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快靠近淩晨三點的時候,當原定於這個時間會來縣城外部接人的軍用直升機被阿裏城內的聞榕上校臨時阻截空中信號,並被告知立刻去往完全相反的一個方向之後,兩個年輕的飛行員瞬間都有些愣住了。


    “阿裏城已經被微生物全麵滲透!無線通訊信號發射站就快被完全摧毀了!所以馬上幫我聯係聞將軍!告訴他原計劃必須現在做出改變!你們自己記得小心避開天空中的那些鳥類!不要誤傷!務必讓山底下的人也配合他們一起應對接下來的雨後微生物爆發!聽到請回答!”


    那頭的聞榕壓低著的口氣聽上去很嚴肅也很緊繃,伴著無線電極不穩定的電流聲,兩個飛行員都清楚地聽見有大量的槍聲和恐怖尖叫聲在那頭響起,這讓他們瞬間沉下了臉色的同時也趕緊回了句。


    “好……好的,聞上校!您請放心!”


    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兩個飛行員都趕緊準備改變開始的降落地點,並試圖先遠離一點那些紅色的異常氣體,再趕緊通過空中通訊設備向塔欽匯報這件事。


    飛機的螺旋槳聲在夜色中卷起大片大片的風雪,也讓他們在半小時後順利地靠近了阿裏城外的另一塊臨時空地。


    而雖然已經提前有了心理準備,卻還是被這裏臨時聚集的老人和孩子們給弄得眼睛都紅了,更甚至親耳聽見他們因為與家人分開而不自覺發出的啜泣聲也讓這兩位年輕人有些心頭發酸。


    “孩子們,我的兒子還能回來嗎……他說要先留在阿裏城,和那些軍人們一起守護我們的家……他還能回來嗎?


    沒有爭搶,也沒有吵鬧,聽從著指示一個個上來找好位置坐好的藏民們看上去都安靜而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穿著厚實藏袍的老阿媽用很生澀的漢語問了前麵的飛行員這麽一句。


    聽到這話,兩個今年也不過二十出頭的飛行員都不知道怎麽開口,好半天才紅著眼睛勉強地安慰了大家幾句又把飛機給起飛了,當第一趟平民被順利送到山腳時,兩位飛行員也沒耽誤太多時間就準備返回阿裏城接下一趟人了。


    可在這個看似一切順利的當口,積攢了快有十幾天的雨水卻伴著紅色的霧氣而開始從天空中緩緩降下,而明顯感覺到空中能見度因為下雨而越來越低,其中一位飛行員隻能皺著眉和自己的同伴交代道,


    “要不我們先找個臨時降落點吧……情況好像不太對勁。”


    “恩,好。”


    兩位飛行員意見達成一致之後就準備往積雪消融的地麵靠近,但他們不知道這場紅霧之後有些不知名的怪物已經從下方盯著他們很久了。


    當距離下方陸地已經越來越靠近時,忽然,一陣恐怖怪異的騷動毫無預兆地從外麵傳來,先是有十幾個長著四五個大眼睛的紅色瘤狀物一下子砸在了他們的前擋風玻璃上,接著無法維持平衡的飛機也被迫搖晃了起來。


    兩個飛行員見狀臉色大變,當即就準備想些應對的方法,但迫降在懸崖邊之後緊接著左側機艙門就被一些讓人毛骨悚然的液態溶解聲弄得開始腐爛變形,不過十幾秒就有七八根沾滿了大量綠黴的菌絲伸了進來。


    因為這一切來得突然,所以實際作戰經驗並不充足的飛行員們隻能手腳發軟,麵色慘白地一時間也不敢動彈。


    而就在這些粘稠惡心的菌絲即將湧入機艙又把圍捕到的獵物分食幹淨時,有一種濃鬱奇異的花香味道卻從外頭的雪地上隱約飄散了進來。


    癱軟在駕駛座的飛行員一時間有些神情恍惚,接著便聽著外頭傳來那些怪物們畏懼尖銳的嘶吼聲,又過了大概四五分鍾,才有一隻細瘦蒼白的手從外麵慢慢地打開了已經被損壞的艙門。


    與此同時,一個帶著眼神莫名有些危險味道的英俊男人也把頭探進來打量了眼他們,又顯得有些疑問地眯起眼睛問了一句。


    “都沒事吧?”


    “謝謝,謝謝……”


    被這個男人救了一命的飛行員們已經被嚇得連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畢竟隻要想到剛剛那個堪比生化危機的情況他們還是有些後怕。


    而見他們的確沒什麽事,也就自顧自地走進來又找了個幹淨的地方坐下,因為嚴重的潔癖,蔣商陸下意識地就皺起眉擦了擦一下手上沾到的汙血,等給自己點了個根煙湊到嘴邊抽了一口之後,他才轉過頭衝兩個飛行員開口道,


    “你們這是要去阿裏城是嗎?”


    “對,您……怎麽知道?”


    “我正好也要過去,本來以為這次要我自己走上去了,現在看來,我的運氣不錯,我還沒走幾步,你們自己就從天上忽然掉下來了。”


    雖然蔣商陸的本意看上去是想緩和一下此刻緊張的氣氛,但是驚魂未定的飛行員們還是有點笑不出來。


    而聽到其中一個小子一臉好奇地問了句他現在去阿裏城這種地方幹什麽後,本來在低頭調整著自己手上的那個戒指的蔣商陸先是抬起頭來,又顯得挺意味深長地回答了一句。


    “去找人。”


    這般簡短地回答完,重新低下頭的蔣商陸也不打算詳細解釋自己的目的,事實上現在這種情況,他也並沒有什麽和人聊天的心情。


    而想到自己最後留在藏廟裏的那封給明天早上一定會去找他的謝沁的信,他就在沉思了一會兒後,顯得很懶散地衝前麵那兩個因為他接下來的話而麵色慘白的飛行員笑了笑道,


    “先趕緊檢查一下右側發動機有沒有明顯損壞,然後盡快離開這裏吧,我已經感覺到有一些很不友好的味道在靠近我們了,大概……還有五分鍾時間就又要爬進來了吧?”


