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對女店員解釋說,之所以有警察興師動眾地找上門來,是因為那個胖男孩是警察的親戚,而女店員也充分表示了理解,並跟著他痛罵警察濫用職權。然而,當她請求提前下班回家時,他還是在她臉上看到了一絲懷疑和恐懼,走吧,走吧。他神色淡然的表示同意。


    盡管這是個不錯的女孩,然而,人和人的相聚又能維持多長時間呢?


    就像那個一直躺在醫院裏的女人,就像那個隻有兩根手指的男孩。


    也許,所有的相聚,都隻是為了在某一天別離。有人說,為了不讓自己過分痛苦,最好在相聚時別投入太多感情。然而,又有幾個人能真正做到呢?在耳鬢廝磨,盡展歡顏的時候,你願意想象對方形容枯槁或者反目成仇的樣子麽?


    今天,他不願,也無心在經營咖啡吧。女店員走後,他就關閉店門,把打烊的牌子掛在了門外。拉下卷簾門之後,咖啡吧裏徹底黑暗下來。他站在一片寂靜的店堂中,一時間有些無所適從。來回踱了幾步之後,他雙手插兜,慢慢地走上樓梯。然而,隻邁出幾步,他突然意識到樓上也是空無一人,那個隻會依依呀呀的胖男孩再也不會出現了。


    巨大的孤獨感突然襲來,漆黑的閣樓竟讓他有些望而卻步。他手扶欄杆,怔怔地看著那一片寂靜的所在,最後,緩緩地轉身,坐在了樓梯上。


    店內的潮氣依舊沒有散去,鼻腔裏是清新又帶有意思涼意的味道。聞上去,卻並不讓人感到心情愉快。這裏是潔淨的,卻毫無生氣。這裏是安全的,卻令他更加不安。


    終究,自己還是一個人。


    該埋怨誰呢?此刻,他不想去回憶那個胖男孩,尤其是當他牽著男孩的手走向湯鍋的時候,男孩那毫無戒備的眼神。


    他曾想過讓胖男孩“失蹤”,對於一個曾走失的智障兒童,再次走失並不是什麽怪事。然而,他放棄了這個想法,畢竟,男孩之勢威脅到他,並沒有傷害他。


    而傷害了自己的那個家夥,不得不讓他從地下室的水池中重見天日。盡管警方並沒有發現那個密室,然而,他不能讓自己再次冒險。


    遺憾的是,他再沒有可供發泄怒火的玩具,隻不過,他不願就這麽便宜了那個家夥。


    想到這裏,他突然來了興趣,起身下樓,拿起一件外套後,又在吧台下翻出一把小小的鐵鏟,走出了咖啡吧。


    半小時後,他拎著一個被層層包裹的黑色塑料袋,擠過門前如潮的人群和攤販們,返回了咖啡吧。關上門,雜亂的喧囂聲和煙氣就被擋在了身後。同時,一股新鮮的泥土混合著腐敗落葉的味道,在店堂裏彌散開來。


    他拎著塑料袋徑直上樓,把他扔進洗菜池裏,打開水龍頭衝刷著。很快,那個塑料袋的表麵就黑亮如新。他拿起一把剪刀,一邊耐心的剪開塑料袋,一邊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漸漸地,塑料袋裏的東西露出了全貌。他滿意的看到,因為持續的低溫,那東西並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


    他把它從水池裏提出來,擺在餐桌上,又給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拉過一把椅子,靜靜的坐在它的對麵。呷了一小口酒之後,他突然笑笑,舉杯向它致意。


    “嗨,我都有點想你了。”


    它毫無反應,隻是端端正正的躺在餐桌上,用一雙半睜得眼睛,空洞而迷茫的回望著他。


    兩個小時後,方木和米楠抵達y市長途汽車站。和大多數中小城市一樣,y市的長途汽車站嘈雜不堪,兜售食品、飲料和手機充值卡的聲音此起彼伏。車站東側停放著一排中巴車,售票員半掛在車外,捏著一遝零鈔,大聲吆喝著。


    在他們的吆喝聲中,方木依稀辨的“羅洋”二字,他停好車,向那排中巴車走去。


    司機們很熱情,方木很快就弄清了發車時間和沿途各站點的情況。前往羅洋村的中巴車很多,最晚一班車返回是七點,八點左右抵達y市長途汽車站,而y市長途汽車站發往c市的末班車是晚九點。也就是說,如果江亞一早就出發,一天之內往返是可能的。


    米楠對方木的推斷持懷疑態度,一個城市,四個縣城,下屬十幾個村落,江亞有可能在其中任何一個地點,購買炸藥和延時電雷管,未必會選擇羅洋村。


    方木的想法是,無論在哪裏,爆炸物和起爆器材都是管製品。在稍大些的縣城,的確可以私下購買到上述物品,但是那樣做的風險也很大。而且,非法買賣爆炸物是刑事犯罪,如果不是熟人,賣家們不會輕易出手。城市之光一向單獨作案,通過中間人購買爆炸物的可能性很小。


    羅洋村距離大角煤礦最近,那裏天高皇帝遠,散落在村民手中的爆炸物也為數不少。在那裏取得爆炸物,是相對安全的。


    米楠想了想,同意了。在調查力度有限,調查時間也緊張的情況下,從最有可能的地點查起,也許是最佳選擇。


    吉普車開進羅洋村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了,方木開著車在村子草草轉了一圈,心中不免有些驚訝。這裏雖說是個村落,但是從規模和繁華程度來看,不亞於一個小鎮。尤其是村中那條雙向四車道的柏油馬路,兩側店鋪林立,從超市到旅館,從按摩院到洗頭房,應有盡有。


    煤礦,宛若深埋地底的黃金,給這個小村子帶來蓬勃的生機和財富。


    趕了大半天的路,方木和米楠早已饑腸轆轆,兩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先找個地方坐下,填飽肚子再說。不料連去幾個旅館,個個爆滿。想必是因為此時恰逢煤炭購銷旺季的原因,小旅館們都被來自各地的采購員們占據一空。方木和米楠幾乎找遍了整個村子,最後才在一家又破又舊的小店裏找到落腳處。


    說是小店,其實一點也不便宜,一個雙人標準間就要三百六十元,更令人頭疼的是,隻有這一個房間。方木正在猶豫,米楠就拍了板。


    “就住這裏吧。”


    房間裏和小旅館的外觀一樣破舊,到處透出一股黴味。也許是靠近礦山的原因,從床單到地麵上,都是一層薄薄的黑灰。兩人相視苦笑一下,也隻能將就了。


    在駕駛室裏坐的太久,方木一頭栽倒在床上放鬆筋骨,身下的彈簧床墊立刻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聲。米楠則站在窗邊,剛想拉開窗子透透氣,就看到窗台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煤灰,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


    兩人稍稍休息了幾分鍾,就下樓吃飯。


    小旅館裏沒有餐廳,就餐隻能到外麵。好在這條街上的飯館不少,放眼望去,冠以某某大酒店的鋪麵比比皆是。方木和米楠選了一家看起來相對幹淨些的店麵,點了幾個炒菜,邊吃邊研究下一步的行動。


    這條街上有不少經營爆破器材的小店,相信其中有相當一部分並不具備經營資質,在這種小店裏,無需出示正當手續,就可以購買到爆炸物。但是調查起來會非常苦難,即使江亞真的在此地購買了炸藥和延時電雷管,賣家也不會承認。大家幹的都是非法的勾當,誰也不想惹禍上身。


    正說著話,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跑進了小飯店,跟櫃台後麵算賬的老板娘打了個招呼後,就扔下書包,一頭鑽進後廚。片刻,小男孩端著一大盤炒麵,毛手毛腳的送到方木的桌子上。


    不知道是因為燙手還是盤子太重,炒麵放到桌上時,小半盤麵條都灑了出來。老板娘見狀,立刻走過來罵道:“你娘個腿的,不能當心點?”


