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範圍內正式進入隆冬的一月底,整個大興安嶺山林地帶的土地幾乎每天都要被昨夜新落下的白色雪花重新覆蓋一遍。


    在海拔一千五百米的高寒地區,這裏的氣溫在白天基本不會超過零下二十度左右。


    可是在嚴寒惡劣的自然氣候下,這莽莽的山巒間還是棲息著包括鹿,麅,虎,野豬,熊等各類野生動物,更因地勢奇特,土壤豐厚,所以縱橫交錯的河流貫穿過大山,讓無數油脂豐厚,新鮮肥妹魚類在冬季也潛伏在冰層底下,可供當地的本民族人——室韋狩獵度過整個寒冬。


    “盧集老爺!盧集老爺!快放箭啊!麅子就在那兒呢!”


    白茫茫的雪地裏,騎跨在一頭成年馴鹿背上的少數民族孩子正用一種奇特的語言在興奮地低喊著,這種語言是當地人普遍使用的鄂倫春語,鮮少會有外人能夠學會。


    此刻仔細瞧這孩子的一身異族的穿著,毛絨絨的褐色麅子皮帽子包裹著紅撲撲的臉蛋,身上的春紋皮毛民族服飾合在一塊顯然就是傳說中的使鹿部族人了,


    而他口中的盧集老爺則是個頭發雪白,卻身材壯實高大地像頭雪狼一樣的老人家,不過撇開那老人家渾身上下同那孩子類似的傳統民族服飾穿著和他騎著那頭漂亮的馴鹿,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背在背上的那把狼骨弓箭了。


    “和麅麅一樣的蠢孩,不要吵!再吵盧集老爺的獵物就要沒了!”


    粗聲粗氣地壓低聲音罵了那聒噪的孩子一句,驅使著馴鹿追上自己獵物的盧集老爺說著就搭起弓箭眯起了叢林野獸一樣精銳冷酷的眼睛。


    他是一位鄂倫春族當地出了名的老獵手,在年紀還要輕些的時候,別說是這樣的麅子了,就是那些森林深處出了名凶猛的寶日坎,烏塔其他都能輕輕鬆鬆地獵下一頭。


    如今他老了,教育這些孩子們學會這些最基礎的狩獵技術便成了他的職責和愛好之一。


    而這般想著,麵無表情的盧集老爺轉瞬間就將閃著亮光的箭頭對準了十米開外的一隻還在雪地裏一蹦一跳的麅子,接著他當下就鬆開兩根手指毫無猶豫地射出這一箭,嗖得一下這一整頭能讓三整戶仙人柱的家人們都吃個飽飯的麅子就倒在了遠處的雪地裏。


    “噢噢!盧集老爺太厲害了!”


    第一次跟著老人出來狩獵的小孩興奮地拍起了掌,盧集老爺見狀也露出了點略得意的笑容,隻是等他們倆趕著馴鹿準備上去收獵物時卻發現了一窩還沒長大的兔子正躲在一個小小的樹洞間瑟瑟發抖,而當下也想試試射殺獵物的感覺的孩子就從背後拔出了一隻自己的弓箭。


    “快住手!是誰允許你這麽做的!你這個蠢孩!”


    一看見孩子魯莽的舉動就瞪起了眼睛,盧集老爺的嗓門特別大,這麽一吼把這原本興衝衝的孩子立馬嚇了一跳,手上的箭也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而見這傻頭傻腦的胖小子都快被自己嚇哭了,自知剛剛沒說清楚的盧集老爺也勉強緩和下自己的臉色,接著他先是親自走下鹿來把成年麅子給捆好放在鹿背上,又把這窩被凍得奄奄一息的兔子輕輕地抱著又小心地揣到自己皮毛衣服裏。


    “葛冬,哪怕你以後成了一個獵人,也給我永遠記住一點,一個真正強大的獵人是絕對不被允許殺死還沒長大的動物和懷孕的動物的!成年動物之間的廝殺狩獵是森林的法則,不是我們吃他們的肉活下去,就是他們吃我們的肉活下去,但惡意地奪去母親和孩子的生命就是罪過,畢竟我們有生活在森林的權利,他們也有……所以,待會兒給我把這些兔子好好帶回去,就拿去給樺桑一家的女兒帶過去養著吧,叮囑她到春天到了的時候再放回來,聽懂了沒有?”


