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一直到天快要亮,蔣商陸快準備睡覺的時候,聞楹也沒有回來。


    蔣商陸一開始是坐在藏廟門口,一邊低頭看那些他還未完成的翻譯手稿一邊等的,結果一直等到他實在閑著無聊把謝沁丟給的半包煙都給抽光了,山路的盡頭卻還是看不見任何熟悉的身影出現。


    這樣的結果他心裏其實已經隱約有了預感,畢竟昨晚的某些跡象已經說明了有些很早就存在的問題已經在惡化了。


    可也是在這樣身處於雪山之中,靈魂都顯得格外孤寂的時刻,蔣商陸才忽然想明白了一個道理。


    其實世界上最擊垮人的,不是你從來都沒有擁有過一件東西。


    而是你得到過什麽,又失去了什麽。


    如果他真是個得過且過的人,這一切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讓人無奈且尷尬了。


    可惜他不僅身體上千瘡百孔,整顆心也格外世故多疑,遇到什麽事都沒辦法裝糊塗,結果就是永遠這麽為難自己,也為難那個活得不比他輕鬆,甚至還要苦上幾分的人。


    可是這又能怎麽辦呢,他們誰都放不下彼此。


    這麽若有所思地盯著腳邊的那些剩下來的煙頭就想了會兒事,清楚自己今天可能等不到人的蔣商陸皺著眉咳嗽了一會兒,在俯下身準備把地上的那些手稿都夾好收拾起來的時候卻稍稍停頓一下。


    【再等等吧,哪怕是再等上五分鍾。】


    腦子裏的那道聲音聽起來很平靜,臉色不太好的蔣商陸半響才麻木地扯了扯嘴角,又在緩緩收回了自己的手後重新坐了下來。


    可繼續等著這兒他好像也沒什麽別的事做了,而就這麽思考了一會兒該用什麽事來打發時間後,蔣商陸隨手便把自己常帶在身邊的那本日記本給拿了出來,接著就低下頭開始小心地翻閱起那些,已經不知道多少次被他仔細看過,內容幾乎都已經能背出來的信件。


    【還有幾天我就要離開官山寺,這應該也是臨走前我寫給你的最後一份信了。】


    【一切都一如往常,除了又開始纏著我哭鬧,問我能不能別走的歸雪。】


    【我有些束手無策,因為我實在不擅長安撫別人的情緒,這點從很久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我的一個性格樂觀的朋友曾和我說過,其實隻要我表現出一點外露的情緒,那些人就不會對我有像現在這麽大的意見了。】


    【該哭的時候就哭,該笑的時候就笑,沒有人情味的人是不可能有人會喜歡的。讓他人對你產生認同感,也不會讓自己總顯得那麽格格不入,可是說實話,這種事情對我來說真的比想象中要困難。】


    【很早之前,我曾經不幸失去過一個對我而言意義非常大的朋友。我自認為在那件事上確實有我的過錯,心中備受折磨的同時也無數次希望死的那個人是我。】


    【可是後來當我回到家鄉處理事故後續,同時見到他媽媽的時候,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自己情緒的我卻表現得像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


    【他是家裏的獨生子,有很多我說很久也說不完的優點,相比起一無是處的我來說真的要優秀的多,在他死後,他的母親為他而哭,這讓我覺得很慚愧的同時也很羨慕,但是我又對當時的局麵完全無能為力。】


    【我也想做個樂觀積極的人,但有的時候卻覺得自己好像一直活在另一個沒有任何人的世界裏。】


    【所以格外感謝你,至少麵對你的時候我的心髒就是活的。】


    【也隻有在靠近你的時候,才會讓我覺得日子不至於一直那麽難過。】


    【聞楹】


    曾經因為天各一方而發生在聞楹和他之間的信件,現在讀起來,依舊充斥著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他們那段時間一共給對方寫了十三封信,內容大多很簡短,偶爾說些各自的見聞心情,不過這也是兩個總是碰不到麵的人唯一能用來交流的方式了。


