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隻古樸的木盒,看起來有些年份了,盒子上的漆都掉了快一半。


    虞太後將盒子打開,從裏頭取了一隻鐲子和一枚發簪,鐲子給了夜清眉,發簪給了夜溫言。然後再對穆千秋說:“有小輩在,千秋我就不給你了。這兩樣東西不是什麽值錢物件兒,卻是我進宮之前從娘家帶來的,算是嫁妝。”


    她說著說著又忘了“哀家”的自稱,“我娘家也不是大富貴的人家,所以這隻嫁妝盒子是從我母親年輕時就開始攢的,一直攢到我出嫁才給了我。裏頭的首飾都有些過時了,你們小姑娘不用戴,收著就是。往後我這頭要是得了別的好東西,一定會叫人給你們送過去。”


    夜清眉有點兒懵,不知這鐲子該不該接。到是夜溫言大大方方地把發簪接了過來,然後俯了俯身,“多謝太後娘娘美意,雖是舊物,卻並不顯過時,有一種複古的美。”


    見妹妹接了,夜清眉便也接了。但她比夜溫言懂規矩,知道接了太後的賞是要跪謝的。


    於是作勢就要給虞太後跪下,卻被從文一把給架了起來,“大小姐可千萬別行大禮了,太後娘娘沒拿你們當外人,今後若是能常來常往,可是比跪多少回都讓娘娘開心的事。”


    夜清眉就隻好站著謝,謝了又謝。


    終於出了長信宮,一個小宮女為她們領路,去往鳳凰於飛殿。虞太後一直把人送到宮門口,臨走還禮貌地衝著計嬤嬤也點了點頭。


    小宮女很懂事,隻遠遠在前頭走著,保持的距離是既能讓後麵的人看到該往哪頭走,又不至於能聽見她們在說些什麽話。


    夜清眉還是懵,手裏握著的鐲子戴也不是不戴還沒地方放,就隻能沒完沒了地糾結著。


    虞太後的表現實在是有些過於熱情了,但是夜清眉不明白,穆氏卻是明白得很。她知道,這一切都是看在夜溫言的麵子上,又或者說……


    穆氏的目光往一個方向遞了去,那是皇宮的最高點,那座山上造著一座宮殿,是這片大陸最最至高無上之處。


    或者說,虞太後看的也不是夜溫言的麵子,而是那座宮殿的麵子。


    她對夜清眉講:“不該惦記的就不要惦記,別說咱們沒那個命,就算是有,我也不願讓你摻合進去。”


    夜清眉一愣,想了一會兒方才想明白母親這話是什麽意思,不由得笑了起來。


    “母親是說太後娘娘問我可有許配人家一事吧?母親放心,我沒那麽大的心思,何況已經許過人家了,如今就隻管等到大喪期一過就可以嫁過去,好好過我自己的日子。”


    夜溫言聽著她們說話,便想起大姐姐確實是訂了親的。不隻大姐訂了親,大哥也訂了親。


    隻是被祖父和父親的喪事給耽誤了,他們又都不願意在百日內完婚,故而婚期不得不再往後拖個三年。


    但這些日子卻並沒聽說對方與夜府有何往來,按說兒女親家,就算還沒成親,關係也應該是走得很近的吧?也不知是她想太多,還是這裏頭出了岔子。有心想問問,再想想這大過年的,有些事還是要等上一等。


    這時,前頭領路的丫鬟突然停了下來,往邊上側讓,還跪地行了叩禮。


    穆氏三人的腳步也停住,就見一頂轎椅被宮人抬著迎麵而來,轎椅上坐著一個宮裝婦人,三十出頭的模樣,長相明豔,眉眼間同權家人有幾分相似。


    隻是這宮裝是素裝,素得十分徹底,比夜家人大喪期間穿的素服還要素淨,除去盤扣和扣子下麵一處圖案是藏藍色以外,其它地方就是一水兒的白,像是在服喪。


    穆氏眉心微微皺了一下,雖隻一下下,卻還是被夜溫言看在眼裏。夜清眉也輕輕地歎了一聲,然後隨著母親跪拜,齊聲道:“臣婦,臣女,見過長公主,長公主萬安。”


    穆氏跪下時是扯了夜溫言一把的,夜溫言卻隻管研究那人為何大過年的還一身孝。


    雖然先帝也在大喪期,可皇家要以國事為重,大過年的即便不好穿得太豔麗,卻也不必隻著素服,還是得顧及著新年的氣氛。


    這樣一想的工夫,她就沒能及時跪下來,待反應過來卻已經晚了。


    就聽那大公主說:“夜家人真是越來越出息了,現如今已經發展到見了本宮跪都不跪,這是不把本宮放在眼裏,還是不把北齊皇族放在眼裏?”