    “沒事沒事。”米楠急忙打圓場,“燙到你沒有?”


    小男孩唆唆手指,紅著臉搖頭。


    “對不起啊。”客人沒發作,老板娘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給你麽們換一盤吧。”


    “不用了。”米楠把麵條調回盤子裏,“這是你兒子?”


    “是啊。”老板娘一臉驕傲的笑容,“小學二年級了,班長。”


    “真是個好孩子。”米楠笑眯眯的摸著小男孩的頭,“這麽小就幫家裏幹活了。”


    “唉,沒辦法。”老板娘的麵色暗淡下來,“他爸爸前年在礦上除了事故,死了。就我們娘倆相依為命。”


    米楠連連感歎不容易,老板娘見米楠言語和善,又不追究小男孩的過錯,心下大生好感,索性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聊起來。


    扯了半天閑話,老板娘好奇的打量著方木和米楠,問道:“你們倆來做啥的?”


    方木看看米楠,含含混混的反問道:“你看呢?”


    “你倆不像來買煤的。”老板娘頗為肯定的說道,“那幫業務員我見多了,你們倆不像。”


    方木想了想,低聲說道:“大姐,我們是來找人的。”


    “找誰?”老板娘更驚訝了,“礦上的?”


    “不是。”方木湊近她,“你知不知道這裏哪有賣炸藥的?”


    “知道啊。”老板娘直起身子,衝窗外揚揚手,“那邊不就有好幾家麽?”


    “我指的是……不用手續的那種。”


    “那我可不知道。”老板娘頓時警惕起來,隨即起身離座,說了句慢慢吃就回到櫃台後麵了。


    方木有些泄氣,匆匆吃完後就結賬離開了。走在街麵上,他看看那些經營爆炸物的店鋪,眉頭皺了起來。


    米楠看出他的情緒,輕輕地笑了起來:“你太直接了,人家肯定以為我們是暗訪的記者。”


    沒辦法,隻能一家一家的問。方木的想法是,先試試能否不用手續就買到炸藥,如果可以,就拿出江亞的照片來詢問對方,是否見過這個人。如果能取得江亞曾在此地購買爆炸物的人證當然最好,如果不能,查清他的身份也不失為一大收獲。


    然而,事情遠遠沒有方木想象的那麽順利。趁著天色未黒,方木和米楠先去附近的幾家商鋪打聽。賣家們倒是很熱情,待方木說明來意後,伸手就要公安機關的批文。一聽說沒有,腦袋都搖的像撥浪鼓似的。方木不死心,拐彎抹角的提出願意出高價,賣家們還是絲毫不肯讓步。方木最後拿出江亞的照片,對方更是連看都不看,邊說沒見過,邊揮手趕他們走。


    連碰了幾個釘子,太陽也遠遠的隱藏在大角山後了。眼見暮色愈加深沉,沿街的爆破器材店紛紛關門打烊。飯館、按摩院、洗頭房和ktv卻熱鬧起來,街麵上一下子出現了好多人,從衣著打扮上來看,既有采購煤炭的業務員,也有從礦上前來消遣的工頭,還有一些煤礦裏的年輕工人。他們剛剛洗淨了手臉,頭發裏還帶著煤屑,就來村裏揮霍剛剛拿到手的血汗錢。也許對他們而言,剛剛還在深深的礦井裏命懸一線,當然更有理由享受地麵上的燈紅酒綠。


    街麵上的男人居多,沿街的店鋪裏則是女人為主。刺鼻的脂粉香氣一下子取代了煤灰,在這條街上彌散開來。在充滿原始欲望的人群中,方木和米楠顯得格格不入。特別是很多男人肆無忌憚的上下打量著米楠,嘴臉中盡顯貪婪。方木就要忍無可忍的時候,米楠拉拉他,平靜地說道:“今天就到這吧,先回旅店。”


    回去的路並不長,卻因為熙熙攘攘的人群耽誤了很長時間。路過那家飯館的時候,方木看到老板娘一邊滿臉堆笑的招呼客人,一邊大聲嗬斥著流連在門口的兒子。小男孩正倚在門旁看幾個孩子玩遙控飛機,聽到母親的召喚,忙不迭的往店裏跑,不時回頭看那架懸在半空中的小直升飛機。


    這喧鬧的時分讓方木在悵然的同時,竟有一絲小小的熟悉與喜悅。不錯,這就是生活本身。


    充滿欲望,未知,生機勃勃。


    推開那間所謂標準間的門,首先看到的是一地花花綠綠的紙片,估計是從門縫裏塞進來的。有本地煤炭公司的廣告,也有上門提供“特殊服務”的名片。方木的心情很差,把他們踢到一邊就合衣躺在沙發上發愣。


    米楠卻沒閑著,先用電水壺燒了一壺開水,泡上兩杯茶水後,就拿著洗漱包進了衛生間。嘩嘩的水聲讓方木回過神來,突然意識到,今晚,將和米楠共處一室。


    他頓時慌了起來,急忙從床上坐起,拽過床頭的電話撥叫旅館總台。連撥了幾次,都是忙音。正要再撥時,米楠擦著濕漉漉的頭發走出了衛生間。


    “你在幹嗎?”


    “我……”方木嘴上支吾著,人已經向門口走去,“我去問問還有沒有空房。”


    “別折騰了。”米楠把毛巾搭在椅背上,抬頭看著窗外,街麵上依舊人來人往,嘈雜聲不絕於耳,“這個時候,不太可能有空房。”


    方木搔搔腦袋:“要不,我去車裏睡吧。”說罷,就去自己的背包裏翻手機充電器和剃須刀。米楠靜靜地看著手忙腳亂的方木,突然開口說道:“你是害怕我,還是嫌棄我?”


    “我?”方木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怎麽可能……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


    米楠卻不想聽他的解釋,嗖地一下把毛巾甩過去,命令道:“快去洗洗,然後睡覺——看你一頭一臉的灰!”


    方木接過毛巾,愣頭愣腦的站了幾秒鍾,乖乖地照做了。


    從衛生間裏出來的時候,方木特意穿戴整齊,先是偷偷摸摸地探出半個腦袋,看到米楠躺在靠窗的床上,全身都罩在被子裏,手握電視遙控器正在換台,這才輕手輕腳地走到靠門的床邊,掀開被子鑽進去,躲在裏麵費力地脫衣服。


    米楠隻是掃了他一眼,就全神貫注地看電視。


    冬天的衣服厚且多層,加上被子的覆蓋,方木隻脫了外衣、長褲和襪子就累得夠嗆。他略喘口氣,就繼續奮力對付毛衣和絨褲。本就破舊不堪的堂皇床墊更是吱呀作響,幾乎有了地動山搖的氣勢。


    突然,另一張床上的米楠“噗嗤”一聲樂了。


    方木正把毛衣掀到腦袋上,聽到米楠的笑聲,忽然覺得身上的力氣一鬆,就那麽套著半件毛衣,也哈哈笑起來。


    兩張床,相隔不到一米,一對男女,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笑作一團。


    這一笑,就是足足一分多鍾。待笑聲漸止,方木也覺得自己想的太多,索性從被子裏探出上半身,三下兩下除去毛衣和絨褲。


    米楠以手托腮,側身躺在被子裏,靜靜地看著方木,嘴邊仍是一絲掩飾不住的笑意。漸漸地,她的目光專注起來,似乎眼前這個男人值得百般揣摩。


    “你愛她麽?”


