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路由是個五十多歲的幹癟老頭,臉黑聲量大,待確認了林明方的長相,大聲地上前來握手打招呼:“哎呀,林秘書呀,居然真的是您?剛剛雷幹部說好像看到您了,沒成想您還真在呢……闞書記沒在吧?”


    他喝了不少酒,腳步輕浮,說話一臉酒氣,還不住地東張西望,找尋著闞聞漢。


    一旁的雷旭沒說話,隻是一雙眼睛都要突出來,顯然對縣委副書記的秘書過來與陸言一起吃酒這件事情,難以接受。


    他早年看輕於陸言,而後見陸言有發家的跡象,雖然態度上轉變許多,但是仍將自己的架子端得很高,以公務員和陸言表姐夫的雙重身份自居,頗有得意之處。然而陸言轉眼間便和這縣委的紅人混在一起,卻又讓他詫異得很。


    人都仿佛矮了一截。


    而在一旁淡淡笑著的陸言,在他的眼裏變得越來越神秘起來。


    黃路由在螺司村一言九鼎,但是在林明方看來,卻是個上不得台麵的人物,所以他隻是矜持地說了幾句,便與陸言一起離去。


    走到停車的坪子,正打開門時,突然聽到雷旭在後麵的呼聲,陸言和林明方轉頭過去看,看見雷旭夾著一個黑皮公文包呼呼趕來,走到近前跟陸言說:“小言,我明天還要上班,順道帶我一起回去吧?”


    說完,他衝林明方伸出手說:“林秘書,你好,我是小言的表姐夫,現在在縣農業局綜合辦公室工作。”


    林明方不清楚情況,隻聽說是陸言的親戚,便溫和地伸出手:“你好。”


    陸言有些奇怪:“那表姐和姑姑他們呢?”


    “她們隨後坐你堂哥守亭的車回去……我還有點文件要處理,所以就提前回去!”雷旭用力地搖著手。


    陸言瞥了一眼林明方,才知道是權力惹的禍,他也不便回絕。斷人前進之路,會惹妒恨的。他笑了笑,沒有多說,打開車門上車。


    一路上雷旭談興很濃,不斷地找話題,並且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林明方,又時還拉著陸言講話,搞得兩人煩不勝煩。陸言專心開車,一路速度飛快,居然提前了二十分鍾到了縣城。將兩人送到河邊街心廣場,林明方正準備離去的時候,陸言突然叫住了他:


    “明方,今天你來的時候談到的修路評估方案,要是方便的話,給我一份唄?”


    林明方點點頭:“並不是什麽重要文件,你若想要,我打印一份出來給你。”他雖然奇怪陸言的要求,但是雷旭在這裏,並不方便多談,反正過幾天還會見麵,到時候深談也可以。


    雷旭目送著林明方遠去的背影,轉過頭來問陸言:“什麽修路評估方案?”陸言懶得理他,也不多言,隻是隨意敷衍一番。


    ********


    陸言回到家中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


    打麻將的人已經散去,陸言卻發現客廳的沙發上,坐著村子裏的幾個頭頭,正中間赫然是村主任黃路由,而父母親則在一旁陪著說話。


    他剛一進門,所有人都轉頭望往了過來,然後在黃路由的帶頭之下,村子裏的幾個頭頭都站起迎過來,黃路由緊緊地抓住陸言的手,猛搖著說:“唉呀,大侄子,你可算回來了,老叔可等著你了。怎麽樣,林秘書回去了?”


    他嘴裏仍然還有著酒氣,但是已經很淡了。陸言看見茶幾上有幾杯茶水,顯然是等了很久。黃路由在螺司村作了很久的村主任了,向來是作風蠻橫,風評向來不好。然而農村越窮越不好管理,“窮山惡水出刁民”!上麵的人反而認為他作風強硬、鎮得住場麵,故而能夠久久盤踞在這裏。


    陸言與他接觸不深,隻是常聽母親念叨,說村子裏的頭頭老是跑到鎮上吃吃喝喝,說上麵撥下來的扶貧款縮了水份,說幾年前集資的修路款稀裏糊塗減少一半之類的——相比陸原山,何慧蘭的心眼總是要多一些的,所以家裏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她在操心。


    陸言記憶不深,隻是記得以前還有“三提五統”的時候,以黃路由這些人,最為凶惡。然而人人都怕惡人,使得黃路由這些人偏偏還混得很滋潤。


    他並不想當麵與這些小人翻臉,隻是敷衍一番。黃路由旁敲側擊,打聽陸言和林明方的關係,陸言想著用闞副書記這大神鎮住這幫小人,不讓他們有欺負父母的想法,便也不隱瞞與林明方的關係。


    聽說陸言和林秘書是同學朋友,黃路由羨慕中又恨得牙癢癢——他家二小子跟陸言同屆,怎地就交不上林秘書這樣有分量的朋友呢?


