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斂也不知道原來他也有一顆看熱鬧和八卦的心。


    他拉著宴故,順著人流,興致衝衝的往興榮街去了。到了街口,配甲胄刀劍的兵士已經封了路,裏三層,外三層早就擠滿了人。這些人踮著腳尖,伸長著脖子往裏頭打探,宴斂借著上輩子擠公交車的衝勁,忽略掉耳邊的叱罵聲,總算是擠到了視野比較寬闊的地方。再往前幾步便是兵士們的刀鋒。


    十幾個兵士抬著一根巨大的圓木喊著號子,正在撞門。


    府裏頭時不時傳來威脅辱罵的聲音:“豎子爾敢?這裏可是衍聖公府?”


    “張顯,你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敢來我衍聖公府耀武揚威?”


    “等公爺下朝回來,必要上奏皇上,滅你九族——”


    “孔家乃是皇親國戚,聖人之後,張顯,你竟敢帶兵圍攻衍聖公府,不怕天下士子口誅筆伐嗎?”


    ……


    隻看著張顯勒著韁繩,坐在馬上來回的打轉,麵露不耐。門內的叫罵聲越來越小。


    “看那兒,失火了!”忽而有人指著衍聖公府上空,大聲說道。


    宴斂往那邊一看,果不其然已經冒起了黑煙。當即眉頭一皺。


    “看來這衍聖公府還是有聰明人的,知道提前銷毀罪證。”宴故挑眉說道。


    “砰——”


    隻聽見一聲巨響,朱紅大門被整塊撞開,隨即啪的一聲倒在地上,刮起一陣大風。


    “給本將軍衝進去,如有反抗,立斬不饒——”張顯馬鞭一揮,身後的兵丁立時潮水一般的向門裏麵衝了進去。


    隻聽著門裏的廝殺聲漸漸變成哭嚎怒罵的聲音,天空上的黑煙不一會兒便消散了。


    沒過多久,便有兵士接二連三的抬著箱子出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大部分的箱子都是打開的,一時之間,整箱的黃金古玩,珍珠玉器盡皆擺放在圍觀的路人眼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這衍聖公府果真是富可敵國!”


    “戚!衍聖公乃是聖人之後,儒家表征,士林典範,今上竟敢派兵抄沒孔家,辱沒聖人門楣,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迂腐老究生!孔微慎膽大妄為,弄權柄政,僭妄不法。這孔家的門牆都是黑的,他孔微慎竟也配做聖人之後,羞煞衍聖公之名……”


    “這麽多的金銀財帛,可見這孔府貪腐了多少……”


    這邊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著,那邊門裏麵又有人拉著一根繩子走出來,這些兵士身上多多少少帶著血跡,後麵拉拉扯扯□□十人綁在一條繩子上,嘴裏塞著破布,衣衫襤褸,蓬頭散發,一個個神情瑟縮,看來都是被收拾好了才敢拉出來的。畢竟這些人好歹也姓孔,起碼不能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對他們動手。


    又有一個軍士捧著一個布包跑了出來,一邊跑,布包底下一邊淌水,到了張顯麵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將軍,東西找到了,隻可惜被燒毀了一部分。”


    張顯一把接過親兵奉上來的布包,從裏麵翻出幾本濕漉漉有些殘缺的賬簿,快速的翻閱,神情卻是一緩:“做的不錯,本將軍這就回去複命。你們在這裏盯著。”


    說完,鞭子一甩,騎著棗紅大馬,帶著十幾個親兵往皇城方向去了。


    宴斂望著地上一溜兒的公子小姐、老爺夫人,或是掩麵哭泣,或是憤恨不已,哪還有往日裏的威風八麵。對孔家,宴斂還真就沒有什麽好同情的。


    古人尚儒,崇儒。對於孔子,宴斂何曾不是發自內心的尊重。可儒家文化明明隻是一家之思想結晶,並非一家族之思想結晶,孔氏一族隻是承了孔子之名,便輝煌了幾百年。


    孔家若是本分,當朝者也願意養著這麽一個門麵。可孔微慎、孔太後明顯就不是個安分的,他們想要的是顛覆孝熙帝的統治,以便於他們把持朝政。受到了統治者的庇護,反過來卻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反咬主人一口,戕害百姓,這天下哪有這麽好的事兒。


    “走吧!”宴斂搖了搖頭,這孔微慎一脈,不冤!


    ……………………


    登聞鼓一響,天子坐堂。


    孝熙帝手裏捏著厚厚的一疊血書,糙手的劣質紙張,歪歪扭扭的字跡,泛著黑光。


    孝熙帝來來回回的翻看了兩三遍,忽的停了手,站起身來,將手中的血書奮力扔了出去。一時之間,這些血書一張張飄散開來,打在朝臣臉上的,直接飄到地上的……四處都是粗黃的紙張,滿眼盡是黑紅的手指印。


    這些向來憂國憂民,滿口民生民計的官員便又齊刷刷的跪下了。高呼:“臣等死罪!”


