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走出了還不到半個時辰,便有一大隊人馬衝了過來,因著天色已經暗淡下來,遠遠望去隻看見一條火把堆成的長龍。張顯當即便是勒住了馬,厲聲說道:“列陣!”


    他身邊帶的人馬不多,昨日那些行刺的歹徒凶狠異常,連軍中的弓|弩都能弄出來。好不容易找回宴斂,若是他今晚出了丁點兒差錯,他們這些人怕是萬死不辭。


    “張將軍,張將軍——”


    張顯支起耳朵,隻看見對麵有兩個亮點正朝著自己疾馳而來。等到人靠近了,張顯這才看清楚來人一身內侍著裝。不由鬆了一口氣。


    來人一手持著火把,一手勒住韁繩,衝著張顯說道:“張將軍,陛下駕到!”


    張顯一驚,下了馬,指揮著手下撤陣。


    車攆越來越近,景修然踩著腳踏從馬車裏出來。


    “參見陛下!”張顯連忙行了軍禮,身後眾兵士跟著張顯半膝跪地,高呼“吾皇萬歲!”


    “免禮,”景修然迫不及待的說道:“人呢?”


    張顯趕忙說道:“在馬車裏。”說完,便帶著景修然往身後的馬車走去。


    景修然撩起車簾子,隻見著宴斂麵色蒼白,躺在裏麵。他的眼睛當即就紅了。


    死死的盯著宴斂袒露出來裹著紗布的左臂,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衝著跪在一旁的太醫說道:“怎麽回事?”


    “啟稟陛下,君侯隻是太過於疲累,因為突然安下心來,所以不自覺昏睡過去了。隻是君侯的左臂中了箭傷,在水裏浸泡的時間太長,上麵的肉已經壞死了。微臣身邊帶的傷藥不多,隻有等回到京城,將壞死的肌肉剜去便可。”太醫當即說道。


    景修然緊著的心頓時一鬆,“那就好,行了,你下去吧!”


    “遵旨!”那太醫連忙退了出去。


    見著太醫退了出來,曹陸當即衝著張顯說道:“張將軍,啟程回京吧!”


    張顯看了一眼宴斂所在的馬車,神色不明,重新回到馬上,大聲喊道:“啟程!”


    景修然探出手,將宴斂緊皺的眉頭抹平,平躺進宴斂懷裏,聽著宴斂胸膛裏緩慢的心跳,眼底滿是無奈、小心翼翼和疼苦,“呆子,呆子,我差點就又要失去你了。這輩子你休想再從我身邊溜走……”


    …………


    宴斂是被疼醒的,他被人按在床上,動彈不得,扭過頭,隻看著一個白胡子老頭拿著刀子正在他胳膊上割肉呢!


    宴斂死死的咬在嘴裏的木棍上,眼睛裏滿是生理鹽水。真的好疼,比當初那隻箭紮進肉裏還疼。


    “阿斂,忍忍就過去了。”見著宴斂一臉鐵青,嘴角發白的模樣,一直候在床邊的景修然當即抓緊宴斂的手,輕聲安慰道。


    宴斂撇過頭,這種被媳婦兒當小孩子哄的場麵他接受不能。他隻能強忍住眼淚,又扭過頭看著景修然眼角的青黑,想起張顯那句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當即鼻子又酸了。他反過來鬆開嘴裏的木棍,言語模糊的安慰景修然:“別擔心,不疼的。”


    隻是一邊說,一邊掉眼淚算什麽事?(一點都不攻,我的人設被自己敗了個一幹二淨。)


    好不容易等那白胡子老頭將手臂上的死肉出去了,又上了藥。宴斂的臉色白的有點嚇人,額頭上滿是冷汗。景修然躺在宴斂身旁,撫著宴斂的胸膛給他順氣。


    宴斂一把抓住景修然的手,放在自己的心髒上,哆嗦著嘴唇,說道:“讓你擔心了。”


    在掉下懸崖的那一刻,說不害怕是假的。他隻想著顧之,想著若是他死了,顧之怎麽辦,他還沒有告訴他自己的心意,還沒能讓他陪自己白頭偕老,他從來沒有想過原來不知不覺之間,顧之在他心裏麵已經占據了這般重要的位置。所以無論如何他也要活著,他要守在顧之身邊,看他開創一個大揚盛世,陪他看每天的日出日落……


    景修然勾起唇角,輕聲說道:“呆子——”你要是出了什麽意外,我豈會苟活。你放心,這個仇,我一定會讓宋謹付出千百倍代價。


    “嗯!”宴斂不明所以咧著嘴一笑。


    宴斂一連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宮裏宮外的東西如潮水一般送進鹹安宮:比如那位神龍不見首尾的太後,葉家,鎮國公府……


    宴斂遇刺,朝野上下一片嘩然,孝熙帝偏偏是個能忍的。明知道罪魁禍首是誰,他卻不動宋謹分毫。一來,他還需要宴放的頭腦為大揚朝民生技術發光發熱;二來,因為沒有明確的證據證明是宋謹動的手腳。準確的來說是孝熙帝把能夠暴露出宋謹的證據不著痕跡的抹了去。


    齊廷和不顧及葉家闔族上下人的安危,在孝熙帝的眼皮子底下也敢擄走宴斂。豈不知若是他們得了手,好好的傀儡被放虎歸山,北光城是不須擔驚受怕,葉家不如鎮國公府掌有兵權,若是孝熙帝懷恨在心,葉家上下難逃一死。如此一來,葉家和北光城之間滿麵心生隔閡。


    而葉家和齊廷和明知道最後追殺宴斂的人是鎮國公府,偏偏找不出證據來。你說他們是會打消自己的懷疑,還是對鎮國公府更加忌憚?