    至少如今蔣商陸再翻看起來的時候,他的心情還是和當初一樣,是一種能感覺到那個人對自己毫無保留的坦誠的感動,所以接下來蔣商陸也沒留意時間就這麽一封封地往下看了。


    一直到他終於抵抗不了困意坐在門口就睡著了過去,又過了一會兒,他等了快兩個小時的聞楹才獨自回來了。


    而注意到臉色透出一種病態的白的男人明顯是為了等自己回來才一直守在這裏,有那麽一個瞬間,臉上帶著刺骨寒氣的聞楹表情真的有些說不出的掙紮。


    他不知道自己在掙紮什麽,但是他真的覺得很無能為力,他明明站在他一生中最愛的人麵前,但是現在卻連手指尖都不想碰他。


    不是不在乎了,也不是不愛了,隻是覺得很冷,從頭到腳都很冷,冷得仿佛都等不到下一個春天了。


    這般想著,聞楹的眼神便透出股不似人類的冷酷起來,但最終他還是什麽也沒說,隻是強行忍耐著心頭異樣的情緒,又俯下身準備抱麵前的蔣商陸回去睡覺。


    可等聞楹剛把落在地上的那些東西都給收起來,又站起來想要拿回了藏廟裏頭,被他抱在懷裏的蔣商陸卻忽然輕輕地動了動,接著還生著病的男人那很困倦卻強撐著精神的聲音也含糊地響了起來。


    “……回來了?”


    “恩。”


    “回來就好……我也準備睡了,要是還有什麽事你先和謝沁說吧,我和他聊了一會兒得出了些新的結論,希望能幫到你。”


    這話說完,抬起頭看向他的蔣商陸就笑了笑又疲倦地閉上了眼睛,心裏被他和往常一樣,幾乎沒有任何區別的態度弄得很不自在,但皺著眉的聞楹還是維持著麵上的鎮定輕輕地點了點頭。


    等和完成每天必須都要做的任務一樣把他送回去,又幫著躺下來睡著了蔣商陸紓解了一下心髒方麵的壓力,聞楹眼神平靜地注視著男人安靜困倦的睡臉,獨自出了會兒神之後還是徑直起身選擇離開了。


    而再當他找到已經在佛堂裏和呼圖克圖還有宗明苑一起吃早點的謝沁時,站在門口聞楹和裏頭謝沁簡單地對視了一眼,那頭坐著喝茶的中年人也不明所以地皺了皺眉。


    “找我有什麽事嗎?”


    跟著他一起走出來的謝沁的態度看上去很客氣,但也僅僅隻是客氣而已,他和聞楹之前不算熟悉,但和蔣商陸認真聊聊之後也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別人認定的人,認定的事自己還是少潑涼水比較好。


    所以此刻麵對他確實不太喜歡的聞楹,他也隻是態度很平常地朝他投了一個疑問的眼神。


    而單獨和他找了個無人空曠的佛堂又坐下來,昨天晚上一晚都沒有回來的聞楹沉默了一下,忽然用顏色淺得都顯得無機質的眼睛看著謝沁淡淡開口問了一句。


    “你和聞天明平時很熟?”


    “恩?還好吧……我和他目前住一個幹部小區,偶爾一起打羽毛球,你忽然問我這個幹什麽?”


    “隻是打羽毛球?”


    “不然呢。”


    皺著眉的謝沁看上去一臉莫名其妙的樣子,心裏卻總覺得和聞楹這種臉上寫滿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家夥談這種家長裏短的事有點說不出的古怪,而麵無表情的聞楹被他這麽一臉疑惑地盯著也沒說什麽,過了半天才表情不鹹不淡地回答道,


    “沒什麽,隨便問問。”


    雖然不知道怎麽回事但確確實實覺得自己被哽到了,謝沁有點無奈地想著自家陸弟這到底是什麽奇特的眼光,但還是耐著性子又和麵前的聞楹說了幾句話。


    而不由自主地就把兩人話題帶到了正事上麵,謝沁把昨晚和蔣商陸進一步細化的東西說給聞楹聽了聽,又眼看著表情淡漠的白發青年抬起手掌又指著牆角的某一點輕輕地問了他一句。


    “如果這間屋子就是這個世界,那條線是y軸,你覺得那個地方會是什麽?”


