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執政官坐在終端機前,球形辦公室中一片寧靜。終端機已和一號抗震基地的中心電腦相連,她將同共和國和執政黨的創始人進行第一次談話。


    昨天晚上小雨放學回來後(他再也不想離開執政官阿姨回自己的家了),看到阿姨聚精會神地從雙向電視上觀看一段從圖書館中查到的曆史資料片。這部二百年前的影片用溴化銀感光片攝製,隻能二維顯像,沒有現代全息影像的立位感,而且由於保存時間長,圖像和音響的質量很差。影片顯示了二百年前天安門廣場那片令人目瞪口呆的紅海洋。


    "阿姨,今天我們吃什麽好呢?"


    "看過嗎?"最高執政官把小雨拉到身邊坐下,指著屏幕問他。


    "好象在近代史課上放過。"


    "好象?剛才我接通學校的圖書館看了看你們的曆史課本,關於這一段曆史上麵隻有不到二百字。"


    "連這點兒我們都沒講。老師是這麽說的:-這幾小節微不足道,你們自己下去看吧,五百年內的東西都無魅力。下麵讓我帶你們在時間的長河中逆流而上,漫遊文明開始時人類的童年世界。讓我們和荷馬一起,陶醉在伊裏亞特城的血戰中;讓我們和埃及人一道,在尼羅河邊築起巍峨的金字塔;讓我們和漢內拔一起,乘大象翻越蓋滿白雪的阿爾卑斯山隻有這樣,你們才能真正體會到這門課的美-"


    她看著二百年前共和國心髒的紅海洋,無聲地歎息了一下。


    "看,那些流著淚的年輕人是在對當時的最高執政官歡呼嗎?他可比阿姨幸運多了,看他有多少年輕人啊!可你呢,隻有一幫老頭老太太。"


    "阿姨才不稀罕他那些傻孩子呢,你看他們那傻樣兒!"


    "現在的男孩兒女孩兒見了你不也是這樣兒嗎?有時比這還傻呢,他們把你的扣子都揪去當紀念品!"


    "不,好孩子,那時和現在是完全兩回事兒。如果他從天安門上走下來,那些年輕人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揪他的扣子啊。現在的男孩兒女孩兒們把阿姨看做他們喜歡的朋友,而那時的孩子們把他看做神,他不比我幸運。"


    她正回想著昨天和小雨的談話,終端屏幕亮了起來,並顯示:


    最高執政官同誌,您的終端已經訪問brain6程序。


    這顯示很快消失了,屏幕上隻剩下一片綠色的光暈。


    以下是共和國相距二百年的兩位領導者的談話。


    "您好,老人家。"她在鍵盤上打入中文。


    "你好。聽說你還是個娃娃嘛。"屏幕上顯示出另一句中文,這是複活者的回答。


    "您要是看見我,就更覺得我是個娃娃了,我要是到了您的時代,會被認為是一個二十歲的小姑娘。因為有機器人,我們不幹家務事;我們也沒生過孩子,這個時代的孩子們都是試管嬰兒。您一定覺得我太年輕了。"


    "年輕是好事。建黨初期,領導人都是娃娃,二十幾歲。後來才成了老頭子們的天下。"


    "我們這個時代,百歲以上的人才稱為老頭子。"


    "聽說這些老頭子讓你們很頭痛,這是我們的錯兒,我們沒想到將來人能活那麽長。"


    真輕鬆,知道嗎,您的時代的那個"錯兒",今天已成了共和國最大的災難和危險!不談這個了,談下去我非發小孩子脾氣不可,她想。


    "我今天是來和您認識認識。我曾經反複看您那個時代的紀錄片,你們那群領導人的風度讓我敬佩極了。"


    "一群老頭子嘛,哪有什麽風度。"


    "你們有一種這個時代已經消失了的風度。從那個時代的影片中看到,你們似乎有一種輕鬆自如的樣子,有一種內在的力量,這種力量在你們那種好象漫不經心的舉止中每時每刻顯示出來,根本不需去有意識地表現。我沒有這種力量,在人民麵前我就得費勁地去表現我的力量,以使他們覺得我勝任我的使命,所以我總覺得很累。"


    "這和時代有關。"


    "是的。這個時代,人民選擇一個領導者,首先看他是否可愛,然後才看他是否強有力,領導者的形象越來越和電影明星體育明星接近,事實上現在出色的領導者都被稱之為-政治明星。比如我,如果我看上去不是很有魅力的話,就是再有本事也不會當選為最高執政官的。如果一個女孩兒不漂亮,或者男孩兒個兒很矮,他可千萬不要立誌當國家領導者。"


    "這是一大進步嘛!"