    ……


    寄生在遏苦身體內的王誌摩獨自蜷縮在黑暗的牆角中,從空中不斷的落下來的雨水滴落在他麵無表情的臉上。


    一切都和過去的很多次一樣,無人的山洞,陰暗的小巷,潮濕悶熱的下雨天,他這樣的生物就是要在這樣肮髒惡劣的環境下才能生存下去。


    他聽到外麵的動靜很大很吵,血腥味和慘叫聲匯聚成一片可憎可悲的人間地獄,但情況似乎正在朝向一邊倒,因為有個叫聞木頭家夥顯然這次相當有耐心地等在這兒故意陰了他一把。


    而想到這兒,王誌摩就這麽側著頭聽了一會兒古怪地笑了笑,接著又對自己身體裏的遏苦自言自語了一句。


    “遏苦,你說要是外麵那些相信了我的話的微生物到明天早上才知道,其實他們好不容易求來的白天和陽光就是殺死他們的最好武器,他們會不會恨我這個歲?”


    遏苦聞言不言不語,事實上屬於菩提樹的氣息已經在這具身體裏變得越來越微弱,而王誌摩沒有聽到回答也隻是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起來後,接著伸了個懶腰微笑著開口道。


    “不管了,反正他們也沒機會知道我其實也是在利用他們了,畢竟他們那麽向往陽光,那我隻能盡可能滿足他們了,反正我不喜歡陽光,我就喜歡呆在這樣又髒又臭的角落裏一直不停地淋雨,這才是我這種心理陰暗,又愛記仇的怪物最好的歸宿。”


    這般說著,王誌摩便慢慢地走出了這個角落,他知道外麵現在有個人正在等他,這個人曾經是他的朋友,也給過他最寶貴的友誼。


    隻可惜物種的先天差距讓他和所謂的生命之樹注定成不了能交心的朋友,而一腳腳踩過飛濺了一地的斷肢和血汙又抬頭望向不遠處,王誌摩眯起白色的眼睛地盯著遠處白發的聞楹勾起嘴角絮絮叨叨地開口道,


    “挺厲害啊……終於也學會背後陰我了?難怪我感覺到這裏現在除了我們兩就隻有一些死人了,不過也好,正好留一個好好說話的地方,恩……那個馬莎的小丫頭也被你給送走了?那是不是說明原點……現在就在你身上呢?不過聞楹,我爸去哪兒了?”


    “被我送回第四象限去了,那才是他該去的地方。”


    被聞楹的回答猛地微微僵硬住了背脊,王誌摩雖然臉上還在笑,但是笑得已經很恐怖陰森了,而知道這個看著不愛吭聲的家夥現在就是在故意激怒自己,而且明顯已經成功了,腳下的土壤裏已經有大量的白色菌絲伴隨著怒氣湧出來的王誌摩隻看著他又微笑著地開口道,


    “你知道上一個做出這種蠢事的次旦拉姆是什麽下場嗎。”


    聞楹聽到他這麽說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不說話。


    “我把這些菌絲狠狠紮到了這隻鳥的腦子裏,讓我身上的孢子吸光了她的腦漿,她現在就呆在第二象限裏,你想去看看她快被那些饑腸轆轆的微生物吃光的屍體嗎?我可以馬上就送你去。”


    他惡毒的話語並沒有引起聞楹的任何反應,事實上白發青年看向他的眼神裏連基本的憤怒和厭惡都已經沒有了,隻有些許難掩複雜的情緒在慢慢波動,而見狀隻是嘲弄地眯起自己白色的眼睛,王誌摩玩笑般的聳聳肩又顯得心情不錯地開口道,


    “哦,我差點都忘了,你已經和我一樣成了徹底沒人性的怪物了,怪不得看到我故意弄出來的這些事,你也沒有什麽反應了……其實你這個人的性格有時候真的很討厭,還記得你上次是怎麽凶得要死的反駁我的嗎?”


    “你說,王誌摩!閉嘴吧!我才不會為了你們這些人去犧牲我自己呢!我就是這麽自私!而且你們不許明著說我自私!不然我就要生氣了!哈哈!這個世界上怎麽會你這種總是活得很理直氣壯的人啊?可你當初既然是這麽覺得的,現在又跑來阻止我這是為什麽呢?是想為了次旦拉姆這個可憐的母親複仇?還是被這些無辜的人主持公道?你是不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啊聞楹……”


    他用詞尖銳的話讓聞楹終於起了一絲反應,而在月光下逐漸恢複自己不斷張開,不斷長大的美麗樹身,又抬起頭看了眼自己樹上那些儼然已經呈現出枯萎結莢的鳳凰花後,終於下定決心徹底展露出自己生命之樹一麵的聞楹難得顯得很有耐心地用一種平穩的語氣回答道,


    “我這個人的確很自私。”


    “真難得,你居然親口承認了?”


    “我之前確實一直沒有盡到生命之樹的責任,但是這並不代表我現在沒有資格把你親自送去地獄去。我早就說過,任何人都應該為自己犯下的錯負責,這個世上經曆過不幸也保持住原則的人大有人在,無論你曾經遭受過什麽樣的痛苦,光憑你對並沒有傷害過你的遏苦做的事,你對這裏所有無辜的人做下的事,你就該死一千次死一萬次……你已經徹底無可救藥了,太歲。”


    這般說著,麵對太歲絕對的威脅也沒有絲毫退意的聞楹就抬起了血紅一片的眼睛,他的臉上開始蔓延開一層豔紅色的鳳凰花紋路,眸子裏也開始滲透出一層層殘酷堅定的殺意。


    他身上曾經短暫消失過的那抹華美的紅也仿佛在一夕間忽然回來了,那一簇簇火紅妖嬈,明豔不可方物的鳳凰花在天空中越開越盛,盛極了的香味彌漫開來瞬間彌漫在了阿裏城的每一寸角落。


    這一幕使那些紅色花朵遠遠的看上去就像是一隻隻張開翅膀,天生就著絕對攻擊力的鳳凰鳥,璀璨丹霞映襯下的鳳凰花就像是一副絕美的讓人挪不開眼的畫,而見狀的王誌摩隻是緩緩沉下臉,又嘲弄地伸出自己的手指勾了勾又輕輕翹起嘴角道,


    “你盡管來試試看,看看現在的你有沒有那個本事殺了我。”


