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紅也不搭理我,徑直開著小卡車上了山路,似乎也不怕人狼故事了。我和武六一本來想超車給她帶一段路,可她蠻橫地別著車道不讓我們超,隻得由她在前麵領頭飛奔,可是有段時間她停下來,因為路麵出現好多青蛙,整齊列隊猶如士兵檢閱,場麵非常壯觀。


    車到青片河,天降暴雨,雨點像機槍子彈一樣掃射著路麵,激起白花花的水霧,武六一緊張地說這場雨來得好怪,北縣從來沒有在這個季節下這麽大雨,我說什麽叫天有不測風雲,自然界的事情要是都能提前測了,就不正常了。


    正說間車哐陷進一個泥坑,奔奔馬力小,一下就熄火了,武六一趕緊下去推,一個人推不動,我也跳下去,兩個人推了很久,奔奔才出了泥坑,突突地重新發動,我們已渾身濕透。武六一連打著噴嚏,我說這樣開回去肯定感冒,突然想起後備箱裏還有幾件製服,上次車被繳送回來後,就一直在後備箱放著,我也不敢扔掉,怕哪天城管大爺突然跑來問我要衣服,說我偷衣服,那才真是隨便他們怎麽收拾我了。當下慶幸,我倆趕緊換上。


    一路緊追,遠遠看到康紅停在路中間,我們以為她的車也出狀況了,越來越近時好像發現她的車前麵橫著一根腰粗的大樹幹,奇怪間,突然看見山林中躥出七八個人手執鋼管鐵鍁堵在康紅車前,武六一大喊一聲不好,車匪路霸。


    北縣地處川北偏僻山區,屬於漢藏彝土家等多民族交界地,經常就有一些當地流氓假借修車為名實則勒索錢財,我拉開車門就要下去,武六一死死拉住我說這些人惹不起,當地民警都不敢惹他們,都是些亡命徒。


    我不敢下車去,卻見前麵的康紅猛地衝下車,她身著便服,手裏高舉著一張證件,我是警察,趕緊給我讓開。那幫車匪哈哈大笑,為首那個逼上前來,手伸進懷裏,我叫聲不好推門下車,隻見那匪首也從懷裏拿出一個紅本本,對著康紅一通嗤笑,你有這個本本,我也有這個本本,大家都有這個本本,到底哪個才是真本本……眾匪大笑,匪首大吼一聲,把錢交出來,公路維修。


    康紅這天為了參加學校典禮穿的是便裝,車也因為拉籃球架借的民用車,她雖一身正氣,可根本無法證明自己就是警察,而匪徒蠻橫,已欺近身前摸了康紅一把,拿錢來,不拿錢人也可以。康紅大聲嗬斥,可已被匪首攬腰抱住上下其手,康紅矮身提膝,那匪首就被頂中下身,他勃然大怒,忍住痛就掐住康紅的脖子,康紅雖然平時在我這裏野蠻,可遇到真正的匪徒特別是這偏僻地帶的山匪卻毫無辦法。


    有幾個匪徒又注意到車後的我和武六一,快步逼近。武六一急得結巴了,咋個辦,咋個辦。我看著他渾身濕透,那身衣服裹在身上很不得體,焦急中腦中竟一道靈光閃過,趕緊在內兜摸了一把,那東西居然真在,我迅速套到左臂上,我拉著武六一就迎上前去,上去就給了一個匪徒一耳光,我日你龜兒子的媽,快給老子讓開路。


    那匪徒平時魚肉鄉裏,就連普通民警也退避三舍,驚訝地看著我凶悍的動作。


    我知道他懵了,為讓他更懵,雖然心裏害怕可我還是要顯得更猖狂,我快步逼近那匪首,上去就是一腳,因為擒賊要擒王,我猙獰喊道,快給老子讓開路,信不信老子廢了你們。一指左臂上的袖章,那匪首定睛一看,北城區城管委員會執法大隊,我斜眼瞪著,伸手又從懷裏掏出一個證件,不曉得前麵這大姐是市局特偵隊的麽,老子們正在執行公務。其實這時我心裏慌得和兔在抓一樣,可事到如今,硬著頭皮隻有把戲演下去,六一,把龜兒子的武器繳了。武六一這時完全明白我在演戲,早就把酒瓶子底取了下來,翻著可怕的白眼就衝上來幾推搡,還問我,隊長,喊不喊兄弟們下車。


