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北重癱跪在地上,望著端坐在上方的麵色陰沉的爹娘,再看看侍立在一旁滿臉嘲諷的二哥,麵無表情的三哥。顫抖著手摸了摸自己鬢角的銀發。他本是家中最小的一個,二哥和三哥眼見著正值壯年,意氣風發。他剛過三十,卻已滿頭華發。


    扭過頭來看著同樣相依著跪伏在地上瑟縮哭泣的妻兒,麵黃肌瘦,衣衫襤褸。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的乞兒。


    宴北重總以為自己是家中最為愚鈍的那個,比不上二哥能言善辯,比不上三哥身手敏捷。因此不得二老的喜愛。少年時備受漠視,眼見著二老和三個哥哥嬉笑怒罵。獨留著他一人在旁格格不入。他總想著能夠做些什麽吸引二老的關注也好,所以他心甘情願的擔起了家裏的重擔,任由驅使。


    眼見著三個哥哥先後娶妻生子,爹娘卻對他不聞不問。他隻得一邊告訴自己不能給二老添麻煩,一邊自己找了個瘸腿的婆娘——因為他給不出聘禮,家裏又是這樣一副光景,尋常農家的女兒也不願嫁進來受苦。


    後來,幾位嫂嫂先後生了孩子,一大家子人住在這座小院子裏就有些擠了。他頭一次體會到了二老的和顏悅色。所以他心甘情願的聽從二老的吩咐騰出了地方,帶著李氏和年僅一歲的大兒子搬進了後山的茅屋裏。


    這一住就是十五年。


    十五年——磨滅了他少年時對宴何來和劉氏的孺幕之情。他渾渾噩噩,被每日裏做不完的活計麻痹著。


    等他回過頭來再看的時候,妻子和他一樣早早的累壞了身體。三個兒女羸弱不堪,最大的兒子十六了,最小的女兒也有十三了。俱是可以娶妻或是嫁人的年紀。身子骨卻還不如隔壁王大嬸家十一二歲的小子強健。


    如今,就為了十兩銀子的聘禮,劉氏就要把自家十三歲的小女兒賣給隔壁劉家村的鰥夫做填房,那人已經五十了,上一任妻子就是被他活生生打死的,附近的人哪個不知曉他殘暴的名聲。小女兒嫁過去還有活路嗎?


    妻兒知道了這事,跑到劉氏麵前苦苦哀求,就因為小兒子說了一句“你現在做下的孽,也不怕將來報應在宴斂身上。”最後竟被惱羞成怒的劉氏往死裏打罵。看著劉氏手旁染血的荊條,若不是隔壁王大嬸率先衝進來護住了他們,宴北重不敢想象那後果!


    這就是他心心念著幾十年的父母,他宴北重做牛做馬十幾年,掙的銀錢何止幾百兩。到最後,為了十兩銀子,他宴北重就得賣兒賣女,倍受折磨。


    這都是他自己做的孽啊!妻兒何其無辜,卻被他拖累至此。


    突然那麽一瞬間,宴北重挺直了身體,他環望著端坐在一旁的裏正,耆老,宴氏族老。猛的磕倒在地,嘴裏重複著說道:“爹,娘,恕兒子不孝。看在兒子為了這個家勞苦了這麽多年的份上,求爹娘把兒子分出去吧!”就像小兒子說的,他已經對不起妻兒太多,絕不能讓他的孩子再步他的後塵。隻有逃開這個家——


    聽到宴北重的話,同樣跪倒在地的宴放當即鬆開了緊握的拳頭。


    說巧不巧,宴放原本卻是二十一世紀工科大學的一名剛剛畢業的大學生。一場意外的車禍害他沒了性命,卻轉眼讓他在異世界重生。


    宴放平日裏沒少看小說消遣。乍然到了這異世界,滿以為自己會是所謂的天之驕子,自有主角光環。現實卻給了他當頭一棒。眼見著一大家子擠在一個破茅屋,穿的是破破爛爛,吃的是卡喉嚨的糠餅野菜。而他之所以能夠活過來,還是因為之前的那個宴放因為填不飽肚子,餓得慌,自個兒跑到山林裏摘野果子去了,結果一個不慎,摔下了樹,徑直就丟了性命。這才有了現在的宴放。


    親爺親奶苛刻至極,對他們動輒打罵,親爹愚昧不堪,親娘唯唯諾諾,兩個兄妹膽小如鼠,好好的一大家子生生的變成了任人奴役的奴隸。宴放可不想自己將來和他們一樣悲催的苟活。當務之急,唯有擺脫這些扒在他們一家身上吸血啖肉的無恥之徒。他才有活路可言。


    好在宴北重還有的救。宴放做的很簡單,專門挑宴北重回家的時間拉著李氏哭訴,哭他們窮。哭宴家一大家子都是他們養的,最後他們卻連肚子也吃不飽,還要挨打挨罵。哭他們軟弱無力,是不是等他們長大了,兒子,孫子,也要和現在一樣窮苦一輩子,連溫飽也滿足不了。


    生生的逼迫這這個忠厚卻愚孝的中年男人半夜躲在被窩裏抽泣。


    宴北重的心動搖了。小兒子說的沒錯,憑什麽他做牛做馬,最後卻落的這樣的境遇。難道他要連累自家兒孫也和他一樣起早貪黑卻依舊連肚子都填不飽嗎?


