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龍也任由他握住手腕,並不作聲。


    展長生隻得先取出鮫王的血鱗,注入靈力,那血鱗頓時爆發出一圈接一圈紅光,向上朝著天際延伸,向下則籠罩了二人。


    展長生同展龍便離了原地,被吞沒進紅光光柱之中。


    風啟洛仰望了一陣,直到紅光散盡,麵上便浮現出些許哀傷神色。


    風雷道:“啟洛,我知道你同長生一見如故。隻是大劫之後,總有見麵的時候,何必依依不舍。”


    風啟洛微揚頭,一時悵悵,過了片刻方才應道:“大劫之後……果真……”


    他語焉不詳,風雷卻也不追問,反倒是正一劍蹲在風雷肩頭,一臉癡態,仿佛正沉溺在美夢之中,“老夫、老夫竟然……同斬龍槍打了一場。”


    風雷伸出兩指,輕輕拂過那刺蝟小小頭顱。


    通天梯懸在東極海上,仍舊是一片通紅。


    展長生初時以為那光芒是受血鱗影響,隨即便察覺一陣濃鬱血腥味鋪天蓋地襲來,猶若一塊浸飽鮮血的濕布蒙上口鼻。


    楓燃島赤紅輪廓隱隱約約,難辨分明,滔天巨浪同樣猩紅刺目,連綿千裏的海域,盡被血色染紅。


    展龍不待師弟開口,已抱著他從高空的通天梯一躍而下,風聲凜冽,仿若也被這血腥地獄染上不祥的音調。


    展長生更是心驚肉跳,咬牙強自鎮定,神識鋪展開來,朝四周細細查探。


    東極洲、楓燃島、東臨國、百獄島、黃崖島……方圓千裏之內,全無半點生氣。


    血紅波濤不時卷起些殘肢斷臂,拋向岸邊礁石。


    順著蜿蜒海岸線,屍骨堆積成山。


    展龍甫一落在東極洲南岸邊,展長生便掙脫他懷抱,踉踉蹌蹌幾十步,頹然跪在五尺外一具屍身旁邊,緩緩將他翻過身來。


    那屍首原本伏在半截枯木上,兩腿浸泡水中,海浪一波接一波拍打沙灘,將他通身血水衝洗得幹幹淨淨。肌膚同胸膛傷口斷層呈現出駭人屍白,骨骼交錯,猶如斷掉的刀刃,直指天際。


    一雙渾濁眼珠憤怒睜大,卻早已茫然了焦點,不知瞪著何方凶手。


    展長生指尖顫抖不止,哆哆嗦嗦為他合上雙眼,兩手緊攥成拳,過了許久,方才嘶聲喊出來:“阿禮……阿禮——!”