    我內心哆嗦,暗怪武六一你龜兒的演過了,要是匪首真要去車上看個究竟,你手無縛雞之力,康紅女流之輩,我也經不起幾拳,那今晚直接就交代在這荒山野嶺了。可我又不能退縮,不能說這麽大的雨兄弟們淋感冒了這麽弱的話,隻得點點頭,喊老三小五子他們下來,再帶根電棍,老子讓龜兒子們嚐嚐電棍在嘴巴裏短路的滋味……武六一得令真就跑向後麵的奔奔,當時,我絕望了,直想把武六一直接推給車匪們,老大,這個人就交給你了,他最壞了,扮城管是他的主意,平時總罵你們是土匪也是他,打他,打他我沒意見。


    武六一邊跑邊喊,老三、小五、丁丁、麻圓,莫鬥地主了,下來收拾龜兒子……這狗東西居然把學校裏孩子的名字一並端出來冒充,顯得人多,也不能這麽不人道。


    我萬念俱灰,覺得膽囊都飛出體外,卻見那匪首眼睛裏閃出恐懼,突然連連作揖,哎,久聞城管大哥威名,小弟不知大哥駕到多有得罪,改天喝茶,喝茶。我像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一根木頭大喜過望,正要喊住武六一時,心裏卻覺得還得再加一道緊箍咒,所以我上去又推了一把,龜兒子吃錢吃到老子頭上,害得我淋這麽多雨,快拿點茶錢來。


    那匪首趕緊掏錢,哆哆嗦嗦掏出一百元,我拿過來就喊,六一算球了,這兄弟還算懂事,讓他們繼續鬥地主,這麽大雨懶球得下車。我轉身向奔奔跑去,還注意了身形不要太慌張。


    橫著的樹幹被移開了,康紅先衝過去,我和武六一搖緊車窗也使勁衝,見車匪們還向我們招手,城管大哥,路上小心點喲……


    一口氣狂奔了30公裏,才在一個橋頭停下來。康紅把車停在邊上,捂著胸口直喘氣,我兩腿發軟走上前去,呆了半晌才說,城管的麵子比公安還大,城管大爺威名遠揚,謝謝城管大爺救了我們。康紅第一次沒有瞪我,使勁點點頭。


    然後她輕哼一聲,倒了下去,我急喊怎麽了,見她搖頭,嘴唇烏紫,渾身發抖。


    *******


    我有氣無力地躺在簡陋的病床上,聽康紅在旁邊輕輕地呼吸。她睡著的時候真像一個嬰兒,純潔、透明、毫無抵抗力,也許是麻醉劑藥勁還沒過,她呼吸並不均勻,有時還會短暫停頓,這時,我就會輕輕爬起來把手指放在她的鼻前,試試她是不是死了。


    我有些怕康紅死了,她要是死了,這世上就沒有關心我的人,就在剛才輸血的時候我暗想,寧肯自己先死了,也不願她死。這樣的想法連我都覺得奇怪,這一年來我和她像兩根糾纏不清的藤,她咄咄逼人讓人窒息,我一度想逃離她,可現在發現,要是那根藤不見了我也沒了支撐。


    剛才在山上,我並不知道她得的什麽急病,隻見她蜷縮在座椅上,渾身顫抖著說肚子痛得都快穿了,我大聲問她到底是哪裏痛,是胃,是小腹,還是肝膽,她嚶地一聲,休克了過去。


    這是青片河邊的一個橋頭,我們不能再掉頭回北縣,離最近的寧縣也有60公裏,雨越下越大,山路越發崎嶇,可我怕再拖下去康紅會死的,一咬牙,把那輛小卡挪到路邊藏好,開著奔奔拉著她使勁往山下狂奔。


