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酒井三津枝那平靜而有些無聊的生活,從那天起就開始被打破了。


    4月底,天空吹拂著幹燥的風兒。這天下午,三津枝照例一邊看著鄰居家的小孩鬱夫啃著學校裏午飯剩下的橄欖形麵包,一邊問他春遊去什麽地方,漫無邊際地嘮著話捱過時間。鬱夫脖子上掛著房門鑰匙,是社會上所謂的“鑰匙兒童”。鬱夫讀小學五年紀,住在三津枝正對麵兩層樓水泥建築的住宅中。他沒有父親,母親在保險公司工作,所以鬱夫總是將鑰匙吊在毛衣或襯衫裏麵,放學以後就常常背起書包徑直去三津枝的家裏玩。


    三津枝住的房子,就夫婦兩人而言顯得過分寬敞。她與大她9歲、今年45歲的丈夫一起生活。丈夫在這座城市的某家地方銀行擔任代理行長。在經濟生活上應該說非常寬裕,美中不足的是結婚七年至今還沒有孩子。早晨將丈夫送走,一直到晚上7點以後丈夫回家,這段漫長的白晝時間,對無所事事百無聊賴的三津枝來說,極其苦悶,這種苦悶往往無處宣泄。


    去年年底,三津枝在大掃除以後,將正要在院子裏點火燒掉的那張年曆送給了鬱夫。此後,鬱夫沒三天總有一次來三津枝家裏玩。三津校當時正要燒掉的年曆是一張很大的賽車照片,鬱夫從院子外的走道上看見後,便大聲叫喊著跑上前來,要去了那張年曆。


    “這次郊遊是坐公共汽車去的吧?”三津枝若無其事地問道。


    鬱夫將橄欖型麵包貼在麵額上玩。


    “嗯。”他平時很喜歡賽車和電氣列車照片,此刻他噘著嘴唇,稍稍斜視的眼睛裏頓時閃出光來,“不過,這次五月連休(日本每年五月初休假天數約有一個星期),媽媽說也許要帶我去大阪。”


    “大阪?”


    這座城市地處日本西部,到大阪即使乘新幹線也要五個小時左右。


    “為什麽突然要去什麽大阪?”


    “我們家在大阪有位叔叔,媽媽說去叔叔家玩。”


    “是嗎?這很好啊。”


    鄰居們傳說,鬱夫的父親並不是死了,而是在鬱夫幼年時拋下妻子離家出走了,因此,三津枝無意中知道鬱夫的父親在大阪,便想象著也許是母親帶著兒子鬱夫去探望丈夫。三津枝白天裏幾乎都是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度過,閑愁難遣,丈夫又是一個剛愎自用之人,平素沉默寡言,所以即使是瑣碎小事,也會令她浮想聯翩,悲喜交集,不知不覺地養成了毫無緣由胡思亂想的習慣。


    這時,大門口傳來“哢嚓”一聲房門打開的聲音。


    看見三津枝豎起耳朵聆聽的表情,鬱夫站起身來。


    門外傳來像是幼女和成年女性在嘀咕著什麽的聲音。三津枝走向大門處去察看。


    房門半開著,一個穿著藍色遊戲衣、約莫2歲的小女孩“叭喀叭略”地扳動著門把手,身穿白色對襟毛線衣的苗條女性像是女孩的母親,她伸手按住孩子的手想讓她也不要淘氣。


    “她是前幾天搬到我們樓上的阿姨呀!”鬱夫用一副大人的口氣解釋道。


    “對不起。這孩子亂闖房間……,”女人好不容易才將孩子拉近自己的身邊,抬起頭來望著門框邊的三津枝。


    “呃!”——兩個女人的嘴唇裏同時發出輕輕的驚歎。


    “穀森君。”


    “果然是三津枝君啊,看見姓氏牌時,我還在想說不定是……”那女人用輕脆悅耳的嗓音說道。


    她叫穀森葉子,與三津枝是高中時的同學。她冰肌玉骨,粉臉桃腮,對於36歲這個年齡的女子來說是罕見的。在念書時,葉子無論容貌還是成績都出類拔萃。平平庸庸的三津枝與她不可同日而語,但兩人相處並無芥蒂;因此,畢業分別若幹年後不期而遇,會倍感親切,追懷往事更覺得格外投機。然而,由於發生了三年前的那樁事情兩人的關係有了變化。


    “我是上星期搬到那幢樓裏來的,住在二樓,因為以前的住處出行很不方便。”葉子用手指了指正對麵的住宅。盡管三年未見,葉子絲毫不見衰老,聰慧的眼睛洋溢著無邪的微笑。


    “是嗎?那……”若在平時,這時應該說“真高興”,但三津枝嘎然而止。


    “那以後,你沒有什麽變化嗎?”葉子問道。


    “是啊!還是老樣子,和丈夫兩人生活。孩子也不想要了。你怎麽樣,丈夫還好嗎?”


    “還是寫寫電影劇本、紀實文學這些掙不了幾個錢的文章啊。”


    “你還在上班?”


    “沒有,早就不幹了。”葉子飛快地、怔怔地朝三津枝瞥了一眼,然後伏下長長的睫毛,冷冷地答道。隻在這時,她那白皙的麵頰才掠過一抹陰影。


    三津枝陡感一陣莫名的怯意。


    “這是你的女兒?”她突然改變了話題。


    “呃。”葉子也恢複了笑容,撫磨著自己孩子的腦袋,“她叫真弓,隻有一歲半。”


    “真可愛!我真羨慕你啊!”三津枝不知不覺地使用了奉承的口氣。


    “這孩子出生以後,穀森在別處借公寓作為工作室。”


    “呀!是嗎。”


    “所以,我基本上就和孩子兩人在家。你請來玩呀!”


    葉子又怔怔地凝視著三津枝的眼睛,片刻後便牽著孩子的手離去了。


    三津枝愣愣地站立在那裏,不知過了多久,連鬱夫回去都不知道。葉子眼眸裏隱含的深沉的笑意,一直在她的眼前晃動著,怎麽也揮之不去。


    終於來了——三津枝這才感到,這三年裏,自己潛意識裏一直隱隱警覺和提防的災禍降臨了。


    二


    那件事發生在正好三年前的4月中旬,那個櫻花凋零的陰天下午。事情可說完全出自偶然:將近4點的時候,城市西部一條偏僻的街上,三津枝仁立在公共汽車站上等著汽車。


    通往s池塘的小道,在國道前端向雜木林中透選伸去。在春秋兩季,s池塘是近郊的遊覽點,每到節假日便熱鬧非凡。那天是星期四又臨近愣晚時分,汽車站上除了三津技之外,隻有一個推銷員模樣的男子站在那裏。


    這次郊遊令三津枝無比高興,不知不覺過了該回家的時間。


    回想起來,她既感到後悔又感到心情激蕩,同時又焦慮萬分地等著趕回家。


    三津枝回市中心乘坐的汽車,怎麽也沒有等來。


    相反,逆向路程的汽車停靠在道路的對麵,車子開走以後,剛下車的四五名乘客朝著各自的方向散去。


    其中一個貼身穿著奶油色連衣裙的女子顯得特別亮麗,她與三津枝的目光交織了一下,一瞬間很自然地露出帶著驚訝的微笑。


    那女人就是穀森葉子,雖說是高中的同學,但畢業後已過十幾年,一般不會馬上就認出來,恰好一個月前剛有過一次同學聚會。


    在同學會上,葉子的柔情脈脈和雪膚花貌頗受同學們的羨慕,所以現在隔著國道看見穀森葉子那豐姿綽約的身影時,三津枝立即認出了她。她想起葉子是在市內的電視台裏工作的,聽說她丈夫與她同歲,是電影劇本作家。葉子那副睿智而生動的表情,難道就是從那樣的環境裏釀造出來的嗎?三津枝的丈夫未老先衰,而且沉默寡言,這使三津枝的日常生活過得沉悶無聊。一比較,三津枝便感到一種無從發泄的失落感沉重地壓在她的胸膛上,令她喘不過氣來。


