嬪妃君侍也沒有好消息傳出,讓朝臣和宗親擔憂不已。倒是蕭明川本人,對子嗣之事顯得並不是很在意的樣子。


    蕭明川一貫是個孝順的,他心裏再是對顧家有所不滿,麵上對顧太後也是恭謹有禮,絕不會有半分的違逆表現出來。


    他唯一一次和顧太後唱對台戲,就是為了葉錚,他要他進宮為貴君。


    雖說蕭明川對顧渝一向冷淡,可他對後宮其他人也不熱衷,不過是按時點卯而已,因此顧太後並不擔心,隻要皇帝不是專寵某人,皇後得不得寵並不重要。


    葉錚的出現給顧太後敲響了警鍾,蕭明川似乎開始有了自己的心思。


    在葉錚能否進宮的問題上,蕭明川生平第一次展現出了罕見的強硬態度,誰反對都不行,他就是要他進宮,此事沒得商量。


    幾番抗爭下來,顧太後退讓了,葉家更是無可奈何,皇帝就是看上了定國公府的世子,你還能抗旨不遵不成,乖乖接旨是唯一的選擇。


    蕭明川素來不好美色,他的後宮除了皇後顧渝,就是三四個低位的嬪妃君侍,向來倒也平靜,但是葉錚即將進宮的消息,卻是給這汪平靜的湖水投下了一塊小石子,泛起了層層漣漪。


    那可是皇帝親自看中的人,出身也極高貴,足以和皇後相媲美,進宮就封貴君毫不出人意料。後宮的天,隻怕是要變了。


    坤寧宮,大周朝曆代皇後的住處。


    顧渝倚著憑幾,斜靠在窗前的炕上,他保持同樣的姿勢已經小半個時辰了,手裏拿著的書卷卻是沒有翻上一頁,顯然是心思不在此處。


    微風拂過,樹上的黃葉隨風飄落,有一枚飄進了屋裏,剛好落到兩頁之間。


    顧渝陡然醒過神來,他撿起落葉,拿在手上怔怔看著。


    見顧渝心不在焉,守在邊上伺候的大宮女侍書不由出言道:“殿下,陛下對定國公府的葉世子如此上心,人沒進宮就搞出這樣的陣仗,還跟太後都對上了,你可千萬不要掉以輕心。”


    聖旨已經下了,葉錚下個月就要進宮來,份位也確定了,是一品的貴君。大周慣例,有皇後的時候是不封皇貴妃或是皇貴君的,因此葉錚的貴君是僅次於皇後的最高份位。


    消息一經傳出,不說那幾個低等級的姬侍,就是顧渝身邊的人,都有些慌了。隻有顧渝這個皇後,聞訊不動聲色,仿佛全不在意的樣子,讓顧家上下都為他捏了把汗。


    如果葉錚身世普通,蕭明川的行為還可以解釋為色丨欲熏心,但是葉錚身後有戰功赫赫的定國公府,誰敢說皇帝沒有借著葉家對抗顧家的意思,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顧渝唇角微揚,扯出一抹淺得幾乎沒有痕跡的笑容,淡然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看上葉貴君,是他的福分。”隻要進了宮,葉錚的世子之位就不是他的了。


    另一位大宮女侍劍撇了撇嘴,不服氣道:“那他也隻是貴君,蓋不過我們家殿下去。”她和侍書一樣,都是顧渝從顧家帶進宮的丫鬟,自然處處以他為優先,不作他想。


    顧渝擺了擺手,笑著看向侍書說道:“母親前日進宮覲見母後,可是又叮囑了你不少話?”不是顧二太太的示意,侍書哪會舊話重提,他早跟她們說過的,君心莫測,不得胡亂揣測。


    侍書默然頷首,眼中呈現出隱約的擔憂。葉貴君尚未進宮就深得君心,若是他日後生下健康的皇子,她家殿下的日子,以後隻怕就不好過了,難怪太太不放心,每次進宮都要囑咐再三。