    雨點像亂舞的妖魔一樣擊打著車窗,根本看不清前路,要不是武六一熟悉路況,幾次都會衝到山下的急流裏。我一邊看路開車,一邊大聲呼喊著她的名字,以我有限的醫療常識,休克的病人一定要盡快清醒過來,否則體能急劇下降腦供血不足,後果不堪設想。所以我使勁拍打著她的臉、搖著她的身體,她時而昏迷,像個死人,時而清醒,清醒的時候她就抓著我的手使勁掐著,嘴裏念著,可樂,可樂……我不要她再度昏迷,大聲講述著我和她過去的事情,講她怎麽打我,我怎麽咬她,她其實長得很好看,發脾氣的時候更好看。


    康紅很想笑笑,可剛一笑,就痛得再次昏迷過去。


    我瘋了一樣向山下開去,我知道隻要看到有燈火的地方,康紅就有救了,武六一不斷提醒慢點慢點,我說日你龜兒子少廢話,趕緊打電話找援助,武六一拿起電話撥了撥,說山裏沒有信號。


    我也記不清開了多久,隻記得當我終於看到燈火、看到醫院的紅十字,竟然哭了。我抱著她衝進寧縣縣城唯一的一家醫院,跑過空蕩蕩的走廊,踢開急診室的門,大喊,要死人了,快來醫生。那個趴在桌上睡得迷迷糊糊的醫生抬頭看著我,莫名其妙。


    康紅是急性化膿性闌尾炎,闌尾炎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穿孔,要是膿包破了,整個腹腔流滿膿水就是腹腔炎,很快就會死亡,即使不死也是一個廢人。醫生說,這是長期勞累和作習不正常造成的,要是再晚一個小時,這姑娘就完了。最近,康紅太忙了。


    雖然這家醫院條件簡陋,但值班外科醫生很快進行了麻醉、消毒、手術,康紅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我一路小跑著緊緊抓住她的手,平時英姿颯爽的她,這時已沒有知覺,她就像一張輕飄飄的紙,飄落在白色的床單上。


    護士匆忙跑出來,病人血小板很低,手術中出現大出血需要緊急輸血,醫院條件有限,血庫裏沒有a型血。武六一結結巴巴地說他是b型,我卻想不起自己的血型,趕緊跟著護士去驗血,等待驗血報告的時候,我祈求著我是a型,或者是萬能輸血的o型,救你,老天。


    當化驗單上的a落入眼簾,我跳了起來,我從來沒有這麽喜歡過這個英文字母。


    繼續手術,我坐在走廊上的長椅上,嘴巴發苦,眼睛幹澀,我看不見康紅,可隔著手術室兩道門,我努力想象著50鮮血進入她體內的情景,她蒼白的臉慢慢紅潤,呼吸也逐漸平穩,無影燈照著她漂亮的臉龐,她像睡過了頭的孩子一樣,對一切毫無所知。


    坐在椅子上,竟然睡著了。


    我醒來的時候,已躺在病床上了,武六一說剛才你也暈倒了,醫生說,你體力消耗過大,加上輸了50血,所以必須在醫院裏休息兩天。我看天已經亮了,就讓他找人把小卡開下山,再出去買點營養品給康紅,他剛要出去,我喊住他說,看看有沒有鮮花,武六一懂事地點點頭,出去。我渾身乏力,又睡著了。


    我再次醒來時已經天光大亮,一雙漂亮的丹鳳眼正在看我,我也看著她,不說話。


    這時,大雨之後窗外的鳥兒啾啾鳴叫,陽光透過窗檁,照得出漂浮在空氣中的塵埃,我很喜歡這幹燥的明亮,溫暖的感傷,我和康紅,像一對早產兒蜷縮在烤箱裏。


    康紅說,謝謝你的花兒。又想了想,她歎口氣,想不到我居然輸的是一個壞人的血。


    我看著她,笑了,她問我笑什麽,我說壞人的血也是血,以後你不用再抓我了,我的血已經進入你身體了,你天天都抓住了我。


    她的臉紅了,我很有成就感,又笑了,她有些嗔怒,說不準笑,我說我笑自己關你什麽事,她說就關,因為你是個壞人。我還看著她笑,她就瞪起丹鳳眼,眉毛上揚,李可樂我告訴你,不準對著我笑,不準為自己的行為感動,不準想著我會報恩,不準偷偷逃跑,不準覺得自己的血進入我的身體,就想入非非……我又笑了,你怎麽能想到我在想入非非這一點去,這證明你才在想入非非。


