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進行得很順利, 第二日傍晚,蕭齊根據查到的線索親自趕去景山, 正好救下了身陷險境的雁初,雁初如願被接回了定王府。


    自從她失蹤, 楓園眾人的日子都不好過,琉羽因受冷落,難免遷怒這邊,連平日用度也削減了,隻差沒將丫鬟們遣散,蕭齊又一心尋雁初的下落,誰敢拿這等小事煩他, 如今見雁初平安歸來, 紅葉與丫鬟們都喜悅萬分。


    晚膳後,雁初舒舒服服地沐浴過,換了身分外鮮豔的紅衣,懶懶地倚在樓頭欄杆上看凋殘的楓葉, 欣賞著最後的美麗, 想到方才琉羽的臉色,她就快意無比。


    南王當然不會把消息直接告訴蕭齊,而是透露給了秦川將軍門下的暗衛,琉羽是恨不得雁初死的,既知道她的下落,立即命暗衛去景山截殺,然而經曆之前的事, 蕭齊又豈會不防備她?她想神不知鬼不覺除掉雁初,卻不知蕭齊早就派人盯上了她,自然也就“湊巧”趕到救了雁初。


    截殺不成反被利用,琉羽如何不氣?蕭齊懷疑又如何,局勢已不是他能改變的了,他對越夕落畢竟有情,狠不下心,否則何必阻止琉羽?經曆此事,他對琉羽的惡感定會更深一層。


    眼見這對“恩愛”的情人反目,雁初很想笑,她盡力扯了扯嘴角,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得意吧,可惜再無人能聽她自誇,也無人再撫摸著長睫喚她“師父”。


    曾經就在這園內,美麗的惡魔躺在楓葉間,抬手去接漏下的陽光,回想那妖魅模樣,居然也透著幾分憨態。


    雁初忍不住學他的樣子摸摸眼睛。


    果然人離開後就隻會記起好處,至少他在的時候,驚恐也罷,氣惱也罷,不會有今日這般寂寥。


    行事超出常理,言語半真半假,唯一能確定的是,他不喜歡太多規則,起先她對他隻有恐懼,接觸更是迫不得已,然而他確確實實幫了她多次,盡管是出於興趣,她漸漸變得喜歡跟他在一起,大概因為如今的她隻配與惡魔為伍吧。隻有他會津津有味地聽她炫耀陰謀,然後拍手稱讚,真實無半分嘲諷的稱讚。她幾番企圖利用他,他毫不留情地揭穿,然後兩人仍舊沒事一樣。他天生邪惡,她為了報仇不擇手段,兩人竟有著同類之間的感情。


    受傷的是那個人,她不能不救。


    “師父,你真狠心啊,用徒兒的自由去救別人。”為了別人放棄他,話裏透出的埋怨是真實,或是不在意?那本來就是個瘋子,因為他可以不答應的,她也強迫不了。


    冬日天黑得早,燈籠一點點燃起,對比外麵繁華的大街,王府中是如此冷落。


    雁初轉回身看著背後的人,嫣然一笑:“定王。”


    夜色中,深邃的輪廓也變得有點模糊,蕭齊站在燈影裏一動不動,呈現出奇異的平靜:“都好了麽?”


    雁初微笑點頭:“好了。”


    蕭齊輕輕地“哦”了聲:“那就好,如今你可以好好養著身體了吧。”對於她突然失蹤又突然出現,他並沒有多問。


    “這些日子你為我擔憂,我已聽說了,多謝你,”雁初撫摩窗欞,一縷黑發被夜風吹起拂在臉上,“這樓上還是很少有人來。”


    蕭齊看著她的手出神。


    當年建這座小樓,樓上房間是空出來放物件的,平日極少有人注意,一次她玩心大起,在這樓上躲了整天,看他著急尋找,最後他出動手中所有暗衛,幾乎找遍了京城每個角落,回來卻發現她坐在欄杆上望著他笑,後果可想而知,她被他狠狠地“罰”了,服的藥裏被加了幾味珍貴的但很苦的藥材。


    本是屬於兩個人的甜蜜記憶,她故意這麽一提,他焉能不記起?他把回憶埋葬,而她偏要將它們挖出來。


    明知道她在利用他的內疚,為何每次還是如她所願了?蕭齊收回視線,罷了,他也懶得去想其中緣故:“蕭炎在宮裏。”


