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京城天就黑了, 雁初被接應的人接入南王府,她坐在廳上等了半日, 屏風後才出來一個人,不是南王, 而是南王妃。


    雁初沒有意外:“依計行事。”


    神態雍容,穿戴尊貴大方,南王妃麵上哪裏還有半分妒色,反而恭恭敬敬地朝她拜下:“今夜殿下能否安然離京,全在姑娘身上。”


    焰皇怎肯放虎歸山,必會有所行動,雁初沒有跟她客套, 隻說了句“事不宜遲”, 便迅速換上一身早已準備好的緊身黑衣,穿戴完畢,她想了想,又撕下塊黑巾蒙住臉, 這才與南王妃兩人轉到府西側門處, 那裏停著一輛外表普通的馬車。南王妃請她先上車,然後自己也坐進去,馬車馳出府,走最僻靜的街道,既無侍衛也無丫鬟跟隨。


    南王妃端坐車內,神色平靜。


    雁初問道:“平昌侯已投陛下了?”


    南王妃點頭:“急焰軍如今在陛下手裏。”


    雁初聞言笑了笑,南王留在京城多日, 絕不會真的隻是坐等焰皇出手,明裏失了急焰軍,暗裏不知道又收用了多少,單憑越軍四部投誠的消息,該站哪邊,那些人焉能不重新考慮?焰皇也沒料到吧,自以為得手,其實是得不償失——焰邪元君再厲害也就一個人而已,縱使得到急焰軍,又怎能與勇猛善戰攻城奪池的越軍相比?


    雁初道:“想不到殿下為脫身,連王妃也犧牲做了替身。”


    南王妃道:“我不過區區婦人,隻要能助殿下成大事,死不足惜。”


    投入感情的時候,總是女人最傻,雁初歎道:“王妃實乃賢內助,殿下之福。”


    “雁初姑娘過獎,”南王妃豈會聽不出諷刺之意,她隻微微一笑,看向車門,“外麵這車夫是他最得力的暗衛,曾多次救他性命,如今他肯留給我,我已滿足了,或者……我倒寧願命喪今日。”


    雁初聽得驚訝了。


    “活著,看他坐上那個位子,將來我還不知要應付多少後宮佳麗,諸子爭儲,能否保全地位都難說,”南王妃歎息,眉宇間隱有三分意氣,“死有何懼?他會永遠記得我,念在我為他而死,必能用心保護栽培我們的孩子,縱然將來他再寵愛哪個妃子,活人又如何與死人爭呢?我還能留個千古美名,是最好的結果。”


    雁初沉默片刻,道:“王妃大義,雁初佩服。”


    南王妃搖頭:“其實除了我,不知多少女人都願意為他赴死的,縱然他喜歡的是……我姐姐。”


    “丹妃娘娘?”雁初想起了當初禦花園裏見到的那個女子,苦笑。


    連南王妃都被騙過,不得不說南王太會作戲,那個美麗癡情的妃子隻是被南王利用,成為焰皇手裏一張假的底牌而已,南王兵反之日,她的命運難以料知,其實她才是最無辜最悲哀的那個吧。


    兩人各懷心思,都不再說話,然而馬車前行沒多久,陡然顛簸起來,加快了速度。


    “王妃坐穩了,有埋伏。”車夫低沉的聲音傳來。


    南王妃雖然早有準備,但她畢竟是女人,出身貴族,從未經曆過這種驚險之事,聞言不由緊張得握緊了雙手,麵色發白。


    雁初微微歎息,輕拍她的手:“王妃定能無恙,母儀天下。”


    “落到陛下手裏,我務求一死,叫他起兵有名,無後顧之憂,”南王妃果斷地反握住她的手,將一隻鐲子滑至她腕間,“稍後以拖延時間為上,倘若遇險,姑娘不必管我,自行脫身便是,將來代我照顧兩個孩子吧,此鐲是殿下所贈,教他們從此認你為母……”


    這種時候還想著丈夫的大事,雁初實在不知該說什麽,她忽然叫了聲“小心”,猛地將南王妃拉倒,同時朝車後壁拍出一掌。


    車壁飛出,已被一柄閃閃長劍穿透。


    終於動手了!雁初丟開南王妃,眨眼間人已高高站在車頂上,淩厲掌風將近處幾名刺客逼開,右手在腰間一扣,彎刀再現,火光中幾名刺客血濺當場。


    許多刺客是初次見識越家刀的威力,驚駭之下出手放慢了許多,這也難怪,看她身形明顯是個女子,焰國女人極少有習武的,想不到她出手就這麽凶悍。


    車夫不知何時也執了柄劍護在車前,與雁初前後配合,兩人都稱得上一等一的高手,然而焰皇派出的人又豈是尋常之輩?何況他們人數多出數倍,漸漸地兩人都有招架吃力的跡象,圍上來的刺客卻不見減少。