    她說不過我,於是又作勢要打我,啊地一聲傷口疼痛,隻得躺下,恨恨地看著我,任由我對著她放肆地笑。她趕緊閉上眼睛,說,總有一天我要把你抓進去。


    我黯然地說,你就那麽想把我抓進去麽,那以後誰陪你說笑話。她閉著眼睛不說話,好像睡著的樣子。


    康紅沒有給局裏說她在寧縣,更沒有說她剛剛動了手術,因為同事知道後肯定會跑來看她,包括那個暗戀她的楊警官。康紅並不想讓人們知道她和我在一起,她悄悄給局裏打電話時我聽見了,她說,在調查瘦子馬他們的案子,一時回不來。


    *******


    我和康紅在寧靜的小山城,度過了美好的七天。寧縣以老街、木雕、牡丹著稱,正值五一節,可由於剛剛取消了黃金周,所以來這裏旅遊的客人並不多,我們難得清閑,似乎一時忘記外界的存在。


    寧縣地處龍門山脈,最早隻是一個小山村,有一天發現這裏有銀礦後,大量淘銀者湧來,鋪了好長的青石板路,修了好多木頭房子,夜夜笙歌,繁花似錦,夜晚月亮升上來的時候,把山腳下一條河照耀得閃閃發光,白水河因此得名。曆經百年後銀礦已被淘空,大多數人就走了,浮華散盡,卻留下當年悠長的青石板路、一排排漂亮的木樓和精湛的木雕手藝。


    急性化膿性闌尾炎雖然凶險,可由於搶救及時沒有穿孔,手術過後恢複倒是很快,康紅的底子不錯,第二天就能坐起來,第三天就能坐著輪椅跟我到鎮上的老街上亂轉。我們天天曬太陽、喝茶、聽評書、吃當地特產的梨花糕,有時也會到那些木雕店裏看匠人們雕花刻朵,這幾年為了招攬客人,還有匠人在教遊客們雕刻自己的畫像,就是用電腦掃描出畫像,貼在楠木上一刀刀鐫刻,一般人學上小半天就可速成。康紅為我雕的像嬉皮笑臉的,相當神似,可我使出渾身力氣,卻始終無法雕得成形。


    匠人說不要急,要心中有畫,自然就成了。康紅就生氣,說我心中沒有她的像。我說主要是太怕她,所以一時間想不起什麽樣子。康紅就有些怨,我對你那麽好,你怕我幹啥子……


    有時我們也上山看牡丹,寧縣的牡丹是出了名的,我就攙著她一步步慢慢上去,山坡上盡是牡丹花火一般綻放,把康紅蒼白的臉映得畫兒一般傳神,春暖花開,空氣流動,她身上出了汗,散出一股香味,那香味讓我迷茫不解,不知為何身在這裏,也不知為何身邊有這樣一個人。我想不通,就笑了。康紅瞥我一眼,說李可樂你現在是不是特別得意,一個壞人居然能和警察一起看花兒。我就說再好的花也不如你這朵警花。


    終於上了小山頂,猛吸一口,肺葉隱隱作痛,放眼望去,眼前是一幅漂亮的木刻畫,隻要縱身一跳就成了最懶散的一筆。


    康紅幽幽說,我要不是警察就好了。


    我心中一陣酸楚,你要不是警察,我也不認識你了,所以我寧肯你是警察,認識了你,再被你抓起來。


    康紅別過臉去,說下山。


    可我們還是快樂無比,每天去茶樓喝茶,曬太陽發呆,聽評書,刻木雕,我忘記了我是騙子,她忘記了她是警察,有時木匠會說你們兩個好般配,我高興得抓耳撓腮,她也不去反駁,一個勁催促我趕緊把她的雕像完工。