    伴著太歲自己的話音落下,他們腳下的地底像是忽然被驚醒了什麽可怕的怪物,無數怪異粘稠的菌絲從房屋內部,土壤深處翻動湧現,不斷掙紮出來,像一頭頭貪婪腥臭的野獸一樣張開血盆大口就和鳳凰花纏鬥撕扯在一起。


    而親眼看著眼前這幾乎毀掉阿裏一切建設的災難發生,心中充斥著傀意和不忍的聞楹隻皺起眉用盡全力地阻止著眼前的太歲繼續發狂的行為,但在他的腦海中卻忽然想起了那時他和蔣商陸在哈薩克的天鵝湖邊,低頭喂著那些野生天鵝的蔣商陸笑著和他說的那番話。


    “……你別總是給自己太多壓力,無論是生命之樹還是其他和我們不一樣的生物,在更遙遠的時代其實都隻是壓根不存在的塵埃,據說在億萬年前,在地球形成之初的太古宙中,伴隨著恐怖的火山爆發,一個暴躁充斥著怒意的冥古宙也積攢出了一場誕生新生命的力量。”


    “一顆顆劇烈燃燒的隕石從遙遠的外太空進入雲層,化作火球砸在陸地上,隨之而來的是地質活動劇烈,火山噴發遍布,熔岩四處流淌,而在那時的地球上,真的就這樣持續遭到了四億年小行星和彗星的攻擊。”


    “這聽上去是不是很讓人絕望?但是你相信嗎聞楹?在這場也許一不小心就能徹底毀掉地球的災難之後,地球上最早的海洋居然就神奇地誕生了,危海,寧靜海,晴朗海,肥沃海和風暴海,我們這個地球上最早的五個海洋就誕生在這場災難之後,此後的微生物,還有緊隨而來的動物才開始在海底蠕動,健康充滿生機的植物也才在地麵上生長,這麽一想,這是不是一件讓人心中充滿無限希望的災難了?”


    男人的聲音漸漸地變得微弱遙遠,聞楹混亂煩躁的思緒也伴隨著身體上被撕咬的劇痛而被迫拉了回來。


    而距離這場頂端生物之間有關生存環境的爭鬥,此刻已經整整過去近一小時,直到阿裏城地麵下屬於岡仁波齊的心髒聲越來越響,清晰明顯到暗自找尋了它許久的聞楹就差一步就要確定他在哪兒了。


    隻差一點點,在地底慢慢蔓延開來的細小嫩枝就要觸及到那顆跳動的,充滿生機的心髒。


    可是還沒到,還沒到,還差一點……還差……一點。


    這般想著,臉色慘白,被雨水打濕的長發垂落在麵頰的聞楹稍稍退後一步,越發往上生長,簡直快要觸到最遙遠的天空盡頭去的樹枝也在強酸性的汙染雨水中漸漸地顯現出枯萎的模樣。


    麵頰上同樣被他打得都是血的王誌摩見狀直接一把狠狠掐住他的脖子,在把他枯萎殘敗的樹枝使勁踩斷,又瘋狂憎恨地看向他的眼睛後,這兩位曾經的摯友隻是各自形容狼狽地對視著,接著用菌絲的纏住著他樹枝的王誌摩惡狠狠給了他一個巴掌後又笑著問了一句道,


    “這下可以給我把原點交出來了吧,木頭?”


    嘴角都是血跡的聞楹被打得直接側過臉,他充血的眼睛冷冷地看著眼前的太歲,卻明顯不想和他說上一句話。


    而他的這種固執的態度顯然激怒了已經徹底理智的太歲,但就在他眯起眼睛剛要抬手直接刺穿聞楹的心髒時,太歲卻感覺身體內部好像有什麽怪異的感覺湧了上來。


    有什麽危險的東西好像靠近了他的心髒,這讓他很不安,很害怕,幾乎想立刻捂住自己的心口。


    但顯然之前那麽多努力,就是在等待這一刻的聞楹並不想給他這個喘息的機會,因為看似被他壓製的沒有力氣再還手的聞楹已經迅速地抬起手,緊接著眼眶因為驚恐而下意識睜開的太歲就感覺到自己的一隻眼睛被什麽很尖銳的樹枝給一下子紮穿了。


    失去一隻眼睛的劇烈痛苦讓他捂著自己的臉頰退後了一步,又狼狽地跪在了地上顫抖了起來,從阿裏城下方的地底死死抓住他心髒的聞楹搖搖晃晃地走近了他,在抓住太歲的頭發後讓他抽搐著仰起臉後,這才冷冷地看著他開口道,


    “從遏苦的身體裏……立刻給我滾出去。”


    “不……不……不可能……已經不可能了!!”


    扭曲著麵容死死地瞪著眼前的聞楹,憤怒叫喊著的太歲的一隻眼睛還在不停的流血,淚水不斷地從他的眼睛裏湧出來,可是他還是偏執地死死抓住被他寄生的遏苦,就像是明知道自己死定了也一定要拖著他下地獄一樣。


    見狀的聞楹忍無可忍地皺起了眉,剛要想想什麽辦法讓遏苦趕緊從這種被迫寄生狀態中解脫出來,他卻眼看著本來還在歇斯底裏的太歲忽然麵容扭曲著安靜了下來。


    下一秒,一張疲倦而安靜的麵容重新出現在了這張俊秀慈悲的臉上,而當那雙青色的眼睛慢慢地看向聞楹的時候,聞楹先是一愣,接著幾乎立刻就確定了這就是恢複了自己神智的遏苦。


    “聞……楹……趕快殺了他……也殺了我吧……”


    “他根本就不值得你為他這樣。”


    “我知道……可我已經……身處於苦海,也沒辦法回頭了。”


    菩提樹這般說著隻是緩緩閉上了自己的眼睛苦笑了一下,他能控製住太歲的時間其實有限,剛剛也是因為故意在身體裏和太歲說話,才讓他暫時分心自己得到了這麽一個出來和聞楹說一句話的機會。


