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垂眸,周身殺意更甚,吐出的字眼也犀利如刀刃:“當年若非你偃族私欲太強,冥獄也不會分崩離析,而偃天禦……”


    她聲音微動,扯出了一絲不帶絲毫感情的冷笑,“他舍棄一切來求本尊,為的也是給偃族留下一線生機。偃星火,本尊不過是遭叛徒囚禁了幾年,便讓你們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偃族不過是冥獄的棄子,是十八巫覡裏最卑微的可憐蟲。九幽先祖將偃族流徙關九郡,讓你們世世代代生祭返生大陣,你卻監守自盜,將偃天禦送入了陣中。且不說偃天禦未能返生,便是他當真耗用了返生大陣的靈氣回來,本尊也會親手取了他的性命,絕不容許任何人玷汙冥海生靈世世代代的信仰!”


    生祭?


    裴玥彤心底微微一驚,想起先前那些幹淨純凜的生機,以及四周荒涼無比的墳塚和陰陽草,瞬間就明白了九幽慕顏話中的意思。


    偃族竟然也是十八巫覡中的一支,那他的祖上便也是冥獄的信徒,是因為被流放才會紮根在關九郡中,而元思和元念所謂的詛咒,定然便是因為這返生大陣和九幽慕顏提到的生祭。


    與她的祈神巫咒有異曲同工之妙,這返生大陣裏聚攏了無比純淨的生機,若是將垂死之人放入陣中,定然會有妙手回春之效,便是如偃天禦這樣已死之人,在這浩瀚的生機蘊養下,的確有可能返生歸來。


    而這些源源不斷幹淨誘人生機……裴玥彤微微閉了閉眼睛。


    應該就是以陣法抽幹了偃族世世代代的生命力,曆經了成百上千前的生祭,才造就了這樣一個得天獨厚的聖地。


    裴玥彤心頭突然微微一跳。


    返生大陣如此精妙的奇門遁甲,在她看來一定與淩羽楓脫不了幹係,如今修羅城在關九郡現世,這地方又恰好出現了一個返生大陣。


    聯係九幽慕顏之前在月殿裏看到甄千鴻的壁畫時那些怪異的舉動,還有暗羅讖的海底神殿,以及巫道堂中封印的暗影之魂……裴玥彤的額角不由得突突直跳,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出現在腦海中。


    他們一路走過來所遇到的一切,冥界和三大陸上各種爭鬥的起源,最終似乎都繞回了同一個終點——


    來自另一個地界的古老的祝福,一個穿越時空界限的祈願。


    曾經親眼目睹了修羅城隕落的淩羽楓,越過三十三天在另一片大陸上為修羅族留下了一簇火種,用千萬年的時間為修羅族埋下了一場生祭,等待著修羅族在這片全新的大陸上重生。


    裴玥彤與淩羽楓勉強算得上是故交,也非常了解那個性格古怪的丫頭。


    她沒有什麽太明確的是非界限,行事喜好皆自由隨性,所以,她可以是世間最善良純粹的天使,也可以是地獄最邪惡陰狠的妖鬼。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裴玥彤毫不懷疑,為了她心底看重的人,她完全不在乎把一方地界化為煉獄,便是毀天滅地也要逆轉乾坤,不顧一切的去救她想救的人。


    冥獄的信仰,偃族的悲劇,冥界的爭鬥,三大陸上的風起雲湧……到頭來竟是皆是源自於另一個時空的一縷執念……


    裴玥彤說不上來自己心底是什麽感覺,隻是下意識的將目光落到了容安的身上。


    除了甄千鴻之外,容安是修羅族僅存的最後一縷血脈。


    打從他踏入關九郡開始,他的情緒就開始波動反常,即便他沒有明言,她也能看出他眼底焦灼的激動和不敢置信。


    這裏……其實就是修羅故地吧。


    裴玥彤的雙手緩緩握緊。


    她不知道淩羽楓是如何將整個第二天全部封在這裏的,更不知道本該位於另一個位麵的世界又如何會與這個地界重合在了一起。


    但她的確是做到了,做到了如此匪夷所思的奇跡,她成功的為修羅族存下了生機,留下了一縷沉寂千萬年卻從未熄滅的火種,等待著這一族的重生歸來。


    那修羅城現世兩界烽煙迭起,以及甄千鴻在海底神殿的失蹤,是不是也在淩羽楓的算計之內,她一直猜測忌憚的幕後天網,最終目的竟然不是要害他們,而是為了救甄千鴻和他的族人?


    一股難以言喻的憎惡之情突然從裴玥彤的心底湧出,幾乎是在瞬間就吞噬了她的思緒,連帶著她的骨骼血脈都像是燒起了一把毒火,令她的心跳驟然加快,小腹處再度隱隱作痛。


    她討厭這種被人掌控的感覺,厭惡這種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感覺。


    她這一路為甄千鴻殫精竭慮機關算盡,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甚至為了甄千鴻幾乎要失去自我,卻不想隻是陷入了另一個女人的圈套,偏生這個女人還是她的故交,是她上輩子唯一一個親近過的人,又是甄千鴻血骨相依的血親。


    而那個女人所做的一切,又都是為了幫他們救他們?


    於是,這口進退不得的鬱氣就這樣卡在了裴玥彤的嗓子眼裏,憋得她不上不下心弦緊繃,仿佛下一刻就會直接炸開。


    她此時非常想見到那個女人,想要將那個傲慢的丫頭從地底下拖出來,揪著她狠狠的問一問:是誰給了她這般輕狂的自信,是誰給了她藐視天機的勇氣。


    她這般處心積慮違逆天道,間接的毀掉了這麽多的生靈,她便不怕永墜地獄,生生世世都不得超生麽!


    悲慟?惋惜?憤怒?憎恨?


    或許都有。


    可裴玥彤又確定,若換了自己,她也會和淩羽楓作出一樣的選擇,會為了自己所愛的人枉顧人倫,哪怕化身惡鬼要逆天改命。


    但正是因為如此,她便更加無法釋懷,更加無法原諒。


    從前,裴玥彤隻認為,過去不可追溯,時光不可倒流,甄千鴻的曾經她無緣參與,所以她也不會在意。


    可現在,那些源自於過去的慘烈突然撕開了時空,將真相徹底的撕開了帷幕,把答案源源不斷的攤開在她的麵前,讓她逐漸看清了有關修羅族隕落的血淚,這其中又牽扯進去了自己的血親,裴玥彤才明白,一切根本沒有她以為的那樣簡單。


    人生在世,七情六欲,不是你想摒棄便可以摒棄,不是你操控便可以操控,更不是你想斷絕就可以斷絕。


    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


    紅塵如地獄,一旦身墜其中,那便萬般不由人。


    她憎惡的並非淩羽楓,無法原諒的也不是淩羽楓,不是她想要挽救修羅族墜落的命運所釀成的今日的惡果,而是無法原諒那般輕狂的自己,更加憎惡那般自以為是的自己。


    也是在此時,她才恍然明白,甄千鴻當初在暗羅讖之所以會湮滅於神殿異光,或許並不是一場偶然的意外,而是他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然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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