    有天我偷偷聽見她在接電話,說謝謝,不過滿一歲就又老了。心中一動,趁她出去化驗時偷看了她的身份證,原來她是5月9日的生日,滿24歲。就是明天了,我深夜爬上山,摘了好多牡丹花,偷偷摸摸抱著花下山,活像一個采花賊,我還記得要武六一去訂一個生日蛋糕,再買點煙花。這些,我都藏在小護士的屋子裏不讓她看見,我要給她一個驚喜。


    整個白天我倆都在茶樓裏曬太陽發呆,我不提此事,她好像也忘了,隻是在茶樓裏隨便吃了些點心,她說有點累,讓我扶她回房休息了。這時她已不需要輪椅,可以慢慢走動,我倆的腳步聲在青石板路上空空作響,聽著讓人恍惚。


    進門,屋裏麵是黑的,康紅讓開燈,我不理她,她又喊了一聲,嗤地一聲,桌子上亮起一根火柴,康紅緊張地問誰,響起了生日歌……麗君、麻圓、大狗、丁丁、武六一捧著點了四根蠟燭的蛋糕,整個屋子全是嬌豔的牡丹花,映得平時簡陋的病房熠熠生輝。


    康紅捂住嘴巴,呆呆看著眼前一切,她感動地連連說謝謝,俯身吹滅了蠟燭。孩子們圍繞在她身邊祝賀她滿18歲,這是我專門交代的,不能說24歲,而要說18歲。康紅轉頭過來對我說,李可樂,你真的很壞。


    我拿出雕刻好的一個木像,說這回刻得像了吧,她看了滿意地點點頭,問我倆天天在一起你哪有工夫雕而且怎麽能雕這麽像,我說哈,這是晚上你睡覺後我去偷師學藝的。其實我騙了她,我是找木匠幫我雕的,給了他100元封口費。


    那個雕像,康紅紮著兩根毛辮,穿著農家的裙子,正在采蘑菇,旁邊還跑著一條狗。


    我們還一起在院外放了煙花,煙花依次升空,一閃一閃的,像靈魂。


    孩子們回去了,因為第二天要開學,麗君又提起了小布熊,我說六一節叔叔一定來。武六一說,這兩天山上的溫泉咕嘟嘟直冒泡,等回城前可以去洗個溫泉,不過要小心青蛙,那些青蛙們都瘋了,滿山到處亂躥,還奮不顧身往溫泉裏跳。


    這天晚上人群散去,康紅正式地問了我,可樂,你到底有沒有騙莊家。


    我想了想,發誓沒有,說要是騙了莊家我就是龜兒子龜孫子,下輩子還是當龜兒子龜孫子,這個我不怕,因為莊亦歸那麽有錢,當了龜兒子龜孫子是福氣。我不想失去康紅,至少我想盡量延長和她在一起的時間,盡量留下一些好印象。


    康紅說,不準發這些沒用的誓,你以為我不曉得你心思,美死你了,還去當莊家的孫子。


    我看又被她識破,咬牙切齒地說,要是我騙你,開車時就被這山裏的石頭落下來砸死,被洪水漲上來淹死,被野獸咬死。這麽發誓讓我心裏害怕,不過想到以後再來這裏就不開車了,我坐車,見到下雨漲洪水我躲得遠遠的,總不至於淹到山頂上,野獸我倒不怕,動物園裏的野獸關得好好的,我又不進深山老林……


    康紅歎一口氣,說我也願意相信你是個好人,你要是騙了我,就太辜負我了,雖然我現在不太管這個案子了,但你要是騙我,我一定給領導主動請纓,親手把你抓起來。


    一夜無語,我睜大眼睛,盯著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回頭望去,康紅眼睛亮亮地,警惕地看著我。


    我恍恍惚惚好像睡著了,夢到我正被一大隊警察追捕,為首的就是康紅,她身著警服,英姿颯爽,像一杆漂亮的紅纓槍。


    *******


    回城的路上我們沒有去洗溫泉,一是因為康紅剛剛手術還不能入水,二是她突然接到局裏緊急電話,說有新任務,至於內容,沒有說。


    連續兩天,我都找不到康紅了,電話打不通,短信不回。我隱隱覺得不妙,左兄罩用公用電話給我打過一個,說巴豆好像頂不住了,楊警官天天動粗,你也準備一下。我問張傑,左兄罩說這小子卻硬得很,當初還真沒看錯,就是幾次私下問我那錢的事情。