    那喊聲如斷玉裂帛,撕心裂肺。


    展龍扣住展長生顫抖肩膀,壓入懷中,垂目看向屍身旁的半截枯木。


    正是一株遭攔腰截斷的狐尾鬆,亦是伏麒的真身。同樣生機盡絕,斷無活路。


    他經曆何其豐富,自然便自眼前慘狀逆推出了當時的慘烈戰況。


    那不知何方強敵欲取許文禮性命,被伏麒奮不顧身擋下,不料對手太過強橫,一擊毀了兩人,導致許文禮同伏麒雙雙殞命。


    展龍見了展長生眼下模樣,便決意不將伏麒的真身說破,到底也救不回來了,何必令他知曉,徒增傷痛。


    展長生背靠展龍懷抱,自己卻緊抱著許文禮冰冷堅硬屍身不放,又朝遠處望去。


    海岸線仿佛無邊延伸,堆積岸邊的屍身,數以萬計。


    風瑤、劉忠、張易……


    更有無數陌生修士麵孔,張張死氣沉沉,上下堆疊,瞪著一雙雙灰白瞳孔,滿懷怨氣與不甘。


    展長生渾身冰冷,隨即便覺胸口鬱結驟然上湧,氣悶難耐,吐出一口鮮血。


    展龍見狀,飛快扣緊他手腕脈門,一股灼熱靈力灌注而入,順著展長生奇經八脈徐徐遊走一圈。


    展長生方才緩過氣來,手掌一撐沙灘,就朝海中衝去。


    展龍知曉他要潛入東臨國,便默不作聲跟在身旁,隻將師弟的護身劍域又加上兩層。


    靠近東臨國時,海水漸漸化作緋紅色,愈是靠近,愈是紅得觸目驚心。無數慘白色水妖屍身在水中緩緩漂浮,遊蕩不去,仿佛冤魂徘徊。


    那鮫王宮外有結界防護固定,如今倒是將這些死屍盡數固定在了原地,反倒令整座雪白宮殿,透出股千年古墓般的死寂陰森。


    宮外玉龍門早已倒塌,美輪美奐的海底宮殿近半被摧毀,珠光寶氣的珊瑚白玉、珍珠水晶之間,處處可見死魚死獸的殘肢。


    鮫王鎮海被一柄長劍貫穿胸膛,牢牢釘在王座之上,不知受了什麽折磨,半邊臉同身子血肉全無,露出內裏的森森白骨。


    宮中侍衛、強大海妖,屍骨橫七豎八,鋪滿宮殿。


    隻是鮮血全被那結界吸走,附著在結界護壁上,仿佛一道血紅帷幕包圍宮殿,映得眼前萬事萬物都泛著一層不祥的薄紅微光。


    展長生在這死寂宮中尋了許久,也不見半點活物。


    反倒是展龍拉住他手腕,帶他前往後花園,在假山下尋到了那頭擔任大祭司的老黿。


    那老黿縮在厚實殼中,卻同樣了無生氣,隻是自龜殼下沙地縫隙間,隱隱泄出極其微弱的靈力。


    展長生摒息蹲下,輕輕撥開那處白沙,便見一尾桃紅的神仙魚躲在縫隙中,見了展長生,暗淡魚眼突然亮了一亮,頭顱微微抬起,奮力吐出一個珍珠大小的晶瑩水泡,隨即小巧頭顱軟軟垂下,魚鰭失了活力,氣絕身亡。


    那小水泡輕輕上浮,突然炸裂,幻化出不足酒杯口大小的許文禮幻象。


    微小幻影中,許文禮仍是瀕死的慘白臉色,卻強笑道:“長生……桐生無恙。總算,不負所托……去尋……胡岩……”


    話音未落,水中幻影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展長生突然手忙腳亂,自懷中取出鎮魂碑,朝著半空一拋。


    那鎮魂碑如無頭蒼蠅一般,在海底海麵胡亂晃悠一通,又落回展長生手中。


    自然未曾尋到半絲半縷魂魄。


    展龍道:“這廝有滅魂之能,卻偏偏將漫山遍野的屍首留在原處不動。長生,他在示威。”


    展長生隻覺置身在真血龍魂的血孽業火當中,熱極痛極,偏生卻不知如何宣泄,隻得緊扣手指問道:“隻有一人?什麽人有這等通天本事,能屠盡千裏海域?”


    他甫一出口,便似有所悟,抬眼同展龍對視。


    二人眼神交匯,便明白彼此想到了一處。


    除了神王伏羲,難做他人想。


    海麵又傳來一陣異常靈壓,展龍略一皺眉,沉聲道:“瞧瞧去。”


    展長生應聲是,便隨展龍化身的黑龍破浪而出,立在血海上方。


    黑龍盤曲麵前,四十萬魂兵如陰雲壓境。


    為首者坐在高大黑馬上,手中一柄雪亮長劍,筆直指向西南方。


    正是永昌國的方向。


    展長生突然間情緒如雪崩,失了全身力氣,頹然跪坐在黑龍後頸,潸然淚下:“將軍……凡人時我守不住清河村,入道時我守不住長寧州,如今步入金丹,卻也守不住東海……我……我生有何益!”