    “好……知道了……”


    被長輩這麽一教訓,葛冬這孩子雖然腦子裏半懂不懂的,卻也點點頭聽話地騎著自己的馴鹿跟著盧集老爺一起回他們在更深處的山上的部落裏去了,而爺孫倆慢慢橫穿過大片白雪皚皚的高大灌木,森林的盡頭便出現了一個個像是撐開在雪地上的雨傘一般的麅皮棚屋。


    這種漢語中又叫撮羅子的森林棚屋看著簡陋不出奇,卻是東北地區不少遊獵民族從古至今就一直居住著的。


    棚屋裏一般有簡單的床鋪鋪位‘塔克達’和‘奧路’,也有供男性客人上門時喝酒烤火的內麵鋪位‘瑪路’,瑪路正中的上方一般會放著鄂倫春民族最傳統的人工家具物品——四五個樺皮箱子,這些箱子裏麵供奉著當地每家每戶都信仰的薩滿教天神,而分部在阿爾山各支山脈上的鄂倫春族之間其實又有不同的神明信仰。


    “盧集老爺您回來了啊!葛冬今天跟在老爺後麵都學到些什麽啦?”


    迎麵而來的幾個裹著毛皮衣裳的婦女們用鄂倫春語笑著和爺孫倆打招呼,聞言的葛冬頓時有點不好意思了,隻能靦腆地牽著自己手裏的鹿一邊傻笑一邊跟在爺爺的身後往前走。


    而在經過盧集老爺剛剛說的樺桑一家門口時,大老遠的葛冬看見一個帶著白色毛皮帽子的小姑娘正蹲在雪地裏幫家人洗皮子,而當下他就抱起著那一窩小小的兔子和他爺爺割下來的一點麅子肉就跑上去和小姑娘搭話了。


    “桑桑!這是盧集老爺撿到的兔子!我特意給你帶回來的!還有肉!是我打的哦!你喜歡嗎!我是不是特別厲害!”


    氣喘籲籲地跑到小姑娘的麵前就笑著開了口,小小吹牛了一把的葛冬蹲在和自己同齡的女孩桑桑的麵前獻寶一樣的捧著那一窩兔子,卻並沒有看到女孩如他所想的那般露出什麽開心的表情,而瞬間就有些委屈地扁扁嘴,葛冬還沒說話,他就眼看著桑桑把那窩小兔子給接過去摸了摸,又眯起眼睛奚落地撇撇嘴道,


    “葛冬!你肯定又在吹牛!你背過去的弓箭都可一隻都沒少!哪裏來的你親自獵到的獵物?再胡說我就去告訴你爺爺去!你信不信!”


    “啊啊!你別告訴他!我走了我走了!美麗的桑桑,善良的桑桑你可千萬別告訴他!”


    稍微一被嚇唬就立刻抱頭鼠竄地站起來跑了,那叫桑桑的女孩見狀笑的臉上兩個酒窩都起來了,想了想就把地上的零碎皮子先放著,又拎著葛冬剛剛送來給他爺爺的那些東西,準備回自家的撮羅子和他爺爺樺桑說傷一聲。


    隻是臨要走到麅皮棚子前的時候,女孩的腳步卻莫名地停住了,她稚嫩的臉上不自覺泛起一陣紅雲,神情也稍稍地遲疑了一下,而緊接著就見她躡手躡腳地從雪地邊上走過去,又用因為常年幹活而有些粗糙的小手指掀開袍子皮的一角,滿懷期待地朝著隱約點著篝火的屋子裏麵瞧了一眼。


    “你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還要繼續往阿爾山上去?”


