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楹被那陣可怕的風卷進大雪之後,其實並沒有被吹到太遠的地方,不過比較驚險的是,這裏本身靠近阿爾山的一個直墜山崖,所以在風雪中失去平衡的聞楹險些就從山上整個人都摔了出去。


    但如果剛剛心裏沒底的話,聞楹也不會選擇用這種方式救人,所以當下他快要掉下去時,他就被山崖邊的幾個高大健壯,落滿雪花的喬木一起合力勾住了腰,並穩穩地托住了他繼續往山下麵墜的身體拉了上來。


    如果此刻有人在這裏,也許會覺得這是很神奇的一幕,畢竟任憑是誰看到一個白衣長發的青年被幾棵樹爭先恐後的主動解救的事情都會覺得不可思議,但如果真要是細究起來,這其實也算是聞楹恢複神樹本體的一種不為人知的能力。


    “鳳凰,您沒事吧……”


    最年老的那棵樹充滿擔憂地動了動自己的枯枝,眼看著正從雪地上慢慢站起來,卻還是被吹得身形微有些搖擺的青年,心中充滿了不安與自責,而聞楹則低著頭說了聲沒事,半響抬頭望著雪的盡頭白茫茫的一片,他還是皺起眉輕輕地問了一句道,


    “樹佬,我從這裏徒步走出去要多久?”


    “……路其實不算遠,但沒有馴鹿的幫助,就連本地人都很容易在風雪中失去方向,我和我的孩子們都沒有長出能隨意走動的根來,抱歉鳳凰,我們無法幫助到您……”


    低等植物麵對造物之子的那種惶恐充斥在了老樹的話語中,聞楹聽到這兒也不打算繼續難為他,畢竟他們已經很不容易地從冬眠中被迫蘇醒幫助了自己一次了。


    而當下就抬起眼睛誠懇地道了聲謝,聞楹想了想還是站在大雪中慢慢地對這幾個救了自己的懸崖枯樹承諾道,


    “謝謝,來年春天,我會幫助你們恢複生機,到時候我會再過來,親自給你們一次機會離開懸崖去更好的地方生活。”


    “天,謝謝您,謝謝您……”


    哪怕隻是在開花初期,恢複了少量神力的鳳凰木也足夠幫他們一把了,因為頭紗剛剛被不小心吹掉了,所以此刻隻能正麵迎著風雪的聞楹說到這兒也不再耽誤時間,徑直就抬腳準備往自己被吹過來的方向走。


    隻是越往所謂的前麵走,聞楹就越能體會李成斌他們口中所說的為什麽一定要葛春帶路的道理,而徒步行走在厚厚的雪地裏,給他剛剛傷後恢複的樹根也帶來了一定的負擔。


    他之前之所以有大半年都在官山寺修養身體,就是因為他的根和之前的糖棕一樣受到了很大的損傷,據說這是因為他的上一次的覺醒,讓他渾身上下的皮膚骨骼血肉都重新煥然新生了,這才導致了人身和樹形都不太穩定,而這其中他傷的最重的地方就是他的根……或者說他的腳。


    平時隨便走走路還可以,一路上過來鄂倫春的時候都是呆在車上倒也不會太勞累,就怕現在這種情況,因為聞楹已經明顯感覺到自己再這麽繼續走下去,他很可能就要被迫地恢複半樹形露出他的樹根了。


    想到這兒,麵頰被寒風吹得有點泛紅的聞楹幹脆就不往前走了,他自顧自地停止了這種漫無目的的前進,接著就找了個能遮擋風雪的幹燥地方坐下,又安靜地聽著身邊的風雪呼嘯聲越來越大。


    他的心情很平靜,並沒有那種被困在大雪中因為畏懼死亡而產生不安。


    這一點聞楹自己也有點奇怪,因為自從徹底覺醒之後,他就覺得自己的心理狀態特別的奇怪,像是一直沒有從一場可怕的折磨中解脫出來一樣,經常會陷入反正立刻死了,也不會比現在這樣更糟糕了的情緒中。