    "這表明人民開始自覺地創造曆史,拿破侖式的人物不會再有了。"


    "曆史也是沒有法子才要了拿破侖的,他不是神,他也常出錯,帶了六十萬兵大冬天去打莫斯科,就是個大錯。"


    "比起拿破侖,我倒更喜歡托翁筆下的庫圖佐夫。"


    "嗯,那是個看上去糊糊塗塗可心裏清楚的老頭子。"


    "是個很可敬的老頭兒,他表麵上在旁觀曆史,心裏卻知道曆史大河在怎麽流,知道什麽是自己能做到的,什麽是自己做不到的。老人家,我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因為尊敬您我把自己的心裏話都說出來:在您的時代,我們的黨作為一個以曆史唯物主義為哲學基礎的黨,怎麽竟接受了-人民的大救星-這個提法?又為什麽讓一幢具有濃厚封建色彩的建築物出現在共和國的中心廣場上?"


    "那個時候國家是需要權威的。那個提法不對,但沒辦法,天安門對麵那個東西我當然更沒辦法了,到了現在你們還留著它,還幹那個用,你們也沒辦法。曆史上總有一些個東西拿它沒辦法,哈哈,是不是啊?"


    碰了個釘子,她隻能笑笑說:"我承認。我覺得從書本上很難理解曆史,但您那個時代的政治權威,我們的時代似乎不需要了,政治權威是一種過渡手段。"


    "娃娃,任何時候都需要權威,不然人民要吃虧的。現在要是打起仗來,人家給你扔過一顆核彈,幾分鍾就要到你頭上了,這時的決定用公民投票是搞不出來的。"


    最高執政官一時無話可說,就是決心反駁,也做不到他的話那種簡潔漂亮和有力。他遲早會對這個時代公民投票的速度感到驚訝,但這種速度在他說的那種場合確實還是太慢了。那個時代的領導袖們都有用最簡單的最生動的語言表達最深奧思想的絕招。


    "老人家,您在上上個世紀最後那段時光裏,覺得寂寞嗎?"她大膽地問了一句。


    "那段日子沒有什麽人可說話,我說一句他們就當一萬句,隻能少說點了。記得那時談得最多的是和一個外國人,叫斯諾,他一句隻當一句,我就和他聊了一個白天。"


    "我記得您在建國後一直住在這個-大銀球-的位置,那時這裏是紅牆圍著的一組古老的房子,好象叫-豐澤園。最後那段時間,您的妻子好象一直和您分開住,孩子也不在身邊,而且您那時在共和國的位置和我是大不一樣的:現在的人民隻把我看成一個代表他們意誌的年輕人,對我沒有任何依靠感,能體諒我的難處;但您呢,那時的人民把您看成一根支撐天地的巨柱,他們認為沒有您天會塌下來的。在這樣的環境中,我想肯定是有些寂莫的。"


    沒有回音,她控製不住地說了下去。


    "我現在也很寂莫,前幾天我的家庭完了,女兒也不是我的了但我想這種寂莫不會太長的!還有三年,隻有三年,三年後我就要過另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了!那時我是一個普通人,再過三年,走在大街上都不會有人認出來。這您可能覺得難以置信,現在的人民對於曆史上的個人是很健忘的,明星太多了,滿地球都是,人們得趕快把舊的忘了才能記新的。上屆最高執政官現在是一個交響樂團的指揮,上上屆的那位,現在在一個動物醫院裏當主治醫生,每天為小貓小狗看病,再往前的那些最高執政官我也不知道現在在哪裏,幹什麽,除了他們的朋友外沒人知道!三年後我想做一個幼兒教師,同時做一名網球運動員"她說得入了神,漸漸忘了兩個時代的差距,"但首先,我一定要有一個美麗的家庭,這在今天是很費事的呢!第一次不滿意,就再建立一個,如果還不滿意,就建立第三個,啊,加上我已有過的那個家庭是第四個了,我想那時差不多了,因為那時我們已到了可以在家中安下心來的年齡。但如果這個家庭還不理想,我會繼續尋找的!我的年輕朋友們大多建立過四五個家庭就厭倦了,就在他們不喜歡的那個家中呆下來,但我不會厭倦,我會一直尋找下去,一定要找到一個美好的家,還要再有一個美麗的孩子!和您,也和以後的每一個人一樣,我有辦法永生了,我無法想象這是一件多麽美妙的事,它有時興奮得讓我喘不過氣來!孩子長大離開我後,也許我會飛到火星上去,在建在那個行星紅色沙漠上的新國家中再當一次最高執政官!然後再回到地球上來,發起這樣一項工程:在同步軌道建立一麵上千平方公裏的反射鏡,反射太陽光,使地球不再有黑夜;然後,我再開始平靜的生活,隱居在馬裏亞納海溝中,在大洋深處靜靜地作曲,做好後用鋼琴彈給頭頂飛翔的鯨魚聽;然後,我再回到地麵上,試試能不能培養出一棵和喜馬拉雅山一樣高的銀杏樹;然後,然後嗯,我想想,然後我到外太空去尋找生命,如果找不到,就從光子飛船上抓一把地球上的細菌撒到人馬座或天狼星座的行星上,也許幾千萬年後這些細菌就會進化成一大群美麗的孩子當需要火熱的生活時,我可以把自己的意識注入超固態飛船,到太陽中心熾熱的核火焰中跳舞;當需要平靜和超脫,我可以去數撒哈拉沙漠的沙粒,而且發誓要把它們數清,我有的是時間!我要永遠如癡如迷地生活,要經曆一千個,一萬個,一億個人生!經曆宇宙間的一切,同時永遠讓自己的心年輕著啊,對不起!"