    冷不防地,米楠低聲問道。


    方木一愣,本能地反問一句:“你說什麽?”


    “沒事。”米楠立刻轉身,把被子蓋到肩膀,隻把一頭黑發衝著方木。


    方木看著她的背影,即使在厚厚棉被的覆蓋下,仍能看出玲瓏起伏。他輕輕地歎了口氣,低聲說道:“那天的事,我得對你說聲抱歉。”


    “你不必道歉,更不必替她道歉。”


    “可是……”


    “廖亞凡說得沒錯,在有些事上,我的確不如她。我曾經走錯過路,這是我的命。一個殘缺的女人,本來就不應該奢望更多的。”


    在那一瞬間,方木突然很想衝她吼一句:“不是,不是這樣的!”然而,他隻是張張嘴,揮揮手,最後一拳砸在柔軟的棉被上,悄無聲息。


    米楠的聲音繼續傳過來:“亞凡是個好女孩,好好對她,別辜負她——這是你的命。”


    說罷,他就不再開口,一切重歸寂靜。


    方木垂著頭坐了一會兒,抬手熄滅了電燈。


    陷入黑暗的一刹那,方木突然意識到眼前的一幕無比熟悉。幾年前,s市開往哈爾濱的長途列車上,同樣的狹窄空間,同樣的共處一室,同樣的話題,涉及同一個女人。


    同樣心有不甘的追問,同樣心照不宣的回避。


    一夜無話。方木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天光大亮。他撐起身子,四下環視,這才發現米楠那張床上已經空無一人,隻有疊的整整齊齊的被子放在床頭。


    他伸手去拿放在床頭櫃上的衣服,突然看見一張紙條擺在上麵,是米楠的字跡。


    我在昨天的飯館裏等你。


    方木不敢耽擱,草草洗漱完畢之後就穿衣下樓。


    大概是因為周末的緣故,街麵上的人不多,飯館裏也冷冷清清的。一進門,方木就看到了米楠。她正拉著那個小男孩的手聊著什麽,小男孩的注意力卻不在米楠身上,雙眼熱切地盯著桌上的一個大塑料盒子,在那裏麵,是一家嶄新的遙控直升飛機。


    “這怎麽好意思呢?”老板娘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端著麵條走過來,“這東西挺貴的,他要了好幾次,我都沒舍得給他買——得攢上大學的錢呢。”


    “沒事,我一看見這孩子就喜歡上了。”米楠把遙控飛機遞給小男孩,他一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地拆開包裝,把玩起來。


    “這孩子,也不知道說聲謝謝。”


    小男孩半是興奮半是羞澀的說了聲謝謝阿姨。米楠笑著摸摸他的頭說道:“多好的孩子,快去玩吧。”


    看著小男孩高高興興地拿著飛機跑出門去,米楠的臉上卻換上一副哀傷的表情:“我兒子和他差不多大,可惜,再也玩不了遙控飛機了。”


    方木把一口麵條嗆在喉嚨裏,吃驚地看著米楠。


    老板娘也很驚訝,隨手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怎麽了?”


    米楠從包裏拿出一張照片遞給老板娘,老板娘接過來一看,立刻小小的驚叫了一聲。


    “我的天啊,怎麽傷成這樣?”


    方木湊過去,那正是二寶的照片。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是從手肘到手掌處包裹著的厚厚的白色紗布卻分外刺眼。


    “炸的。”米楠的眼睛裏有了淚光,“我們那邊有個小作坊,說穿了就是鞭炮黑加工點,我兒子去那邊玩,正好趕上一起事故,就……”


    她說不下去了,低頭抽泣起來。


    老板娘也聽得淚花閃動,伸手在米楠肩上輕拍著,連連安慰她。


    方木也覺得心下黯然,倒不是為了配合米楠,隻是想到二寶無辜的樣子就覺得難過。老板娘看在眼裏,更加堅信這是一對遭遇不幸的夫妻,感同身受之餘,言語間也更加關切。


    “孩子現在怎麽樣了?”


    “右手隻剩下兩根手指了。”米楠不停地揩著眼角的淚水,“最可氣的是那個老板,死活不承認自己在鞭炮裏加了炸藥,你想想,普通火藥能有那麽大的威力麽?我和我老公這次來,就是要找到他買炸藥的證據,無論如何,我也得為我的孩子討個公道!”


    “老公”沉默不語,隻是坐著悶悶的吸煙。


    老板娘也是氣憤難當,不時看看門外歡天喜地玩著遙控飛機的兒子,由己及彼,陪著米楠掉了不少眼淚。


    “大姐,你說我該怎麽辦,查了一整天,什麽也沒查到。”米楠說著,哭聲又起,“我怎麽對得起我的兒子,他這輩子就算完了。他也愛玩遙控飛機,可是現在,連拿筷子都費勁了……”


    女人和女人之間,最容易在孩子的問題上找到共同語言,尤其在彼此都遭遇到生活的艱辛之後。很快,米楠和老板娘之間就像姐妹一樣親密起來。老板娘更是向她列舉了這條街上所有出售炸藥的店鋪。在她的介紹下,方木這才知道,除了那些公開經營爆破器材的店鋪之外,幾乎每家小店都私下裏出售爆炸物。這在當地,已經是一個半公開的秘密。


    “不用去那些大商店問,沒有用的。我見過不少做鞭炮的,他們用的藥量都不多,又拿不出手續,大商店不會搭理他們——去那些小店,隻有他們敢賣。”老板娘站起來,頗為仗義的說道,“去吧,你就說是我何紅梅的妹妹,肯定好使。”


    來到街麵上,米楠擦擦眼淚,小聲問方木:“我拿二寶做幌子,你不會責怪我吧?”方木連忙搖頭說不會。米楠輕歎口氣,說道:“我是真心疼那孩子,太遭罪了。”


    雖然有了老板娘的指點,事情卻依然不順利。方木和米楠走遍這條街上所有私下出售爆炸物的小店,卻沒有人對江亞留有印象。有一家雜貨店的老板看著江亞的照片說麵熟,問他此人購買了什麽,老板卻支吾起來,最後吞吞吐吐地說好像是雷管。米楠偷偷地拿出手機錄音,讓老板再確認一下的時候,老板立刻警覺起來,對之前的話矢口否認,搬出老板娘何紅梅的名義也不管用了。


    方木不死心,又帶著米楠把所有公開經營爆破器材的商店走了一遍。結果還是一樣。賣家聽到何紅梅的名字態度有所改觀,但是仍然沒有人指認江亞曾在店裏購買過炸藥。


    事已至此,接軌無外乎兩個:一是這些店家沒有說實話;二是方木的推測是錯誤的,江亞並沒有在此地出現過。方木不免有些沮喪,如果在這裏還查不到線索的話,到別處去查,無異於大海撈針。


    米楠安慰方木說,她覺得剛才那家雜貨店的老板說的是實話,隻不過怕惹禍上身才改口的。然而,即使事實如此,也隻能算是一條小小的線索,根本構不成證據。


    調查無功而返,時間也到了下午。方木和米楠一臉沮喪地回到那家飯館,老板娘立刻迎了上來,詢問情況。得知毫無結果後,老板娘也覺得有些難過,一邊為他們張羅飯菜,一邊想了想,對米楠說:“那個害你兒子的人長什麽樣?我在這裏好幾年了,如果他來我店裏吃過飯,我應該會有印象。”


    方木雖然覺得希望不大,還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把江亞的照片遞了過去。


    老板娘仔細看了一會兒,眉頭皺了起來,似乎在回憶著什麽。


    “這人……怎麽看著有點眼熟呢?”


