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愛舊式婚姻。小時見叔伯家堂哥哥喜事,前二三日已把親戚接來,房族裏都來幫忙,抬轎趕市,司賬司廚,女人則幫燒飯送茶,照應人客,長輩們都和悅,子弟們都齊心齊意,姊妹嫂嫂們都隨叫隨應,雖然尚未發花轎,亦已經鬧熱堂堂,是喜事人家了。此時做公婆的不單是一家之主,且更是人世一樁大事的主人,如同佛經裏說的是世尊。雖然為兒子娶新婦,籌辦費用或幾經艱難,且在忖度今後的家計,亦但覺人世的苦勞與慷慨都還給了人世,自己像有得道者的悟悅,是法喜。而新郎則隨眾照應諸事,隻不去抬轎迎嫁妝,大家都覺得他是新郎,大家都覺得他今天變得是個非常聽話的子弟,姊妹們更對他新有一種親熱,平常叫名字的此時都叫他哥哥弟弟。


    做親前一日,堂下宰豬羊,後院殺雞剖魚,二三十人出發去抬嫁妝。半下晝嫁妝抬到,一扛一扛從大路上直通到堂前抬進來,隻見是祭祀用的錫打香爐燭台,全付碗筷壺盞,新郎的冠履,新娘的紅綠棉被枕頭帳子,四隻或八隻衣箱,然後是木器,合歡床,幾桌櫃桶盆盤,鏡台,皆簇嶄全新,每件上頭係一綹大紅絲棉,撒些五穀。祭器先在祖宗麵前供過,所有嫁妝皆歇在堂前堂下,讓四鄰的人走攏來看,然後搬進洞房,由老嫚幫忙布置。老嫚是樂戶的妻室,或女兒,專走喜事人家,服侍新娘新郎,並幫忙照應賓客,就像新娘是寶卷裏的小姐,她是陪嫁的貼身俏丫鬟。


    到了正日子,新郎親迎,吃過早酒發出花轎,媒人在前,一隊人鳴鑼,一隊人執銃,一隊人擎油柴火兜,一隊人拎燈籠,燈籠上一麵三個大字:“安定胡”,一麵三個大字:“五峰堂”,及全班樂戶,總共五六十人,走過田畈,走過山嶺,迤邐去女家。


    女家是日早起,女兒作新娘穿戴,鳳冠霞帔,纓絡垂旒,玉帶蟒袍,下麵百花襉裙,大紅繡鞋,拜謝天地祖先,家堂菩薩,生身父母,親房近族長輩及兄弟姊妹。正午堂前辦酒席,她上座,眾姊妹陪宴。此時此際,她的身份是在女兒與新娘之間,也喜悅也淒涼,父母及叔伯長輩受拜時一麵說些訓誨的吉利語,一麵也不禁心裏一酸,兄弟姊妹答拜時,亦眼睛裏要發潮。及宴罷上樓,卸妝,隻穿大紅棉襖褲,脂粉不施,姊妹們在房裏陪伴,說些體己話兒,人人待她都這樣知心知己。這一天好像世界上發生了無數大事,而又過得草草,連朝晨與晌午所作所為,都好像是不切實。


    不覺日已銜山,去村口候望的人來說花轎已來了,在嶺路上,果然隱隱聽見鑼聲漸近,且連著放銃,隻覺驚心動魄,登時女兒的一生都分明了。花轎進村,一派細樂前導,又是鑼又是銃,此時台門大開,百子炮仗放得嫣紅滿地,花轎進了台門,到堂前歇下。眾人都在堂前及兩廊受招待,吃酒吃點心。新郎被引到客堂間,獻糖茶,吃湯圓,點心老酒八盤頭,新娘的兄弟相陪,女眷在窗前門側偷看新郎,且暗暗在給新郎的一碗湯圓裏以胡椒為餡,要辣他一辣,使他曉得女家的厲害,不好欺侮新娘。


    吃過點心,樂戶在廊下動樂,新郎出至堂前,先拜女家祖先,次拜丈人丈母及房族長輩,後揖諸舅,拜罷又回客堂間,樂止。隨即堂上張筵,上頭一桌,兩傍八桌,簷頭廊下亦五六桌,女酒則在樓上。動樂,新郎入席。樓下堂前是新郎上座,樓上房裏是新娘上座。堂上華燭,庭下油柴火把。一時樂聲大作,進觴上饌絡繹不絕。宴罷,新郎回客堂間,獻清茶,廊下樂戶唱戲文一出,各各休息。