    當時兩人正好處在道路的兩邊,無法進行交談,相互之間隻能報以微笑。這時,三律枝等候著的汽車駛進站台,將兩人的目光截斷了。、


    翌日差不多也是下午4點鍾光景,一名陌生的中年男人拜訪了三津枝的家。


    那男子長著一副黝黑的四方臉和一對平易近人的褐色眼睛。他和藹地對三津枝致意,出示了警察的證件。


    證件上麵印著:東京警察署刑事課警部補立野弘吉。


    三津枝頓時感到胸膛裏湧出一陣不安的騷動,還以為丈夫出了什麽事。


    “夫人,你不用擔心!昨天市內發生了一起事件,我們在進行調查。夫人認識一個叫穀森葉子的女子嗎?”


    “這——”


    “對不起,夫人昨天下午3點到4點左右,在什麽地方?”


    “是……問我嗎?”三津枝用稍感驚訝的語氣反問道,“你冷不防這麽問我,我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你是說,那時你不在i町一帶嗎?”


    穀森葉子……i町,三津枝覺得這一定與昨天在汽車站裏遇見她的事有關,於是,三津枝仿佛覺得自己在那裏的事被葉子告發了。


    “不!”三津枝搖著頭,她感到渾身的血液都湧上了麵頰。


    “昨天你沒有去i町嗎?”立野詭秘地問道。


    “是啊——不過,出了什麽事?”


    立野若有所思地望著三津枝,一邊從口袋裏取出髒兮兮的手絹,擦著額頭上的汗c


    “是因為一起事件,需要調查穀森君在昨天下午的去向。我們問了她本人,她說2點半左右離開她工作的電視台,在街上購物以後,坐公共汽車回家了。她住在i町,是4點以後到家的。我們問她有沒有證人,她沉思了半晌,說4點左右下公共汽車時,和在對麵馬路等車的酒井三津技君打了個照麵,要找證人的話,去問她就能明白。”


    “嘿!……”三津枝的胸膛裏又泛起一陣騷動,她斷定這大概是一起相當複雜並與穀森葉子有關的事件。見警察如此刨根究底地詢問,三津枝心想,葉子如果昨天下午4點在i町的事得不到證實,也許會受到某種嫌疑?


    三津枝平時在家百無聊賴,靠收聽廣播和看電視打發時間,“不在現場證明”這句後,很自然地浮現在她的腦海裏。


    “其實……”三津枝欲言又止。事後,三津枝常常反省自己,至少這時為了葉子,她是想說實話的。


    她無意中握緊了左手,左手的食指有一陣輕微的疼痛。三津枝將目光落在左手的食指上。


    食指的指腹上有一道小小的劃傷,現在已經成了一條凝結著血塊的細痕。


    這是昨天與野野村在s池塘一帶散步的時候,不小心腳底下一滑順手一把抓住蘆葦時,被蘆葦葉劃破留下的傷痕。在這一瞬間,野野村那有力的手臂支住了三津枝的腰部……


    不過,和他之間,不可能有更多的事。不!就連兩個人到那樣的地方去散步,昨天也是第一次。


    野野村也是三津枝高中時代的同學,一個月前在快餐廳裏召開同學會時,他坐在三津枝的旁邊。據說,他畢業於當地的大學,現在地方報社當攝影記者,五年前剛結婚不久,妻子便慘遭車禍去世,但他那白皙的麵容給人一種非常樸實的感覺,從而猜想他也許是獨身,怎麽也想不到他竟然有那樣沉重的經曆。


    也許是同學會沒有主持人的緣故,會開到一半,兩人便私下裏交談起來。


    當話題轉到花卉和植物上時,野野村便說s池塘一帶野生藤長得很美,並告訴她,因為職業關係,市郊的景點,他大致都知道。他用炫耀的語氣悅:“在山裏散步,是一種最高的享受。4月中旬是花卉盛開的時候,願意的話,我帶你去觀賞。”


    當時他是隨口說的,但他沒有忘記承諾,昨天下午打電話到三津枝家,邀請三津枝去觀賞。


    下午2點,他駕駛著汽車接上三津枝,後座放著攝影專用的大型照相機,說正好去s池塘拍攝明天晚報用的照片,所以才順便帶上了她。


    野生藤盛開著淺色的花朵,長得鬱鬱蔥蔥,茂盛得簡直令人吃驚。下午天氣溫暖,時而還能遇到來散步的人影,四周既不寂寥,又不感到嘈雜。


    這次散步,野野村和三津技之間有了進一步的心靈相通之處。他對三津枝或多或少懷有好感,所以才將口頭相約付諸實現;然而,三津枝也清楚地感覺到,今天與野野村一起觀賞野生藤的伴侶,也可以不是她三津枝。


    將近4點時,野野村拍照還沒有過足癮,三津枝決定告別野野村先回家了。她漸漸地擔心起家裏來。


    野野村一直將她送到看得見汽車站的地方,露出一副稍稍猶未盡卻10分坦然的表情,朝著三津枝揮動著一隻手,說聲“再見”,然後朝著池塘的方向返回。


    昨天,就這些事,三津枝完全能夠毫無保留地說出來。


    但是……


    如果現在三津枝為葉子作證,證明她當時不在1叮,那麽刑警為了證實三津枝的證明,一定會詳細調查三津枝與葉子邂逅前後的去向。如果丈夫知道了她昨天與野野村兩人在s池塘郊遊的事,會怎麽想呢?


    一想到這裏,三津枝不由地緊閉嘴唇,擺出一副防備的架勢。


    三津枝於四年前經人介紹後與丈夫酒井結婚。兩人都是晚婚。三津枝在一家中等規模的電機公司經濟課工作。那家電機公司與酒井工作的銀行有業務關係。三津枝被公司視為“柱石”,不知不覺地過了適婚期,在上司的過問下才結成了那段姻緣,終於擺脫了“老處女”的謔稱。據說,酒井也是工作狂,直到當時38歲還獨身生活。他就是那樣的人:待人樸實,工作一絲不苟,性格內向,不乏小肚雞腸之處。


    丈夫也許會懷疑,如果真的“就這些事”,為什麽那天不向他作說明?


    如果是與同學偶爾邂逅一起去喝喝茶,那麽為什麽他還會特地打電話來邀請她去s池塘玩?都知道那裏山麓一帶有不少旅館和汽車旅館……


    “我該怎麽說呢!”


    因為沉默得太久,刑警露出詫異的目光。三津枝留意到警察的視線,嘴裏很自然地發出一聲歎息。


    “也許是穀森君的錯覺,多半看錯人了吧?昨天下午2點左右,我去百貨商店了,3點以後才回到家的,以後就一直在家裏。”


    “你是說,你跟本就沒有在i町遇見過穀森君?”