    “我已經知道了,”雁初咬了咬紅唇,扶住他的手臂低聲央求,“他救過我。”


    蕭齊機械地開口:“好,我帶你見他。”


    目的達到比想象中順利,雁初喜悅地鬆了手:“謝謝你。”


    望著他的鳳眸仍是晶晶亮,卻還會不會有一分真心?他的妻子,心裏惦記的是他的弟弟。蕭齊低頭看看手臂上被她扶過的地方,轉身欲下樓,走到樓梯口又停住,道:“如今的蕭炎不比當初,陛下那邊你自己小心。”


    沒等他離去,雁初就重新倚回了欄杆上。


    這終歸是傷人也傷己的一件事,縱然是有名無實的夫妻,可也曾日日相伴,那時她已隱約察覺到不對,幹出假裝失蹤這種任性的事,不過是刻意地想知道他有多在意她而已。


    曾經付出的最美好的感情早已千瘡百孔,他想彌補,也盡力在彌補,可惜兩敗俱傷的結局早已注定,負她,尚有餘地,負越家,不能原諒


    府中這幾日很平靜,對於琉羽再次自作主張的行為,蕭齊不僅沒有處置,而且連責備也沒有,隻不過他真真正正將琉羽冷落了,不僅從未回過房間,更不讓琉羽見他的麵。


    蕭齊也沒進楓園,偶爾派侍者送些珍貴藥材過去,都是對雁初的傷有好處的,雁初沒有客氣,全部讓丫鬟留下,卻從來不用,倒是西聆君所授的內功她一直堅持在練,每練上一個時辰便覺手腳發暖,全身舒適。這套內功簡直就是針對冰解術專程為她而創的,研創出這麽複雜的內功,需要花費的時日絕對不少,他應該是從很早之前就開始了。


    遺忘的過去,不為人知的真相,想要知道,又害怕知道。


    除夕至,京城雪飛,焰國人喜熱不喜寒,今年除夕天氣偏偏奇冷無比,還不知道外麵凍死了多少流民。


    國事歸國事,宮中照例舉辦除夕宴。傍晚時分,蕭齊帶著雁初乘車入宮,至宮門前下車,二人由侍者引著步行進去。


    至殿外,雁初快走幾步,上前攙住蕭齊的手。


    蕭齊側臉看看她,神情溫和:“冷麽?”


    雁初含笑答:“不冷。”


    蕭齊替她拉了拉衣襟,然後才帶著她走進殿門,迎著眾多異樣的視線,雁初低眉,順從地跟在他身旁,不少大臣過來作禮招呼,早有侍者等著迎接,很快將二人引入座中。


    樂聲婉轉,舞姬們輕擺柳腰一個個在麵前晃過,蕭齊麵不改色與幾位大臣談笑,雁初一杯一杯為他斟酒,他便一杯一杯地飲,來者不拒。


    百年前那個除夕也很冷,她犯了心疾,他獨自進宮來赴宴,坐在桌旁一直心神恍惚,既擔憂她的病情,又有那麽絲惆悵,若是那美貌妻子此時陪在身邊,定然能教所有人羨慕……僅僅是瞬間的念頭,他很快想起另一個女人,那個柔弱的女人救過他的命,不求名分跟著他,他更應該記掛才是。


    百年光陰,恍如一夢,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都發生了,除非時光倒流,否則每個人都必須承擔後果。


    須臾,南王與南王妃到,殿內氣氛霎時一變。


    南王今日身披墨鳳朱氅,領口還鑲著圈極為罕見的、僅產自雷澤國的墨狐毛,頭上一支紅瑪瑙長簪,也裝飾著墨狐毛,隨著步伐悠悠晃動,襯著黑色鬢發與眉梢笑意,竟透著幾分墨狐的味道,狐中王者,冷酷,魅惑,就這麽簡單至極的裝束,無端令人感到眼前一亮,旁邊精心裝飾過的南王妃反倒被忽視了。


    可巧二人的座位就在蕭齊對麵,南王入座後眼睛就沒離開過雁初,南王妃則冷冷地移開了視線假裝不見,好在時辰已到,焰皇攜皇後盛裝露麵,立在階上受群臣拜賀後,雙雙入座。


    殿外焰火燃起,殿內歌舞愈急,君臣其樂融融。


    蕭齊忽然起身朝上道:“既是佳節,陛下何不將元君請來同樂?”