    “哦?”方木一下子興奮起來,“他來你店裏吃過飯?”


    “不是。”老板娘猶豫了一下,起身離座,“你等等。”說罷,她就向後屋走去,幾分鍾之後,老板娘捧著一個相冊走了出來。


    “你們看。”老板娘從相冊裏抽出一張照片,“他像不像這個人?”


    那是一張集體照,幾十個孩子擠在一起,盯著鏡頭笑逐顏開,從他們胸前的紅領巾和背景來看,這應該是一張小學畢業照。


    老板娘指的那個人在第二排左起第六位,留著平頭,眉頭微蹙,從麵容看,的確和江亞有幾分相似之處,但是由於年代久遠,照片早已泛黃,那個孩子的臉也模糊不清,無法確認到底是不是江亞。


    “還有別的麽?”方木急切地問道,“關於這個人的照片。”


    “有。”老板娘在相冊裏翻找了一會,又抽出一張照片。


    這是一張雙人照,從時間來看,應該是和那張畢業照同期拍攝的。照片上是兩個男孩子,十一二歲的年紀。稍白胖些的攬住另一個男孩的肩膀,笑得很開心。而後者還是那副眉頭微蹙的樣子,身型略有佝僂,穿著明顯不合身的破舊衣服,眼神中除了抹不去的童稚,還有一絲警惕和憂鬱。


    “這個是我老公。”老板娘指著那個白胖些的男孩說道,“結婚後,他告訴我,這是他和好朋友在小學畢業時的留念。嗬嗬,他是個挺念舊的人……”


    “你見過這個人麽?”


    “沒有。”老板娘搖搖頭,“我和我老公是在y市打工時認識的,2004年才來到這裏。”


    “也就是說,這個人和你老公是小學同學。”方木想了想,“他也是羅洋村的人。”


    “應該是。”


    “他的老家就在這裏?”


    “不是。”


    “嗯?”方木有些驚訝,“這裏不是羅洋村麽?”


    “是羅洋村,不過這裏是新址,大角山發現煤礦後,這裏才慢慢建立起來的。”老板娘耐心的解釋道,“老村子在東邊,距離這裏大概有兩三裏地,不過已經沒什麽人住了。2000年以後,大家就陸陸續續地搬到這裏了。”


    方木立刻站了起來,對米楠說道:“走吧,去老村子看看。”


    “別急,先吃飯。吃過飯我讓兒子帶你們過去。”老板娘轉身朝門外喊道,“江(薑)勇天,過來!”


    方木突然心裏一動,開口問道:“你老公姓江(薑)?”


    “對啊。”


    “哪個江(薑)?”


    “江河湖海的江。”老板娘有些不解,“怎麽了?”


    “這裏姓江的人多麽?”


    “不多,就我們一家。”


    方木的心髒狂跳起來,幾乎是追問道:“你老公叫什麽名字?”


    老板娘被方木的表情嚇住了,囁嚅了半天才說道:“他叫江亞。”


    老村子距離這裏不遠,沿著主街開到盡頭,上了土道,再有幾分鍾車程就到了。方木遠遠地看著那一片低矮的平房,就讓江勇天先下車。


    “媽媽讓我送你們到村裏的。”


    “不用了,叔叔自己能找到。”方木拍拍男孩的頭,“天快黑了,你早點回去,要不你媽媽該擔心了。”


    男孩惦記著店裏的玩具飛機,沒有再堅持,跳下車就要走。米楠一把拉住他,往男孩的手裏塞了五百元錢。


    男孩連連搖頭,說媽媽不讓他要別人的東西。米楠摸摸他的臉,笑著說道:“我是阿姨啊,又不是別人。這是給你上大學的錢,好好學習,將來孝敬媽媽。”


    男孩紅著臉接過錢,匆匆向米楠鞠了一躬,轉身跑了。


    幾分鍾後,吉普車開進了羅洋老村。方木看看手表,此時已是下午4點。


    老村名副其實。從地勢上看,羅洋村位於大角山腳下的一片窪地中,看得出這裏也曾人丁興旺,大大小小的房屋足有上百間。不過,磚瓦房少之又少,大多數屋宅都是土坯房。方木開著車在老村裏轉了一圈,一個人也沒遇到。整個村莊寂靜無聲,隻是偶爾傳來幾聲遠遠的犬吠。


    仔細看去,幾乎家家戶戶的門上都是一把鐵鎖,有些已經鏽跡斑斑。門上所貼的春聯早已褪盡顏色,隻是依稀可辨“人和”、“福臨”之類的字樣。院子裏也是雜草叢生,一片凋零破敗之相。


    方木自言自語道:“這簡直是鬼村啊。”


    米楠看看前後,言語中頗為無奈:“一個人都沒有,該從哪裏查起呢?”


    “別急。”方木有看看手表,“再等一會兒。”


    轉眼間,天色就暗沉下來。寂靜的村莊上空飄浮著礦山吹來的煤灰,更有遮天蔽日的感覺。看上去宛若起了一場大霧,那些破敗的老宅子靜靜地佇立在濃霧中,若隱若現間,似乎到處都隱藏著秘密。然而,不遠處的羅洋新村裏卻延續著前一日的熱鬧景象,各色霓虹招牌依次亮起,不時有嘈雜的聲音呢隱約傳來。


    一個寂靜,一個喧囂。一個死氣沉沉,一個生機勃勃。同一個名字的村莊,卻似乎身處不同的時空。如同那些從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人們,在幾番輾轉中,不知道得到了什麽,又失去了什麽?


    “城市之光”,午夜夢回時,你可曾想起這個地方?


    漸漸地,隨著夜幕降臨,老村裏也顯露出一絲活泛的跡象,似乎在掙紮著像羅洋村新址證明自己尚未徹底消亡,幾棟老宅子的上空升起嫋嫋炊煙,但是在同樣鉛灰色的天幕下顯得很不起眼,漂浮一陣後就消散無蹤。


    方木把煙頭丟出車窗,抬手發動了吉普車,朝最近移動升起炊煙的老宅子開去。


    老宅裏隻有一對老夫婦。老婦躺在堂屋中的一把木質搖椅上,臉色蠟黃,雙眼緊閉,如果不是胸口略有起伏,方木幾乎認為她已經沒了呼吸。老漢倒是還可以佝僂著行走,正在飯鍋裏攪著麵湯,估計那些漂著菜葉和土豆塊的黏糊糊的東西就是他們的晚餐。方木連打了幾聲招呼,老漢隻是緩緩的轉過身來,用一雙渾濁不堪的眼睛盯著他看了幾秒鍾,又繼續慢騰騰的攪合著那鍋麵湯。方木還想再問,米楠就拉住了他的手,用手在自己耳邊比劃了幾下。


    “別費勁了,他聽不見,估計也糊塗了。”


    正說著,老漢抬起右手,用手裏的飯勺指指西側。既像指明方向,又是逐客令。


    方木無奈,說了聲打擾了,就帶著米楠退了出來。


    西側也是一棟帶著院落的老宅,屋頂冒著斷斷續續的黑煙,院子裏雖說不太整潔,但是仍能看出有人居住的跡象。


    方木在鐵門上敲了幾下,屋內很快有人出來響應。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者,披著灰色羽絨服,邊走邊剔著牙。


    “找誰啊?”