    於是,他向三津枝透露了穀森葉子涉嫌的事件。


    昨天下午,在城市東部k町(與i町的方向相反)的住宅區裏,一個叫田邊厚子的酒吧女招待被一塊抹布勒死了。田邊厚子一直是單身生活。發現者是住在厚子附近的一個朋友。從驗屍結果等來推測,厚子是下午4點到4點半之間被殺的。屋內有被翻找過的痕跡,雖然可以設想這是一件流竄作案,但警方也不能排除凶手泄憤報複、戀愛不成等導致作案的線索。


    警方隨後查明,被害者與一個叫穀森滋的作家有來往。但是,案發時穀森滋在為自己的廣播劇錄音,顯然不在現場。同時,警方還查明一個事實:穀森滋平時與各種各樣的女性常有交往,為此經常與妻子穀森葉子發生爭執。


    所以,葉子成為涉嫌者之一,警方要求她說出案發時的去向。


    倘若是那起事件,三津枝記得在當天晚上的電視上看到過報道。


    “穀森葉子說4點左右在i町的汽車上與夫人見到過,如果這是事實,不就證明穀森葉子與事件無關了嗎?”


    不在殺人事件的現場——當時,三津枝的確感覺到胸膛裏有著一種無法擺脫的沉重,她稍稍有些動搖,但自我保護的本能隨即便抬起頭來。


    事態倘若有如此嚴重,如果三津枝或多或少也有些關聯的話,豈止會受到丈夫的訓斥,甚至會影響到他在銀行裏的處境。


    三津枝越想越不對頭,看來拒絕作證是惟一的辦法。


    “我不知道穀森君是什麽意思,無中生有地提起我的名字,我也很為難啊!自從上個月同學會以後,我真的沒有見過她。”


    翌日下午,刑警又來拜訪她。


    “穀森君不顧死活地堅持說見到過夫人,要我們再來確認一下……你還想不起來嗎?”


    警察用懷疑的目光審視著三津枝茶褐色眼睛的深處。三津枝想要掩飾自己的心虛,便擺出一副更加抵觸的拒絕態度。


    以後,警察再也沒有來過。三津枝心裏感到惶然,擔心這次葉子會親自上門糾纏;但是,這樣的事沒有發生。


    三津枝家附近住著一位家庭主婦,丈夫在電視台裏當記者。大約一個月後,三津枝聽這位主婦說,女招待被殺事件,最後沒有找到嫌疑人的關鍵證據,偵查工作實際上已經停止。


    雖然那家電視台與葉子工作的電視台不是同一家,但三津枝還聽那位主婦說起,葉子曾被當做是那起事件的最大涉嫌人,以後無法再在電視台裏待下去,便主動辭職了。


    也許就是從聽到這話的時候起,三津校內心開始隱隱地萌發出一種恐懼的情緒。


    此後的三年時間裏,那種恐懼如頑症一般沉睡在她的意識深處,絲毫沒有消失。


    葉子會是多麽地恨她!


    也許內心裏還暗暗地發誓要報仇。


    對了!城市那麽大,葉子選住的房子為什麽竟然選到三津枝的正對麵,肯定是別有用心……


    三津枝呆呆地站立在房門口,思緒萬千,天不知何時已經暗淡下來,她感到身體發冷。


    三


    從那天起,三津枝的生活開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說得更具體一些,明顯的變化是從第三天開始的。


    這天早晨10點左右,三津枝從冰箱裏取出20裝的瓶裝牛奶,打開塑料封口和蓋子,用手掌輕輕擦了擦瓶口,便直接將奶瓶送到了嘴邊。每天早晨在廚房裏就著奶瓶喝一瓶牛奶,這是她長年養成的習慣。


    喝剩三分之一左右的時候,三津枝忽然感到舌尖上有細微的異物,便用指尖將異物從舌尖上撮起。


    那件異物在食指上也有尖削的感覺。湊近眼前一看,是米粒大小的碎玻璃。


    三津枝頗感驚訝,便用網勺將剩下的牛奶過濾一遍,結果在網勺上留下一塊鉛筆頭那麽大小的三角形尖玻璃和三塊再小一些的玻璃。也許有幾塊已經和牛奶一起喝進肚裏去了。


    三津枝覺得胃裏似乎有些隱隱的刺痛感。


    牛奶是送奶人送到設在門柱下方的牛奶箱裏,三津枝和平時一樣,早晨從牛奶箱裏取來牛奶放在冰箱裏。丈夫不喜歡喝牛奶,所以隻訂了20一瓶。


    三津枝馬上打電話向銷售店提抗議。銷售店老板以一種不太相信、誠惶誠恐的口吻回答說,馬上向製造商詢問,同時帶上新鮮的牛奶去三津家作為賠償並了解詳細的情況。


    三津枝掛斷電話後回到廚房,重新用指尖撮起一塊最大的碎玻璃看著,心想如果當時不注意而一口吞咽下去的話,玻璃在食道中會劃破……


    三津枝腦子裏閃現出一個想法:也許是葉子……


    如果葉子要這麽做,易如反掌。因為三津枝不可能每天清晨將剛送來的牛奶馬上取走,她完全可以偷偷地打開牛奶瓶的塑料封口和圓紙蓋,投入碎玻璃後再不留痕跡地按原樣蓋上,這是一件輕而易舉就能做的事啊。


    幸虧早晨喝牛奶時發現,才沒有釀成大禍,但……以後如果不加防備些,“敵人”不是還會設下更加陰險的圈套嗎?因為在這算不得堅固的住宅裏,三津枝幾乎一整天都是一個人呆著。


    牛奶事件以後,三津枝總是倍加小心,即使白天也將房門和邊門都從內側鎖上;購物也大抵都是在上午進行,傍晚天色昏暗後就決不外出。


    鬱夫回家時;因為吊在背包上的餐具會發出聲響,所以一聽到,三津枝就先將房門鎖打開。即使鬱夫還是一個孩子,但隻要有他在,三津枝也會感到心裏踏實。在5月的休假季節,鬱夫並沒有去大阪旅行的跡象,去大阪的事不知不覺地不提起了。


    三津枝將自己關在家裏以後,每天常常會不自覺地透過窗戶窺察葉子家的房門。那幢住宅,樓梯設在水泥牆的外側,從走道上可以看見麵對街道的房門。


    在天氣晴朗的日子裏,葉子總是陪著一歲半的真弓到住宅區的道路上玩。看來正如她自己說的那樣,她一般總是待在家裏。


    同時,三津枝也有機會常常能看到估計是葉子丈夫穀森滋的身影。他是劇作家,另外設有工作室,常常是在午飯過後或下午很晚的時候才見得到他的身影。


    在連續休假已經過去的5月中旬,一天下午,一個身著茶褐色千鳥格子西服的高個子男人,毫不在意地從葉子家裏出來。從他反手帶上房門的動作,一眼就看出是穀森滋。


    他在住宅區內幽靜的道路上緩緩地走著。聽說他的年齡與葉子相同,因此大概是36歲。從他蒼白瘦削的麵頰到稍尖的上唇線,都透露出一個腦力工作者特有的氣質。


    走過三津枝窗前時,他也許是感受到了三津枝的目光,突然揚起頭來。三津枝來不及躲避,兩人的目光交織了一下。


    見三津枝向後退縮,他停下腳步,朝她點點頭,攝人心魄的眼眸裏出乎意外地露出溫和的微笑。


    他的表情,具有一種對妻子的朋友禮貌周全的親切感。


    三津枝慌忙也向他致意,久久沒有控製住內心的悸動。


    看來穀森滋屬於容易吸引女性芳心那種類型的人。三津枝記得三年前聽刑警說過,因為這個原因,他們夫婦之間爭吵不斷;現在親眼看到穀森滋的形象,覺得葉子有那樣的男人作為丈夫真是幸福,三津枝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無法壓抑的嫉妒。


    翌日傍晚,三津枝家門前的窖井蓋開著,三津枝走過時差一點兒掉下去。原來市政建設部門常常會不作任何通知,突然來做下水道工程,白天有時也會打開那茶褐色帶鏽的蓋子,但打開以後,作業人員總會隨即將它合上;因此,三津枝對腳底下的窖井壓根兒不加注意,她走出家門是想要將半夜裏會來回收的菜皮垃圾桶放到設在道路旁的垃圾房邊上,不料窖井蓋卻開著,差一點兒連人帶桶一起掉下去,幸好她本能而及時地將身體的重心移到後腳上,才沒有出事。窖並大約有2米深,看著那個黑暗的洞穴,三津枝感到不寒而栗。


    緊接著,三津枝的目光突然地投向葉子的房門。燈光透過窗玻璃泄出來,看到房間裏似乎有人影在活動。


    難道又會是葉子幹的?