    夜溫言本是想跪的,畢竟她跟這位長公主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既入了鄉就得隨俗,臣女遇著皇族需行跪禮,這是人人遵從的規矩,她沒必要在這種事情上過多計較。


    可問題是她這人一身反骨,要是你好我好大家好,那怎麽著都行。可要是像這位長公主這般,上來就是刻薄的挑理,那這跪禮她還真就行不了。


    於是就筆挺挺地站著,微仰著頭去看轎椅上坐著的人,看了一會兒便看出端倪,不由得“咦”了一聲:“既然講北齊皇族,那長公主就應該是北齊的長公主,可是為何北齊的長公主卻不穿北齊的宮裝?你這一身孝又是戴給誰的?”


    畢竟是在宮裏住了半個月的人,平日裏也會下了炎華山去走動走動。雖說多半是隱著身形的,但別人看不到她,她卻能看到別人。


    北齊宮裝是個什麽樣子她非常清楚,所以一眼就瞧出長公主這一身有些不太一樣。


    這不是北齊宮裝的樣式,北齊宮裝的盤扣都是從領口處斜下來,一直到腋下的。但長公主穿的衣裳,扣子卻是自領口起垂直向下,經了四粒後又在最中間連著一處圓盤一樣的圖案。


    圖案上有字,卻不是北齊的文字,到像是一種古老的圖騰,帶著明顯的異域風情。


    “如果長公主不是在為先帝守孝,那就沒資格把自己同北齊皇族連在一塊兒。您可以說我隻不將您一人放在眼裏,但對於北齊皇族,我還是十分尊敬的。”


    她說這話時,那位負責引路的長信宮宮女不由得微抬了頭看過來一眼,隻道這位夜四小姐魔女之名果真名不虛傳,膽子大得實在可以。就是不知長公主會不會發火,發火之後又該如何收場。


    夜清眉扯了扯夜溫言的裙子,開口勸她:“言兒,少說兩句,跪下吧,給長公主問個安,再避讓一下也就過去了。”


    “過去了?”這話讓長公主聽了個正著,怒火一下就掀了起來,“如何過得去?你告訴本宮,如何能過得去?”


    這火氣一發,就也顧不得夜溫言先前的言語頂撞,隻管向她三人看過來,眼裏是無盡的憎恨,就像同她三人有不同戴天的仇恨一般,恨不能將她們生吞活剝。


    夜溫言就有些納悶,想來這位長公主應該不是閑的沒事做,突然向她們發脾氣,瞧這架勢十有八九是有前仇的。


    前仇她不知,便不好評說,於是也不再嗆白,隻俯了俯身,說了聲:“問長公主安。”然後往邊上側站,將路讓開。


    穆氏和夜清眉也往邊上挪了挪,卻沒起身,仍是跪著。


    其實她們的本意都是想要息事寧人,今日除夕,就連夜溫言都在想著,這是權青城做皇帝之後的第一場宮宴,能順順利利過去就順順利利過去,有些事情能忍則忍,哪怕秋後算帳,也不要在宮宴當晚給那孩子找麻煩。


    卻偏偏這位長公主不依,路都讓了還不走,就坐在轎椅上死死盯著穆氏,身子都在打顫。


    夜溫言皺了眉,剛想開口說話,可突然那長公主就笑了。


    從憤怒轉為大笑,轉得十分突兀,本來天色就已經黑了下來,她這一身白衣突然放聲大笑,實在是有幾分滲人。


    笑聲很大,也傳了很遠,她笑起來前仰後合的,動作也過於猛了,帶得抬轎的宮人腳底下都打了晃,險些把她從轎椅上掀下來。


    長公主卻渾然不覺,隻是伸手指向穆氏,聲音淒厲地說:“穆千秋,這才叫天道好輪回!十年前你男人毀了我的家,現如今他壯年早逝,你說這是不是報應?一定是的,是他這輩子壞事做得太多了,老天爺都容不得他再多活下去。穆千秋,你現在跟本宮一樣是在守寡,怎麽樣,守寡的滋味好不好受?”


    長公主一邊說一邊笑,“你想不想你的丈夫?你懷不懷念當初他活著時,你二人花前月下對酒當歌?你還記不記得他長什麽樣子?記不記得他身上是什麽味道“對,你現在是記得的,因為你男人才死兩個月,你還不至於全忘。可是兩年以後呢?十年以後呢?等他死了十年,你還能不能再記得他?”


    長公主越說越激動,幾乎就是在嘶吼,“穆千秋,老天爺是公平的,他殺了那麽多人,所以老天爺就要收他的命,要用他的命去抵那些人的命!你活該守寡!活該跟本宮落得一樣的下場!可是這還不算完,本宮的孩子死了,你們的孩子卻還好好地活著,這不公平!本宮詛咒你們一家,早晚有一天會死盡,死絕!早晚有一天你會變得跟本宮一樣,失夫喪子,終日在痛苦中天天輪回。穆千秋,你們全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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