    這話乍一聽有點沒頭沒尾,但仔細想想卻很有深意,知道他可能想向自己透露些什麽的謝沁將自己的視線落在那個被三麵牆夾住的狹窄角落,許久才神情略顯遲疑地開口道,


    “是原點?”


    “恩。”


    順著謝沁的思路就點了點頭,聞楹靜止的眼神中藏著很多複雜難言的情緒,但最終他還是將自己目前的所知道的一些東西以一種格外清晰透徹的聲音緩緩開始敘述道,


    “到目前為止你和蔣商陸的所有猜想其實方向是完全對的,如今的世界的確可以用一個坐標軸來類比,按照你們的設想,植物存在於第一象限,微生物生存於第二象限,而動物則分布在y軸上,因為停留在原點的動物一直隻能向上縱向進化,所以這麽多年來,動物看上去都沒什麽橫向階段性進展的問題也在這裏,但他的這個猜想其實是有一個很大的破/綻的……”


    “地球不可能是平麵坐標軸,地球應該是一個空間坐標軸,就像你現在所看到的那個牆角一樣,那才是地球該有的樣子,所以原點是可以改變的,生物們生存的象限也是可以改變的,空間的靈活性能讓任何一個可以形成力量支點的地方都成為新的原點,隻要有人能做出這種改變。”


    眼神平靜地注視著眼前臉色瞬間大變的謝沁,聞楹昨天晚上一直沒有開口說話,但並不代表他心裏就不在思考這件事,隻是他需要的是腦海中大量信息自己沉澱下來的時間。


    而一整晚在外麵也大概理清楚了王誌摩的某些目的,聞楹靜靜地等待著謝沁自己回過神來,好一會兒才聽到對麵的中年人衝自己臉色不太好地壓低聲音問了一句道,


    “太歲他瘋了嗎?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麽他不清楚嗎?他想用什麽來作為重建坐標軸的代價?破壞現有的生態環境?還是人為地迅速減少人口?”


    科學家的思路總是跳得很快,這邊的聞楹才隻是幫忙開了個頭,背後都涼了一半的謝沁自己就馬上想通了所有的地方。


    而想表達的也正是這個意思,聞楹將自己純白色的眼睛望向岡仁波齊直到五月都沒有化開的異樣冰雪上,許久才用一種思維和情緒都清醒冷酷到可怕的眼神淡淡地開口道,


    “如果我沒猜錯,屬於動物的原點現在就岡仁波齊山上,也許離卓瑪拉山口也並不遠,目前還沒有找到原點的太歲正在利用自己的力量試圖創建新的坐標軸,改變全體微生物長久以來,隻能被迫生活在第二象限的惡劣生態。”


    “所以隻要等他找到並毀掉原點,他心裏的目的就達成了,一旦新的坐標軸出現,原點被篡改,第三場地球物種/變/革就不遠了,這應該也是他目前最想做的事吧。”


    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現在在說什麽很嚴重的話,謝沁想控製住自己心底的情緒開口說點什麽,但好幾次都沒敢打斷平靜陳述著的聞楹,不過他現在也總算是明白過來物種的進化都給眼前的這個少言寡語的青年人帶來了什麽驚人的改變了。


    至少這種大腦方麵的變相強化和對待問題的旁觀者態度已經讓他看起來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樣,甚至是有點可怕冷酷到不好接近了。


    “那你……你現在想到什麽辦法了嗎?你對動物原點存在的位置有什麽大概的猜測?”