    我到底……是在莫名其妙地難過什麽呢。


    孤獨地坐在雪地中的青年聲音悶悶地在心裏問了自己一句,但他卻並沒有從自己依舊空空如也的心裏得到任何答案。


    眼前的雪越下越大了,隱約有模糊的鈴鐺聲從遠處傳來。


    聞楹起初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但發現那個清脆的鈴鐺聲的確在漸漸地向自己靠近,他還是慢慢地抬起了頭看了一眼,而在一片純色調的雪地上,離他不算遠的一個地方,有一個騎著鹿,迎著雪的紅衣男人好像已經在那裏看著他很久很久了。


    這一幕有點超出一般人想象的神秘與聖潔,聞楹起初看見也是不自覺地一愣,等看到男人身上的民族服飾他便猜想應該是打獵過路的鄂倫春人,所以當下他就把自己身上的雪慢慢地拍了拍就下意識地站了起來,但那凍僵了的樹根明顯還是有些難行走。


    而見他這幅艱難站立的樣子,那鹿上的麵具男人也像是猛地驚醒了一般動了動自己的僵硬的肩頭,接著又在情緒難言地低下頭從鹿背上快速地下來後,大步大步地踏著雪來到了聞楹的身邊。


    “……謝謝。”


    看到他居然這麽費勁地親自走了過來,聞楹有點意外也有點感激,臉上帶著鹿郎麵具的男人一聲不吭地看了他一眼,先是解開了自己身上暗紅色的皮毛衣服,又用手沉默地示範了一下讓聞楹蓋在自己的頭頂。


    聞楹見狀也沒有推辭他的好意,猜測他應該聽不懂自己說話也就不繼續和他交談了,但等他隨手接過這人的衣服,看到他指骨上滿是猙獰的傷口和凍瘡時,聞楹的心不知怎麽回事就跳了跳。


    這雙手……原本應該不是這樣的,他也許該漫不經心地敲打著昂貴的鋼琴,他也許該懶懶散散地捏著細膩的瓷杯,總之就不應該是這樣的。


    明明就是一雙能一輩子養尊處優,不會吃一丁點苦頭的手,又怎麽可能,會變成……這樣呢。


    這種突如其來的想法有些困擾到了聞楹自己,他覺得自己可能是腦子出什麽問題了,不然怎麽會對一個連臉都沒看清楚的陌生人產生這樣奇怪的想法。


    但眼前的男人似乎並不了解他的內心想法,他隻注意到聞楹在麵無表情地一直盯著自己醜陋的手看。


    而當下就有些不自在地用衣袖遮掩了一下,等確定聞楹應該看不到自己的手這麽難看的樣子後,男人才在麵具之後慢慢地鬆了口氣。


    半響他挺愉悅地重新勾了勾嘴角,又在毫無準備的聞楹麵前彎下了腰,接著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背。


    “你要背我過去?”聞楹皺著眉問了一句。


    麵具男人無聲地點了點頭。


    “……謝謝,太麻煩你了。”


    其實並不想別人這麽費心費力地幫自己,但因為腳下的樹根實在動不了,一臉為難的聞楹想了想也隻能點頭答應了。


    而感覺到這個平時最不愛麻煩別人的倔木頭態度上的軟化,那因為麵具遮擋而看不清楚表情的人仿佛也笑了,接著這個其實自己也在暗自緊張的著男人就感覺到一種很熟悉的溫度慢慢地靠在了他的背上。


    近兩個月的山中生活,終於在結束的最後一天迎來了意想不到的相遇。


    差一點……他就要帶著好不容易找到的罌雀下山直接離開這裏了。


    隻是造化總是愛弄人,讓他們一定要天各一方,又虛偽地給了這麽一次甜頭。


    而這般想著,背著青年緩緩走在雪地中的男人就露出了點無奈的笑容,許久他走到自己留在雪地裏的馴鹿邊上,先是把聞楹放下來後半跪在他的麵前,又在青年有些沒想到的情況下,虔誠地托著聞楹的腳讓他一下子騎到了鹿背上,自己反而慢慢走到了前麵回過頭看了他一眼。


    “……如果覺得有點無聊,其實你可以和我說說話,我是漢族人,也會說漢語。”


    留下這麽一句讓聞楹表情瞬間僵硬住的話,從嗓子裏發出一陣壞心眼的笑聲男人就牽著溫順的鹿繼續往前走了。


    剛剛領著他過來找聞楹的罌雀在小雪中清脆地叫喚了一聲,在半空中兜了個圈兒又飛回到了男人的肩膀上。


    他現在的心情很好,好到簡直想唱首歌來讚美一下讓他們相遇的阿爾山,而和他心情截然不同的聞楹隻這麽沉默了好半天,等從把這人錯認成本地人,還差點沒用上手語的尷尬中緩過來之後,他先是想到了樺桑之前和他說的話,又慢慢地開口問了句。


    “你是鹿?”