    寒暄一番出了門去,上螺寨一隊長黃路鬆在旁邊嫉妒地說:“三哥,這陸老三家算是發了。他家大小子失蹤了就不說,二小子好像在南方混上一個經理什麽的,你看看他家裏的布置……他那輛小汽車,我聽我兒子說都得有五十多萬呢!我們是不是……”


    “你想怎麽樣?你想怎麽樣?”黃路由一巴掌拍他頭上:“人家二子認識闞書記秘書呢,收起你的齷齪心思,老老實實燒你的磚窯去……”


    陸言送走這些人,回家才得知大部分親戚都已經回去了,隻是外婆年紀太大經不得折騰,就留下來在客房裏已經睡著。二舅家的兩個兒子也不肯走,非要在這裏玩遊戲,母親也留了下來,讓他明天送他們回去。


    陸言點頭答應。


    兩個小鬼頭等到黃路由幾個人一走,便抱著陸言的平板電腦跑過來:“表哥、表哥,這遊戲機怎麽黑了?”一直等到陸言找出充電器給他們,才不做糾纏。


    這時何慧蘭拿著禮金簿招呼陸言到沙發邊坐下來,把這本子遞個陸言說:“這次擺酒收的禮金,共有21540塊錢,你看一看,以後這些人情估計要你來還了。”


    陸言隨意翻了一會,農村送禮金額並不大,都是是些50元、60元,多的都是些曆年積累的人情還禮。他對這個並不感興趣,而是關心地問候母親的身體。何慧蘭說:“好得很呢,很久都沒有感覺到這麽自在了。12月的時候肚子痛得要死,現在一點都沒有感覺了,連以前的老寒腿和胃病都不見了……還是你回來好啊!”


    兩人聊了一下天,時間也不早了,農村裏睡覺得早,現在都可以算深夜了,便結束了談話。


    之後的兩天裏,商場聯係的廚房、衛生間改造的施工隊也來了,陸言便沒有出去,跟了兩天。當然,他並不會時時刻刻盯著別人幹活,空閑時便往村子後麵的山林上跑。此刻已是冬季,植果樹的山丘一片凋零,山間小路也是枯黃一片,幹冷的土壤裏黑黑黃黃。


    然而陸言卻能從漫山遍野、常青的鬆柏和竹林裏,看到無盡的生機與活力來。


    10號下午,改造工程完工後,陸言出了家門,負著手往山上走去。


    行走在這山林裏,風吹搖曳疏影,叢生的雜草深處蟲子長鳴,偶爾會有一個山老鼠出溜一下從鞋尖跑過,把陸言驚了一跳,但是也沒有生出將這小東西繩之以法的心思。林間樹枝和樹杈上,還有幾隻瘦小的黑影跳過,陸言眯著眼睛仔細看,確實灰色毛茸茸的鬆鼠。


    陸言找了塊幹淨的石塊坐下來,閉上眼睛,輕嗅著林間夾雜著草木清香的空氣。


    心跳在慢慢減緩,思想在放空著,陸言突然有一種把握到這世界脈搏的感覺,在這山水靈秀的家鄉山林裏,空氣中好似有著濃鬱的能量懸停著,又似乎依著某一種美妙的運動軌跡在移動,心裏麵突然多出了好多小精靈一樣的造物,在思維裏麵歡呼雀躍著。


    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景翳翳以將入,撫孤鬆而盤桓。


    歸去來兮。一千六百年前的那位田園文人,五柳居士,便是以如此之心境,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這樣默念、心想著,心思也飄然悠遠起來。


    ********


    “阿言,怎麽一個人坐著養神呢?”耳邊傳來一個人聲,陸言睜開眼睛,原來是李誌隆。隻見他穿這一套破舊的勞作服,腳蹬解放鞋,背上有一個竹背兜,手上還提著一把鐮刀、一把小鋤頭,在旁邊還有一條大黃狗,蔫不啦嘰地趴著。


    前天酒席還多虧了李誌隆幫忙招呼,而且他還是陸言兄長的好友,陸言了起來打招呼道:“誌隆哥,下午好啊。你到山上幹嘛去?”


    李誌隆揚了揚手上的鋤頭:“去挖冬筍啊。前頭那片竹林子,給狗日的黃路由霸占了,往滑石坡那邊走,有片野生的楠竹林,我前陣子去看過,筍子長勢好得很。我們這裏的筍子清香、又白得跟玉石一樣,弄點去縣城上換錢,好銷得很……”


    螺司崖這一帶的冬筍確實出名,肉質豐嫩,鮮脆爽口,而且還含有豐富的氨基酸、維生素,確實是市場裏的銷售冠軍。不過滑石坡離村子足有十來裏地,山路夾澗,十分不好走,這會兒都下午四點了,陸言有些擔心地說:“怎麽這會才去,晚上趕不回來哦?”