    焰皇瞟了南王一眼,顯然很滿意蕭齊的建議:“元君生生世世守護焰國,功不可沒,理應請他老人家來。”


    歌舞自動停止,殿內沉寂下來。


    沒有人去請,可是片刻之後,輕微的腳步聲就響起了,如同敲在心上。


    雁初抬起臉看。


    熟悉的身影,黑袍垂地,近於女相的臉,膚色蒼白,微微卷曲的長發半散著,幾縷垂下額前,長睫蓋住了眼睛,隱約可見裏麵紅色的邪惡的眸光。


    他邁著優雅的步子走到焰皇身邊站定。


    微抿的薄唇不再有弧度,他整個人垂眸站在那兒,神情冷漠,不見生氣,也不見慣常的笑意,渾身散發著妖異邪魅的氣息,已是真正的的惡魔。


    殿內僅餘呼吸聲,對於焰邪元君,焰國人都懷著敬畏之心,想當年文朱□□攻下京城,為奪皇印,幾百高手死在元君手裏,眼下在這大殿之內,他若要殺誰,恐怕也沒人攔得住。


    眾人不約而同地、悄悄地將視線移向南王,暗中為他捏了把汗,南王妃也輕輕咬住唇,桌下雙手握緊了繡帕。


    南王神色如常,起身請奏道:“元君是焰國功臣,臣弟鬥膽,請皇兄為他賜座。”


    焰皇爽快地準了,幾名侍者立即搬來小幾等物,將座位設至南王身旁,眾人見狀都倒抽了口冷氣,南王妃臉色越發蒼白。


    南王好像並未察覺危機,微笑著坐下,示意侍者為蕭炎斟酒,然後舉杯道:“元君守護焰國皇印多有功勞,文朱成錦理當先敬一杯。”


    焰邪元君的身份非常人可比,他親自敬酒也說得過去,然而蕭炎隻是看看麵前的酒不動,並不賞臉,緊張的氣氛頓時變得尷尬起來。


    南王毫不在意,自己飲盡杯中酒。


    焰皇終於開口笑道:“王弟一番心意,元君何必推辭。”


    蕭炎這才微微抬眸,端起酒杯。


    成功打壓南王氣焰,焰皇神情愉快,待要說話,忽聽一個聲音響起:“雁初也極敬重元君,想敬上一杯酒,懇請陛下恩準。”


    雖說蕭炎是被她放出來,焰皇一怒之下曾打算對她下手,但如今那條多餘的火靈已被解決,壞事變成了好事,想永恒之間肯插手也是因為她的緣故,焰皇心情頗好,點頭準了:“元君轉世雲澤家,論起來也是定王的兄弟,有何不可。”


    雁初離座,捧著酒杯走到蕭炎麵前。


    麵對她這番舉動,蕭炎沒有任何反應。


    他還認不認識她?雁初緊緊盯著麵前的容顏,以保證沒有放過任何細節,然而那蒼白的臉上全無表情,連一絲細微的變化也沒有,無懈可擊。


    許久不見動靜,雁初又上前兩步:“元君。”


    長長的睫毛顫了下,就在眾人將心提到嗓子眼的時候,蕭炎伸手接過了酒。


    手碰到酒杯的瞬間,團團白霧自杯中冒起!轉眼間,他再次轉動手指,酒杯底朝天,不見有半滴酒落下。


    何等可怖的力量!殿內響起清晰的抽氣聲,眾人駭然,惟獨旁邊南王神色不辨,冷眼看著雁初。


    焰皇笑容越發深了:“元君何必戲弄雁初姑娘。”


    震懾的目的達到,他也不好做得太過,連忙下令重啟歌舞,眾人勉強陪笑,殿內氣氛這才稍有好轉。


    舞袖帶風來,俊顏無波,惟有那額前鬢邊的長發隨之顫抖,看上去更加淩亂。


    雁初在他麵前站了片刻,默默地退回席中。


    留意到蕭齊身旁隻有她,焰皇也意外,想蕭齊必是為安撫越軍才如此,眼下自己又是最依仗越軍的時候,不如助他一把,於是笑問:“怎的隻來了雁初姑娘,不見定王夫人?”