    她從無邊無際的白日大夢中醒來,熱切地期待對方也傾瀉出這麽一堆話來,但等來的回答把使她從沸騰一下降到冰點,在屏幕上,她那一大堆傻話下麵隻出現了一行小小的字:


    "忙你的去吧,我們以後再談。"


    她呆呆地坐在那兒,就象一個聖誕之夜的孩子,盼了一個月的聖誕老人終於提著大口袋來了,但隻是看了她一眼就離去了,什麽也沒給她留下。


    全息電話的鈴聲響了起來,最高執政官歎口氣轉過身去,一號抗震基地中控大廳的全息圖像傳了過來,隱去了球形辦公室的一半。仍在基地中工作的科學家們每天在這個時候向她匯報六位複活者的情況,而每天都有奇跡出現。


    六個人的複活到現在已有十天,這期間,他們一直很好地活在大型電腦的集成電路之中。他們的存在形式,從物理上講,隻是集成電路塊中幾億億個呈不同電位的點,這些電位隻有兩種狀態,分別表示0和1,但這億億數量級的0和1就完整地複製了一個人的記憶和意識。在這短短的十天內,生命的這種新的存在形式就表現出許多驚人的能力。當把六個大腦的軟件全部輸入基地的巨型電腦,並把他們在不同的內存分區內激活時,他們之間很快出現了對話,對話的速度是每秒1。5mb,也就是說他們一秒鍾的談話就有七十多萬個漢字!實際上,他們之間的每次談也就是幾毫秒的時間,他們用幾秒鍾就可以完成原生質人幾個月甚至幾年的相互交流。更為令人吃驚的是他們的學習能力。基地中的電腦工程師們曾把複活者們生活在其中的巨型電腦與幾個大型數據庫相連,複活者們僅用了不到十分鍾時間就成功地建立了他們和計算機專業數據庫之間的接口,能對該數據庫進行高速檢索。也就是說,他們用了十分鍾時間掌握了一個計算機專業博士研究生的全部知識。事實上,對於複活者來說,獲得知識的學習過程可以忽略不計,隻要把一塊錄有數據庫的激光盤放入電腦的光盤驅動器,這塊盤上的數據庫就在幾分鍾甚至幾鈔鍾內成為他們的記憶。來自二百年前的複活者brain6,就是用這種驚人的學習方式在一個小時內了解了現代世界。在複活者們的世界中,時間似乎成千成萬倍地壓縮了。他們目前還沒有視覺和觸覺,但工程師正在為他們製造視覺掃描裝置和觸覺傳感器,而他們自己完全能夠生成極其複雜的視覺和觸覺接口程序來。這一切完全成後,誰也無法想象還有什麽奇跡會出現。基地中的一位電腦科學家的話很好地總結了這一切:"我們正在目睹這個星球上第一批超人的出現。"第二個全息電話來自新聞發布大廳,人類出現六個複活者這一驚人消息將在今天晚上向全國和全世界公布,新聞發布官把新聞公報讓最高執政官最後審閱了一遍。


    第三個全息電話來自國家安全部,安全部部長通知最高執政官,按照執政委員會會議的決議,關於複活者的aaa機密在半小時前已經解密。


    最高執政官轉過身來時,發現小雨不知什麽時候溜了進來,正在她的終端機鍵盤上興致勃勃地敲打著。以前小雨放學後到這兒來時,電腦警衛係統總是攔住他,但因最高執政官多次幹預,"大銀球"中的電腦現在對這個大腦袋男孩兒熟視無睹了。小雨進來時,終端機仍和一號抗震基地中心電腦的brain6軟件相連,由於aaa機密在這時剛剛解密,屏幕沒有在他麵前關閉,最高執政官轉過身來時,看到屏幕上有以下幾行對話:


    "我喜歡吃草莓冰激淋,隻要肚子裝得下就能吃!你呢?你們那時一定有很多好吃的。"


    "我喜歡吃辣椒。"


    "哇,不好吃的!"