    難道自己無法逃脫來自她的報複?


    三津枝突然感到一陣無力自拔的恐怖。她呆呆地站立在那裏,眼看著就要哭出來。


    “晚上好!”


    一個女人輕盈的聲音將她驚醒。


    走上前來向她打招呼的,是鬱夫的母親阿關。她名叫和代。看來她剛下班回家,身穿一套老式的藍色套裝,胸前抱著背包和超市的紙袋。


    “下班晚了。”她向三津枝露出歉意的微笑,用手撥開被汗水貼在額前的頭發,“今天他淘氣嗎?”


    “他在我這裏玩;剛剛回家呀!”


    鬱夫住在葉子的樓下。鬱夫的房間裏已經亮著燈。


    “你真是幫了我大忙了,盡在你的家裏玩!”


    和代道謝著正要離去,三津枝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腕。


    “我問你呀!上次搬到你們家樓上的穀森君,你們有交往嗎?”


    和代注視著三津枝的臉答道:“沒有。交往也不多……酒井君認識穀森君?”


    “是啊!我們是高中時的同屆生。”三津枝露出善意的微笑,又問道,“葉子與丈夫關係好嗎?上次她發了一些牢騷,所以我正擔心著呢?”


    “哦……”和代露出難以琢磨的表情說道,“我們沒有交往啊!我白天上班,幾乎都在外麵,和那位夫人還沒有好好地交談過,不過……得好像在什麽時候,我聽到穀森君在煙雜店裏打電話,當時我正好走過他的身邊。現在聽你這麽一說,才想起那次他打電話時的神情好像很嚴肅啊……”


    據和代說,那時穀森滋麵帶苦澀,一副極其認真的口氣說道:


    “不!我沒有騙你。我一直準備分手的,但她現在沒有工作,又有孩子,所以我總不能將她們棄之不管啊……嗯,自從三年前的那次事件以後,我們就怎麽也相處不好啊……”


    和代又說:“看他打電話的樣子,無法推測對方是他的朋友還是他的情人。說是三年前的事件,是什麽事啊?嘿!反正是不太順利吧。有時在走廊裏和夫人迎麵走過,她大多也是一副憂心忡仲的樣子,好像在沉思著什麽。”


    可見,自從三年前的那起事件以後,穀森滋和葉子之間好像越發冷漠了。至於生孩子,即使是反目成仇的夫婦也會生的,這並不稀罕。


    那起酒吧女招待被殺事件,因為缺乏有關涉嫌者的關鍵性證據而成為懸案。正因為沒有抓獲真正的凶手,所以穀森滋內心裏興許還無法抹去對葉子的懷疑。不難想象,兩人之間漸漸地產生了無法消除的鴻溝是很自然的事。葉子不僅失去了值得炫耀的工作,還失去了家庭的和睦。難道她不會將這一切都怪罪在三津枝的身上,對三津枝更加憎恨嗎?


    所以盡管事過三載,三津枝不能不以陰暗的想法去理解葉子搬到自己家正對麵來居住的原因。


    而另一方,葉子也終於下決心,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三津枝。


    四


    一個星期以後,5月下旬一個悶熱的下午,穀森滋出乎意外地主動向三津枝打招呼。


    那天下午2點左右,穀森滋突然回家來了。他嘩啦嘩啦地搖著房門,又在口袋裏摸索著,最後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又從樓梯上退下來。三津枝正在院子裏一邊摘著杜鵑花的花瓣,一邊用眼角注視著穀森滋。穀森滋朝這邊走來。他穿著黃顏色的v領毛衣,領邊露出阿拉伯花紋的圍巾。三律枝頓感迷惘,不知道他是來她的家裏坐坐,還是來寒暄,她實在猶豫不決如何麵對現實。隻得將目光落在杜鵑花上。


    穀森滋踏著碎石鋪成的道路來到三津枝身邊停住,毫無顧忌地主動搭話道:“謝謝你平時關照我的妻子。”


    三津枝感到臉上無緣無故地發燙。


    “沒有。哪裏的話!我才請她多多關照呢!”三津枝鞠了一躬說道。


    盡管如此,他還是站在那裏,不像要馬上離去的樣子。他回到家卻沒有辦法進屋,也許一時間還沒有想好要做的事情。


    “夫人出門了嗎?”三津枝好像很同情他似地蹩著眉。


    “是啊!”穀森滋苦笑著說,“不留神將鑰匙忘在工作的地方了,所以吃了個閉門羹!”


    他的語氣多少帶些自嘲,聽起來也像是在討三津枝的喜歡。


    “你夫人剛才在那裏和女兒一起散步呢!一定是去買東西了吧?也許馬上就會回來的。”


    “不!沒關係。也沒有什麽要緊的事,而且她有時看見我,覺得煩,我隻是回來一下。”


    穀森滋露出牙笑笑,重又望著三津枝的麵容。他的那副眼神,就像是好色的男人盯著漂亮的對象那樣。


    “這……那麽……不過,你有時也在工作的地方住下嗎?”


    “是啊。家裏人多。我喜歡晚上工作,有時通宵,天亮後就在那裏睡下了。”


    他回答三津枝的提問,接著又解釋說,作為工作室而租借的公寓,離這裏開車約十分鍾的路程,背靠著公園裏的樹林,是一個幽靜之處。


    對話稍稍中斷了片刻。三津枝又猶豫著是否應該請他進屋喝一杯茶。這時,穀森滋突然向她靠近一步,用稍稍異樣的口吻說道:“夫人,其實我在想,應該向你道歉。”


    “呃?”


    “三年前那件事,我都聽警察和葉子說了。”


    三津枝頓時屏住了氣。她以前盡胡亂地猜測葉子的內心世界,關於此事,從來沒有聽說過穀森滋是怎麽解釋的。


    三津枝不由伏下了眼瞼。


    “我真的覺得很抱歉。葉子為什麽要在警察那裏說這樣的事?……也許是她走投無路了吧?多半是看錯了人;但是,看錯了人還說出夫人的名字,沒想到給夫人添了很大的麻煩。’


    “看錯……”三津枝口中喃語著,愣愣地望著對方,理性的眼眸緩緩地閃出了光,好像事情就是那樣的。


    “實在對不起了。葉子竟然是這樣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是否誠懇地向你作過道歉,現在我向你道歉。”


    三津枝內心油然湧出一種欣慰和滿足等各種情感交織在一起的奇妙的感動。在這一瞬間,她陷入了一種錯覺,仿佛正如穀森滋說的那樣,她一直默默地忍耐著,蒙受著葉子的不白之冤,現在才得到了他的理解。


    “這事……我早已把它忘了。事情早就過去了下是嗎?”三津枝大喜過望,幾乎是用欣喜的嗓音答道。“還是請進屋喝杯茶吧。”於是她順理成章地邀請穀森滋。


    從此以後,穀森滋經常趁三津枝一個人在家時去她的家裏坐坐,與她閑聊。


    隨著去三津枝家次數的增加,他在三津枝家待的時間也變得長了。渴望了解外部世界的三津枝多數時間隻是聽他說話,穀森滋有問必答,用充滿著熱情的語調,把他常去廣播局的內部情況和創作劇本或報告文學時的心理感受講給她聽。


    “就是那副模樣,所以即使工作看起來很乏味,也能讓人很投入啊!”