    左兄罩不安地問我,兄弟,你頂得住不。想到他後來雖不太仗義,但過去一向對我還是挺關照,我豪爽地說,當然頂得住,就算誰給我100萬300萬也頂得住。說完暗想,100萬當然頂得住,這還不夠還欠莊家的錢,但要是300萬呢,正好可以還債,好像就有點難下決定了,算了,還了債自己卻成了騙子也不太值,不過,要是1000萬呢,那恐怕,恐怕就隻有招了……當下也沒有細想了,因為,反正也沒有誰真會給我1000萬去供出左兄罩,莊家想的是怎麽找到孫子,而不是騙子。


    但左兄罩電話裏的語氣從來沒有這麽慌張,康紅也從來沒有這樣消失過,掛了電話,我感到一張大網正向我籠罩過來,我像襪子那樣嗅嗅空氣,想聞出有什麽危險,除了隱約嗅到樓下包子店味道,沒有別的。


    摸出一個硬幣,花是平安,字是禍,向上一拋,字。這把不算再拋,還是字,再拋,一連六把都是字……我急了,使勁再拋,可用力過猛,那硬幣滾著,向外滾到了陽台,我追過去,它叮地一聲,落了下去。我把頭向下探,看見一輛警車正好在樓下靠邊,下來兩個警察,我倒吸一口涼氣,趕緊把頭縮回來,心裏一陣狂跳,仔細聆聽動靜。


    聽見一樓主人在寒暄,好久都沒來打牌了哈,聽說老趙最近又高升了……


    把心收回腔子裏,暗怪自己心理素質不好,我李可樂是誰,這一年都頂過去了,警察翻來覆去就是那些,巴豆招了也不怕,因為那手鐲早不見了,張傑硬朗,才不會招呢,即使他們都招了,我也打死不招,我會說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我也是受騙者,我會為自己做非常有效的無罪推定。


    不過,我一邊想一邊卻在收拾行李,我解釋這和心理素質沒有關係,這是以防萬一,要是事情真收不了場,我就去雲南玉屏,那裏有杜丘,老子不尋人改尋玉了,康紅即使要大義滅親帶公安去抓我,但杜丘在那裏人緣地頭都很熟了,邊境上藏個把人也很容易,實在有風吹草動,一伸腿就過境了,中國公安總不至於不顧國際法公然越境抓一個騙子。


    對了,我還得帶上襪子,它雖然長得醜,但是我的福星,我和它一起在雲南快活。


    我想得很仔細,如果一旦出現緊急狀況,飛機肯定是坐不了的,火車也可能被監控,我就開上我的奔奔,明天再去買個假牌照,天下奔奔有如過江之鯽,我融會到車河裏,哪裏還找得到我李可樂。實在不行我還可以走山上的小路,四川離雲南本來就不遠,四五天就到了,我車上還載有不少方便麵、火腿腸、礦泉水,到時肚子問題是可以解決的,哈哈。隻是想到曾經給康紅發過關於山石的毒誓,心中不安,但很快想明白那隻不過是一個白眼誓,我那山區其實是特指北縣寧縣、龍門山脈,老子離它遠點就是。


    又想起陝西那個提供孩子線索的黑車司機,許諾他的一萬塊錢還要不要給。該給,因為人要重信用,可我是個重信用的人嗎,不是,不是憑什麽裝好人給一萬塊錢,那可是一萬塊錢,是杜丘給我寄過來的。當下決定不給,我安慰自己,其實也不是永遠不給,這段時間緊急,要是情況好轉,再中個1000萬大彩什麽的,也是要給的。


    一切準備妥當,忽然又想起那?琴和那個裝琴譜的匣子,這個需要交給一個信得過的人,就交給劉一本吧,他雖然為人自私小氣,但活得仔細,上次連那些大米礦泉水都沒敢扔,更別說這琴和匣子了。免得我媽拿去賣了,她老人家一直對這匣子蠢蠢欲動。