    而恍惚地想著過去匆匆百年自己其實從未真正明白過什麽是情愛,最終在他腦子裏浮現出來的隻是一個羅裏吧嗦的家夥在藏廟裏雪地裏走不動路,隻能趴在他的背上笑嘻嘻地說的話。


    “我和你啊,遏苦,愛說廢話的人其實都很缺愛的,因為他們都特別想引起別人的注意!就像我一樣!你別看我平時很能說啊,但是我要是不說話別人就更加不會注意到我了啊,你說是吧?話說咱們倆關係怎麽好,你就告訴我你到底喜歡誰唄?我保證不去告訴木頭,也不告訴小糖,也不告訴……”


    “我……喜歡他,我一直……喜歡他,所以你就……成全我吧。”


    斷斷續續地向聞楹說了這麽一句話,扯了扯嘴角的遏苦知道身體裏被他壓製著的太歲也聽見了自己的這句話。


    而不知道為何就沉默下來,明白他的心情所以更不知道該怎麽勸他的聞楹最終隻能閉上自己的眼睛又輕輕地點點頭,下一秒從生命的根源處已經緊緊纏繞在了一起的遏苦和太歲便同時感覺到了一種心髒被狠狠地紮穿捏碎的痛苦。


    遏苦失去生命力的身體慢慢地倒在了地上,伴隨著歲在他身體裏的徹底的死亡和消失,幾乎充斥在阿裏城每一個角落的白色菌絲也開始枯萎直至完全消失。


    臉色蒼白的聞楹見狀隻是俯下身將地上的遏苦抱了起來,等回頭看了眼自己已經高大到幾乎觸到天空的樹身後,保持著自身靈魂的狀態的聞楹往前走了兩步,又在頭頂月光的照射下一步步跨過一個仿佛穿透了春與秋,日與夜的奇妙平衡點後,最終看到了站在盡頭的王慧生。


    而老人隻是佝僂著背安靜地的等在一個裏頭隱約是夏天的邊界線旁邊,見聞楹慢慢過來了才低頭看著他懷裏的那個人紅著眼睛笑了笑。


    “我年輕的時候……最喜歡就是誌摩先生的詩,所以我給我的兒子取名王誌摩,教他讀的第一首詩也是再別康橋,裏麵有幾句我特別喜歡,在分開之前……就送給你吧,聞楹?”


    “恩。”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那河畔的金流,是夕陽中的新娘……”


    伴著背著自己的兒子屍體去往另一個世界的老人的詩,終於了結這充斥著痛苦不幸的一切的聞楹獨自站在這漸漸變得空曠的世界裏出了會兒神。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空無一人的四周圍,眼前有無數通向未知世界的路,也有無數閃爍著靈魂光芒的坐標遍布在他的腳下,但他卻清楚地知道,這裏的每一條路都不是他回去的路,這裏的每一個靈魂也都不是他深愛著的那個靈魂。


    而從此刻起,他腳下的這個地方或許就應該被叫做原點了,眼眶莫名有些異樣感覺的聞楹隻是慢慢地回過頭看了眼自己來的時候明明還在,現在卻已經徹底消失了的路,又輕輕的自言自語了一句。


    “再見。”


    ……


    從直升機上下來後,行走在夜色之中的蔣商陸就順著有序逃生的人群往有軍隊駐紮的地方靠近。


    他的臉色看上去並不好,而這種不太好的情緒在看到不遠處正在一輛運輸車邊上說話的聞榕和糖棕之後終於是緩解了一些。


    他覺得自己應該還來得及找到聞楹,畢竟糖棕和聞榕人還在這兒,至少問題看上去還沒那麽嚴重。


    可當他準備靠近那輛運輸車又叫他們一聲,他忽然注意到渾身是血,低頭不說話的聞榕眼睛好像有點紅,糖棕看上去好像也不太對勁。


    意識到情況可能不太對的蔣商陸站在原地麵無表情地停下了腳步,手指卻有些不太對勁地顫抖了起來,而那頭的聞榕似乎也察覺到有什麽人在不遠處看著他。


    等他抬起頭又看到壓根不該出現在這裏的蔣商陸後,還沒來得及給自己收拾傷口的聞榕先是麵色大變,下意識站起來想說些什麽,卻隻聽到緩緩走到他們麵前的蔣商陸聲音沙啞地問了他們一句。


    “……他人呢。”


    這三個字讓聞榕和糖棕一起沉默了,可作為知情者和參與者他們隻能通紅著眼睛卻說不出一句話,過了一會兒還是眼淚都含在眼眶裏的糖棕艱難的叫了一句蔣先生,又斷斷續續地開口解釋道,


    “……聞楹說,動物的進化路程不能再繼續停滯下去,現在隻能讓他自己取代原點,讓生命之樹成為與陸地完全垂直的進化線……可原點並不是一定出現在第一象限的……所以他現在可能已經無法從……那裏走出來了……他讓我……我們和你說……”


    糖棕的話沒有說完,猛地低下頭掩住嘴唇的蔣商陸就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他的身體恢複情況目前還沒有好到能承受住這麽嚴重的一件事,至少真的錯過了阻止聞楹的這件事讓他的心口都痛得快說不出話了。


    臉色慘白的不知道該怎麽讓他的情況好起來,有心想勸勸他的聞榕抬手試圖扶住蔣商陸,卻被臉色煞白的男人一下子躲開了。


    而感覺到呼吸都不太穩的蔣商陸自己強行平複了下情緒,聞榕和糖棕隻聽著麵前明顯已經快崩潰了的男人在下一秒用一種冷靜很壓抑的聲音一字一句開口道,


    “給我一輛車。”


    “您……您想幹什麽……蔣先生……”


    “他的哥哥可以放棄他,他的朋友也可以放棄他,但是我不能這麽做,給我一輛車,我自己去找他,別再讓我說第二遍。”


    已經很久沒有故意說出這麽尖銳傷人的話了,蔣商陸這次明顯是動了真怒,這般說著就抬起眼睛冷笑著準備自己離開這裏。


    而聽到他這麽說,臉色慘白的糖棕還沒來得及說話,被氣得眼睛通紅的聞榕先是咬著牙忍了忍,最終還是一下子攔在蔣商陸麵前一臉自嘲又壓抑地哭喊道,


    “是!我們都放棄他了!可我們這群什麽用都沒有的普通人就是幫不上他忙!我能有什麽辦法!我恨不得推開他讓我來替他做那些事!那可是老子的弟弟!!那可是老子的弟弟!你他媽以為老子想……老子想嗎……嗚嗚……”