    鎮國公宋從義最是忠義,在明知道罪魁禍首就是宋謹的情況下,他不可能對葉家和齊廷和的猜忌不管不顧,因為這關乎到鎮國公府在老世家之中的地位,關乎到他鎮國公府的名聲。在旁人的眼底,若不是心有不軌,怎麽可能做出這般弑主的大逆不道之舉!


    所以宋從義對此事決不會無動於衷,宋謹是他的嫡長孫又如何,從他暴露出自己的野心開始,宋從義對於宋謹欣賞有之、忌憚有之。隻是如今宋謹更是敢明目張膽的對宴斂出手,更是觸犯了宋從義的底線。便是沒有證據證明,宋從義也要給宴斂、葉家和齊廷和一個交代。


    因此當天早朝,宋從義便上了折子:請立嫡幼子宋環宇為世子。


    陛下欣然允之。


    百官無一人為宋謹說話,平日裏滿嘴倫理綱常、嫡長承爵的迂腐老究生也閉了嘴,一時之間,朝野上下竟出奇的和諧。


    一下子便斷了宋謹鎮國公府繼承人的地位。


    孝熙帝很滿意,宋謹畢竟是葉家人,而且宋謹手裏也有不少的勢力,沒有證據在手,宋從義能做到這份上已經不容易了。反正宋從義將宋謹推了出來,不管老世家和北光城信不信,宋謹想要再從他們身上獲得助力怕是比登天還難了。不能一次性解決敵人,慢慢的削弱敵方的勢力不失為上上策。


    上輩子,正是在北光城和老世家對宴斂心灰意冷之後,宋謹暗地裏開始大肆擴張勢力,趁機扶持老世家的力量,如此一來,宋謹不僅沒有被老世家和北光城忌憚,反而有放縱他成為兩家領頭人的味道在裏邊,畢竟宴斂不作為,可他們也要給家族謀一份出路,而宋謹好歹也是崇光皇帝的表外孫,血緣上總是挨邊的,隻是沒想到宋謹最後會氣急敗壞到違背誓言連宴斂也殺掉,也難怪最後老世家和北光城的人殉葬的不知凡幾。可不是,家養的老虎最後竟然弑了主!!


    隻是如今,宴斂還是北光城和老世家心心念著的幼主,宋謹竟也敢在這種當頭下對宴斂出手,也不知道該說他是敢於冒險的雄主,還是愚昧貪婪的投機者。


    消息傳到宋謹耳中的時候,他正在和宴放吃飯。下一刻,便生生的折斷了手中的筷子。


    什麽叫做偷雞不成蝕把米,這就是——


    宋謹是誰,鎮國公府嫡長孫,擁有大揚朝除卻皇家之外最為顯赫的家室。他嫡親的祖母、宋從義病亡的正妻乃是崇光皇帝親妹。如無意外,宋從義百年之後,他便是鎮國公府說一不二的當家人,整個老世家的勢力都將落到他的手裏。


    宋謹從小就被當做繼承人培養。祖父向他灌輸忠君愛國的思想,可他沒有經曆過祖父口中的崇光年間往事。明明他家如此顯赫,為什麽還要對一個死透了的人念念不忘,竭盡忠誠,反而把自己弄得戰戰兢兢。他十三歲的時候問祖父:如若看不慣龍椅上的孝熙帝,為什麽咱家不直接推翻了他,以咱家的勢力豈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而後祖父問了他一句:然後呢?


    宋謹滿心驕傲的答道:皇帝輪流做!


    他到此時都還記得祖父當時滿臉的著驚疑、忌憚、憤恨,最後化作一絲厭棄的神情。


    打從那以後,宋謹便被鎮國公府發配了出去。他在外孤身奮鬥七年,沒有借助鎮國公府一份力,反而平日裏沒少受到宋從義的打壓,他能做到今天這個地步,不僅為了心裏麵那口怨氣,更是為了那句皇帝輪流做。他宋謹自認資質尚可,那龍椅憑什麽他就坐不得?


    而如今,宴斂橫空出世,作為徳懿太子後人,宋謹已經可以預見到他是自己大業路上最大的絆腳石。更何況他因著宴放一家的關係和宴斂之間便是沒有深仇大恨,恐怕宴斂對他也無甚好感,便是將來宴斂奪了位,他哪還有機會可言。


    那群北光城士子倒是膽大包天,竟敢謀劃著在宴斂外出的時候將宴斂帶回北光城。可這老世家之中除了那幾個老一輩的還念著前朝忠義,小一輩的心可不是那麽齊。所以齊廷和等人的計劃幾乎是第二天就被暗線暴露給了宋謹。


    宋謹幹脆將計就計,趁著北光城士子動手的時機,冒險刺殺宴斂,為此他不惜動用了自己隱藏多年訓練出來的死士。隻要宴斂死了,憑借他的身份,要想收服老世家和北光城,豈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而他也大可以將一切罪責推到孝熙帝身上,便是宋從義知道是他幹的,難道還真能為了一個死人奈他如何。


    隻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宴斂居然還能活著回來。不僅如此,他還低估了北光城對鎮國公府的忌憚,恐怕他也沒想到齊廷和和葉家會徑直拋開孝熙帝,直接認定鎮國公府就是幕後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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