    “這也是我現在想和你的事情。”


    這般說著,抬起頭的聞楹並沒有停下自己解釋的話語,他在謝沁無比驚訝的注視下將從空氣中慢慢地漂浮著的白色鳳凰花用手掌接住,又將自己逐漸恢複為本來的樹形,所有神經元上的樹突如同一片片羽毛般浮現在空中的美麗到不真實原身給他看了一下,這才緩緩地轉過頭用一種淡漠的眼神開口解釋道,


    “我生來就是鳳凰樹,從空間直角坐標係的觀點出發,除了存在於x軸這一頭的我,那一頭的太歲,還有動物原點,所有存在於這世上的生物都是生活在象限內的,我也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


    “可你也許不知道,每一個生物其實都是有他自己的一個進化程度的,這種程度之前我很難用一定的語言來和別人形容描述,但如果聯係蔣商陸之前的話,你其實可以把他們理解成坐標,比如說,糖棕。”


    “【1147,998】,他現在正和地湧金蓮在一起在逐漸靠近我,還有一天左右的時間我就能見到他們。”


    “【964,1234】緬桂花和緬梔子,他們帶著檳榔正在前往蕭山尋找荷花,一周後也能到達這裏。”


    “【0,765】那些異常進化的人麵禿鷲,他們正在我的頭頂不斷地監視我們,大概這樣持續一個晚上了。”


    “【-31415,0】太歲,他目前正和菩提樹遏苦呆在一起。】


    “還有我自己,【31010,0】,當然這隻是一個大概的數字,因為這幾天我還在不斷地進化,速度已經有點控製不住了,但我知道一切還沒有到盡頭,原點被我和太歲同時發現隻是時間上問題。”


    “所以說你的進化其實還沒有完全完成……你現在是這個意思嗎,聞楹。”


    謝沁聽到這兒已經感覺到聞楹話裏的意思了,他帶著毫不掩飾的質疑看向麵前的白發青年,想從他的表情中稍微看出點端倪來,但聞楹聽到他這麽問也隻是沉默了一會兒,接著還是閉上眼睛用一種冷得嚇人的聲音回答道,


    “我是這個意思,但其實也很快了,我現在已經基本沒有人的感情和欲/望了,思考的方式也和正常人完全不一樣,我從以前開始就不擅長掩飾什麽,所以也沒指望瞞得住他或者你,但是我現在和你這麽說,隻是想告知你,我不管是什麽人忽然冒出來打著為他好的旗號,任何人都不可能把他從我身邊帶走,誰要是敢這麽做,我都會讓那個人知道後果的。”


    “……看來進化為和我們這些螻蟻完全不同的高等生物卻並沒有讓你變得心胸開闊起來,你沒感覺到你這樣的行為其實很自私嗎?你自己沒有感情了卻還要你們曾經的感情來留住他,那你現在留住他又想幹什麽呢?用來證明自己還是個人嗎,神樹閣下?你想過他現在的感受嗎?”


    謝沁的表情已經有點說不出的憤怒了,一方麵他能理解蔣商陸的不願意放手的心理,一方麵他卻被聞楹的這個好像一切都理所當然的態度弄得很冒火,而聞楹聽到他這麽問自己也在沉默了一會兒後淡淡看向了他,又顯得淡漠而疏離地冷著臉輕輕開口道,


    “我想過,但我就是這麽自私的一個人,所以我一定要留住他,哪怕有一天我真的不愛他了,我也不可能給他機會讓他離開我。”


    “在這件事上不存在任何商量的餘地,我可以幫你還有聞天明方麵的動物政府找到原點坐標,製止太歲接下來的部分行為,但也請你還有其他人都離蔣商陸盡量遠一點。”


    “我的脾氣一直不好,現在這種情況下也真的很討厭任何人再過度的靠近他,甚至是勸他趕緊離開我這個不懂感情的怪物去過正常人的生活,如果還有下一次,我不保證我會做出一些非常不好的事情,我的意思,謝先生聽懂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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