    “是啊,美麗的春神。”


    料想聞楹也是因為什麽事而剛剛到這兒,對本地文化相當了解的某人立馬就開始特別無聊地趁機嘴上占便宜了。


    而完全不太懂他在說什麽的聞楹原本並不想針對他莫名其妙的話而發表什麽看法,但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一聽到這人的聲音,本來不愛吭聲的聞楹自己就不由自主地就和他說起話來了。


    “……春神是什麽?”


    “一種鄂倫春本地信奉的薩滿神明……他們相信大自然的力量賜予了他們一切,自願與自然結合,因為他們被稱為鹿之子,森林之子,所以春神就是他們的妻子或者……丈夫。”


    這個解釋有點出乎聞楹的意料,他也是頭一次聽說這種民族傳說,難免覺得有點新奇,不過以他這輩子都沒能快起來的遲緩反應能力,聞楹顯然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被無意中占了一下便宜。


    而嗅著他身上傳來的那種步入開花初期而散發出來的淡淡香味,因為本身植株體死亡,連花香都再也無法自由散發出來的蔣商陸也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些腳步。


    畢竟按他們倆如今這種情況,哪怕隻是能留住片刻獨處的時間,對他個人來說都是一種上天的莫大恩賜了。


    隻是這樣的相處時間注定也是短暫的,他不太想讓聞楹帶著腳傷繼續這麽在大雪天受凍,隻能又盡量加快腳步去一點點接近葛春剛剛和他遇上的地方。


    而大老遠的看到一個燕子般活潑的姑娘朝自己這邊跑過來,後來這一路上到底也沒有說幾句話的兩人也不約而同地抬起了頭。


    【謝謝你!鹿郎!太謝謝你了嗚嗚!謝謝你救了他!】


    抱住男人的腰就歡呼雀躍了起來,蔣商陸見狀順手抱起可愛的小姑娘把她放到鹿背上的聞楹身後,又眼看著臉色漲紅的小姑娘埋怨又羞怯地地瞪著他。


    而歪著頭悶悶地笑了笑,完全能理解葛春這種心情的某人隻將視線慢悠悠地轉向正看著他的聞楹,又盡量保持著聲音平穩地回答道,


    “我要先下山去了,這鹿你們用完就自己還給樺桑一家吧,今天你們遇到的事情,我大概知道是怎麽回事,我離開時,要是經過前麵的森林,會幫忙轉告葛春的爺爺盧集的。”


    “你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毫無預兆的,皺著眉的聞楹就這麽很直接地問了他一句。


    而本打算帶著罌雀連樺桑家都不去,直接就這麽飛快走人的蔣商陸一下子遲疑了,麵對著聞楹的問題,他居然有點說不出拒絕的話。


    但打從剛剛起就在他腦子裏作痛的警告,當他親眼看見糖棕那好久沒見的小子也一起過來後,終於是達到了一個相當不妙的情況,而低下頭佯裝無事的揉了揉自己算賬的太陽穴,蔣商陸最終還是有點受不了自己般無奈地歎了口氣,又抬起頭笑了笑道,


    “也對……其實也可以一起走,畢竟我還是要親口和樺桑說聲謝謝的。”


    有了蔣商陸的這一句話,接下來他們幾個人下山的路上也多了一個同伴,目朋是第一次見到蔣商陸,對於他流利的鄂倫春語和對當地文化的了解感覺很感興趣,一直在拉著他小聲地說話。


    而聞楹則和糖棕還有已經累得趴在鹿背上睡著了的葛春呆在一起,隻是糖棕越盯著前麵那個所謂的鹿郎看越覺得這個人渾身上下都透著股特別眼熟的勁兒。


    “你怎麽了。”