    聞榕這般大吼著,痛苦地捂著自己的臉就嚎哭了起來,剛剛直到送完人準備找聞楹一起撤離的時候他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此刻自然是內疚難過到無以複加。


    而見他吼完自己又大哭了起來,知道自己剛剛說話很衝的蔣商陸隻是閉上眼睛怪異地沉默了一會兒,半天才對眼前的那兩個人緩緩開口道,


    “我很抱歉。”


    “沒有……蔣先生,沒有沒有,是我們不對,您別這樣……”


    糖棕急急忙忙說出的話並沒有讓蔣商陸的臉色好起來,事實上現在每說一句話他都覺得自己肺部的氣體供應都快不夠了。


    但他並不想繼續浪費時間在這裏和聞榕糖棕他們沒完沒了的討論到底誰該為聞楹這次這種衝動又很有他個人風格的行為來負責。


    他隻是很恍惚地捂著自己刺痛到發酸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又盡量保持著一種鎮定也很有條理的聲音衝他們解釋道,


    “我現在的情緒不太穩定,也請你們盡可能理解我並趕快告訴我,他之前最後出現的坐標位置和阿裏城內部目前的情況,我知道他這麽做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但我現在必須去找他,我不能丟下他一個人。”


    “我是一個智力正常的成年人,所以我有為自己的一切行為和感情負責的能力,他之前沒有和你們直接說他死了,這就表明了他現在的狀態不是死亡,隻是必須要有一個人順著他現在的坐標去找到他而已。”


    “我是最合適做這件事的那個人,你們就繼續眼下的救援工作吧,來的時候我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所以請給我一輛車和一些水,如果我死了,也和你們所有人的沒有任何關係,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這話說完,聞榕和糖棕也明白他們都已經阻止不了眼前這個明顯已經下定決心的男人了,事實上麵無表情的蔣商陸接下來連一句多餘的廢話都沒有說,隻是在拿到了他要的那輛車之後就義無反顧地朝著那條根本不可能再有生還者的路開去了。


    直到確定自己身邊真的隻有自己一個人,剛剛拚命壓抑情緒的蔣商陸才紅著眼睛低頭看了一眼手邊的測算儀和圖紙。


    而生平頭一次慶幸於自己有所準備的他半響才扯了扯蒼白嘴角,又在重新發動車子後一步步接近了遠處已經毫無人員生還跡象的阿裏城。


    ……


    一片遙遠寂靜的空間原點坐標上,整個人化身為高大的樹,靈魂卻顯得疲憊而困倦的聞楹隻是安靜地蜷縮在自己的樹底下。


    他不知道距離他來到這裏時間已經過去多久了,但是他知道,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可能他都會保持這種狀態下去了。


    沒有人能找到他,他就隻能一輩子在這裏做一個沉默而孤獨的空間守序者,無論是春天還是秋天都已經和他完全沒有關係了。


    而顯得有些情緒茫然的睜開自己眼睛,剛剛隱約聽到旁邊什麽細微的腳步聲傳來的聞楹卻忽然看到自己的樹邊上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了個安安靜靜看上去還莫名有幾分眼熟的孩子。


    “你怎麽來這兒了。”


    盯著他看的孩子聲音軟軟地小聲問了他一句,皺起眉的聞楹聽到這話有些疑惑,不清楚他怎麽什麽會認識自己,而這古怪的孩子見他不理自己,隻是慢慢蹲下來有點不安地皺了皺眉道,


    “小陸呢。”


    一聽到小陸這兩個字,聞楹看上去明顯愣了一下,而直到此刻才意識到這孩子到底看著像誰,聞楹顯得不太確定地望著他,又親眼看著這和他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的孩子衝他不太明顯地點了點頭,又用一種沒什麽情緒的溫吞聲音回答道,


    “你十歲的時候就把我丟在這兒來了,你肯定不記得我了,後來你樹上的葉子越掉越多,感情也變得越來越少,最後我就徹底地在第三象限定居了。”


    聽到他這麽解釋,也知道這一切大概是怎麽回事了,聞楹沒想到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和他的情感見麵,而小小一隻蹲在地上的孩子見他終於明白了也輕輕鬆了口氣,想了想又顯得有些著急地問道,


    “你把自己也丟到這兒來了嗎?那小陸以後怎麽辦?”


    “……你為什麽會知道他。”


    看到他簡直三句話不離蔣商陸,心情複雜的聞楹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你喜歡他,我當然就知道了。”


    提到聞楹對小陸的喜歡,本來一直顯得有點木的小孩好像忽然表情生動了一點,而好像意思到自己這麽直接說有點難為情,耳朵忽然紅了的孩子緊接著沉默了一下,又皺著眉看著聞楹顯得挺不好意思地道,


    “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要告訴別人。”


    “恩。”


    “我在第三象限……其實去看過小陸的爸爸媽媽還有他哥哥。”


    “他們……現在怎麽樣了。”想到蔣商陸早早就去世的幾位家人,聞楹也問了他一句。


    “恩,挺好的,就是總是很想他,我偶爾會去看他們,他們都很喜歡我。”


    莫名有些語調上揚地和聞楹開口來了一句,雖然並不能指望一個一直顯得木木的小孩子臉上能有多明顯的表情變化,但是聞楹還是頭一回覺得自己小時候好像還是挺機靈的。


    而這對思維模式從某種程度來說其實一模一樣的一大一小就這麽氣氛還算可以地聊了幾句後,孩子還順便告訴了他蕭紅如今在第四象限的近況。


    “她和那裏的植物們相處得很好,我感覺她現在其實比在第一象限的時候開心多了。”


    “你也經常去看她?”


    “恩,我和其他坐標們不一樣,所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剛剛感覺到你過來了,就出來看看,誰知道你居然真的來了,也不管小陸了。”


    孩子這般說著也讓他身邊的聞楹沉默了,其實他自己也覺得這次做的真的很過分,所以他隻是顯得很抱歉也很茫然地扯了扯嘴角道,


    “是我做的不對。”


    聞楹心底細微的情緒第一時間傳達了孩子,表情有些複雜的孩子大概也清楚他現在自己也很難過很自責,所以他隻是跟著沉默了一下,又小聲地開口道,


    “其實我覺得你應該對他有點自信。”


    “他一直很聰明,我覺得別人也許會找不到你,但是他卻不一定,不過就算他很清楚你已經去了不屬於他的世界了,我覺得他肯定還是會一直不停地找你的。”


    “而且我以前並不是沒聽說過自己主動走出一個象限,找到去往另一個象限路的事,這種現象被叫做坐標轉換,你要不要也試試?”