    “說起來真是的,創作的確很辛苦。”


    “因此,我偶爾回家,這時總想將一切都忘掉,但葉子又是那副模樣……”


    以微妙的契機,兩人的話題自然地接觸到了葉子。據穀森滋說,葉於天生是一個外向型性格的女人,如今無法忍受每天關在家裏的煎熬,但因為三年前的那起事件,她從電視台辭職以後就沒有再找到合適的工作,心中的鬱結無處發泄,因此麵對回到家裏疲憊不堪的丈夫,總是迫不及待地傾吐心中的憂悶,對他在外麵的活動胡思亂想,嫉妒難熬,片刻也不給他安寧。


    他對妻子的埋怨;三津枝當然不會毫不掩飾地迎合他,而是對他婉轉地表示同情。在這種時候,三津枝總會不知不覺地陶醉在這樣的感覺裏:她和穀森滋因有著“葉子”這個共同的敵人而血為盟了。


    那天傍晚,他是第四次去三津枝的家裏,三津枝走到他身邊用抹布擦去濺在桌子上的茶水時,穀森滋突然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摟在懷裏。


    “呀!”三津枝發出驚叫。他溫和地微笑著,一邊將食指擋著自己的嘴唇對著三津枝“噓”了一聲,便將她抱到沙發上,隨即又站起,將起居室客廳的窗簾合攏起來,回到沙發旁扶著三津枝的肩膀將她麵對著自己,微微地皺起著眉毛,用探求似的目光注視著三津枝。


    “從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起,我就被你吸引住了。為了能見到你,我感到自己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


    溫情的喃語如微風一般流進三津枝的耳朵裏。想想自己的丈夫木衲呆板,又比她大9歲。她仿佛覺得,穀森滋的話語與丈夫的日常對話相比,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語言。


    三津枝企圖掙紮,但最終還是被他抱著放倒在沙發上。


    穀森滋邊說邊用手撫弄著三津枝的胸部,他輕輕貼近她的耳畔說:“我發誓,我決不會讓你受苦。我也不是個孩子,不管怎樣迷上你,我們之間的事,是隻有我們兩人知道的秘密。”


    三津枝隻覺得自己的胸口發熱,那隻成熟男人的手在她的半推半就中解開了她的衣衫,她隻覺得自己的rx房在一個男人的手中顫抖著。


    穀森滋似乎並不滿足如此,他的手又下滑到她的腹部……


    三津枝想阻止,但沒有成功。穀森滋的手觸摸到了一個女人的最隱秘處,他嬉笑道:“你的毛真多,真性感!”


    一個女人的秘密被另一個男人所窺視,已令三津枝難為情了,但此時此刻她的眼前本能地掠過葉子的麵容;於是,她感覺到有一種奇怪的情緒;躺在穀森滋這一“同盟”的手臂裏,浮現在眼前的葉子那冷峻的眼眸居然立刻失去了恐怖感。


    我害怕什麽?三津枝心想。葉子決不可能為了報複而想要殺害我,無非就是策劃諸如在牛奶裏放碎玻璃讓人紮傷、掉進窖井裏讓人扭傷腳脖子之類招人討厭的事而已;而且,以後不管她設下什麽樣的圈套,隻要我與穀森滋悄悄地來往著,無論到什麽時候,不管怎麽樣,她都輸定了;因為她密謀報複而感到幸災樂渦的時候,我就已經先下手為強,實現了對她的還擊。


    穀森滋那嫻熟的愛撫,使三津枝的身體湧出陣陣快感。他不斷地吻著她,從她的臉頰、頸部、腹部,一直到她下身的濕潤處,她呻吟著。這種快感伴隨著對葉子最酣暢淋漓的泄憤終於得以體現了。


    五


    6月底,多雨季節氣候鬱悶。這天傍晚,天空非常昏暗,雨眼看著就要落下來。


    三津枝步履匆忙地趕回家裏。


    她一進屋便從裏側鎖上房門,一屁股坐在門口的橫框上,不停地抽著肩膀喘著氣。她汗水淋漓,內褲已經與身體貼在一起,反而感到一陣子無可壓抑的寒意。她好一會兒沒有力氣站起來,在黑暗中呆呆地坐著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她朝手表掃了一眼,已經5點50分。感覺到時間已經過了很長,時針卻好像沒有動過。丈夫大約7點半回家,如果現在馬上動手,晚飯就能在丈夫回家之前做好,然後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迎接丈夫回家。


    如此想起,三津枝鼓勵自己站起身來。


    剛才,她是去拜訪穀森滋的工作室的。這是她第一次去穀森滋的工作室。以前兩人幽會都是在三津枝的家裏進行的。今天4點過後,穀森滋突然打電話找她,也許是工作感到膩味了吧,他用強悍得令人吃驚的、甚至有些不顧一切的口吻,說“現在馬上就想見到你”,於是三津枝便遵命而去了。


    按他所說,三津枝坐出租汽車到工作室附近的公園門口下車,然後尋找那幢公寓。這時天色已晚,三津枝原打算隻見麵30分鍾就趕快回家的……不料時間卻過得飛快。


    三津枝急急地換上家庭便服,將外出的服裝和手提包都塞在櫃櫥的深處。


    幸好上午就將要用的東西都買好了,所以一走進廚房,晚飯的準備進行得很快。靠著主婦的習性忙著做家務時,心裏也莫名其妙地得到了平靜,仿佛自己什麽事也沒有做過一樣。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三津枝頓感惶然,也許是丈夫回家了?她用圍裙擦著手,一邊悄悄地向房門走去。


    “我是穀森滋,對不起,晚上好。”


    是葉子的嗓音。三津枝更覺驚訝,門外還傳來孩子的聲音,好像是真弓,因此三津枝才稍稍放下心來,打開了門鎖。


    果然,葉子牽著女兒的手站在門外,身穿設計大膽而時髦的藍色套裝,化妝得非常細致。看見真弓抱著百貨商店的紙袋,估計她們也是外出剛回來。


    “今天你更加漂亮了。”三津枝禮貌地露出了笑容。


    葉子還是一副澀愣的表情,伏下了眼瞼,但她隨即揚起眉毛:“想和你說一件事,你方便嗎?”


    三津枝的內心又湧出微微的恐怖感。葉子也許發現她與穀森滋的關係,現在真的來報複了?但她帶著真弓……


    “真抱歉,打攪你了,但今天不說,明天我就要退房了。”


    “退房?你要搬家?”


    “是的。”葉子微微笑著,顯得有些孤寂。三津枝感到納悶。這樣的事,從來沒有聽穀森滋提起過。


    “你先進屋吧。”三津枝把葉子領進起居室兼客廳的西式房間裏,請她在沙發上坐下。那沙發就是三津枝第一次接受穀森滋愛撫時的沙發,但她馬上就將這樣的念頭趕走了。


    “我和穀森滋終於要分手了。”麵對麵一坐下,葉子便將目光停留在三津枝的胸脯處,表情平靜地開始說道:“明天我打算帶著孩子先回娘家去,所以應該先來向你打一聲招呼。”


    葉子將目光移向坐在沙發一端、正從百貨商店的紙袋裏取出糖果的真弓。


    “嘿!為什麽這麽著急?”