    準備妥當,也安慰妥當,這一夜睡得很輕鬆,早上起床,我又帶著襪子去樓下吃了包子,吃著吃著,突然有些想念康紅,她為什麽三天不聯係我,她說過回城之後要去看電影的,我還說要買個包包送給她當生日禮物,當時她還質問,是不是假包包。


    懶心無腸拉了一個客人,滿城亂轉,不知不覺就轉到了康紅單位門口,我心裏發慌,胡亂抽著煙,遠遠地看見院裏有個女警察像是康紅,幻覺。


    這時手機又響了,不認識的號碼,我掐掉,又響,裏麵是左兄罩火急火燎的聲音,暴了,張傑招了。


    我腦子嗡地一下,坐在車裏傻笑。這一天終於來了,雖然我無數次設想過我被抓時的情景,我可能表現得很酷,主動伸出手讓公安銬上,也可能狂躁地拒捕,也可能嚇得失聲痛哭,但都不是,我隻是傻笑,一切好像不是真的,我腦子一時間竟沒反應過來,繼續傻笑,繼續抽那根還剩一半的煙,遠遠地,我看見康紅了,她一臉正氣,一身戎裝,正大步流星向我走來……


    我是被煙頭燒得清醒過來的,我像一隻被火燒了屁股的猴子蹭地一下躥逃出去,我開著奔奔沒頭沒腦地狂奔,家是回不去了,也不能在這城裏藏身了,連左兄罩現在都可能在逃跑,我必須讓自己以最快速度消失在光天化日之下。現在城裏到處安裝著天眼係統,我還沒來得及買假車牌,隻得往城外開。從此之後,我將不在這座城市出現,這裏的人和事情,都和我沒有關係。


    我一路奪命狂奔,一邊計算著逃跑路線,正是上班高峰期,城裏很堵,東繞西繞,心裏隱隱覺得還有什麽事情沒有完成,襪子在我身邊,剩下的錢在上衣兜裏,路上吃喝的東西在後備箱,換洗衣服也放在後座上了,身份證這時已成罪證,沒有用的。等著綠燈放行,這時一個女人騎著自行車挨在我車旁,後座上搭了一個抱著布熊的小女孩,那小女孩指著把頭伸出窗外的襪子說,媽媽,這狗狗比我的布熊熊還醜……我突然想起心裏那件事,答應過麗君要送一個布熊,還答應過丁丁、麻圓。


    就在等綠燈這短短三分鍾,我心思千回百轉,到底是逃命重要,還是買布熊重要,廢話,當然是逃命重要;不過,為那所學校做了那麽多事情,或許該留個最後的好印象;算球了,一個壞人還留什麽好印象,又虛偽了,但,壞人難道就不需要形象麽,壞人難道就不能做好事麽……


    最後讓我決定去一趟青鎮的原因,是我覺得警察一定先去我家,找不到再去朱亞當、畢敬、劉一本這些地方,再抓不到我就會去雲南,因為康紅知道那是我最可能逃命的地方。所以我反其道而行之,這段時間不去雲南,先前往北縣,警察一定沒想到我不逃命卻去學校送啥子布熊,所謂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等休養兩天補充給養,再繞道都江堰,南下雲南,一路過去已是半個多月,躲過了第一波抓我的風頭。這比直接去玉屏安全得多,也好讓杜丘在那邊有所安排,他絕對不會幹出出賣我的事情,說不定等我半個多月到了玉屏,他連緬甸護照都準備好了。


    當即在路邊超市買了一堆東西,想到逃命過程中可能要睡在荒郊野外,還買了一個睡袋。一路向北,急急開去。


    路上康紅給我打了幾個電話,我都沒有接,她還發了一條短信,李可樂你跑不了的,你現在最應該做的就是回來自首。我很想給她回一條,我要是自首,我就是天下第一大龜兒子、龜孫子、龜末孫子。但趕路要緊,她現在一定會大義滅親,站在人民公安無產階級專政的立場上,她無數次說過,如果有證據我是騙子,一定親手把我抓起來,她恨我欺騙了她。


    路過寧縣,路過青片河,路過那個遇到車匪路霸的山口,路過她突然昏倒的橋頭,我心裏一陣發酸,深覺過去的一切都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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