    桑桑聽見他爺爺樺桑在說話。


    “……都找了一個多月了,沒理由不繼續下去了。”


    這是一個相對年輕一些的聲音,聽著就是一口非常標準的鄂倫春本地語言,那種刻意拖長還帶著點懶散味道的嗓子給人的感覺很奇妙,而年幼的桑桑一聽到這聲音就立馬羞紅了臉。


    真好聽……鹿郎的聲音可真好聽。


    在心裏由衷地讚美了一句,桑桑將這個已經來到使鹿部一個多月的男人悄悄稱作鹿郎,但其實女孩卻到現在都不知道男人的真實名字。


    她隻知道身著皮毛鬥篷的男人似乎從遙遠的山外來,來的那天恰好是一個大雪天的晚上,盧集老爺的兒子們平時都是他們部落最了不起的獵手,卻沒有將這個膽敢隨便闖入這裏的漢族男人一箭殺死,反而像是中了什麽邪似的迷迷糊糊地就帶著男人回來了。


    更甚至當天晚上,這個男人還非常罕見地獲得了同桑桑的爺爺,也就是他們這個分支的族長樺桑見麵的機會,並隨之就在桑桑家整整一個晚上沒出來。


    沒有人清楚他們具體在聊什麽,但是那一夜,桑桑的爸爸媽媽和爺爺都因此忙碌了一夜。


    他們嚴肅地囑咐桑桑趕緊去旁邊的撮羅子睡覺,千萬別來這邊,但是心慌的有些睡不下的桑桑還是偷偷地去看了一下。


    隔著昏暗的火光和那一點點小縫,她先是聞到了一股很血腥恐怖的味道,緊接著視線才變得明朗。


    赤/裸著背脊趴在奧路上的男人看不清楚具體麵目,但是任誰都能看出他此刻非常非常的痛苦。


    但是當篝火逐漸照亮他整具蒼白的身子上像是斑斕的油彩一樣布滿的刺青紋路後,桑桑的臉還是迅速地漲紅了,而接下來她就看到了相當可怖而不可思議的一幕。


    他的爺爺樺桑,族裏出了名的樺木製作藝人用一把刀柄畫著薩滿圖騰的尖刀慢慢劃開了男人的背脊,背著光看不清楚麵容的男人明明就清醒著,卻一動不動地低著頭任由著他爺爺的舉動。


    當猙獰的鮮血順著他隱約顫抖的腰一點點滑下來,桑桑就看到她母親將一塊如同人背脊一樣被處理好的樺木條遞給了他爺爺。


    而他爺爺則神情嚴肅地從男人的後背上取出一塊被什麽可怕的東西蛀壞了的灰色皮肉後歎了口氣,又在桑桑驚恐的眼神中把那塊樺木以一種離奇的方式放進了男人的身體裏。


    “……謝謝您,樺樹老爺,我此刻仿佛又一次獲得了新生。”


    被桑桑的父親幫忙縫合完傷口的男人的聲音聽著有點虛弱卻充滿了愉快和解脫,桑桑的爺爺聞言也沒回答什麽,隻將放在奧路邊上的一件繡滿黑色春紋的暗紅色毛皮領衣裳遞給了男人,又點著燈將自家的神奉老箱子打開,從裏麵慢慢拿出了一麵畫著紅眼白皮鹿角的薩滿神樺木麵具。


    “將這個鹿郎的麵具暫時帶在臉上吧,族裏還有不清楚情況的人,不解的目光難免會讓你不自在,我們這一分支信奉的薩滿神明是春神和鹿郎,他們會保佑你達成自己心中的所願的……等你找到了自己的罌雀,至少可以將眼前的這一切拖到三年以上……”