    身邊的聞楹忽然叫了下他,把正在發呆的糖棕給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搖了搖頭說了句沒事後,糖棕想了想之後還是有些鬱悶地來了句道,


    “話說起來,聞楹,我們下山後還是別和李成斌那些人在一塊了吧,他們做事太不靠譜了,我真有點受不了了……反正他們想告訴雍錦年就盡管去告訴吧,我……我不管了。”


    “沒事,我會給他們教訓的。”


    聲音平淡地這般慢吞吞地回了一句,打從剛剛回來之後,聞楹就沒有表現的特別生氣,也沒有說會把那些整天亂來,還差點害了他的地植辦的人怎麽樣。


    糖棕在邊上看著遲疑地點點頭,但老實說心裏還是有點忐忑,因為他老怕其實脾氣不怎麽樣的聞楹一下山就立刻把那群人全都捆一捆丟到山底下去。


    而糖棕心裏的這種擔心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因為臉上看著雖然不怎麽生氣,但老是一本正經的幹出能把別人嚇一大跳的事的聞楹在快天亮的時候一回到鄂倫春部落……


    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已經舒舒服服地在撮羅子裏麵呼呼大睡的李成斌,阮玫等人都一起捆好,又不顧他們驚恐的大喊大叫從裏麵硬生生拖了出來,接著將他們幾個隨便丟在部落外頭寒冷刺骨的雪地上,用幾把平時用來喂鹿的幹草堵住他們嗷嗚亂叫的嘴後,從頭到尾連表情都沒變化一下的聞楹這才和已經目瞪口呆的目朋葛春糖棕等人淡淡地開口道,


    “今晚的事辛苦你們了,先去休息吧,一切等天亮讓樺桑來親自處理他們。”


    “好好好,那我帶葛春先回去……你們早些休息吧……”


    忍笑忍得有點辛苦的目朋也不想去救倒黴的李成斌等人,隻拉著葛春的小手就趕緊跑了,嘴角抽搐的糖棕無奈地揉了揉自己凍得發紅的鼻子,總覺得一旦惹毛了看著不愛吭聲的聞楹,這群人接下來隻會越來越倒黴。


    而落在後頭把那頭樺桑家的鹿拴好這才過來的蔣商陸看見那群人淒慘的遭遇也忍不住笑了,等看到聞楹的肩上還披著自己的那件紅色毛皮衣裳,那張惹人注目的臉卻完全暴露了之後,他先是眯著眼睛不動聲色地欣賞了一會兒,又慢慢走上去和聞楹糖棕他們慢悠悠地打了個招呼。


    “你們隻有這一間剩下來的撮羅子嗎?”蔣商陸問。


    “對……因為他們之前沒給我們租……不過現在空出——”


    糖棕老實人一個,聞言挺誠實地就開始解釋起他們的情況,他的意思是既然李成斌他們已經被聞楹給簡單粗暴地丟到雪地裏去了,那他和聞楹兩個人擠一擠睡空下來的這間撮羅子就可以了。


    雖然裏頭是有點亂七八糟的,充斥著煙味酒味和不講衛生的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臭汗味,但也比隻能在外頭的雪地上坐一夜烤火好,可還等他說完,這個帶著鹿郎麵具的男人就很突然的對聞楹笑著來了一句道,


    “那你要不和我走吧,樺桑留了一間更大一點的給我。”


    其實這是一句很正常的邀請,但表情複雜的糖棕就是覺得自己周圍的氣氛好像一瞬間有點不太對勁起來,他整個人站在他們倆當中好像也變得有點多餘起來。


    而就在他堅定地想著意誌堅定的聞楹肯定不會這麽簡單地就答應和一個陌生男人一塊住時,他就親耳聽到他們家冷豔又高冷的鳳凰尊慢吞吞地開口道,


    “可以。”


    糖棕:“………………………………………………”


    眼睜睜地看著聞楹就這麽自己主動和那個不知道什麽地方跑出來的野鹿郎跑了,糖棕盯著他們一起離開背影的表情有點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糾結地皺皺眉什麽也沒說,鬱悶地鑽回身後那間撮羅子準備先躺一會兒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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