    颼颼聲起,空中箭雨如織。


    雁初將牙一咬,彎刀收起,玄功初運,雙掌往麵前一壓一推,氣勁爆開,形成一道豎立的火色光幕,三丈外地麵塵土飛揚,暗箭被掃落大半。旁邊那車夫意外而讚賞地看了她一眼,舞劍相護。南王妃仍在車內沒露麵,看來她是鐵了心要拖延時間,好助南王平安離京,偶有箭沒入車壁,雖未射中,也沒聽她驚叫出聲。


    兩人合鬥眾高手,雁初畢竟年輕,修為有限,更覺支拙。


    就在這關頭,夜風送來一陣詭異的氣息,緊接著,熟悉的熱浪驟然掀起!圍攻的幾個人隻來得及慘叫幾聲,眨眼便化作了枯骨飛灰!


    他出手向來不分彼此,眾刺客既驚且喜,慌忙退避。


    “是焰邪元君!”車夫變色。


    焰皇果然還是派出了他,雁初也知再難拖延時間,當下自作決定,足底用勁,馬車板壁砰然炸開,南王妃閉目端坐於內。


    “不好,又是計!”有人叫。


    沒找到目標,蕭炎看看南王妃,毫無留戀地掠走。


    “走西側門。”任務當前,眾人發覺弄錯對象,生恐走脫了正主,哪裏還敢耽擱,一時也顧不得追究南王妃的身份,緊追蕭炎離開,隻留下幾名刺客對付三人。


    南王的調虎離山之計成功了,雁初鬆了口氣,伸手去扶南王妃,不料南王妃剛剛定了神就猛地抓住她的手,急急哀求道:“元君過去了!你不用管我,快去救殿下,西側門!”


    車夫道:“這裏交給我,接應的人馬上就來了。”


    雁初也清楚孰輕孰重,毫不猶豫地點了下頭,施展輕功走壁而去,不是往西側門,而是直奔北側門


    不出所料,北側門外火光映照,混戰成一片,雙方在京城內的勢力終於交上了手,北側門位於宮城旁,由焰皇的人把守,四麵追截,南王偏偏選了所有人認為他最不可能走的路,果然令對方措手不及,連南王妃也被騙過了。


    蕭炎竟也尋到了這裏,被南王手下數十名衛士團團圍在中間,情況有點不對,隻見他身上紅白二色光芒交替閃爍,仿佛功體受製,邪力難以施展,縱然如此,周圍仍不斷有人倒下,死無全屍。


    雁初一來就見到這般場景,驚訝失聲:“凝雪石!”


    凝雪石乃是極地冰國國寶,也是克製蕭炎功體唯一的東西,連冰國也僅有寥寥幾粒,極少外流,□□皇帝曾出兵助冰國驅逐雷澤國大軍,冰帝以一粒凝雪石答謝厚誼,後來蕭炎轉世時竟多出一條邪火靈,為了製服他,焰皇便用這粒凝雪石封印了他的心,對外隱瞞真相,雁初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正被關在地牢裏,功體受製,因此雁初對凝雪石並不陌生,。


    握有凝雪石,難怪南王這麽有把握,焰皇聽說他離京,果然沉不住氣了,派蕭炎追殺,卻不知道南王目的本就是如此——一是需要起兵的名義,名正言順,有時候比雄厚的兵力更重要;二是對付蕭炎,代表皇權的元君提前結束一世,不說別的,焰國人心先就會散。


    然而,這粒凝雪石南王是如何得來?他能耐再大,冰國也沒有誰夠膽子將此物偷出國庫贈人的。


    蕭炎功體受製,力量仍不可小瞧,眾人遲遲拿不下他。雁初看他負傷亦不退,十分擔憂著急,正打算上去阻止,一隻手從旁邊伸來攔住了她。


    南王身著尋常黑袍,隱在角落裏十分不起眼:“他的死,隻是轉世重生而已。”


    不同的,雁初搖頭道:“你的目的已達到,他不需要現在死。”


    “你我大事必成,皇權更替,他遲早也會死,接受事實是為明智,”南王看她一眼,冷聲下令,“放箭。”


    雁初扣住他的手腕,冷冷道:“殿下莫要忘形,越軍還不在你手裏。”


    “在我手裏,”南王道,“本王未必非要越軍不可,而把越軍交到本王手上,對你對越軍才是最安全的選擇,越夕落,你活著是為了報仇,當年敗在男人手裏,如今還為一個男人延誤大事?愚蠢!”