    “恩,三年也足夠了……”


    說完就把自己身上帶血的衣裳一點點換下,披著紅色春紋毛皮帶著鹿郎麵具的男人就這樣在桑桑有些忍不住同情的注視下,滿懷虔誠地跪在桑桑的爺爺和父母麵前道了個謝。


    而當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這個昨夜族內的人幾乎都沒有看清楚臉的男人再從樺桑家的撮羅子出來的時候,他就開始了每天都必須要往山上去尋找著什麽東西的古怪行程,有時是三天,有時是五天,但每次回來的時候,都注定是傷痕累累,身形格外疲憊的。


    “桑桑……你站在外麵幹什麽?快進來。”


    樺桑的聲音猛地驚醒了女孩,因為被自己爺爺拆穿了偷看鹿郎的事桑桑不自覺地紅起了臉,而把兔子和肉抱著又走進了棚子裏,她先是低著頭跑到自己爺爺身邊去把事情說了一下,又在不經意抬頭的時候,撇見了那個她到現在都還沒有來得及正式說上一句話的鹿郎。


    鹿郎的臉上還是帶著那個傳說中的薩滿神的麵具,但隔著這麵華美豔麗到不真實的麵具,桑桑就是覺得他此刻正在笑,而且正在看著自己特別溫柔地笑。


    “小丫頭原來叫桑桑?”鹿郎忽然開了口。


    “對,他母親給她取得。”他爺爺也點點頭回了一句。


    “真好聽,模樣長得也很像媽媽……我家裏那個丫頭可沒有桑桑這麽乖巧懂事,我來這裏之前,她一直在發脾氣說我不帶著她過來,再也不要理我了,明明也和桑桑差不多年紀啊,真是相差太多了……”


    鹿郎故作抱怨的口吻像個在惦記著自己女兒的傻父親,桑桑一聽就立馬傻眼了,驚訝於鹿郎居然已經和自己父親一般大了,而且還有了自己女兒的同時,心裏也有點難掩的失落和傷心。


    而她爺爺卻沒有察覺到她的這種情緒變化,隻顧著一邊烤火一邊和鹿郎天南地北的談笑,這期間,坐在邊上發呆的桑桑其實還是稍微了解到了一點鹿郎的事情的。


    比如說鹿郎之所以會說他們的鄂倫春語是因為他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都因為生病而必須麵對著書本,在那段時間他學會了很多特別又少見的語言,當再次走出自己的家鄉後這幫了他很大的用場。


    又比如說鹿郎其實有一個愛人,他正是為了自己的愛人,才滿世界的尋找該怎麽繼續活下去的方法,即使他真的十分想回去見見他,可是他又害怕這因為自己的軟弱而發生的短暫見麵會注定麵臨永久性的離別。


    而直到這一天快日落的時候,鹿郎站起身告別又準備往山中去時,悶悶不樂了一下午的桑桑卻忽然在跟著他跑出了自家的撮羅子後,又特別難為情地追上去拉了拉他的衣擺。


    “恩?怎麽了,桑桑?”


    正在隨手解開拴住自己那頭壯實的馴鹿繩索的男人低頭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能也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站在男人麵前的小女孩臉蛋紅紅地鼓起勇氣問了一句。


    “我的名字?”


    莫名地被問到這個問題,此刻已經騎在馴鹿背上準備上山的紅衣男人明顯有點意外,但看桑桑一直這麽執著地望著自己,他也在沉默著歪過頭想了想後,許久才彎下腰用冰涼的掌心摸了摸她柔軟的發頂,隔著那麵薩滿神的麵具發出了點低低的笑聲。


    “我的真名用你們的鄂倫春語讀不出來,但是其中有一個字的漢語發音和你們的那位神明是一樣的,所以如果下次見麵,你卻不知道該叫我什麽的話,你就可以把那個字當做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鹿,記住了嗎……可愛的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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