    孩子的話讓本來已經沒什麽力氣再站起來的聞楹忽然有了一絲想緩緩站起來往前麵走一走的想法,而感覺到他內心的某些異常情緒,搖搖頭的孩子隻是口氣很認真很嚴肅地開口鼓勵他道,


    “放心的去找他吧,媽媽有我一直陪著呢,其實就算沒有我,你也是一個活生生的聞楹,是這個世上最喜歡他的聞楹,我大概知道一條去第一象限的路,也許我們可以試試,但是其實我經常迷路……不過反正,你現在都這樣了,我們就死馬當活馬醫吧。”


    “你覺得我們會成功嗎。”


    “我們一定會成功的。”


    “恩,我也這麽覺得。”


    “那就一起走吧,小陸現在一定也在急著在找我們呢。”


    ……


    脫離了所有人獨自在雪山上不斷前進著,天空中帶著刺激性氣味的雨還在不停地下,但是身上濕透了的蔣商陸也無暇顧及自己現在的情況了。


    他清楚地知道岡仁波齊的整體坐標已經在聞楹的幹預下發生改變了,雖然他依舊能通過自己的坐標計算出整體範圍,但是未知的空間入口根本不可能那麽輕易地就被他打開,除非內部空間的人自己能找到出路,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否則那麽多不甘心就這樣死去的人早都自己找到路回來了。


    可心裏即使明白希望渺茫,皺緊著眉頭的蔣商陸還是像是失去了基本思考能力一樣機械地繼續著自己手上的工作,他的手上被凍得通紅,而蔣商陸自己其實也知道,如果他再這麽被凍上五六個小時,即使他最終找到了原點所在的地方,季從雲之前對他的那番治療也要前功盡棄了。


    但此刻已經完全顧不上這些的蔣商陸卻沒時間想這麽多,他必須抓緊一切時間順著自己之前就已經幾乎填充完整,如今經過重新計算後的地圖繼續往前走著,不然很可能這次他就要永遠地失去自己的愛人了。


    光是想到這一點,雙腳明明已經沒有力氣的蔣商陸就重新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而時間也在不輕易間匆匆流過,半個小時,又是一小時,緊接著著是兩個小時。


    眼看著天都快亮了,可手都凍僵了的蔣商陸還是找不到任何聞楹的蹤跡,他不停地搓熱著自己的手,想讓自己麻木的大腦盡快冷靜了下來。


    可一直到他艱難地走到一處斷崖的邊上又慢慢地停了下來,低下頭茫然的確認了一下的蔣商陸半響才情緒複雜的扯了扯嘴角。


    通往原點的路可能就在那一步之遙的天空之外,半尺的懸崖阻隔了生與死的距離,居然還能用這樣的方式分開他和他的愛人。


    但是旁人也許不知道,此刻站在懸崖邊的這個男人,早在上山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要陪著自己的愛人去到這世上的任何地方的心理準備。


    所以哪怕知道就算踏出這致命的一步,自己也不一定能成功,但蔣商陸還是在認真思考了十幾秒後脫掉了自己的外套放在雪地上,又慢慢走到了懸崖邊。


    他二十六歲的時候曾經主動放棄過一次自己的生命,那時候他還很年輕,也很脆弱,因為不懂得死亡的可怕,所以輕易的就被絕望的命運給徹底擊垮了。


    可是當失去重心摔下來的那一刻,躺在血泊裏幾乎身上每根骨頭都斷掉的他還是被迫用那種慘痛的代價領悟到了生命的可貴。


    所以那之後他開始活得明白起來,也開始珍惜起自己的命,他能活著熬過癮症直到三十一歲,不靠強度的精神藥物,也不靠任何人,隻靠他自己比旁人都強大堅持的那份求生欲。


    因為他清楚自己是有這個這個能力去做出改變的,所以此刻,當麵對著眼前的萬丈懸崖時,蔣商陸也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他隻需要相信自己的判斷力。


    這般想著,蔣商陸便麵無表情地閉上眼睛又很謹慎地踏出了那最關鍵的一步,單腳懸空的感覺一定讓人也許會有些不安,但是他還是在稍微停頓了一下之後,保持自己的重心又踏出了第二步。


    而當半秒後發現自己並沒有直接摔死後,他也意識到自己的確踩在了正確的那個坐標上,不過蔣商陸並沒有太過放鬆,隻是讓自己完全放空意識,又保持著一個穩定的步伐一步步地朝著他要找的那個坐標位置靠近。


    行走無形的坐標上的男人像是擁有了一把通往雲端的梯子,沒有人能看到支撐他腳步力量的東西,但是他卻在浩瀚如煙的生命坐標上尋找著那個他一定要尋找到的靈魂。


    他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就在前方,所以自己隻能不停地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哪怕已經走到了彼此生命的盡頭,也要繼續走下去。


    終於,當【0,176】在腳下像是黑白鋼琴鍵一樣發出清脆的聲音後,男人也停下了腳步,因為他隱約察覺到自己的正前方好像有什麽人在靜靜地看著自己。


    那種感覺他簡直太熟悉了,就算不立刻睜開眼睛,他也知道是誰也從另一個盡頭自己找過來了,因為他已經感覺到,自己終於找到那個人了。


    而等他終於睜開雙眼,蔣商陸隻看到滿眼被風吹開的經幡和瑪尼堆盡頭,無數火紅的鳳凰花綻開在身後被雪覆蓋住的雪山懸崖上。


    他願意去一輩子守候的那個人正從另一個世界的天空盡頭緩步向他走來,身披風雪,不染塵埃,就如同一個真正的神明一般,聖潔而沉默。


    肩頭上都是雪的蔣商陸隻來得及從雲中踉蹌著往前跑了幾步,往前沒走幾步就差點體力不支差點摔倒。


    而將他險些就摔倒的身體一把扶住,從烈火中再次得到新生,以涅槃作為輪回方式的長發青年隻像是一輩子都不願再放開他一般緊緊抱著眼前這人的身體,又用手心一點點焐熱男人凍僵的手掌,這才與他一起擁抱在這雲上,以一種溫柔到冰雪都能被消融殆盡的聲音輕輕開口道,