    也是殿下命苦,明明育有皇子的,還是嫡長子,偏偏生產的時候難產,太醫們束手無策,差點就是一屍兩命。虧得代國公府的世子溫弦及時請來了神醫薛頤,才保得父子均安。


    經此一劫,小皇子體質受損,常年都是病歪歪的,每天吃的藥比飯還要多。強勢如顧太後,也不敢提讓皇帝冊立太子的話,因為誰都不知道,可憐的小皇子能熬到什麽時候。


    若是小皇子的身體健健康康的,說不定都已經被立為太子了,哪裏還有葉貴君什麽事。


    身為人子,顧二太太的心思顧渝哪有不清楚的,可他心裏更明白,蕭明川不希望有顧家血統的皇子日後繼位。隻是有些話,他不好說,便是說了,顧家人隻怕也是不願意信的,不說也罷。


    侍劍還想開口,可她剛啟了唇,尚未說出話來,就聽到外麵有尖細的傳報聲:“皇帝陛下駕到!”


    侍書侍劍大驚,兩人麵麵相覷,都有些不知所措,今兒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的,皇帝怎麽突然就到坤寧宮來了,也沒讓人提前打個招呼,真是意想不到。


    顧渝心中也有疑惑,可他麵上卻很冷靜,立即從炕上起身,稍微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就帶著侍書侍劍出去接駕了。


    蕭明川顯然是隨性而來的,穿了身玄色的常服,帶了兩個隨侍的小太監,臉上更是掛著少見的溫和笑意,顯得心情很不錯的樣子。


    顧渝無暇多想蕭明川今日的與眾不同,稽首道:“微臣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不等顧渝把話說完,蕭明川就已走到他的麵前,伸手扶他起來,並笑道:“皇後免禮,快平身。”


    顧渝更覺莫名,可還是順著蕭明川的動作站起身來,隻是在他想把自己的手收回來時,由於蕭明川握得太緊,失敗了。


    “皇後啊,朕想著有些天沒見到你了,特意過來陪你說說話。”蕭明川牽著顧渝的手往寢殿走去,邊走邊說著話,侍書侍劍不約而同在他們身後捂嘴偷笑。


    顧渝很不習慣蕭明川突如其來的親密舉止,可他又不敢掙得太厲害,隻能別扭地跟著他走,此時聽到蕭明川的話,不由詫異道:“陛下,今日是初五……”


    盡管蕭明川不是很待見顧渝,可隻要他人在宮裏,每個月的初一、十五肯定是在坤寧宮過的,從無例外。所以顧渝是在提醒他,他們四天前剛剛見過,算不上是“有些天”。


    許是沒有料到顧渝會說出這樣的話,蕭明川愣了愣,隨即笑道:“古人雲,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朕與皇後四日未見,豈不就是十二秋了?”


    顧渝驚呆了,直愣愣地看著蕭明川,一臉活見鬼的表情。


    蕭明川看懂了顧渝的心思,不禁展顏大笑。如果不是擔心被顧渝認為是妖邪上身的話,他真想告訴他,皇後,你說對了,你就是活見鬼了,還是活生生的。


    如今的蕭明川已經不是原來的他,而是禦極六十年,一統宇內的大周武帝。


    為人君者,蕭明川自認為對得起天下蒼生、列祖列宗,可為人夫、為人父,他卻對不起自己的夫婿和兒子。


    大行之前,蕭明川把皇位傳給了皇太孫蕭元朔,那是太子蕭嵐留下的唯一血脈。他想,自己終於可以去見皇後和太子了,去求得他們的原諒,不想一睜眼,他竟然回到了五十年前。


    得知冊封葉錚為貴君的聖旨已下,但是他人還沒進宮,蕭明川感到一絲慶幸。


    幸好,一切都還來得及。


    這一回,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葉錚進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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