    事情開了頭,接下來宴放隻需要時不時的暗示分家的好處。可還沒等他想好後續的大招,劉氏自個兒湊了上來。也恰好讓他看見了可以利用的空間。


    求情的事是他煽動的,話也是他說的。自己的那位大堂兄是劉氏夫婦的心頭肉,說不得,罵不得,捧在手心裏的寶貝。宴放心裏本就怨恨,卡著時間湊上去咒罵宴斂。正好是村子裏一群孩子上門來找宴放玩耍的時間。一群七八歲的孩子哪裏見到過這種陣仗,直接就被劉氏猙獰揮打宴放一家的場麵嚇哭了,孩子一哭,滿村子就轟動了,大批孩子父母長輩直接往這裏趕過來。


    事情一下子就大發了。這才有如今下河村人齊聚一堂的場麵。


    刺骨的疼痛轟炸著宴放的神經,但他心裏反而一陣輕鬆。有了宴北重這句話,他知道,他的目的達到了。


    “太叔,你看這事該如何處理才好?”宴北豐衝著上座的宴何來緩緩說道。


    宴北豐作為下河村裏正兼著下河村宴氏的主家,負責下河村戶籍管理,課置農桑,檢查非法,催納賦稅的一應事物,可以說在下河村裏,論威望,沒人能越的過他。


    隻是他雖然也同情宴北重一家,但今兒個這事說白了那是宴家的私事,也輪不到他說些什麽。更何況他也不想得罪宴家人,宴斂去福州赴鄉試,雖說三年前落榜了,但是萬一這次中了那就是高高在上的舉人老爺。有了官身,不是他得罪的起的。就算不中,他也願意給這個下河村唯一的秀才公一個臉麵。


    所以這件事,不管從哪個方麵而言還得宴何來自己處置最好。


    隔壁王嬸子向來是看不起宴家的齷齪事,看著遍身血痕的宴放等人,本就大大咧咧性子的王氏當即怒聲說道:“這有什麽好說的,人家要分家,你盡管分就是了。宴北重一家做牛做馬這麽多年,過的卻是豬狗一樣的日子。你看看這一家老小,劉氏,虧的這是你親生的兒子,居然要把親親的孫女兒送進狼嘴裏……哪有母親這麽苛待子孫的,蛇蠍心腸也不過如此了。”


    “夠了,你少說幾句……”劉二皺著眉頭,當即拉住了自家婆娘。在座的都是宴氏長輩,哪裏輪得到她一個外姓人說話,更何況有些話私下裏說說也就是了,捅到明麵上,這是要把人得罪死啊!


    宴何來環視四周,除了王氏依舊小聲的罵罵咧咧,其他人俱是自顧自的並不言語。看著地麵上狼狽不堪的宴北重一家,隻是淡淡的開口說道:“這原本是我宴何來的家事,既然家醜已經外揚了。我宴何來也舍了臉麵,分家就算了,我看還是直接斷親吧!”


    話一說完,人群頓時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父母在,就分家已經是大忌了。現在竟然是要直接斷親,可見宴何來是何等的厭棄宴北重一家。


    不過轉而一想也是,今兒個鬧出了這麽一出,就算下河村人不願意事件傳出去,影響了宴斂在外的名聲。


    隻因為下河村能出一個秀才公,村裏的人自然也是與有榮焉,這話說出去,他們也能抖擻一二。鄉裏鄉親,說的就是同氣連枝,所以哪怕他們看不上宴斂的為人,但是到了外頭,宴斂的名聲那就是下河村的名聲。他們自然得維護。


    雖說這樣,但是在下河村裏,宴家的名聲算是全完了。


    聽見宴何來的話,劉氏當即一陣氣急,卻被宴何來按住了右手,便又聽他說道:“我宴家共有十四畝水田,八畝旱地。我給他兩畝水田,兩畝旱地。這會兒隻算出去宴北重,我這一大家子還得住在這宅子裏,宅子自然給不得,念在他往日的作為,我再與他三兩銀錢。”


    宴北重渾身一震,他不可置信的望著上頭巋然不動的二老。他自認為孝順了宴何來這麽多年,沒想到最後卻落了個斷親的下場。他躬下了身體,想要說他不分家了,就這樣吧!他願意侍奉二老。話還沒說出口,便感覺到衣角被狠狠的拉扯,回過頭來,對上小兒子淒慘的神情,再看妻兒滿身的傷痕,扯了扯嘴角,最終沒說什麽,隻是神情更加的淒涼。


    四周頓時一陣沉寂,王嬸子掙開了劉二的手,卻是說開了:“宴太叔這事做的實在是不地道。宴北重好歹伺候了你們這麽多年,就算是斷親,村裏人哪家分家不是均分的,到了太叔這裏,幾畝地就打發了,未免沒了公道。”


    聽了王氏的話,在場的人俱是滿臉不悅。宴北重不說話,諸位耆老長輩不說話,那便是默認了這點。現在哪裏容得了一個外婦人說三道四。宴北豐正要嗬斥一二。便是聽見人群中傳來一個聲音。


    “王嬸子這話說的好沒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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