    “長生。”那魂兵首領,往昔的永昌王子,護國神盾將領聲音飄忽,仿佛自雲層振動間傳來,不似人聲,卻分外溫柔,如潮如水,將展長生悉數包圍,即柔和,又殷切:“長生,快去。”


    那麵色青灰卻難掩俊挺的夏元昭,仍是嘴角帶笑,長劍所指,分毫不動搖,見他遲疑,又再度柔聲催促,“長生,快去。”


    展長生漸漸止了淚,便覺出了些許尷尬,匆匆舉起袖子擦一擦,便對夏元昭抱拳道:“謝將軍提點。”


    他又單膝跪在黑龍後頸,低聲道:“師兄,走罷。”


    那黑龍金睛掃過群魂,仰頭一聲悠長龍吟,震撼雲霄,隨即長尾一甩,便朝著西南方向飛馳而去。


    黑龍行程極快,不過半日便抵達了瓊英州外。


    這一路風馳電掣,展長生神識掃過人間疆土時,卻愈發觸目驚心。


    無數村寨城鎮皆被摧毀,處處屍橫,民不聊生。


    展長生在心中將那名字念了千遍萬遍,恨不能咬碎吞下:“伏羲……”


    待瓊英州瓊英城映入眼中時,那青年已收了滿腔酷烈仇恨,麵沉如水落在城門外。


    瓊英外層層防護結界,結界內側軍隊集結,如臨大敵,人人神色緊張,卻在見到展長生現身時,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色,隻怕是將展長生當作了另一位強敵來犯。


    展長生一躍而下,那黑龍化了長||槍,落在他手中。這青年修士便單手持槍,一步一步穩穩朝城門走去,沉聲道:“胡岩風何在?”


    為首的將領三縷長須,約莫年過半百的模樣,一身灰褐衫,玄鐵甲,自一頭高大的棗紅馬背上跳下來,單膝跪地,拱手行禮道:“王爺有令,請仙師稍候,王爺俗務纏身,即刻便來。”


    展長生神色一凜,胡岩風顯是知曉他遲早殺來,故而行軍不見絲毫驚慌。他心頭隱隱有猜測,夏桐生料想便是被胡岩風所救,如今倒不便殺上門去,便頷首道:“展某在此恭候。”


    王府之內,卻是另外一幅劍拔弩張的場景。


    胡不歸立在王府大門前,提著長劍,橫在頸側,朝著胡岩風同墨先生怒目而視。


    一隻不過銅錢大的三足金蟾焦急蹦跳,卻礙於身材嬌小,雖然跳上胡不歸手臂上也於事無補,隻得呱呱叫道:“小龜,小龜!堂堂世子,從哪裏學來的無賴伎倆,還不放下劍!”


    胡岩風眉峰深鎖,語氣已帶上不鬱:“不歸,放下劍,為父舊疾早已痊愈,你擔心甚麽?”


    胡不歸冷笑道:“休要騙我,父親同墨先生前幾日密談,卻忘記避人耳目了。”


    胡岩風麵色便愈發黑如鍋底,又是悲憤,又是不甘,卻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還是墨先生見機得快,急忙上前一步,攔在胡岩風身前,笑道:“世子多慮了,王爺能痊愈,全賴世子尋來的神泉精同香賢聖主賜下的靈藥,何時同在下密謀……”


    胡不歸冷冷一哂,一字一句緩緩道:“乾坤九煉,五行已成。上斬天,下斬地,斬鬼斬人,而後九煉圓滿。”


    墨先生不為所動,隻使個眼色,在一旁潛伏已久的兩名修士突然發難,兩道符咒激射而出,一道貼上長劍,鋒銳長劍立時化成鈍鐵條,一道貼上胡不歸胸膛,那少年頓時僵硬身軀,再無法動彈。


    隨後兩位侍從急忙自胡不歸手中奪了劍,將他牢牢製住。


    胡岩風隻默然望著,上前輕輕在胡不歸頭頂一陣摩挲,“你既然都聽見了,為父也不瞞你。不歸,往後……好好的罷。”他又望向滾落地上,又不屈不撓跳上胡不歸肩頭的金蟾,柔聲道:“桐生,他終歸是你嫡親的弟弟,還望你多照顧他一些。”


    金蟾道:“這是自然。”


    胡岩風便釋然笑笑,轉過身邁步走向王府門外,揚聲道:“墨先生,帶路。”


    身後傳來胡不歸淒楚呼喊,猶如杜鵑泣血,聲聲撕裂,他卻連頭也不肯回一下。


    墨先生身形輪廓突然模糊,隨即不見蹤影,化作一點玄金光芒,朝著城外疾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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