    將及半夜,吉時已近,樓下鼓樂催妝,新郎欲起,女家請新郎稍待。逾時又鼓樂催妝。凡三催,新郎出至堂前拜丈人丈母及諸房長輩,又揖諸舅,始見新娘子下來,是她的哥抱她上花轎,通過人叢時,聽見她嚶嚶啜泣,眾姊妹相隨送到花轎前,放下轎簾。此時鼓樂大作,鳴鑼放銃,百子炮仗如雨,眾人點起油柴火把燈籠,喧闐並發,堂前及樓上頓時變成水清冷落。隻剩丈母放聲大哭。這邊則花轎出了村口,新娘的啜泣聲漸止,一路人馬浩蕩,沿山傍溪燈籠火把照著走,單是間歇的鳴鑼。兩對兩對的鑼聲:


    白生——白養——


    半夜裏經過,路邊村子裏的女兒及年輕新婦都驚醒聽見,想著生身父母,想著自己是女身,好不淒涼。


    是日男家從午前打發花轎親迎去後,留下動用的人手隻是整治酒肴,備辦幾桌碗盞,堂上掛起福祿壽三星圖及喜聯,入夜諸事就緒,漸漸三更向闌,等花轎來還著實有些時候,動用人都去和衣假寢,惟餘公婆與娘舅在東廳商量明天的人事調度。我小時亦硬撐著不肯去睡,要等花轎,漸漸瞌睡朦朧,但見堂前無人,燭焰照著三星圖更加惺忪,簷際夜色青森,繁星滿天,我去地上拾取放殘的百子炮仗,對中折斷,就庭燎點燃,看它火花噴濺,後來不知何時我在母親膝上睡著了,被抱去輕輕放在床上。及至醒來,隻聽得鼓樂大作,花轎已經來了,我來不及去想自己怎麽會身在樓上,就奔下去看。


    此時天才東方發白,花轎進大門,轎上轎下前前後後一片聲放百子炮仗,打鑼吹號筒,轎前一人以五穀撒地,祓除不祥。花轎到了堂前,稍歇一歇,等交進了吉時,才揭開轎簾,攙扶新娘出來,新郎新娘拜堂。隻見滿堂前花團錦簇都是人,點起一對龍鳳燭,動樂。拜堂時的音樂非常華麗,是鉦、蕩鑼、咚鑼、梅花。鉦亦是一種鑼,徑隻五寸,相當厚,繩紐套在左手拇指上,右手以闊二寸厚二分圭形竹簽的邊刃擊打,作端端聲。蕩鑼較薄,直徑八寸無紐,惟以左手食指頭頂住上邊,擊打亦是用竹簽,音聲清淺。咚鑼直徑一尺二寸,還比鉦厚,中央受槌處凸起杯口大的一圈,擊以槌,聲音深宏。梅花像短喇叭與簫笛的混合形製。這幾件都是銅樂器,鉦與蕩鑼咚鑼合成的音節是:


    端端癡端癡端咚——


    端端癡端,癡端癡端咚——咚


    “癡”是蕩鑼一擊隨手一捫煞住的聲音。而配的樂調則在梅花,那梅花吹起來就像晴日溪山裏水流花開。這音樂是迎神的,亦是拜堂的。


    拜堂是新郎新娘並肩先拜天地,然後新郎新娘交拜,樂戶一人司儀,唱:


    作揖,拜——


    作揖,作揖,拜——興——


    新娘有老嫚在一傍攙扶行禮。新娘是上花轎時的裝束,身穿太婆衣,頭戴紙冠,覆一塊蓋頭紅帕,說是桃花女與公公鬥法作下來的,紙冠是喪服,為欺騙凶神惡煞,女子一生裏當著這樣的大事,真個是直見性命,如生如死的決絕。她亦不施脂粉,拜堂時便是這樣的天地人素麵相見,一男一女的素麵相見。