    “……謝謝你,還願意來找我。”


    ……


    清晨八點四十五,從直升機上獨自下來的謝沁走進了顯然已經空無一人的藏廟。


    雖然之前他早早地已經預感到了什麽,但是當親眼看到那封被放在佛堂正中央的信之後他還是眼睛有些不自覺地紅了。


    他在想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認死理的兩個人呢,一個是這樣,另一個是這樣,可也許這就是別人的愛情吧,像他這樣所謂冷靜透徹的旁觀者注定也不可能明白這種事。


    接下來外麵的世界也許會得到短暫的安寧,但岡仁波齊這次的微生物暴動事件鬧出那麽大動靜,動物政府也肯定得嚐試著讓被未知世界隱瞞了太久的公眾們逐漸開始了解到有些已經滿不下去到的事了。


    接下來十年內,或者二十年,之前已經形成規則的人類秩序就將會迎來一場新的變革,關於物種之間的全新生存關係的認識也會逐漸引起社會各界人士的密切注意。


    而這般想著,頓時覺得自己任重道遠的謝沁隻慢慢地跪下來在佛堂中給上方麵容威嚴的濕婆神和降魔尊者各磕了一個等身長頭,等他拿起那份信又小心地拆開後,他隻看見蔣商陸那手和他的人一樣瀟灑的字跡一點點地顯現在了他的眼前。


    【沁哥親啟,當你看到的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一意孤行地往山上去了吧。】


    【很遺憾最後隻能要用這樣方式和你們道別,但也請原諒我對你們的欺騙和隱瞞,因為這次,我還是無法拋下聞楹一個人。】


    【其實大概三四天前,我就無意中通過曹孔明設置的原始數據檢測到了他的坐標,因為之前和他有過幾次溝通,所以我清楚地記得,他曾經告訴過我,隻要他還活著,他的坐標就不可能有倒退的情況發生。】


    【但是當我發現他的坐標存在異常,並且完全不可能無法逆轉的時候,我就明白有什麽我一直都很擔心的事情可能要發生了。】


    【說實話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他最後居然真的會做出犧牲自己換取最大圓滿的事,他的性格一直比我要來的積極,也比我更努力地想要維護和延續著我們的將來。】


    【可現在他為了生來就肩負的那份責任,不得不選擇這樣做,這讓我最終決定理解他做法的同時也真的很不忍心。】


    【這輩子因為他叫聞楹而對他好的人,真的太少了,可能認真算起來,也沒超過一隻手吧。】


    【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依舊那麽堅定,那麽願意為他人著想和付出,這大概也是一件很難得很了不起的事吧。】


    【所以不管這次結果究竟如何,你們就當做蔣商陸和聞楹這兩個人已經在世上徹底消失了吧。】


    【雖然你一定又覺得我這樣的行為很衝動自負又不顧後果了,可是你們都不是我,所以你們都沒辦法明白我現在的這種心情。】


    【愛情也許不是一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但對於我有限的生命來說,我前半生的花期也許都是用來等待他這棵樹的到來吧。】


    【我和他曾經幾經生死,雖然這個過程確實都一直不太順利,但是好在他從來沒有放棄我,我也沒有放棄他。】


    【所以哪怕他已經到了地獄,我也要把他給拉回來,要是拉不回來了,我就陪他一起跳下去。】


    【舒華那邊我就隻能拜托你了,先讓他解決掉自己的終身大事再和他提我的這件事,我這個二叔已經很不著調了,讓他千萬不能學我,以後要做一個尊重妻子的好丈夫,照顧孩子的好爸爸,把他爺爺他爸爸花了一輩子打下的家業都盡可能地經營和延續下去。】


    【小桃和一品紅年紀還小,拾翠洲和首都的房子就幫我各留給他們一套吧,其實他們就算是沒有我的照顧,自己肯定也能照顧好自己,但我心裏還是會有點放心不下,真想看著他們一點點長大。】


    【這兩棟房子也許並不貴重,但我還是希望能各給他們留一個家,哪怕以後我不在了,也有一個可以為他們遮風避雨的地方。】


    【另外也請你替我向和我有著十二年深厚友誼的摯友雍錦年道個歉,本來約定好年底各自有機會再聚,現在是徹底指望不上了。】


    【他曾在我的前半生給予了我世上最珍貴的友誼,我和他十七歲的時候,都堅定地以為我的兒子以後會娶他的女兒,然後我們再做一輩子的好兄弟,但很遺憾我們最終都沒能完成這件事,不過還是希望他今後能一切順利,和他真心愛著的人長長久久,過一輩子白頭到來的幸福日子。】


    【其他的也沒有更多了,這應該也是我這輩子寫過的內容最糟糕的信了,我並不想把它當做一封交代後事的遺書,但感覺說再多都掩蓋不了我的衝動和自私。】


    【不過奇怪的是,我現在並沒有任何從容赴死的悲壯或是對未知死亡的恐懼,也許是因為我也清楚自己就快要永遠地陪伴我的愛人去了吧。】


    【他也許不是十全十美的人,敏感,固執,很多時候還有點死心眼,但他是一到冬天就擔心我會不會冷的人,是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放棄我的人,堅定,深邃,勇敢,純粹,也是我喜歡的那個人。】


    【所以蔣商陸這輩子注定都不能辜負聞楹,如今也隻能以命做交托,償還他對我的這份情。】


    【而愛他如我命,就是我能給他的,關於一生的承諾。】


    【蔣商陸於2017年6月11日留。】


    ……


    九個月後後的y市公墓內,蔣舒華正和自己的妻子陳金虎正捧著一束白色的繡球花來給家人掃墓。


    小蔣總最近剛剛結婚,感情和夥食都充實了不少之後,整個人瞬間圓潤了一圈,以前一頓吃三碗現在居然能吃五碗了。


    幸好他太太相當愛屋及烏,也很喜歡自己丈夫這幅白白胖胖,喂什麽吃什麽的聽話樣子,而這感情融洽的兩口子此刻這麽給家裏的三位長輩好好地打掃了一下墓地後,他太太轉過頭注意到他情緒明顯不太對,隻能歎了口氣又放緩聲音來了一句道,


    “舒華,要不我去下麵等你吧,你自己一個人在這兒待會兒好嗎?”