    雁初沉默,緩緩地、有些僵硬地鬆開了手,閉上雙眼。


    破空聲響起,一道接一道,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刮得耳膜生疼,夾雜著許多慘呼聲,聽不出是由誰發出來的。


    他的死亡原本就不由自己決定,生死對他來說沒有區別,痛與不痛也一樣吧。


    “不,不要!”雁初猛然睜開眼。


    形勢已變,蕭炎後肩中箭,箭羽仍留在身上,他好像根本不知道疼痛,手起掌落,按在一名侍衛天靈蓋上,邪惡的力量下,顱骨碎裂,腦漿來不及流出,那侍衛上半身已經變成枯骨。


    雁初倒抽了口冷氣,隻聽身旁南王道:“好個元君,若不趁機除去,他日要奪皇印必然艱難!”


    說話之間,那邊蕭炎仿佛有了感應,猛地轉臉朝這邊看來,猶如獵者發現了目標。


    縱然隔著麵紗,雁初也知道他已經發現自己,暗道不好,一隻手扣刀一隻手推開南王:“殿下快走!”


    對麵幾名黑衣人也留意到這種變化,眼中突現興奮之色,紛紛揮刀朝這邊撲來,出手狠辣,直取南王,這次任務關係太大,也難怪他們個個急於爭功。


    危急之刻,南王並不躲避,輕掀大氅,掌風淩厲。他竟一直深藏不露,幾名黑衣人毫無防備,身在半空退無可退,斃命當場。


    雁初虛驚一場,冷冷道:“原來殿下才是高手。”


    “你還不打算出手?”南王道,“越家刀陽勁足卻不過分,可以影響他身上的凝雪石,凝雪石躁動,必能擾亂他的真氣。”


    “這才是殿下今日要我相助的真正目的?”


    “沒錯。”


    雁初躊躇間,忽聽得一片驚呼聲,感受到熟悉的熱浪,她連忙抬眸看。


    蕭炎已經站在二人麵前,形貌越發妖邪,俊臉時青時紅,睫下赤光閃爍,分明是真氣散亂的表現,想不到他受凝雪石所製,竟然還能脫出重圍,目前距離太近,最近的衛士都援救不及,惟有眼睜睜看著他抬掌拍出。


    南王微驚,退後兩步。


    毫不遲疑地,掌勁吐,炎風起。


    “蕭炎,住手!”雁初想也不想就撲過去擋在他麵前。


    南王若死,所做的一切都將毫無意義,這些年忍受痛苦折磨,堅持活下來隻為報仇雪恨,如今仇報不了,恨消不了,如何甘心!


    掌心紅赤,朝她額頭拍下!


    突如其來的危機感使得頭腦一片空白,雁初瞬間汗濕後背,惟有握緊刀搖頭,茫然地喚他:“蕭炎!”


    長睫微動,離她的前額還有一寸左右,那手掌忽然停住了!


    掌風吹起她的頭發,隱隱含著受壓製的熱力,讓臉上皮膚生疼。


    未經思考地,雁初下意識地將刀往前一送。


    輕輕的響聲裏,周圍空氣靜止了。


    刀,刺入心髒。


    消失的意識逐漸回來,她眼睜睜地看眼前人搖晃著身體,慢慢地單膝跪倒。


    刀鋒在這股力量下順勢拔出,然而,雁初手顫得再也握不住了,刀落地,發出“當”的一聲響,清脆,清晰。


    雁初迅速跪地抱住他,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一個字。


    南王卻目光灼灼,揚手指著宮城:“很好,皇兄不顧先皇遺命行趕盡殺絕之事,文朱成錦也不必顧念手足之情,今日所受之禍,他日必當奉還!”


    代表皇權的元君殞命,對麵眾人也早已被震呆了,哪裏還記得任務。


    南王俯身,單手攙住雁初的右臂,神色柔和:“你救了本王性命,這就隨本王走吧。”


    雁初輕輕將蕭炎平放在旁邊,仍是雙膝跪地,呈上一枚扳指和一麵玄鐵牌:“越軍二部、三部、五部、七部願效忠殿下,請殿下將來善待幾位將軍。”


    南王接過信物放入袖內,皺眉道:“知曉越軍反了,蕭齊就算肯放過你,皇兄也定然不饒,你怎的如此糊塗!”