    拜過堂,樂戶吹號筒,廊下大鑼大鼓,新郎抱新娘上樓,眾人團隨到洞房裏。新郎新娘並坐在合歡床沿,人叢中出來福壽雙全的翁媼二人,拿湯圓喂新郎一口,新娘一口,又持整株紅皮甘蔗向新郎新娘祝三祝,多福多壽多男子。於是新郎揭去新娘的蓋頭帕,老嫚來助新娘更衣梳妝,要到此刻,才穿戴起鳳冠霞帔,敷粉搽胭脂,如雨過牡丹,日出桃花,鳳冠霞帔是後妃之服,拜天地又是帝王的郊天之禮,中國民間便女子的一生亦是王者。


    樓下又動樂,是平旦時分了,新郎新娘又下來到堂前,拜福祿壽三星及家堂菩薩。又然後拜祖先,拜公婆及房族中長輩,新郎新娘每行動必隨以鼓樂,人世是可以好到像步步金蓮的。


    於是開宴。早酒晏酒夜酒。滿堂親賓。一次總有二十桌,堂前最上一桌新娘上座,新郎坐在下手主位,左右女眷相陪,樂動酒行,新娘惟垂旒端坐,不舉杯筯,真好比九天玄女娘娘。親賓中有人上來獻爵,新娘起立,由老嫚代飲,新郎亦起立陪飲。一時音樂轉成緩緩的細樂,新郎新娘到各桌敬酒,滿堂親賓皆起立,由老嫚執壺把盞,眾人皆飲,敬酒畢,新郎新娘歸座,眾各安席,鼓樂大作,酒過三巡,各桌猜拳行令,隻見火雜雜的杯光衣影相射,那音樂是大鑼大鼓,還吹號筒,使人想起唐詩裏的醉和金甲舞,擂鼓動山川。


    半下晝發箱。女眷們多來到新房裏,由叔婆婆或太婆問新娘要來鑰匙開嫁妝箱子,把衣裙一件一件發出來給眾人過目,用筷子做籌碼點數,取快快興發之意。發到最底一層是孝服,就停止,把發出來的衣裙又理齊放好。孝服是為公婆百年後服喪的,嫁裝自祭器至孝服,連同繃纓兒的帶子色色齊備,女子的一生真也淒涼,也莊嚴安穩。


    晚上洞房花燭,親友鬧房,鬧房都是男賓,百計引新人笑,女賓則心裏袒護著新娘。新娘端坐在床沿,不言亦不笑,連眼睛亦不抬,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但隻這樣的正容端坐,就是個無限意思的存在。此時多虧老嫚一張嘴百伶百俐,處處替新娘解圍,又好語引逗眾賓,使之謔而不虐。直至時候深了,眾人都下不得台,新娘才為一囅然,於是說新娘已被引笑了,才紛然下樓,老嫚搬出新娘的喜果,在堂前請吃酒吃點心,新郎新娘則在洞房飲合巹酒。


    我村裏凡有娶親,便連大路上亦都是喜氣。喜事人家門外大路上陰潤潤的,不知是露水抑是夜來細雨,亦不知時候是半早晨抑是半下晝,隻見日頭花開出來了。地麵上散著嫣紅的鞭炮紙屑,幹淨得似未經人踐踏。日頭花曬進新房裏,隻覺妝台如水木清華。樓下眾賓,樓上新房裏則姊妹妯娌們陪伴新娘,好像新娘隻是她們的,有這樣貼心知意。有時新郎進來轉一轉,新娘亦仍端坐不抬眼,但明知道是他進來房裏又出去了。


    辦喜酒凡三天,頭一天是正日子,宴眾賓,翌日謝媒酒,新娘謁宗祠,三朝辦房頭酒,新娘入廚下作羹湯,家祭。熱鬧收場,隨即家裏一切又如常,隻是多了一個人了,也見她炊茶煮飯,也見她洗衣汲水,但仍覺她是新人,恰如三春花事過後,隨來的四月五月天氣,仍是新竹新荷,隻覺人世水遠山長。


    這婚禮,中國民間幾千年來都這樣行,卻人人都覺是專為他一生中的好日子而設的,不可以摹仿或第二次。我與玉鳳便亦是這樣的花燭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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