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煌百樂門會所的六樓這間裝修莊嚴的辦公室裏,一個四十來歲的儒雅男子正站立在半透茶色落地窗前,負手眺望暗夜中緩緩東流的燭江,和腳下的這座城區。


    這男子眼神深邃,身材挺拔,學者打扮的他渾身充滿了高級知識分子的氣息,讓人很難把他想象成一個滿手血腥、掌控江城新門區地下規則的黑道豪雄。


    此間寂靜,會所左近的喧鬧塵囂、繁華浮世在外廳中便被隔絕。


    鮮明的對比更突顯主人的格調和野望,房間布置據說嚴格參照了本市某位大佬的辦公室格局,包括厚重的仿紅檀木辦公桌、書櫃裏琳琅滿目的藏書以及桌上擺放的兩麵旗幟。


    到過這裏的人都會稱讚:“好一個偉哥!好一派心懷天下的豪傑氣概!”


    一個精明幹練、鼻梁高聳的年輕男子正在不遠處手持文件,匯報著工作,江城六月流火,難得他整潔的黑西服白襯衫,素色領帶係得一絲不苟。


    “好了,今天的工作就先到這裏,關於拉斯維加斯客人的提議明天轉呈給段叔吧。”


    陳良偉眼中露出一絲疲態,待情緒隱藏後轉過頭來問:“那個年輕人你之前不是說抓到手了麽,怎麽這麽久了,到現在彪子都還沒有報告?這兒人多眼雜,待確認後直接送金台寺的鑫輝農場去。”


    年輕男子看了下手表,問:“半個小時前,西普那邊混的裕西會光頭佬打電話來說找到人了,並已抓到,我已經吩咐他們把人送過來。不過這夥人畢竟是小混子,上不得台麵的流氓,沒什麽時間概念,需要打電話催下麽?”


    陳良偉擺擺手示意不用,返身走到辦公桌後坐下後,隨意翻閱了一下攤在桌上的書籍《誰在掌控俄羅斯》後,抬頭若有所思地問那年輕男子:“吳迪,你到我這做事有多久了?”


    “三年零兩個月,陳生。”年輕男子躬身道。


    “哦,這麽快?”陳良偉抓起起扔在辦公桌上的眼鏡,斯條慢理地拿絨布擦著,仿佛在在追憶往日的歲月。良久才問道:“你知道我以前最恨什麽麽?”


    “黑社會和汰漬黨(錯別字),陳生。”年輕男子毫不猶豫地回答。


    陳良偉哈哈大笑,點點頭道:“吳迪,你是個聰明人,也是個坦誠的人,這就是我欣賞你的原因。”肯定完說實話的手下後,他陷入回憶裏,喃喃說道:


    “是啊,當時我多天真,幻想著改變這個時代。為了這個想法我流過浪,討過飯,打過工,進過宮!後來我想明白了,尼采說得對,上帝死了,我卻還要活著。要想沒有怨恨,隻能讓別人恨我。強者不需要抱怨,隻需要讓自己的拳頭變得更強。”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了半透藍光的眼鏡上麵:“不過,那個年輕人,讓我想起了少年的我——遭遇竟然和我有著驚人的相同啊……”


    吳迪其實根本不了解陳良偉的曆史,但是看到老板有些惆悵的話語,不由問道:“陳生你是打算放過陸言麽?不過這件事可是大公子交待下來的,據說徐公子很生氣,指明要斷他的雙手。”


    “瑪得……”


    陳良偉啪地猛一拍桌子,深呼吸好久,方才平靜下來。他冷冷地說道:“這些狗日的……睚眥必報的小人,動則斷人手腳,真的好有本事,真不知他們的老爹老娘怎麽教育自己小孩的!哼,哼,真的是家學淵源啊……”


    “額……”吳迪看到老板少有的失態,不知道怎麽附和,半天後遲疑地問:“那人送來了怎麽辦?”