    “不!不是急。這事以前我向穀森滋提出過好幾次,說要分手,但他都不同意。不過,這次他終於……”


    三津枝想起穀森滋說起過,他一直想要與葉子分手,但葉子不肯離婚。三津枝用稍稍含有譏嘲意味的目光望著葉子。“不過,你為什麽如此討厭你的丈夫?”表麵上,她還要為葉子打抱不平。


    “說是討厭……總之,他以前就在女人的關係上很不檢點,我不知道哭過多少回。就是現在,我知道他有幾個有著那種關係的女人。”


    葉子也許是無心的,但三津枝感覺葉子的目光一瞬間變得冷峻,便慌忙將視線移向真弓那邊。


    “因為那些事情,我非常生氣,和丈夫談過幾次,但他越來越不像話。為那種事痛苦,年齡一年一年大起來,還不如咬咬牙下決心尋找自己新的生活。”


    葉子恢複了比剛才更平靜的表情。


    “說他越來越不像話,……三年前的事情,要想起來也正是如此。其實我今天就是為了那件事才來的,就是三年前的那件事情呀!”


    三津枝的身體一下子變得僵直,就像突然被短刀頂住了一樣c


    “那件事,我當時的確恨死你了。因丈夫朋友的介紹偶爾搬到這裏來,知道你就住在附近時,我覺得好像是命運的安排,曾想來找找你的碴兒,這是真的;但是後來冷靜下來一想,才發現那樣做是很愚蠢的。現在即使向你泄憤,已經過去的歲月也不會再回來。所以我決定要將那件事忘掉,並且來告訴你一聲,再跟你道別,我就來了。”


    三津枝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如果說“謝謝”,就等於向她承認自己在三年前作偽證,另外她總有著一種像是受了葉子的欺騙似的感覺。


    “那麽……祝願你今後幸福。”三津枝隻好這樣答道。


    葉子興許是該說的話已經說了而感到鬆了口氣,或是不知以後何時還能見麵而覺得感慨吧,她啜著三津枝沏來的茶閑談了片刻。葉子再也沒有談起穀森滋,一副將真弓寄托給娘家、自己再尋找就業目標的口吻。


    “也祝三津枝君幸福。”


    葉子再次仿佛是習慣似地怔怔地盯視著三津枝的目光,就牽著在一邊感到無聊而嘟囔著的真弓的手離開了。這時,已經是7點以後,院子裏已經凋謝的杜鵑花,在昏暗中透出花白的顏色。


    葉子剛走,丈夫便回家來了。他沒有見到葉子,三津枝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吃晚飯時,兩人都默默無言。晚飯結束時,門鈴又響了起來。


    三津枝正打開門鎖,和代穿著拖鞋就迫不及待地擠進來。和代飛快地朝大門外的石道上掃了一眼,揚起一副有些蒼白的麵容望著三津枝。


    “鬱夫……沒有來過嗎?”


    “沒有,今天一次也沒有來過。”三津枝如實答道。


    “哎!……那到哪裏去了?我剛回來,鑰匙掛在家裏,我進屋一看,書包也放著,看來是學校放學回家以後,又到哪裏去了。”


    我也不在家……三津枝剛想這麽說,察覺到丈夫聽著,便又將話咽了下去。


    “奇怪啊!今天沒有看見他啊。”


    “那麽,我到附近去問一下吧。麻煩你了。”和代說完便走了。


    不到一個小時,和代又回來了,臉色比剛才更加蒼白,頭發淩亂,說到處都找過了,沒有找到鬱夫。


    “平時總是來你家的,所以我以為今天晚上一定還在你的家裏,想不到……”


    她的聲音顫抖著,仿佛隱含著無從發泄的怨恨,眼看就要發瘋了。


    和代離去後不久,附近的警察所來了一位穿製服的巡警。


    “鬱夫君真的沒有來過你家嗎?”年輕的巡警解釋說是為這件事來的,便馬上以一副責備的口吻問道。


    “是啊!今天根本沒有來過。我對和代君也說過幾次,但……”


    “那麽,鬱夫君會到哪裏去,你能估計得出嗎?”


    “我怎麽會知道?”


    “是嗎?”巡警用意味深長的目光望著三津枝,“不過,有人報案說,今天有一個婦女,很像是你,在6點半左右牽著一個男孩的手,在外麵的商店街上走過,那個男孩很像是鬱夫君。”


    “你說什麽?……那種事……是誰說那種話的?”


    “好像是附近的一個婦女,打電話到警察所裏來的,說是聽說和代君在找孩子才想起來的。”


    “她說謊!首先,6點半時,我根本沒有去什麽商店街。”


    “那麽,你是在家裏嗎?”


    “是啊!——是啊,6點左右,住在對麵的穀森滋君家的夫人在我這裏,我們一直談到7點以後,你可以去問問穀森滋夫人。”


    三津枝這麽說著,突然感到胸膛裏隱隱地湧出一股不安的情緒。


    巡警露出不悅的表情,撫磨著胡須稀疏的下顎。


    “最近東京發生過一起事件,你也許知道吧。一個沒有孩子的家庭主婦,非常喜歡鄰居家一個5歲的女孩,孩子的母親不在家時,她帶著孩子去郊遊,不料稍不留神,孩子掉進水池裏淹死了。主婦回到家還裝作一副不知道的模樣,由於目擊者的報告,事件才真相大白。嘿!也許會有這種不湊巧的事吧。”


    他又一次嚴肅地打量著三津枝,說了一句“我以後再來”便走了。


    圈套——


    三津技這時才確確實實地感覺到大禍臨頭,而且,她想起在這三年的時間裏,自己在意識的深處預感到會有這樣的時候。


    六


    三津枝度過了一個夢厴之夜。


    在夢中,穀森滋死死地壓在她的身上,鬱夫拚命地尖叫著。


    一覺醒來,她又想起警察所巡警講的“最近的事件”,這簡直像是一種威脅,真使她不寒而栗。丈夫酒井對三津枝也有同樣的疑問,懷疑她將鬱夫怎麽樣了,然後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問三津枝究竟是誰打的那種不負責的電話,說在商店街上看見三津枝帶著孩子?


    要證明那個報告是胡編的,就隻有舉證說明當時她三津枝不在現場。知道她不在現場的,隻有葉子(一歲半的真弓大概是不能作證的)。隻要查不出鬱夫的去向,三津枝的嫌疑就會更大……


    不!今天晚上,為了證明三津枝說的話,巡警也許已經拜訪了葉子。


    葉子會說實話嗎?


    難道葉子會替她作證?


    她難道會放走這千載難逢的報複機會?


    三津枝仿佛覺得昏暗中傳來這樣的聲音,她恐怖地發出低沉的呻吟。


    丈夫相信了三津枝的話,在旁邊的床上發出有規則的呼嚕聲。


    直到黎明,三津枝才稍稍睡著了一會兒,卻被電話鈴聲鬧醒了。


    窗簾的外麵已經天亮。一看鬧鍾,已經7點,是該起床的時候了。


    三津枝注視著起居室裏還在響著的電話機,忽然產生了一種不去理睬它、趕緊溜走的衝動。


    但看到丈夫正在起床,於是三津枝無可奈何地拿起聽筒。


    “喂喂!是酒井君的夫人嗎?”