    “大爺,我是外地的。”方木擠出一個笑容,隔著鐵門遞過去一根香煙,“到這兒打聽點事。”


    “買煤麽?”老者接過香煙,看了一下牌子,家在耳朵後麵,“直接去礦上就行啊。”


    “不是買煤。”方木又遞過一根香煙,幫他點燃,指指剛才去過的老宅,“那裏的老爺子讓我過來的。”


    “嗐,老六啊。問他也是白搭,他耳朵背,人早就糊塗了。”老者抽著煙,上下打量著方木,“你想打聽什麽事兒啊?”


    此時也沒有必要隱瞞了,方木掏出警官證,簡單說明了來意。老者倒沒顯得緊張,拿著警官證查驗一番,抬手打開了鐵門,讓方木和米楠進屋細說。


    老者一個人居住,屋裏陳設簡單,還算幹淨整齊。坐在炕頭上,方木先和老者閑聊了幾句。交談中,方木得知老者姓田,曾是羅洋村的書記,喪偶獨居,有一個兒子在大角山開礦。老頭不習慣新村的生活環境,所以一直住在這裏。


    怪不得叫老六的老人讓他們來這裏打聽。方木心裏想,這老頭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原來當過村幹部的。


    “你們來這裏有什麽公幹?”田書記彈彈煙灰,同時招呼米楠從一個笸籮裏拿幹棗吃。


    方木想了想,問道:“田書記,你在這裏住了多久了?”


    “那可長了。”老人嗬嗬地笑起來,“我就是在這出生的,今年六十八了,你算吧。”


    “好。”方木單刀直入,拿出江亞的照片,“你認識這個人麽?”


    “你等等啊。”田書記找出花鏡戴上,拿著照片仔細端詳著,半響,猶猶豫豫地說道,“看著眼熟,就是……就是想不起是誰。”


    “那這張呢?”方木有把那張兩人合照遞過去,“這兩個人你認識麽?”


    老人隻看了一眼,立刻說道:“這胖小子不是老江家的大小子麽,叫什麽來著,好像是個挺雅的名……”


    “江亞?”


    “對對對。”田書記拍拍腦門,“這是個好小子,人厚道,也孝順,可惜死的早。”他指指門外,“和老六家的兒子一起死在礦裏了。”


    “另一個呢?”方木急切的問道,“你能認出來麽?”


    “這個……”老人皺起眉頭,大口吸著煙,手扶額角冥思苦想,“眼熟……是誰呢?”


    “他也是你們村的,家裏條件不好。”方木提示道,“和江亞是好朋友。”


    “和江亞是好朋友……”田書記自言自語道,突然一拍大腿,“想起來了,這是老苟家的小子啊。”


    說罷,他又拿起另一張照片,端詳了幾眼之後肯定地說道:“就是這小子,沒錯,那股倔哄哄的勁兒,還沒變。”


    “他叫什麽?”方木立刻問道。


    “嗐,這小子沒大號。”田書記笑道,“他爹姓苟,就這麽一個兒子,整天狗蛋狗蛋地叫。我們也叫他狗蛋,連學校老師都這麽叫他。就為這個,我記得他還跟學校老師幹過仗,結果讓老師給收拾得夠嗆。”


    狗蛋。方木和米楠交換了下眼神。這名字也忒寒磣了。


    “這小子咋了?”田書記看著方木,又看看米楠,“犯事了?”


    “嗯,出了點事。”方木含混地答道,又問道,“他家還有人住在這裏麽?”


    “早沒了。”田書記又拿起一根煙點燃,“狗蛋他娘死得早,好像是他十四那年吧,跳了井。”


    “自殺?”米楠吃驚地瞪大眼睛,“為什麽?”


    “這事說來可就話長了。”田書記一副津津樂道的樣子,“狗蛋他爹是礦上的工人,娶了她娘之後,能有個五六年吧,就是懷不上。狗蛋他爹對外說是老婆不下蛋整天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有一年冬天,村裏唱大戲。戲班子走了之後,狗蛋他娘居然懷上了。狗蛋他爹樂壞了。可是孩子生下來以後,跟狗蛋他爹一點都不像,反倒像那個戲班子裏演張生的戲子。大夥私下裏都說這肯定是狗蛋他爹和戲子的種兒……狗蛋他爹心中也犯合計,回去把媳婦兒吊起來打。那老娘們就是不承認,死活都說這是狗蛋他爹的兒。”


    “後來怎麽樣了?”


    “後來怎麽樣了?”田書記吐出一口煙,捏起幹棗在嘴裏嚼著,“孩子都生長出來了,狗蛋他爹隻能養著。可是自打那以後,這娘倆可遭了罪了。三天小揍一頓,五天大揍一頓。孩子都上小學了,連個名字都沒有。他爹說就叫狗蛋。大夥說,這是罵那個戲子呢。狗蛋狗蛋,狗的種兒!狗蛋小學畢業那年,他娘實在受不了了,跳了井。媳婦兒沒了,狗蛋他爹消停了一年,第二年開春,就帶著狗蛋出去打工了。這一走,就二十多年沒回來。”


    方木想了想,又問道:“他們去哪裏打工了?”


    “不知道。”田書記搖搖頭,“我們都沒看到他帶狗蛋走,還是江亞他爹告訴我的。說是狗蛋臨走前特意和江亞告了個別,兩個小家夥還抱頭痛哭了一場。”


    —文—方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琢磨了一會兒,開口問道:“狗蛋家……你還記得在什麽地方麽?”


    —人—羅洋老村西北角,兩間孤零零的土坯房,外圍是小小的院落,院子裏有一顆高大的蘋果樹,枝葉落盡,荒草瘋長的地麵上隱約可見幹癟發黑的落果。


    方木繞著院子走了一圈,然後回到車裏拿車手套,和米楠戴好後,又拎起撬杠走到院門外。鐵製院門已經鏽跡斑斑,搖搖欲墜,有些鐵條甚至已經徹底爛斷。他托起門上的鐵鎖,擰亮手電筒查看一番後,對米楠說道:“鐵鎖上的灰塵有擦拭痕跡。”


    —屋—米楠點點頭,取出一個塑料袋照在鐵索上,隻留下鎖臂露在外麵。方木把撬杠插進兩條鎖臂中間,略一用力,鏽蝕不堪的鐵鎖就應聲而開。


    方木把罩著塑料袋的鐵鎖拿在手上,深吸一口氣,和米楠一前一後走進院子裏。


    院子不大,站在中央就能將一切盡收眼底。院子西側是一排用碎磚和木樁搭起的苞米倉,由於年久失修,已經倒塌了大半。苞米倉旁邊是一個簡易旱廁,看上去也隻剩一堆碎磚和爛木頭。院子東側是一片小小菜地,曾種植過什麽已經無從考證,溝壑幾乎被二十幾年間的腐敗落葉填滿。