    “恩。”


    夫妻倆這般說完,陳金虎就拿著自己的手提包慢慢地往山下麵去了,等就剩下蔣舒華一個人站在這兒後,這個如今也已經成為別人丈夫的毛頭小夥子隻是眼神壓抑地沉默了一會兒,許久才看著自己麵前的三座墓碑顫抖著聲音自言自語了一句道,


    “爺爺,奶奶,爸……我又來看你們了,你們最近在那邊還好嗎?”


    “說實話,雖然已經都快一年了,我還是不相信我二叔就這麽死了,他這個人從小就愛逗我玩……我猜他現在一定躲在哪個我們大家都不知道的地方和聞楹在一起呢……你說對不對?”


    “可他要是還活著……為什麽這麽久了都不回家看看呢,哪怕是悄悄告訴我一聲,他還活著也好啊……我真的好想他啊……”


    蔣舒華的嗚咽聲到這裏最終還是漸漸微弱了下去,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給自己用手擦了擦臉,等讓自己的臉看起來盡量沒那麽像個受了潮的包子後,一個人躲起來為自己二叔哭了好半天的小蔣總這才保持著一種低落苦悶的情緒往公墓下麵走了。


    可剛走到一半的地方,這間公墓的負責人卻正好出來又撞見了他,而知道他這是又來給自己家裏人掃墓了,這位負責人隻是態度挺熱情地和他打了個招呼,又順帶推銷了自家墓地,最後見蔣舒華實在不想聊下去才放他走了。


    等從山下來又上了自家車之後,手裏還被硬塞了兩張墓地宣傳單的小蔣總也快虛脫了,他太太見狀無奈地著看著蔣商陸一眼又笑了起來,接著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先是從自己包裏抽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又略顯疑惑地遞給他開口道,


    “說起來啊舒華,昨天我去劉房山的老房子拿東西,發現門口郵箱裏被塞了個信封,看上去已經放在那兒好多天了,你要不要看看是什麽東西啊?”


    “恩?誰現在還會把信……寄到那兒去?”


    聽到妻子這麽和自己說,一臉茫然的蔣舒華也抬手把那個薄薄的信封給拿了過來,可等他從裏麵抽出一張類似照片的東西又低頭看了眼之後,本來還好好的蔣舒華整個人一下子就呆住了。


    右上方蓋著黑河當地郵局紅色郵戳的照片上,一眼就可以看到一個身材高瘦的男人獨自站立在花海之中。


    光從他深刻英俊的眉眼裏其實並不能看出實際年紀,但透過老式相機過度曝光後的畫麵,卻可以大概推測出照片拍攝的時間應該是在春天,而當時身處於花叢中的男人恰好在抬頭衝那個給他拍照的人笑。


    拍照的也許是他的愛人,因為照片中男人溫柔動情的眼神無比直白地表明了這一點。


    他的笑容發自內心,神情中沒有一絲疲憊或是倦怠,仿佛終其一生都沒有這麽開心過,滿足過。


    千萬個美麗芬芳的生靈盡情地綻放在他的身旁,映襯得他的前路處處都是明媚的鮮花,似乎隻要繼續這樣一直走下去,走到哪裏就都能聞到花朵的香氣。


    而捏著照片的瞬間就哭了起來,眼淚又不自覺流下來的蔣舒華艱難又小心地翻過這張來自遠方親人的照片,卻隻看到在後麵用鋼筆寫著一句話。


    【秤砣,最近怎麽樣,想二叔了嗎。】


    ……


    此刻萬裏之外的鄂倫春,紅衣男人和白衣青年正牽著一頭溫順美麗的馴鹿慢慢走在山道上。


    他們的身邊除了彼此沒有任何人能來打擾,鹿脖子上掛著的那個鈴鐺時不時傳出來的清脆聲響,周圍就隻有他們兩個人低聲說話的聲音,而似乎是不經意談到了某個話題,紅衣男人忽然開口感歎了一句。


    “雖然說好的就是春天的時候再回來,但是在那之前還是耽誤了不少時間,幸好這次你把之前答應那棵老樹的事情做完了,我也給桑桑打到了那件她出嫁時穿的毛皮衣服,現在文殊蘭貝葉棕和高榕到底在哪兒的線索現在我們已經找到了,今後你要維持第三和第四象限的秩序也不用在停留在岡仁波齊,你說接下來我們該去哪兒走走?”


    “你想去哪兒。”白衣青年看向他眼神溫柔地問了他一句。


    “要不就找個橘子長的的好地方吧,我們去找一棵最當地最甜的橘子樹,從現在開始就耐心等他成熟,等到秋天結果的時候,應該就能吃到了?”


    “恩,好。”


    青年這般脾氣很好地回答著,相視一笑的兩人似乎又一次默契地確定好了接下來要一起去的地方,而看著遠處滿山盛開的鮮花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男人歪著頭看問了身邊的愛人一句道,


    “話說,咱們倆都來過鄂倫春兩次了,我和你仔細說過那個關於鹿和春天的故事了沒有?”


    “沒有。”


    “好吧,那趁天黑我們走到黑河之前,我也許可以和你說說這個故事,其實從前在室韋,有一位神明被叫做春神,而他的情郎則被叫當地人稱呼為鹿郎……”


    ……


    【鹿郎的愛最終還是打動了春神,春神從漫長的冬天中蘇醒,終於是想起了那日在阿爾山上銜著鮮花時常來窺探自己的鹿角青年。】


    【他們一起從雪山中走出,鹿郎背著春神回去鄂倫春的一路上,隻要他們走到哪裏,充斥著鮮花與草木的美好春天就會跟著到哪裏。】


    【而自那之後,阿爾山上的這一條下山的路就被成為踏花之路。】


    【在古語中,就意為鹿迎娶自己心上人的……鮮花之路。】


    -----------【第一場極樂一砂一極樂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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