    "還喜歡吃苦瓜。"


    "苦的瓜?"


    "我們老家的東西,現在可能沒有了。我還喜歡吃撈糟。"


    "天啊,你們那時吃的東西真怪,這又是什麽呢?"


    "一種米酒,也是我老家的。這東西很好吃,不苦也不辣,是甜的。"


    小雨回到最高執政官的家裏後,看到她抱著小狗,垂頭喪氣地陷在沙發中,往日那些美麗的全息影象都關了,甚至燈也不開。


    "你們倆倒是談得來。"她悶悶不樂地對小雨說。她看到小雨提回一個大塑料袋,但懶得問那是什麽。


    "他告訴我他小時侯的事,放牛什麽的,可有意思了!後來我餓了,我們就談吃的。你


    們談得沒意思嗎?"


    她把那場談話一字不漏地都對小雨說了。


    "他對你說的話就那麽少?"


    "就那麽少。開始我還是同他一本正經地談,到後麵,我想他在那個時代是一個人們很難接近的神一樣的人物,晚年又是那麽孤獨,一定渴望找這個時代的人談談,就對他說一個孩子的心裏話了。可他呢,什麽也不對我這個孩子露出來。戴高樂的一句話很能說明那個時代的領袖們是怎麽回事兒:沒有神秘就不可能有名望。因為親近滋長輕視。所有的宗教都有它的神龕,任何人在它的貼身侍仆眼裏都成不了什麽英雄。可現在,最高領導者在人民的眼中是最不神秘的人了,他或她的一切人民都知道,所以他們才選定了這個領導者,我們也許有名望,但沒有一個被看成英雄,事實上,現在最不可能成為英雄的人就是國家的最高領導人了。現在的人民很難想象有這樣一個並不遙遠的時代,那個時代的人民竟然容忍-神秘的-和不可親近的人領導他們。我和他相差了二個世紀,我們已經不是一回事了。"


    "你以後繼續找他談嘛,他現在肯定想再和你談談呢。"


    "我知道他現在在想什麽,他在感到奇怪:這個世紀是不是犯病了,怎麽把共和國交給這麽個小傻瓜來領導?!唉,我真不敢想我給他的印象,你說,阿姨在他眼中會不會象它在我們眼中一樣兒呢?"她指了指懷中傻乎乎地晃著腦袋的小狗。


    "是又怎麽樣?它挺討人喜歡的嘛!"


    "唉——"


    "行了阿姨,別那麽難過,我帶來好吃的了!你記得他對我說的叫撈糟的奇怪東西嗎?這就是,是他告訴我怎麽做的。我剛才到東郊食品廠去了,那裏的總工程師說這是一種早已失傳的南方民間食品,照我說的方法要半個月才能出成品,在市場沒有競爭力,但他說可以在催化機上試試,發酵時間可縮短上百倍,我們就試了。"


    最高執政官立即來了興趣。她把塑料袋中的東西倒在不鏽鋼餐盤中,堆起了高高一堆。那是一種用粘米做的食品,象很稠的大米粥,她顧不上拿勺,用手指挑了一小團放到嘴裏,那東西又酸又甜,滋味美妙極了。


    他們大吃起來,連話都顧不得說。小狗在一邊抗議地叫了幾聲,但他們隻顧自己,一點都不分給它。最後他們對著空盤子,驚奇自己竟吃了這麽多。最高執政官想站起來收拾桌子,但站不起來了,她覺得牆壁在四周旋轉,並看到小雨躺到地毯上迷迷糊糊地快睡著了,她想起複活者曾對小雨說過這是一種米酒。


    "好孩子,明天去找那個工程師,讓他給我們再做二十公斤這樣的這樣的大米粥。真是美極了,就象上上個世紀下著蒙蒙雨的江南春天在嘴裏溶化呢!他今天肯定覺得我在冒傻氣,肯定!可我沒冒,他才冒呢!在上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他領導的農民告訴他稻米畝產有一萬公斤,他竟信了,我們現在的生物固氮作物也產不了那麽多啊還有,他在共和國到處搭小爐子,砸了吃飯的鍋,要煉出一千二百萬噸鋼來,真傻!我們這些孩子們每年煉出五十二億噸鋼,也用不著砸鍋啊,他才冒傻氣呢!"


    "阿姨,"小雨迷迷糊糊地說,"你不要當最高執官了,我們倆去南極什麽地方玩兒多好,讓他當好了,人家二百年前就是最高執政官嘛!"


    她昏乎乎地躺在沙發上,但頭腦一下子清醒了,孩子無意中說出了她最擔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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