    蕭齊回道:“夫人偶染風寒,故而未來,陛下恕罪。”


    焰皇聞言便安撫他幾句,又吩咐太醫去看,皇後也立即賜下金珠補品與琉羽,蕭齊謝恩。


    由於蕭炎的出現,這頓除夕宮宴吃得甚是壓抑,宴席散後,眾人各自匆匆回府了,雁初跟著蕭齊走出宮門,上車坐好。


    焰皇借蕭炎震懾眾臣警告南王,可惜結果適得其反吧,他若真令蕭炎殺了南王,背負惡名不說,誰來牽製蕭齊?既然心懷顧慮,這場戲唱來又有何用?反而襯出了南王的冷靜大度。


    親眼見到這種毫無懸念的較量,不知蕭炎是否也一樣感到無趣呢?


    雁初倚著車壁,閉上眼睛。


    蕭齊道:“他如今身不由己,最好不要過於接近。”


    雁初道:“我明白”


    除夕佳節,夜已深了,街頭仍很熱鬧,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喜氣盈盈,惟獨定王府內燈燭暗淡,雖說有不少下人被蕭齊放回家過節去了,但堂堂定王府原不至如此冷清,隻不過這些照例應當由琉羽安排,偏偏琉羽近日倍受冷落,氣苦之下索性撇開手不管事,就連昨日的宗祠祭祀都是蕭齊自己操辦的。


    蕭齊仿佛想著心事,直到進門後才驚覺氣氛太冷,神色黯了下,轉臉吩咐侍者:“備宴,把燈都點著,燈籠全掛上去,再買些爆竹放吧……”


    “宮裏才鬧過,何必費事,”雁初製止道,“明日登門的客人定然不少,定王須盡快籌備才是,倘若到時還這樣,未免教人看笑話。”


    蕭齊點頭:“你總是想的周到。”


    那年的除夕,她抱病在身,仍替他將府中事打理得井井有條,年宴,祭祀……


    “我先回房歇息了。”雁初作禮告退,卻被他拉住了手臂。


    蕭齊拉著她道:“陪我去家祠上香好麽?”


    語氣依稀帶了一絲請求,雁初沒有拒絕,二人穿過側門往家祠走。


    祠堂內燈火通明,供案一塵不染,香爐擦得亮澄澄的,能清晰地照見人影,守祠的家仆們早已依照舊例準備好一切,見到雁初,眾人都盡量掩飾著驚訝之色,規規矩矩上來伺候,一名家仆點燃了香,恭敬地遞到二人麵前。


    雁初靜靜地看著,並不伸手去接。


    蕭齊亦是緊盯著她,眼底隱約有光華閃爍。


    夫貴妻賢,本應是人人稱羨的佳侶,到頭來落得如此結局,為別的女人放棄妻子性命,夫妻恩義已斷,家不成家,他一心維護雲澤族的榮耀,最終卻要親手葬送了它。


    蕭齊垂了眼簾,接過香獨自上前祭拜,完了輕聲道:“求親是我的主意,二老並不知情,夕落莫怪他們。”


    雁初道:“逝者無過,越夕落會明白。”


    蕭齊點點頭:“走吧。”


    雁初順從地跟著他走出門。


    從祠堂到府中,短短的距離,蕭齊走得很慢很慢,終於,二人行至廊上分手,蕭齊仍是獨自去了書房,雁初回到楓園,發現園中燈火通明,小樓壁上也貼滿了年畫,一派喜慶場景,原來紅葉和幾個丫鬟因為離家遠,沒能有機會回家過節,於是合夥準備了一桌酒菜,專等雁初回來開宴。


    丫鬟們打來熱水,雁初洗過臉,含笑坐到桌旁:“我才從宮裏回來,有些乏了,怕掃你們的興,今日你們別拘束了,隨意玩耍吧,不必管我。”


    紅葉忙道:“我們還買了許多焰火爆竹,姑娘等著看我們放爆竹吧。”


    知道雁初身體不好,紅葉早已囑咐過,丫鬟們鬧歸鬧,都沒有強行要她喝酒,雁初飲了幾杯便放下,單手托腮,彎了嘴角聽眾人說笑。


    越家這一支人少,過除夕其實比別家都熱鬧,父親一定不會忘記將盧山叔和沒回家的部將們拉來,喝酒,放焰火爆竹,那時的紅葉還叫晚楓,很會講笑話,秋影隻坐在角落悄悄看哥哥,哪件她不知道的……


    “夫人!夫人且慢!”


    回憶被打斷,雁初嫌惡地皺眉,冷冷地抬起眼簾看。


    “夫人她……”一名侍者匆匆跑來,“雁初姑娘先避一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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