    她感到這個年輕而急躁的聲音有些熟悉,是昨晚來過的那個警察所的巡警。


    “是的。”


    “嘿!對不起了,今天早晨一早,鬱夫君找到了。”


    “什麽?”


    “他一個人坐特快列車去了大阪!在大阪車站的候車室裏睡著時被人發現,從他的口中才知道他的身份,於是就跟這邊聯絡了。”


    “我剛剛通知過孩子的母親,心想你也許還在擔心著呢,便打了電話。實在對不起,讓你心煩了;不過,現在的小孩子,我也弄不懂他想幹些什麽……”


    也許是為昨天還沒有將事情弄清楚就迫不及待地懷疑三津枝感到過意不去吧,他一反常態,發出溫和的笑聲,隨即掛斷了電話。


    三津枝怔怔地站立著。這件事她可以鬆口氣了,但是她絲毫也輕鬆不下來;這是因為通宵失眠的疲憊,和她內心深處尚有著一個沉重的記憶,讓她無法釋懷。


    感覺到丈夫去盥洗間,三津枝拉開玻璃門走到院子裏。她怕他看到自己那副憔悴的麵容就糟了。


    從門柱的郵箱裏取出早報。大概還沒有……她這麽想著,但沒有勇氣立即打開早報,然後,她偷偷地朝葉子家的方向掃了一眼。這時,葉子家的房門正好拉開,葉子戴著圍巾走到外麵的走廊裏。她說過今天要搬家,也許一早就開始在家裏整理了。


    葉子彎著腰在紙板箱裏裝著什麽,又探起身來,目光正好與三津枝注視著她的視線撞在一起。


    在清晨潮濕的空氣中,兩人的目光交織著,然後葉子微微一笑,接著再也沒有朝三津枝那裏看一眼,便將苗條的背影轉向三津技,消失在房門裏麵。


    在三津枝眼裏,葉子的笑容好像非常燦爛,簡直是一種會心的微笑。


    不久,三津枝覺得自己漸漸地讀懂了葉子的笑容。昨天下午,鬱夫離家去車站時,也許正好被葉子遇見了。葉子興許還招呼過他,聽他說“準備乘特快列車去大阪”,因此,她來到三津枝的家裏,故意講一些讓三津枝高興的話,坐了一個多小時,晚上和代一鬧起來,她便向派出所打電話,故意將三津枝陪著她說話的那段時間裏,說成是看見三津枝在商店街上帶著鬱夫。準是如此!


    剛才聽警察所巡警的口氣,是先將鬱夫安然無恙的消息告訴母親,然後馬上就給她打電話的。那麽,葉子肯定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兩幢房子的距離很近,隻隔著一條小道,所以葉子完全能看清她憔悴的麵容,心裏一定很快活,而且內心裏還在嘀咕著:——


    昨天警官來訊問時,我回答說6點到7點之間沒有去過三津枝的家,所以沒有人證明三津枝不在現場。鬱夫是否安全,三津枝為此受到了懷疑。她也許會被逼得無路可退。正好與三年前我受到的不白之冤一樣……


    葉子果然不願意原諒三津枝。結果不管怎麽樣,總算出了一口惡氣。


    三津枝感到一陣無法排解的孤獨感,身上感到一絲涼意。


    這樣,大家扯平了吧?


    丈夫從簷廊下探出頭來,用責備的口氣招呼仁立在門邊不知道進屋的三律枝。


    三津枝用手理了理起床後還沒有梳理過的頭發,走進屋裏為他準備早飯。


    沒有扯平!


    丈夫將早報攤開在廚房的餐桌上看著,三津枝怯生生地朝早報掃了一眼,確認那起事件好歹還沒有報道。接著,她的內心裏噴湧出一股憤懣。


    難道應該扯平嗎?如果一定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進行報複的話,這三年間片刻不離地纏著她的陰暗的自責心理和刺心般的恐怖,怎麽樣才能得到補償?


    而且,事情並非如此簡單!


    三津枝在感到憤怒的同時,還隱隱地感到一種類似絕望的憎惡。對葉子,同時對穀森滋,那是一種新的憎惡情緒。


    穀森滋和三津枝墜落在婚外情的關係裏,決不是因為三津枝的引誘。最初主動向三津枝打招呼、摟抱著三津枝的肩膀的,不都是穀森滋嗎?而且,三津枝獻身於他,也決不是因為迷上了他的魅力。其實,她的心底裏非常卑視那種虛情假意的男人。與他偷情,起著很大作用的;是對葉子泄憤的心理。葉子公然搬到緊對麵的住宅裏,明目張膽地進行挑釁,三津枝對葉子進行這樣的報複是理所當然的。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不正是葉子的報複,才導致了三津枝與穀森滋的放蕩?


    卻偏偏……


    三津枝呆呆地坐著有四五十分鍾,一動也不動。


    許久,三津枝才移動著目光抬起頭來。看時鍾,已經8點40分,時間還早。聽說穀森滋的公寓裏住著的盡是一些晚上做接客生意或自由職業的人。與上班族的家庭不同,現在這個時候,對他們來說,正值清晨。


    三津枝猛然站起身來,準備立即去做她決定做的事情,它的利益和危險性已經沒有時間放在天平秤上衡量了。如果錯過時間,就會失去那種機會。魯莽的決斷,驅使著三津枝的行動。


    她將去年夏天戴過的太陽眼鏡藏在手提包裏,離開了家門。


    在商店街坐上出租汽車,在看得見公寓背後的那片公園樹林的地方下了車。


    寬闊的道路上傾瀉著梅雨間歇悶熱的陽光,上班和上學的人們排成稀疏的行列行走。誰也沒有注意到三津枝。


    不出所料,那幢淺灰色牆壁上鑲著凸凹花紋的漂亮的四層樓公寓裏靜悄悄的,昏暗的樓梯裏一個人影也沒有。盡管如此,她在走進公寓時還是取出太陽眼鏡戴上。


    在三樓西側穀森滋房間的門上,郵箱裏還插著早報。房間裏似乎也是靜悄悄的。將手伸向門把手時,她頗費勇氣和決心;但是,已經到了這裏,就沒有退路了。


    三津枝迅速取出手帕,裹在門把手上悄悄地旋轉著。


    在前後兩間相連接的西式房間裏,緊緊地攏著淺黃色窗簾,屋內傾瀉著淡黃色的光線,與昨天沒有什麽兩樣。


    穿著針織衫的穀森滋仰天躺在裏間的床上,天藍色的被褥一直蓋到胸部。他還睡著。從昨天下午5點半左右三津枝離開這裏之前起,他就這樣睡著,而且將永遠這樣睡下去。三津枝稍稍向房間裏跨進一步,目光的一端掠過浮現出紫紅色血斑的頸脖和纏在頸脖上的花紋領帶,三津枝像受驚似地轉過臉去。


    那是昨天下午4點半左右,三津枝接到穀森滋的電話第一次趕去他的工作室,穀森滋一反常態已經喝了很多酒,帶著醉意急切地要與她做愛。做愛以後,他露出一副異樣的目光端詳著三津枝,突然判若兩人,露出一副敲詐者的嘴臉。以前,他一直像是一個機敏卻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現在為什麽要這樣?也許他突然為一筆急需的錢所逼,或是喝醉了酒使他麵目全非?或是他一開始就是為了那種目的才引誘她的?不!不可能!到了這時,三津枝的本能還希望否定這最後一個疑問。


    總之,穀森滋突然用強硬的口氣向三津之提出要借500萬元,威脅說如果她不借,就將兩人的關係告訴她丈夫。三津枝弄清這是他的真心後也勃然大怒。


    “你說兩人的關係,有什麽證據?你以前常常來我家,你說過沒有人知道啊!我今天來這裏,也沒有人看見啊!”