    “能怎麽辦,送鑫輝農場唄,唉,這倒黴孩子……然後打電話叫徐家小子來搞定,記得拍錄下來存檔,作為證據——他老子負責的那幾塊,還是很有合作前途的,”


    陳良偉把手裏的卡地亞水晶眼鏡戴上,鋒利如刀的眼神被很好地掩藏:“囂張的惡少從來活不長,所以輪不到我們來主持正義。我們要做的,隻是讓他們的光和熱能夠被很好的利用而已。


    妥協的藝術,是人類生存於世間最寶貴的財富。”


    “我可不這麽認為……這世間雖然不是非黑即白,但是既然受過苦難,便不要把苦難變本加厲地強加給別人。善與惡,哪裏來得妥協?”


    一個悠悠的聲音響起,房間的兩人循聲望去,看見一個人站在角落的陰影中,緩步走了出來。


    “誰?”兩人齊喝。


    平靜的辦公室內,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神秘闖入者,頓時變得熱鬧起來。


    陳良偉臉色驟變,正在戴眼鏡的雙手不自然地往桌子下伸去。


    抽屜左邊隱蔽的紅色按鈕,能第一時間將樓層值班室的四個持槍保衛喚進來;而在第一個抽屜的內測,有他收藏的特製柯爾特巨蟒左輪手槍,典雅大氣的火器內六顆子彈常在。


    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


    作為地下教父、塘灣集團段叔座下的四大金剛之首,曆經了這些年的腥風血雨,有太多想殺他的仇人。陳良偉並不奢望人人都溫婉如水,如小綿羊一般無害。他平日裏深居簡出,素來低調,安保工作卻從來都沒有放鬆過,全天二十四小時都有四人保鏢跟隨。


    沒成想在自己大本營最核心的辦公室,居然會有人毫無聲息地闖進,怎叫人不意外。


    而躬身靜立的助手吳迪則二話不說,手中的文件夾刷地往前扔去,十數張a4紙漫天飛起,他人卻越過白紙,急速地朝來人抬腿踹去。


    陳良偉的企圖並沒有實現,兩粒石子準確地擊中他的手腕,劇烈的疼痛讓他跌落在真皮靠椅上嘶吼起來。


    而當他強忍疼痛,正待再去按下警戒按鈕,隻見那人忽地與跆拳道黑帶四段的吳迪錯身而過,搶身跳上厚實的紅檀木辦公桌,一腳踹開陳良偉伸出的右手後,跳下來捉他。


    陳良偉擅於謀略,長於經營,在以段叔為首的江城地下勢力中,也是以白紙扇的角色出現,時近中年的他雖有當年狠厲果敢,養尊處優、燈紅酒綠的生活早已經消磨了年輕時矯健身手。


    隻見眼前一花,伸出去擋的左手被如滑蛇般地纏住,一拽一拉後,身體重重跌落在深棕色皇家伊麗莎白地毯上,疼痛難當,不過在倒地之時,卻也看清楚來人。


    正是他剛剛提及的倒黴孩子——陸言。


    撲空的吳迪反應甚快,雙目圓睜怒吼一聲,一作示警,一作壯勢,舉拳跨奔過來,欲與來人正麵鬥上。


    跆拳道講究以剛製剛,方法簡練,動作追求速度,力量和效果,他平素自視甚高,文武兼備,特別是在他這個年紀能到達跆拳道黑帶四段這個階位,更是驕傲異常,哪裏容得陸言逞威風。


    吳迪身材高大,雖然帶著眼鏡舉止斯文,然而實力卻不可小覷。看他來得迅疾,陸言也隻得暫避鋒芒,一腳把躺地上的陳良偉踢遠後,利用寬大的辦公桌騰挪閃躲,消耗對手的銳氣。


    他雖然是超能者,然而自從西普街巷裏製服黃毛和光頭鐵哥兩人後,再到剛剛潛入至此,體力消耗過劇,一時半會之間有些呼吸紊亂,心跳加速。剛剛隻是以為兩人不過是普通身手,能輕易製服,哪知這裏還有一個會家子。


    作為新近覺醒的陸言,不得不采取一些策略性的回避躲閃。


    吳迪看見陸言不與他正麵交鋒,心裏以為這個小子隻是身手靈活而已,信心大增,前踢、掄踢、下踢、側踢、騰空反掄踢,幾秒之間腿法了得,虎虎生風,威猛得好像陸言馬上就要倒在他的鱷魚皮鞋之下。


