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之別,到家隻見青芸,她已二十歲。我尚未坐定,一麵與她說話,一麵瞧瞧灶間,青芸知我是為母親不在,但我不說什麽,青芸也且顧招呼新來的六嬸嬸與寧生弟弟,尚有小芸留在廣西阿姨處。我問啟兒呢?青芸笑道:“在學堂裏,我就去叫。”我起身同青芸去橋下小學校裏看他。阿啟已九歲,與鄰兒並坐一張書桌,見姐姐來隻不作聲,青芸教他過來叫爹爹,他不叫。先生一麵招呼我,一麵說“阿啟,你爹爹回來了”,他亦不開口。青芸拖他到我跟前,我說:“阿啟你領路,爹爹和你去下沿山。”他就得得的走在前頭。早春的半下晝,徧溪山是斜陽。


    下沿山我小時常跟母親來采茶,又跟四哥來桑樹地裏拔豆,如今玉鳳的墳即在桑樹地斜對上茶山腳左邊,女兒棣雲夭殤,與娘同槨。我見墳做得很好。我在墳前施了一禮,站住了看看想想,可是一點感慨亦沒有。我走近去,用手撫摸墓門石,叫聲玉鳳。我叫的是平常的聲音,沒有回答,我亦不覺得人間有長恨,好像此刻也沒有阻隔,生前也沒有更相親。棣雲是娘死後,連雇奶娘的錢一個月三元,亦家裏拿不出,姊姊怎樣的哭泣亦救不了她,可是地下她有娘帶她也是好的,而且眼麵前爹爹來看她了。


    翌日半上晝,我與青芸去到鬱嶺墩母親墳頭。路上青芸隻與我講講做六嬸嬸的墳及娘娘的墳的經過事情,走到了,隻見墳果然做得很好,我母親是與父親合葬,座向極開暢,左下路亭,當前望得見胡村的溪橋人家田畈。右首對上是茶山桑地,靠墳旁邊一個竹園,疏疏的百餘竿竹,倒也陽氣。我拜過,青芸也拜了。我謝她這幾年當家辛苦,青芸道:“有六叔寄錢來,我這樣做做當然會。”死喪之感,亦並非世上就有了滄桑之隔,卻一切隻是這樣平常的做人道理。我問了青芸,她說娘娘臨終時亦沒有什麽遺言。本來我母親與青芸與我三人之間,是沒有不放心,亦無須得囑咐的。


    我把祭壇石縫裏長出來的草拔去,墳前有樵夫遺落的柴薪,青芸亦把來移移開。小時我跟人上墳,總見在墳頭添土除草,原來也是隻能做做這些的,因為墳亦仍是在人間現世。


    劉邦說,遊子悲故鄉,我現在回到胡村,見了青芸,且到了母親與玉鳳墳頭,隻覺自己仍是昔年的蕊生,有發見自性本來的淒涼與歡喜。做人亦要有這種反省,曾子說“吾日三省吾身”,我鄉下的俗語“做人要辨辨滋味”。我家實在要算得貧苦,後來幾年我教書寄錢回家,亦不過按月二三十元,我母親卻覺有這樣的好兒子,就滿心歡喜,且村裏人也都敬重她。玉鳳當年及青芸亦都是這樣的心思。西洋沒有以苦為味的,惟中國人苦是五味之一,最苦黃連,黃連清心火,苦瓜好吃,亦是取它這點苦味的清正。但如今隻有青芸是我的知己了。


    我在胡村住上兩個月,《中華日報》聘我當主筆,我就又到上海。到上海三個月,蘆溝橋變起。此後八年中日戰爭,重慶國民政府回來,又此後是共產黨南下,民間多少流離,誰家的事都像中華民國的江山,從來霸圖殘照中,樵蘇一歎,舟子再泣,但東南之地王氣雜兵氣,今天亦仍是白虹貫日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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