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下河村,宴斂又縮了書房了。隻這一會不玩那些筆墨紙硯了。


    他得了一式五把上好整副刻刀。雞翅木做的柄,吹發可斷、透著寒光的刃口。這可讓宴斂開了眼界,他自詡把玩了十幾年的刻刀,但說到這幾柄刻刀的刀口鍛造工藝,就是落在現世也未必比得上。卻原來古人也有這般大智慧。


    刻刀是好的,它們來自於那一日顧之強塞給他的那個小木盒。


    明明隻是一麵之緣,宴斂卻覺得心中有股不可言說的悸動。那人自有一身玉樹風姿,就連隨手送的禮物也是他喜愛的。隻覺得那人果然是……唉,虧得他肚子裏如今也算有點墨水,一時竟也不知道用什麽詞來形容才好。


    這般想著,手上的動作卻是漸漸的停了下來,放著刻刀,扯過一旁的軟棉布,將打磨好的珠子慢慢擦拭幹淨,陽光照射在穿孔木珠上,泛著紫紅色光輝,令人賞心悅目。


    加上一旁放置在布巾上的九顆,用繩子穿好,一副透著微香的紫檀木佛珠就做好了。


    這紫檀木卻是前些日子三叔宴北流帶著宴敘從深山老林裏拖回來的。直徑不過二十公分的木材,卻是貨真價實的千年生小葉紫檀。


    自打大揚朝立國開始,檀木便開始成為權門豪強消費的奢侈品。到了孝熙年間,隨著勳貴們越發推崇追逐,紫檀木便開始以一種獨領風騷的姿態傲視其他木料,坊間更有了“一寸紫檀一寸金”的說法。


    小葉紫檀更是各種硬木中紫檀木質地最為細密的一種,小葉紫檀的份量最重,堪為入水即沉。它生長緩慢,非數百年不能成材,成材大料極難得到,且木質堅硬,適於雕刻各種精美的花紋,紋理纖細浮動,變化無窮,尤其是它的色調深沉。故而顯得穩重大方而美觀,隻這一點最是迎合了勳貴們的審美觀。


    紫檀雖好,但在大揚朝分布本就極少,不過是沿海幾個布政使司才有,又經過這些年來的砍伐,上好的上了年頭的紫檀木原木更是稀少。他三叔不辭辛苦地鑽了人跡罕見的老林子,奔勞了五六天,才弄回來這麽一根,到家的時候,衣服都沒得完整的,破破爛爛,身上滿是荊棘劃拉出來的傷口。


    他三叔向來寡言少語,最後隻說了一句:“大郎盡管拿去耍玩,不夠了再與我說,我依稀還記得有幾處地方長著這玩意。”


    就為著宴斂不經意間的一句“可惜無有好木料……”,他三叔就不知道跑哪個疙瘩裏去給他尋了。這般作為,不管是因著什麽由頭,總之是在宴斂心裏是狠狠的刷了一把好感。


    如今打磨好的佛珠是送給老爺子的,尋了合適的木盒裝進去。一旁的書架上已經放了一堆同樣製式的木盒。給阿奶的萬年嵩祝簪,二嬸吳氏的箜篌簪,大妹宴玫的梅英采勝簪,都是時興的樣式,宴斂一點一點用檀木雕出來的。至於宴家其他的幾個男人,那就簡單了。一人一個檀木木牌,刻的是梅蘭竹菊四君子,卻是正好夠了。


    這方剛剛將屋子裏的木屑打掃幹淨,那邊宴攸卻是風風火火的衝了進來。


    “大兄可知道,我方才卻是看了一出好戲……”


    這事還得從這裏說起。


    也不知是心裏愧疚還是為何,想到記憶中宴北重一家可憐兮兮的模樣,即便當時還不是他在。宴斂心裏到底是有一道跨不過去的坎。心裏磨了幾天,也不管將來如何,宴斂終是自己寫了一份保書出來。談不得什麽心軟,大概也就是一種自我安慰而已。今天一大早便是托著宴攸送過去。


    宴北重一家的房子尚未建好,如今依舊住在劉二的祖宅裏。


    本以為斷了親,沒有了宴家人的磋磨,望著眼前初具模型的大院子,再想著如今那迎客來裏源源不斷的進賬,一家子滿以為總算是能安安穩穩的過活了。


    卻沒到剛剛擺脫了虎口,如今又有餓狼盯上了他們。


    這匹餓狼不是別人,卻是李氏的母家。


    要說這李氏,卻也不是普通的農家女。她家曾是鬆溪縣頂頂有名的耕讀世家。曾有過一門父子兩舉人的美名,家中也曾出過正五品的同知。如今縣城南邊的坊市裏還立著他家的四柱一間兩樓的功名牌坊。可算是轟動一時,當年誰不尊一聲鬆溪李家。