    院子中間是一條布滿雜草的紅磚甬路,盡頭就是兩間土坯房。方木和米楠走到門前,看看木門上的鐵鎖,同樣鏽跡斑斑,同樣沒有灰塵。


    有人曾回來過,還帶著二十幾年前的鑰匙。


    如法炮製,木門很快被打開,方木和米楠走進室內,用手電筒四下掃射著。此刻身處的地方應該是堂屋兼廚房,右側地麵上有一個半人高的灶台,一口幾乎朽爛的大鐵鍋擺放其上。其餘的地方空曠卻雜混,早已辨不清顏色的破布和各類雜物散落了一地。米楠拉拉方木的衣袖,又指指地麵。


    地麵上原本堆了厚厚一層灰土,明顯可以看出用掃帚之類的東西清掃過,之前的造訪者細心清楚了自己的足跡。


    方木看看手心裏的兩把鐵鎖,苦笑一下就丟在了地上。“城市之光”既然能夠想到清除足跡,自然也就不會蠢到留下指紋。


    了解到這一點,兩人反而放開了手腳。提不到任何痕跡,也就沒有保護現場的必要。他們掃視了一圈,決定從先從東側房間查起。


    這是典型的東北農村臥室,南側是一鋪土炕,北側是倚牆而立的櫃子,上麵還擺著暖水壺,茶杯、燭台、酒瓶和半盒香煙,件件都落滿灰塵。牆上是幾個相框,有狗蛋的滿歲找,也有全家人的合影。照片裏,狗蛋媽媽瘦削、清秀,也有和年齡不符的蒼老,一臉病容。


    狗蛋的爸爸其貌不揚,眼神中是掩蓋不住的粗俗與無知,僵硬的神態中看不出溫情,更多的是屈辱與惱怒。坐在媽媽膝上的狗蛋則一臉天真無辜,眉眼間的確與其父毫無相像之處。


    房間東側是幾個衣櫃,方木拉開其中一個,刺鼻的黴味立刻撲麵而來,櫃子裏堆滿了亂七八糟的衣物,看上去潮濕沉重,糾結在一起,早已看不出質地和顏色。


    炕上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一個肮髒的枕頭搭在炕沿,被老鼠咬壞的洞裏露出發黑的囊皮。同樣潮濕破舊的褥子上遍布鼠屎,散發出惡臭的味道。一條勉強看得出花色的被子淩亂地堆在上麵,也是千瘡百孔,棉花都被扯了出來。


    方木看了一圈,心生疑竇,從房間的情況來看,完全不像出門打工的樣子,更像是一場倉皇逃亡。


    而且,這間像房主臥室的房間裏,為什麽隻有一個枕頭呢?


    他想了想,示意米楠跟他到西側的房間。相對於東屋的淩亂不堪,這裏雖然也是處處布滿灰塵,卻顯得整齊許多。


    房間陳設簡單,隻有一個衣櫃、一張寫字台和一張木床。衣櫃裏的東西很少,同樣潮濕腐朽,方木用撬杠挑起幾件癱在地上,依稀可以分辨出是背心、長褲和一條紅領巾。寫字台上則空空蕩蕩,抽屜裏隻有幾根鉛筆、破彈弓、石子和圓珠筆芯、木床上被褥皆在,雖然肮髒不堪,早成了老鼠的家園,卻疊得整整齊齊,兩個枕頭放在床頭,上麵還蓋著顏色褪盡的粉色枕巾。


    如果沒想錯的話,這裏應該是狗蛋的房間。而且,他曾和母親長期住在一起。


    方木又仔細查看一圈,再沒發現多餘的東西。這很讓人想不通:父子雙雙出門打工,狗蛋的個人物品基本都被整理帶走,狗蛋的父親卻幾乎連換洗衣服都沒帶,被褥甚至還保持著剛剛起床時的樣子。


    難道,當初離開的不是父子二人,而是隻有狗蛋一個人?


    方木正在思考,就感到米楠輕輕地拉了自己一下。


    “你看。”


    方木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隻見地麵上仍留著有被掃帚清掃過的痕跡,那些劃痕一直延伸到床底下。


    方木心裏一動,難道城市之光在重返老宅時,曾爬進過床底?


    木床下有什麽?


    方木試著用手推推木床,感到並不沉重,於是招呼米楠合力把床挪到了一邊。頓時,一大堆黑乎乎的事物顯露出來。方木用手電筒照了一下,之間幾個敞口木箱擺在地上,裏麵裝的都是一些日常雜物,例如舊書、棉皮鞋、廢舊自行車零件等等。方木用撬杠在箱子裏撥弄了半天,沒發現什麽特殊的物品,正感到失望,忽然發現木箱下麵的水泥地上,灰塵有擦蹭的痕跡,似乎這些木箱被挪動過。


    他伸手拽住一隻木箱,用力拖動,同時用手電筒向木箱下麵照去。


    半扇木門赫然出現在地麵上。


    旁邊的米楠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呼,隨即就過來幫忙把其他木箱挪走,很快,一個一米見方的地窖入口暴露在手電光下。


    木門上沒有鎖,隻有一個鏽成綠色的銅黃把手。方木看看米楠,半彎下腰,拉住銅黃把手用力向上拉,沉重的木門伴隨著一陣刺耳的吱呀聲豁然洞開。緊接著,一股嗆人的惡臭撲麵而來。


    方木吸吸鼻子,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他用手電照了一下,腳下是一架鏽跡斑斑的鐵梯。方木試著踏上去,稍加用力,鐵蹄晃了晃,似乎還不至於立刻坍塌。他把手電筒咬在嘴裏,試探著一階階爬了下去。幾秒鍾後,他就站在了地窖的中央。


    地窖有十幾平方米的樣子,高兩米左右。中間是一大片空地,三麵牆邊都是朽爛的木箱,上麵堆放著亂七八糟的油紙包。方木湊過去,小心翼翼地撥開其中一個紙包,裏麵是一大盤導火索。他又撥開另一個,紙包幾乎是空的,隻剩下一小塊透明塊狀的結晶體。


    米楠隨後順著鐵蹄走下地窖,看著方木站在那些木箱邊,也走過來查看。


    “這是什麽?”


    方木捏起一小塊結晶體,用手電筒反複照射著。結晶體在亮光下熠熠生輝,煞是好看。他把它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沒有明顯的味道。


    方木看看導火索,又看看其他木箱,低頭說道:“可能是硝銨炸藥。”


    米楠聽罷,立刻掏出一個塑料袋,接過方木手裏的結晶體放了進去。


    狗蛋的父親是礦工,家裏存放一定的爆炸物的確在常理之中。難道城市之光用的硝銨炸藥並不是外麵購得,而是自家的存貨?


    這樣一來,城市之光曾重返老宅的可能性再次提高。以他的性格,神不知鬼不覺的從自家地窖裏取得炸藥,相對於在外麵購買而言,風險小了許多。正想著,方木突然意識到身邊的光線一下子黯淡下來。他剛要回頭就感到一直冰涼的手伸了過來,啪的一下就關掉了他手中的電筒。地窖裏頓時陷入一片黑暗。方木正奇怪,那隻手迅速搭上他的肩膀,生生地把他拽蹲在地上。


    “別出聲。”米楠的聲音細微的難以聽清,伴隨著竭力壓抑的急促呼吸,“地窖裏有人。”


    方木的頭發一下子豎了起來,他本能的縮緊身體,手裏死死地握住撬杠,同時盡力睜大雙眼,眼前卻依然是木箱在視網膜上留下的殘像。


    “在哪裏?”方木好不容易適應了眼前的黑暗,方木湊到米楠耳邊,輕聲問道。


    “我們的正前方。”盡管完全看不到米楠,方木仍能感到她在發抖,“12點鍾方向。”


    方木不再開口,竭力屏住呼吸,直直地盯著正前方的一片黑暗,腦子裏卻在不停地運轉著。


    剛才他們進入老宅的時候,門被上鎖,窗戶緊閉,這個人是怎麽進來的?而且,從室內痕跡看,除了城市之光以外,完全看不到再有他人進入的跡象。難道他是憑空出現的?