    “以前的確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但是,我有證據讓你丈夫相信!”


    穀森滋露出淫蕩的笑容,死皮賴臉地講出幾個三津枝身上隱秘處的特征。


    因憤怒和羞恥,三津枝變得氣急敗壞,一口予以拒絕,於是,穀森滋突然拿起枕邊的電話聽筒,用稍稍顫抖的手指準確無誤地開始撥打三津枝丈夫辦公室桌上的直線電話號碼。三津枝慌忙用手掌按住了電話機。


    “我明白了。我來想想辦法。”


    但是,三津枝知道這個回答是毫無意義的。她已經沒有考慮的餘地。500萬元,畢竟不是她可以自由支配的數額,如果向丈夫告白,丈夫在找穀森滋之前,顯然會立即先將三津技趕出家門。


    “不過,再多就不行了!就這一次啊!”


    三津枝冷漠地說道。也許從這時起,她的意識深處就形成了一個決斷。


    三津枝依然情意綢繆地撥弄著男人的情欲之根,再次點起了他的欲火。他在滿嘴酒氣的喘息中總算如願以償,便放開三津枝仰天躺著沉入了睡眠裏。


    三津枝非常鎮靜,連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她用手絹裹著打開衣櫥,抽出一條領帶,繞在沉睡著的穀森滋的脖子上,並猛然用足了勁勒緊,然後用手絹在可能觸摸到的地方擦去了指紋,確認自己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以後,便悄悄地溜出了房間。


    仍然站在原地發呆的三津枝突然想起昨天穀森滋無意中說起過,要做的事情都堆積如山,到明天晚上之前沒有和任何人約見過。果然,看來從昨晚起就沒有人來過這間房間。


    三津枝不敢朝床的方向看一眼,快步走近他的辦公桌。記憶中,在淩亂的稿子上,放著兩張他在昨天寫好的明信片。明信片上的文字非常簡潔,諸如贈送書籍的謝辭啦,日程安排的聯絡啦,他還有在末尾寫上日期和時間的習慣。


    三津枝再次取出手絹,護著從插筆筒中取出鋼筆,將兩枚明信片上最後的時間“lp.m.”改成“6p.m”,然後再一次仔細地打量著屋內。


    昨天的晚報掉在門背後的地上,好像是插在郵箱裏沒有取走,今天早晨郵差插早報時被推進來滑落在地上。在三津枝的家裏,晚報在每天6點鍾左右送到,所以估計這裏也是差不多時間。


    三津枝揀起晚報,攤開文藝欄那一版放在飯桌上。說實話,在這份報紙上如果再按上穀森滋的指紋就非常完美了,但她已經沒有勇氣再去接觸屍體。


    總之,經過這樣的偽裝之後,實際在下午5點以後被勒死的穀森滋,就會被警方推測為是6點以後死亡的。即便驗屍,那種程度的誤差,估計是檢驗不出來的。


    同時,三津枝和穀森滋的關係,正如他也承認的那樣,她自信沒有人知道。倘若那樣,即使他的被殺屍體被人發現,三津枝也完全可以裝出一副不相幹的模樣。相反,最容易受到懷疑的,不就是提出分手的妻子葉子嗎?而且,葉子在昨天下午6點到7點這段時間裏,沒有人證明她不在現場。


    葉子為了陷害三津枝向警察說謊,惟獨這次才會更加痛切地覺悟到那種偽證的代價。


    “這樣大家就都扯平了!”


    三津枝在口中喃語道,走下了還沉浸在寂靜之中的公寓樓梯。


    七


    這天傍晚6點左右,一名年已不惑的警部補帶著一名年輕刑警從縣警署趕來。


    身材魁梧的警部補自稱名叫熊穀。他用從容的目光細細地將房門那裏打量了一遍之後,開門見山道:“今天下午,中央公園邊上那幢公寓裏,發生了一起殺人事件。”


    “什麽?”三津枝裝出驚訝的表情。


    “是住在對麵的穀森滋君被人勒死了。”


    “哎!……穀森滋君的丈夫被殺……”


    話一出口,她的身體顫瑟了一下,但是,這不是演技。


    “關於那起事件,我們想找你了解一下——昨天下午6點到7點左右,穀森滋葉子君來你這裏了嗎?”


    三津枝內心裏暗暗地感歎道:調查得真快呀!他們也許已經從派出所的巡警那裏打聽出了昨天的事情。


    三津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不是這個時候。”三津枝緩緩地搖搖頭。


    “我昨天晚上記錯了。我仔細想了想,葉子君來我這裏,是5點到6點左右。昨天陰天,天黑得早,所以產生了錯覺。”


    熊穀的目光從眼鏡深處審視著三津枝。


    “那麽夫人是說,與穀森滋葉子見麵,不是6點到7點,而是5點到6點吧。”


    “是的。我記得6點不到她就回去了。”


    “你沒有記錯嗎?”


    “沒有!這次……”


    三津枝覺得胸膛裏湧出一股透徹心肺的適意和發狂一般的快感。關於穀森滋死亡時間裏在不在現場,葉子一定是受到警方的追查,才振振有詞地證實自己的確在三津枝的家裏;不過,事到如今已經遲了。


    “我不知道葉子君是怎麽說的,總之她在我這裏,是5點以後,不到一個小時就走了,看樣子是要到哪裏去,以後我就一直在家裏。”


    “你一直一個人嗎?”


    熊穀的眼眸裏閃出叵測的、嘲諷的目光。三津枝感到胸膛一陣悸動。


    接著一瞬間,熊穀說道:“夫人,你能和我們一起到警署裏去一趟嗎?”


    “我?……為什麽?剛才我的話,不管在哪裏,說的都一樣呀!”


    “所以,請你無論如何要去一次。”


    他忽然用憐憫的目光望著三津枝。


    “我們經過調查,證實穀森滋葉子君昨天下午4點到6點,在熟人的律師事務所裏。在3點到4點之前時,她和律師一起在穀森滋先生的公寓裏商談離婚事宜。協商的結果是,穀森滋先生支付500萬元賠償費和孩子每個月的撫養費,最後得到圓滿解決;所以很難認定,此後葉子君會殺害穀森滋先生,而且在穀森滋先生的身上,沾有血型與葉子君不同的其他女性的分泌液啊!”


    “可是……為什麽我……”


    “葉子君為了有利地進行協議離婚,最近請私家偵探在調查丈夫的品行。穀森滋先生好像並不是真心要離婚,卻向其他女性暗示要與妻子離婚以此作為引誘其他女性的手段啊。總之,私家偵探提交的報告書上也有夫人的名字。眼下我們認為,昨天下午6點到7點之間,作案的可能性最大。在這段時間裏,夫人在不在現場,目前好像還不清楚。”


    圈套!這個詞又浮現在三津枝的腦海裏。


    “不過,查一查夫人的血型……”


    三津枝仿佛覺得警部補那沉穩的聲音突然遠去,她一個趔趄,將肩膀靠在旁邊的柱子上。


    也許葉子從鬱夫離家的時候起,就已經如實地向警方證明她三津枝不在現場吧?


    不知為什麽,到了現在,那樣的想法本能地掠過她的內心。真是出乎意外,也許葉子並沒有任何要對她進行報複的企圖。


    若是如此,讓三津枝跌入複仇怪圈的,是誰呢?至少,讓她墜入複仇怪圈的,看來不是葉子,而是其他什麽東西。


    (李重民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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