    “鎮上要開路修坪子,我也是剛剛下工回來。這點小路怕個甚,我閉著眼睛都能摸回來!莫說是這,就是那青山界的黑竹溝,我還不是活著爬回來了?”


    李誌隆驕傲地說起往事:“上回中央來的考察隊進青山界,縣裏麵本來是指名要我去做向導的呢,可惜那個林業局的汪副局長太牛皮,說話高高在上的,老子脾氣火了,才沒去……”


    想到這件事情,他忍不住摸了一把額頭上並不存在的汗水:“幸虧沒去,要不然你就見不到我了——那支考察隊進去後就再也沒回來。”


    “你還真的去過黑竹溝啊,那裏是什麽樣子的?”陸言奇怪地問。而李誌隆看了一下天色,揮揮手道:“時間不早了,我先去采筍,回來跟你擺龍門子,家裏還有點臘肉,請你這大老板去我家喝酒,你來不?”


    他說得期期艾艾,頗為不好意思,但是眼神裏又期冀著陸言肯定的回答。


    陸言露出嘴饞地模樣:“冬筍悶臘肉,了不得的美味呐!我家今年事情太多,就沒有閑暇時間做臘肉,搞得我饞死了。嗯,你回來不要去王老頭那裏沽米酒了,前兩天辦酒席還留了點白酒,到時候我提過來……你快去快回!”


    “好嘞,好嘞,我自去,兩個小時保證打轉……”李誌隆大聲笑著,呼喚他那條土狗:“李老三……我們走!”說完大步朝山林的那頭跑去。


    陸言聽到這狗的名字,不由莞爾。李誌隆他爹生了兩個孩子,李誌隆還有一個嫁到縣城的姐姐,後來養了這條狗,靈性得很,著實喜愛,便取名喚作李老三。這個典故母親以前打電話的時候聊起過,沒成想還真有其事。


    他知道李誌隆為什麽要請他吃飯,無外乎窮則思變,想求自己幫忙找條出路。陸言並不介意這種隨手之勞,但凡是想用自己雙手去拚搏明天的人,如果他希望的機會是陸言能夠給與的,他自然不會吝嗇。


    然而期冀過高、想要不勞而獲的人,陸言卻並不想、也無能力去理會。


    好在李誌隆這些年雖然一直在屏東、屏西胡混日子,卻一直是出賣著自己的力氣,不曾做過別的不良勾當,算得上第一種人。


    看到李誌隆陸言便想到了以前的自己,也是心裏總是期望過著有尊嚴的活法,卻跳不出自己的圈子,成為血汗工廠裏廉價勞動力的一員。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工作到退休——倘若退休真的調節至六十五歲,或許陸言就要工作至老死——這便是小人物的無奈和悲哀。


    今日並無太陽,天氣陰沉沉欲下雨來,陸言有些擔心地看了一下李誌隆遠去的背影,那背影已經淡墨在青山綠林深處去。他收拾起心情,走下山去。來到山坳峰頭,陸言看到了上螺寨、黃家坳、下螺寨,除了隱在果林那頭的五大隊和山窩那頭的四大隊,螺司村在他的眼裏一覽無餘。


    印入眼簾的是在土路兩旁灰撲撲的舊建築,這裏有些是和陸言新屋一般的一樓磚石二樓木架的房子,水泥灰膩子的外牆刷著各種計劃生育的口號,更多的是吊腳樓式的全木頭房子,錯落地分布在路邊、坡上和土坳頂。


    這種房子一般都是一樓養豬、養牛,二樓三樓住人,很多茅草棚子在房子旁邊,那裏是農村的廁所,每次路過都能聞到一股子濃烈的臭味。


    在農村,連糞便都是一種不可浪費的資源。


    所有的房子和建築,外麵都是一層黑褐色的顏色,有的還附上了灰蒙蒙的塵土。


    遠遠望去,讓人生不出美麗人間的虛假想法來。


    陸言回來這幾天,熟麵孔的年輕人並沒有碰見幾個。他知道這個村子裏,大部分的年輕人中學都沒有上完,就會出去打工賺錢了,留下一群十五歲以下的留守兒童,也沒人管教;而在家裏伺候田裏泥疙瘩的,大部分是五十歲以上的老人。


    人離鄉賤。


    然而日日勞累,換不來每日肉食,烈日當空,換不得華屋一間。辛勤的工作,換不來有尊嚴的活法,沒有年輕人願意再承受父輩的苦痛,無數吸血蟲附體,不如離去。


    不如離去。


    陸言心裏沉甸甸地,他覺得自己應該為這些鄉親們做點什麽,至少不要讓他們的後代,也蒙昧無知地生活在這世間,過這如此貧窮而落魄的一生。


    他拿起手機,再次打了一個電話給龍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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