    孝熙帝一愣,撲的一聲又坐下了。


    良久,才說道:“天下方安,百姓疾苦,自昭武皇帝以來,我大揚朝堂自上而下,莫不是戰戰兢兢,奉行休養生息,以期於藏富於民,百姓安居樂業。而自孝熙十四年以來,朝廷興修水泥官道,朕亦體諒百姓生活不易,故下旨以募役代徭役,招募役丁十萬餘人。每丁每日發放工例二十文。


    為了這二十文,朝堂上下節衣縮食,宮內的花用一省再省,這才從牙縫裏摳出了八百萬兩。等到水泥官道好不容易修成,朕滿以為這合該是足以讓我孝熙一朝千古留名之豐功偉績。卻沒想到這般功績之後,埋葬的竟然是活生生的人命。”


    “臣等惶恐!”


    “你們不惶恐,你們心裏舒坦著呢!”孝熙帝一聲冷笑:“工部尚書,衍聖公——孔微慎。”


    孔微慎慘白著臉,出班跪倒在地,“臣在。”


    “聖人之後,世人典範。”孝熙帝吐出一句,又慢悠悠的說道:“孔微慎,你說,你向朕伸手要錢的時候,朕是按照每丁每日二十文,足十萬丁的工例如實下發的,怎麽到了下麵,實際征收的役丁的卻隻有六萬人,每丁每日的工例竟隻剩下了兩文錢?”


    “陛下,必是有奸賊汙蔑微臣,臣心如水,潔己奉公,忠心耿耿。絕不會做出這番貪贓枉法,戕害人命的事,陛下明鑒!!”孔微慎匍匐在地,聲淚俱發。


    “朕曾聽聞你家的小輩平日裏把玩的彈珠都是金子做的,每年要耗去黃金上千斤。便是朕也沒有這般闊綽呢!”


    “不過是市井流言,陛下……”


    “你若潔己奉公,為何會有百姓千裏迢迢奔赴京城,擔著廷杖三十的風險,也要來敲朕的登聞鼓。你若忠心耿耿,便不會如此肆意妄為,視人命為草芥。”孝熙帝踩著步子,三兩下走到孔微慎身邊,撿起地上一張血書,放在孔微慎眼前,說道:“孔微慎,你截留這些役丁工例,中飽私囊的時候,可曾想過廉潔奉公這四個字,你任由手下官員奴役百姓,充作徭役。為了補足十萬丁的工活,驅使這六萬役丁沒日沒夜勞作,每日僅有兩頓稀粥。使得江浙,湖廣兩布政使司役丁力竭而亡者十之二三。孔微慎,你花著這些役丁血汗錢的時候,可曾想過你家先祖的‘仁道’?孔微慎,你且看看這血書上三千二百八十一個血手印,你良心何安?”


    “朕便是誅你九族也是你罪有應得。”孝熙帝幽幽說道。


    “陛下不可,孔家乃是聖人之後。當朝太後更是孔家女,陛下三思!”吏部尚書孫哲第一個跳了出來。


    “陛下三思啊!”某些個朝臣頓時異口同聲的反對。


    正在說話間,張顯捧著幾本賬簿走了進來,隨即跪倒在地:“啟稟陛下,微臣不負聖望,從孔府中抄出了罪證。”


    眾臣頓時一陣嘩然,且不說孔微慎還沒有定罪,孝熙帝竟已經派了人抄了衍聖公府,那可是衍聖公府,士林心中的聖地。孝熙帝如此肆意妄為,顯然是逾過了他們的底線。


    頓時,蹦出來職責孝熙帝的,碰柱子的,朝堂之上就跟唱大戲一樣,好不熱鬧。


    孝熙帝不說話,他翻了翻張顯呈上來的賬簿,一邊翻一邊撕,這張遞給戶部尚書孫哲,那張遞給吏部侍郎彭榮……


    頓時朝堂上安靜下來,一個個趴在地上,瑟縮著身體,不敢再言語。


    這樣撕了七八張,孝熙帝終於消停下來,冷聲說道:“鬧,繼續鬧,朕就看著。”


    “臣等惶恐!”


    “四百萬兩工例,真正落到實處的竟連一半都不到。隻孔微慎一人便得了一百三十萬兩銀子。孫尚書二十萬兩,彭侍郎十萬兩……”


    “大揚朝容不得這般的貪贓枉法之徒!”孝熙帝合上賬簿,又是一歎:“可朕也曾立下誓言,不殺士大夫。”


    眾朝臣神情俱是一鬆,這朝野上下起碼有三層的人牽扯了進去,如今孝熙帝先發製人,把賬簿拿到了手,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敢和孝熙帝硬碰硬,隻能寄希望於孝熙帝網開一麵。


    “天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朕,不殺你,卻也絕不容許你等逍遙法外。孔微慎,貪贓枉法,收受賄賂,肆意妄為,枉顧人命,罪大惡極,今奪其衍聖公之爵,籍沒家產,五族以內,流放鎮寧,十代以內,不得科舉。遇赦不赦!”


    “至於孫哲等人,罷去官職,下放刑部大獄,日後再議。退朝!”說完這些,孝熙帝拂袖而去。


    隨後便有金吾衛進來,將癱倒在地上的孔微慎等人拖了出去。


    眾朝臣俱是鬆了一口氣,沒人敢質疑反駁孝熙帝的處置結果。他們現在隻想著不要再激怒孝熙帝。以免得孝熙帝揪著賬簿不依不饒,將他們也牽扯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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