    方木暗自提醒自己要冷靜,同時在米楠手上輕輕按了按。很快,米楠的呼吸也平複下來。方木豎起耳朵,竭力捕捉著空氣裏的每一絲聲響。然而,除了他和米楠的氣息外,小小的地窖裏再無第三個人的呼吸聲。


    沒有呼吸的人?


    盡管現在最好的選擇就是按兵不動,等對方暴露自己的位置,方木卻沒有耐心再等待下去。他湊到米楠耳邊輕聲說道:“五秒鍾後,打亮手電筒。”米楠在他手上按了按,表示聽懂了。


    方木半伏在地上,悄無聲息地向斜前方爬過去,邊爬邊在心裏默念著,數到五的時候,他已經爬出去兩米多遠,距離對方大概有一米半左右的距離。


    此時,左側前方突然亮起一道光柱,直指自己的前方。方木一躍而起,手中揮起撬杠,舉到半空,整個人卻愣住了。


    他的眼前依舊空空如也,隻有一排木箱。不過,在那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方木還是看到在那排木箱後麵,露出一雙人腿。


    隻不過,那雙人腿上的布片已經幾乎腐敗殆盡,黃白色的腿骨清晰可見。


    米楠也看清了那雙腿的樣子,小心翼翼地走過來,言語間是掩飾不住的驚訝:“怎麽……是個死人?”


    方木打亮手電筒,走到木箱邊,被掩蓋在後麵的屍體露出了全貌。


    這是一具成年男性屍骨,屍長約170cm,仰麵,頭北腳南,已呈白骨化。屍骨表麵還覆蓋著少許尚未完全腐敗的衣物,看上去似乎是紅色的棉質內衣和藍色秋褲。屍骨下方是軟組織液化後留下的幹涸痕跡,越走近,惡臭的氣味越發明顯。


    方木用手掩住口鼻,湊近屍體仔細觀察著。屍體表麵沒有明顯外傷,頭骨卻損傷嚴重,前額處有一大塊塌陷,下頜骨掉落在一旁。左側眉骨幾乎粉碎,兩隻眼窩似乎一開一閉,仿佛在做著鬼臉,看上去非常詭異。


    米楠看看散落在屍骨旁邊的碎骨和牙齒,並沒有和那些已經幹涸的液化軟組織粘連在一起,不由得皺皺眉頭。


    “這些……似乎是死後才形成的。”


    “嗯。”方木用撬杠輕輕撥動頭骨,“而且就在不久前。”


    隨著方木的動作,屍骨似乎很不情願的地轉過頭來,頭骨左後方,骨折線呈放射狀,斷骨的茬口呈暗黃色,中間一大片明顯的凹陷顯露無遺。看來,這才是他的致命傷。


    方木看看四周,再沒發現死者的其他衣物,尤其是鞋子。從死者的穿著來看,應該是伺候被移至地窖內的,而且致其死的第一現場不會太遠。


    方木抬頭看看地窖出口。剛才。在東側房間裏,他一直猜想當年並不是父子一同出門,而是隻有狗蛋一個人。眼前這具屍體再次肯定了他的猜想。如果他的推斷沒錯的話,這具屍體正是狗蛋的父親。


    當年下手殺死他的人,很可能就是狗蛋。


    眼前是這樣一幅景象:年幼的狗蛋滿眼淚水,一手捂著指印明顯的臉頰,死死盯著一搖三晃的父親。後者隻穿著內衣,把酒瓶隨手放在櫃子上,抽出一支煙,點燃,剛吸了一口,就聽到耳後呼嘯而至的風聲。


    地窖的鐵梯上,父親的屍體軟綿綿地跌落下來,攤在地麵上一動不動。氣喘籲籲的狗蛋隨後拾階而下,先是坐在最後一階鐵蹄上喘了半天,然後,費力地托起父親的手臂向牆角拽去。


    片刻之後,他已經重返西側房間,把書桌上的所有物品都劃拉到一個大大的編製袋內,又從衣櫃裏掏出自己的衣服塞進去。在室內環視一圈後,他吃力地背起編織袋,鎖好門離開了生活十幾年的家。


    站在鄉間的土路上,狗蛋分辨了一下方向。不遠處,一棟土坯房上冒著炊煙,隱約可見溫暖的燈光,他回頭看看自家一片漆黑的窗戶,眼中再次盈滿淚水。他把編織袋甩在肩膀上,跌跌撞撞地向那片燈光跑去。


    二十一年後,城市之光再次回到地窖裏。此時,他已經變得高大,強壯,冷靜。他輕車熟路的劈開那些木箱,細細挑選著自己需要的物品。收拾停當後,他把鼓鼓囊囊的背包放在木箱上,靜靜地喘著氣。呼吸稍稍平複後,他把目光投向牆角那具靜臥的骨架。在這段漫長的歲月裏,父親的遺骸和靈魂都被牢牢地鎖在這個地窖中,此刻,他也許正在某個角落裏無比怨毒的看著自己。


    他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不,我不害怕。當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不曾怕過你。如今你隻剩下一堆輕飄飄的骨架,我更不會怕你。


    他站起身來,走到那堆屍骨前,靜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二十多年的時光仿佛凝縮在那一刻,父親甚至連姿勢都沒有變過。隻是那曾經給自己和母親帶來無盡痛苦的強壯身體已經完全消散,化作身下那一灘散發著惡臭的幹涸液體。他看著那黑洞洞的眼窩和大張的下頜骨,突然舉起手裏的斧子,狠狠的砸了下去。


    方木和米楠又四下查看了一圈,確認再無有價值的線索後,兩個人先後爬上鐵梯,又把木床推回原位。


    站在院子裏,兩個人拍打著身上的灰塵,大口呼吸著戶外的空氣。盡管空氣中飄浮著煤炭,但是也比老宅裏混合著屍臭的黴味要好得多。稍微休整之後,米楠問方木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方木略略思考了一下,決定還是帶著現有物證先回c市,老宅和屍體暫時擱置。第一,方木和米楠入宅搜索並沒有合法手續,雖然可以時候想辦法補救,但是,目前的情況仍不能把嫌疑目標鎖定在江亞身上。雖然方木相信老書記和何紅梅的回憶是準確的,但是,僅依靠兩張相距二十一年的照片,難以確認當年的狗蛋和城市之光是一個人。如果仔細搜索,也許可以從老宅裏找到頭發之類的物證,然而,經曆了二十一年之後,這些物證仍然可以和江亞的dna做同一認定的可能性很小。第二,即使老宅裏的屍骨真是狗蛋父親本人,也很難在二十一年後立案偵查。因為當年狗蛋殺父之事並沒有人知曉,更談不上被公安機關立案。而故意殺人罪的追訴時效是二十年,超過這個時效之後,即使發現案件,也失去了追訴的可能,除非得到最高人民檢察院的批準。拋卻手續的繁瑣冗長,當地公安機關即使立案,偵破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與其讓這些旁枝末節幹擾注意力,還不如把精力放在城市之光在c市犯下的數起大案中。


    方木看看手表,此時已是夜裏9點15分,如果現在動身,應該來得及趕回c市。


    吉普車駛上公路,十幾分鍾後,方木看看後視鏡,無論是寂靜的羅洋老村,還是喧囂熱鬧的羅洋新村,都看不到了。


    米楠一直在副駕駛位置上忙活著,先是仔細整理了在羅洋村提取到的物證,分別裝好後,又仔細的標注了編碼,注明提取時間和地點。最後,她打開一個小記事本,一筆一畫的寫著。


    “寫什麽呢?”