    陸言閃躲一會,看見倒地的陳良偉爬起來又想要去按鍵鈕,心裏一緊,知道如果不能馬上控製場麵,外麵警衛室的保鏢持槍衝進來的話,自己隻能跳窗逃跑了。


    他畢竟擅長爆發力,深呼一口氣,肺裏有火辣辣的感覺,待吳迪又掄腿下砸來,陸言猛然前衝,大喝一聲,將胸中之氣全數吐出來。


    這一刻,速度倏然突破了人體的極限,沙包大的拳頭在瞬間與吳迪空門大露的下身,做著短暫而激烈的親密接觸,這一下,生命不能承受的柔軟一下讓吳迪陷入了空前的疼痛,兩眼發黑地跌落下來。


    陸言雙手啪地拍在他的脖子側兩條大動脈上,一按一搓。跌坐在地的吳迪頓時感覺黑暗更濃,意識一下變跌落到了深淵……


    看到吳迪軟軟滑落,沒有半分停留,陸言提身跳到捂著胸口、躬身前行的陳良偉麵前,抬腿作勢要接著踹,嚇得陳良偉連忙後退。陸言也後退幾步,勾到辦公桌後麵的真皮高靠沙發椅,坐了下來。


    剛剛爆發完畢,陸言也是極累,胸腔裏有拉風箱般的起伏,呼吸急促,安坐了一會,白皙的臉色才變得好些。他抬頭看了看死死盯著自己的陳良偉,聳聳肩問道:“偉哥,有朋自遠方來,你這好像不是待客之道吧?”


    陳良偉靠在落地書櫃旁,眼鏡掉在地毯上,頭發散亂,口中溢著血絲,真絲白襯衫上也滿是剛吐出的鮮血、及陸言踹出的黑色鞋印,眼裏露出難以置信的驚疑目光,哪裏有剛才那副指點江山的梟雄摸樣。


    待到陸言問話,他的眼裏才掠過了一絲陰厲,臉色陰晴不定,半晌後回答:“小兄弟,想不到你居然能衝到這裏來,還把我的助理打暈倒地,練家子啊!”


    “還把你踹成輕度外傷,嘔血半兩……”陸言好言提醒他。


    陳良偉聞言又劇烈地咳嗽幾下,強忍住口中噴湧的鮮血,他問道:“說吧,你想怎麽樣?”


    陸言有些氣憤,朝桌子上的那本攤開的厚厚書籍猛地一拍:“我想怎樣,靠,是你們想怎麽樣吧?蒲山公追殺令啊?老子良民一個,被你們給出了通緝令,你說說我有多冤。


    現在過來跟你理論,你卻問我想怎麽樣?你好意思麽你?”


    這一刻,陸言眼裏的殺氣,臻至最濃烈的時刻。


    看著眼前這個勃然大怒的青年,陳良偉往後又退了一步,眼角餘光望著辦公室的門口沒說話,心裏卻直發苦。


    原來他這辦公室是一個套間,外麵一間是個半開放的秘書室,一般人進來都需要經過助理吳迪的確認,這廂邊還有休息室、衛生間和寬敞的浴室,這種格局在江城是常規的廳局級規格。


    然而在這娛樂場所,為了保持鬧中取靜的效果,裝潢時采用了大量的吸音隔音材料,故而外麵喧鬧翻天,此處卻是靜謐悠然;相反的,此處便是大聲嚷叫,外麵自然也聽不著半分。


    陳良偉看著坐在真皮高背靠椅上,眯眼打量自己的這個青年:


    這人長得平凡,並不是一個能讓人一眼記住、印象深刻的人。他麵沉如水,眼神似刀,身手卓絕不凡,然而穿著卻甚是樸素,淡藍牛仔褲洗得發白、短袖襯衫的衣領都有毛邊,顯然他的經濟基礎實在不牢固。


    “怎麽稱呼?”


    “王東川。”陸言滿口胡謅。


    陳良偉深深呼吸,說道:“那麽,王兄弟,我們談談吧?做個交易如何?”


    “什麽交易?”陸言摸摸屁股兜,掏出光頭鐵哥的手機來,心不在焉地滑來滑去一番後,問:“我不太喜歡做生意。我不聰明,老是被人騙,你要真誠點。”


    這隻黑色的蘋果手機在他的手中上下翻飛,而劍拔弩張的怒意在這如蝴蝶一般縈繞的雜耍中,慢慢地平息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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