    雁初恍若未聞,轉身抱住蕭炎,邪火靈之氣漸散,凝雪石失去製約,力量急速爆發,寒氣自蕭炎身上散發出來,凍得她連連哆嗦,舊傷複發,忍不住噴出一口鮮血。


    南王見狀大驚,立即回身問:“醫官何在?”


    旁邊一名將領跪地阻攔:“殿下,大事為重!”


    一名幕僚也急急走上來:“西衛軍轉移到城外,此刻正拖住他們的人,但他們已察覺我們的調虎離山之計,京中護衛和急焰軍都快趕到了,何況殿下這次回封地,途中尚有變數,事不宜遲,趁蕭齊沒過來,請殿下速速出城!”


    “元君已死,降者不究,願追隨本王者,即刻出城。”南王說完,看了眼雁初腕間的鐲子,轉身上馬


    耳畔蹄聲逐漸遠去,消失,周圍火光依舊明亮,雁初抱著蕭炎久久不動,剩下的宮衛暗衛都清楚大勢已去,或許是太過恐慌的緣故,也沒有誰先上來動她。


    俊秀的臉蒼白如雪,胸前血流不止,凝雪石的寒氣很快釋放完,漸漸地,他全身又開始發熱。


    他畢竟留情了,違背命令對她留情了。


    被控製的一世終於結束,很快又要迎接被控製的來世。無止盡的輪回,被強迫做事,淪為維護皇權的工具,重複的每一世,逃不出的宿命,造就了他邪惡怪誕的個性。厭惡規則,玩弄他人命運,隻因為他自己是個被規則和命運束縛的人。


    西聆君了解他想要什麽,所以才會以那盆殘花打動了他,他想要借了因果逃離五靈界,逃脫這可悲的輪回宿命。


    師父總算懂你了。


    “用這有限的時間,送你一世快活。”無論如何,他是第一個對她說出這句話的人,盡管那可能隻是個惡作劇的玩笑。她對他,從最初的懼怕到最後的感激,那是種奇怪的感情,是惺惺相惜,還是朦朧的心動,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已經來不及想清楚。


    雁初低聲道:“對不起。”


    對不起,我不配。


    邪火靈流失,皇印控製的力量也隨之減弱,懷中人盯著她許久,慢慢地彎起嘴角,變回了那個熟悉的惡魔:“終於又有了短暫的自由時刻,想不到今世會以這種方式結束。”


    “我回來隻是因為興趣,可是師父,你笨得回來找我,讓我很高興,”他像往常那樣抬起一隻手,仿佛要去接那漫天的火光,“是高興,多久沒有高興的感覺了啊!”


    麵巾輕顫,雁初嗓音沙啞:“你放心,那盆花已結果了。”


    俊臉真正有了光彩,蕭炎拿手指摸摸臉,笑道:“那麽,我在來世等你,師父。”


    雁初點頭:“很快。”


    手滑落,長睫垂下。


    冬寒天氣,周圍卻掀起了一陣熱風,仿佛炎炎夏日,熏得人昏昏欲睡,好似醉了般。


    風力勁猛,衣袍鼓起,發絲被吹得散亂,漫天塵沙揚起。


    塵沙影裏,雁初跪在原地紋絲不動,眼睜睜地看著懷中燃起幽幽的火焰。焰邪元君的死是這樣的過程?火焰燃燒,不燙手,出乎意料的溫和,將他全身籠罩,雙臂間的重量在逐漸減輕,最後完全消失了,隻剩兩隻手依舊維持著擁抱的姿勢。


    一縷暖意在心口遊走,疼痛消失,是他留下的最後的溫暖。


    蕭齊早已帶著人趕到,靜靜地站在旁邊看著一切,沒有他的命令,周圍的人也不敢擅自動手。


    許久,蕭齊才開口:“你是誰?”


    風吹麵巾,雁初驀地反應過來,飛身掠走


    消息傳入宮裏,偏殿內,焰皇手握茶杯坐在案前,陰沉著臉。


    驟然,茶杯擲出,摔得粉碎,麵前書案也同時碎裂,案上堆積的奏折被震得四處飛散。


    旁邊侍者戰戰兢兢地問道:“那些死士……”


    “沒用的東西,殺。”


    “是。”


    焰皇叫住他:“你看清了,是那個女人?”


    侍者道:“沒錯,雖然她蒙了臉,可是那身段錯不了,據下麵人報,她出手時用的好像是越家刀。”


    “越家,”焰皇咬牙,“養虎為患,蕭齊很好,糊塗得好!”


    讓南王走脫不說,焰邪元君之死帶來的後果是極嚴重的,叫他如何不震怒!最關鍵的是,目前不能與蕭齊翻臉,這口氣憋在心裏,便越發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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