    甭管前人如何生猛,若是沒有得力的後人繼承延續,當年再怎麽風光的家族,到最後也得落寞收場,鬆溪李家便是如此。


    李家到了李氏這一代,當家的是李氏的父親李為,卻是個榆木腦袋,又不事生產。窮盡詩書幾十年,最後連個秀才也沒撈到,卻將家財揮霍了個七七八八。若僅是這樣,別人也就頂多惋惜一二。


    可這位李大老爺,卻偏偏是個拎不清的。堪稱是寵妾滅妻的典範。嫡妻尚未進門,小妾就生了庶長子。因著嫡妻誕下的是個女嬰,並傷了根基,無法再有孕,便要貶妻為妾,抬妾為妻。最後竟害得嫡妻陳氏碰柱而死。


    到底是惡有惡報,老天爺也不知開沒開眼?陳氏還沒來得及安葬,這位李大老爺便一命嗚呼了。臨死也得給世上再留下一個大大的笑柄。竟是太過興奮,當天夜裏死在了小妾的肚皮上……嗬,真是丟盡了讀書人的臉麵。


    李為一死,李家也就剩下了新出爐的正妻何氏,嫡子李毅,外加方出生卻變成了庶女的李氏。


    李為死了,何氏哪還有什麽忌憚。平日裏便是將李氏當牛馬一樣使喚,住的柴房,吃的豬食。她不說,李家也無人上門。誰知道呢?就這樣,李氏殘喘著活到十三四歲。唯唯諾諾的一個人,最後被因落榜醉酒,尋圖發泄怒火的李毅徑直打斷了左腿。


    李氏就是這樣瘸了。何氏哪裏會願意養個廢人。便想著將人嫁出去得了。人都這樣了,勾欄院也是不收的。她也不求什麽聘禮,到最後也不願意李氏好好的,恰好著宴北重四處給自己找媳婦。聽說了宴家當時的情況,何氏滿意了,二話不說答應了婚事。沒有什麽三書六禮,宴北重唯一做了的,就是領人回去的時候帶著人坐的牛車。


    這一晃便是十八年。李毅到底是李為的兒子。要不怎麽說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呢?同樣是走的科舉,考了十幾年的院試,李毅揮霍掉了李家最後的家財,賣掉了李家四進的祖宅。也沒能考上一個童生。


    何氏恨啊!她恨自己出生卑賤,隻能做妾,卻眼見著李氏的親娘陳氏進了李家族譜,她還得跪著給陳氏奉茶。可這有什麽呢?李為最為看重血脈傳承。嫡妻生不出兒子便什麽都不是。這年頭,嫡子才是一家之傳承,沒了嫡子,被人說起來,那就是絕嗣啊!何氏隻須得吹吹耳邊風。李為也就徑直忽視了還可以把庶子記在嫡妻名下的法子。竟直接改妻為妾,扶何氏上去。卻沒想到陳氏也是個剛烈的,竟直接撞柱了。


    陳氏死了,李為死了,李氏廢了,李家的名聲也毀了。李毅考了十幾年耗盡了家財。她們一家也從李家祖宅搬進了胡同口破爛的小院子裏。整日裏混混沌沌。李毅卻又沾上了賭。


    賭這玩意兒,沾上了可就難以脫身了。從一開始賭桌上的大殺四方到後來把最後的家底全部填了進去,李毅竟還倒欠賭場二百兩銀子。何氏覺得天都塌了,她整日裏嚎哭。賭場的人三天兩頭的堵她家的大門。直言若果李毅不還上這筆錢,就將他剁手剁腳沉塘。可這是二百兩?就算把他們娘兩賣了現在也不值這麽多錢啊!


    那可是她親兒子,就是再混,她再恨,她也總不可能看著他去死!


    便是在這時,何氏偶然看見了宴北重一家從迎客來出來。那可是縣裏最熱鬧的酒樓。


    隻一眼,她就認出了十幾年未見的李氏。她總以為李氏這一輩子在宴家也就是個做牛做馬做到死的命了。卻沒想到,李氏居然翻身了。她身上穿著精美的衣裳,身上戴著全套玉飾,玉簪,玉耳環,玉鐲子……精致極了。這樣的東西,一套下來少說也得上百兩。這樣的首飾,就是當年李為還在的時候,她也是戴不起的。


    看著他們一家子和和樂樂,美滿的樣子,何氏扭曲了。一方麵她絕不能容忍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李氏居然活的好好的。另一方麵,宴北重發達了,作為他的嶽家,他的大舅子如今身陷險境,宴北重自然應該有所表示。


    等到何氏將宴北重一家的近況打探清楚了,何氏更滿意了。迫不及待地拉著李毅去了下河村。


    多好的事啊?既膈應了李氏和宴北重一家,又能敲來一筆銀錢。反正他宴北重一家如今富裕的很。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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