    “工作日記。”米楠頭也不抬的向前指指,“專心開車。”


    方木笑笑,不再開口。


    不知為什麽,他很樂於聽從米楠的安排。幾年來,身邊共事的搭檔換了一個又一個。老邢睿智深沉,邰偉果斷勇敢,鄭霖暴躁衝動,肖望聰敏機靈,卻也人鬼莫辨。米楠和他們不同,她身上既有女性的細膩、冷靜,也有男人一樣的堅強和耐力。這次到羅洋村調查,如果不是米楠隨機應變,也不會這麽快就取得進展。


    想到這次調查,方木把目光投向前麵不斷延伸的公路。近二百公裏之外,是正處於多事之東的c市。此刻,那裏應該是一片燈火通明了吧。不知道那縷強光,正在放出光芒,還是在角落裏隱忍不發?


    事已至此,方木真的不知道該叫他什麽。城市之光?江亞?還是狗蛋?


    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從出生起就帶著一個恥辱的名字。親手弑父後,背井離鄉的他選擇了最好的朋友的名字。是對往昔依舊抱有留戀,還是一直對朋友有一個響亮的大號感到羨慕?


    方木對他的了解僅限於15歲之前和36歲之後,在中間的21年,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麽,遇到了哪些人,以至於讓他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他為什麽自詡為光,為什麽要甘冒風險去懲罰那些所謂的“惡行”?為什麽在對無冤無仇的人痛下殺手的同時,對一個智障的流浪兒童存有一絲善心?


    在他身上有太多問號,這讓方木迫不及待的想要了解他的一切。


    正想著,方木突然意識到身邊的米楠已經停筆了。他轉過頭,看到米楠手扶著額角,半靠在副駕駛坐上,雙眼微閉,臉色很不好看。


    “怎麽了?”


    “車晃得厲害,眼睛花了。”米楠睜開眼睛,勉強衝他笑笑,“有點頭暈。”


    方木急忙放慢車速,吩咐米楠去背包裏找點水喝。米楠翻了半天,別說水了,一點可吃的東西都沒有。方木這才意識到,兩個人自從中午吃了半碗麵條之後,至今水米未進。


    “再堅持一下。”方木滿懷歉意的說,“到下一個服務區,咱兩再弄點吃的。”


    米楠嗯了一聲,就繼續靠在副駕駛座上閉目養神。


    半個小時後,右前方隱隱出現一片燈火。服務區到了。


    這是一個小服務區,隻有旅店、餐廳、超市和公廁。方木停好車,直奔餐廳而去,才走了幾步就被米楠拉住了。


    “怎麽?”方木仔細打量著米楠的臉色,“去弄幾個菜,我們好還吃一頓。”


    “不用。”米楠微彎著腰,“去超市泡方便麵吃吧,我得馬上吃點東西,胃開始疼了。”


    “哦,也好。”看到米楠難受的樣子,方木有些慌了手腳,急忙扶著她走進超市,把米楠安頓在椅子上之後,從貨架上拽了兩桶方便麵、火腿腸和鹵蛋,邊掏錢包邊對米難說,“你再堅持一會兒啊,馬上就好了。”


    拆開方便麵的外包裝,方木不知又想起了什麽,在自己頭上狠敲一記之後,小跑著找超市老板要了一個紙杯,倒了滿滿一杯熱水放在米楠麵前。


    “你先喝點水啊。”話音未落,方木又在原地轉了幾圈,衝老板喊道,“你這裏有沒有胃藥?”


    看著方木忙的團團轉的樣子,米楠又好氣又好笑,揮揮手說:“你別忙活了,不著急,我吃點東西就會好的。”


    “呃,好……”方木搔搔腦袋,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先坐著……五分鍾後開飯。”


    紙桶封蓋很快就被打開,方木毛手毛腳地拿出塑料叉子,調料包被嘩地一下撕開,小半包調料都灑到了桌子上。米楠靜靜地注視著這個滿頭大汗的男人,嘴角是一絲掩不住的笑意。


    如果這個男人是我的,該有多好。


    方木感覺到米楠的注視,手上莫名其妙的慌張起來。偏偏這個該死的醬包無論如何也打不開,手撕,牙咬,它還是安然無恙。方木在身上摸索著,最後有衝老板喊道“有沒有剪子?刀也行。”


    “算了算了。”米楠笑出了聲,“我來吧。”


    說罷,她奪過方木手裏的醬包,用指甲輕輕一掐,稍一用力,醬包便一分為二。


    “嗬!還是你厲害。”方木擦擦額頭上的汗,由衷的讚歎道。


    “這就算厲害了?”米楠白了方木一眼,伸手拿過另一盒方便麵,“指望你,明天早上我都吃不上這碗麵。”


    方木嘿嘿的笑起來,老老實實的站在麵旁邊,看她忙活著。


    深夜。一間超市。兩個男女,並肩站在窗邊,前麵是兩碗熱氣騰騰的方便麵。燈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射到外麵的水泥地上,看上去頎長,神秘,中間毫無罅隙。米楠怔怔地看著那兩個影子。“她”足足矮了“他”半頭,能依稀看出鵝蛋臉的輪廓和腦後馬尾辮的形狀。而“他”則顯得高大、沉默,肩膀寬厚。


    米楠看著“他”和“她”,竭力想在腦海中幻化出兩個清晰的形象。尤其是“他”——幹淨利落的短發,蒼白瘦削的麵龐,黑框眼鏡,溫和又銳利的目光,挺直的鼻子,緊抿的嘴唇以及下巴上粗硬的胡渣……


    米楠悄悄的後退了半步。窗外的兩個影子卻毫無變化,依舊“親密”地貼在一起。


    她微微歪過頭去,馬尾辮也隨之垂落到肩上。窗外的“她”複製了米楠的動作,看上去,似乎正甜蜜的依偎在“他”的肩頭。


    方木正在把火腿腸掰成小塊放進麵桶裏,隨口問米楠:“要不要再來點榨菜?”


    “哦?”米楠嚇了一跳,急忙把頭擺正,“隨便吧。”


    方木嗯了一聲就繼續手上的動作,米楠看著他,忍不住又把頭歪了過去。


    窗外的影子又惟妙惟肖的依偎在一起。米楠想了想,偷偷地伸出手放在方木身後。看上去,“她”靠在“他”的肩頭,左手攔住“他”的腰。


    他的身體一定既結實,又溫暖,還有一股好聞的味道吧。


    米楠微閉上眼睛,似乎真的靠在一個堅實的肩膀上,攬住一個厚實的腰身。


    超市老板睜大惺忪的睡眼,莫名其妙的看著這個奇怪的女孩。


    所有的愛情都是卑微的,在你向他敞開心扉的時候,就已經心甘情願地投降。這本就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而你,偏偏在塵埃中,內心充滿喜悅。


    願此刻永駐。


    願你永不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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