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長有記起哪本書上說過,古代的男人要靠力氣和勇敢來贏得女人,而現代的男人要靠權力和財富贏得女人。一個男人如果沒有權力和財富,首先打擊他的,就是那些他愛著的女人。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那天女兒回來說她和姍姍坐公交車去買水彩,她倆一上車,車上有不少叔叔阿姨爭著讓姍姍坐到他們身邊,有一個阿姨卻搶先把姍姍抱進了懷裏,讓姍姍坐在她的腿上。而她,卻沒有一個人搭理,也沒有人爭著為她買票,她一直站到了站。女兒哭著問這是為什麽。他無言以對。他當時的心就一下變得比女兒還要悲痛,杜小春卻一下把女兒抱在懷裏失聲痛哭。姍姍的爸爸是學校引進的人才,引進後不久,就當了副校長。公交車從學校始發,車上的叔叔阿姨當然都是學校的職工。女兒和姍姍是好朋友,女兒的學習要比姍姍好一點,平日都是姍姍巴結女兒,一下倒過來,女兒當然接受不了。現在想來,男人沒權勢沒地位不僅女人看不起,就連後代兒孫,也要受些委屈。


    杜小春已經幾次晚上不回來睡覺,問她去了哪裏,她也懶得回答。他當然不擔心她會去和別的男人睡覺,他相信杜小春還不是那樣的人。但不回答,當然是對他的極端藐視。現在想來,藐視他的也不止杜小春一個。仔細想想,在整個學校整個院係,又有幾個人能看得起他?如果給全係的人排個隊,他又能排在哪裏?即使排不在末尾,但也絕對排不在前麵。這樣看來,努力了這麽些年,他還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還是一個讓妻子女兒不能榮耀的人。


    姍姍爸爸的成功是人家努力的結果。他也努力了,但也許真的是方向錯了,也許隻走寫論文這條路根本就行不通。其實別的路他也想過,比如科研比如仕途,但搞科研需要經費,入仕途需要伯樂需要求人,不用經費不用求人,隻能自己看書自己寫論文。現在,也許真的需要改變一下自己了。看了這麽些年書,思考了這麽多年的問題,確實也該腳踏實地地幹些實際的事情了。


    自己申請不到研究項目,就隻能求人家給人家打工。


    今天的天似乎有點陰,感覺整個屋子陰沉沉的有點發悶。起身看看窗外,那位收破爛的中年男人又懶洋洋地坐在腳踏車上,等待人們喊那一聲收破爛的過來。馬長有收回目光,突然覺得自己就是一堆破爛,但這堆破爛卻沒人願意來收購。他為自己的這個想法吃了一驚,他不知為什麽會有這個想法。他立即覺得這個想法不符合他的性格。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他也從來沒有失去過信心。今天是怎麽了?這不是個好兆頭。轉身再坐回到計算機前,再次冷靜了分析。他還是認為自己是有才能的。讀了這麽多年的書,知識儲備和能力儲備都達到了臨界點,隻要有一個機會,就會發生一個突變,就會出現一個質的飛躍。但這個機會在哪裏,卻是一個謎。


    現在看來,這個機會需要自己去爭取了。


    現在已經是一堆破爛,還哪裏需要顧及什麽麵子。高歌那裏如果仍需要,完全可以在她那裏幹點事情,即使幹不出點成果,至少可以再積累一些實際的經驗,當然也可以寫出一些論文,而且發表論文的費用自然也能在研究費裏報銷。當積累達到飽和,自然會有一個噴發。


    水果加工方麵的書他看過不少,籽瓜高溫滅菌變味的問題,在水果加工中也會遇到,解決的辦法除了控製滅菌溫度和時間,還可以加大溫差。比如先冷凍後再快速加溫,在這個溫度的快速變化中,一般的細菌會被滅殺而果品不一定變味。馬長有決定先去和高歌談談,去了隻談一些大概的想法,不一定要直接說出參加她的研究。如果她有讓他幫忙的意思,就順便加入到人家的研究中去。


    高歌仍然在通用實驗室忙碌。像她這樣家庭條件優越的年輕人有如此的鑽研精神,馬長有還是有點敬佩。問進展怎麽樣,高歌搖頭說,還是沒什麽辦法。


    馬長有說,能不能在溫度的快速變化上想點辦法,比如先冷凍後高溫。我查過資料,有些水果的滅菌保鮮就是這麽做的。


    高歌說,我也想過,但問題很多,即使可以滅菌,但冷凍和加溫是兩個環節,冷凍再加溫,得兩套設備,工藝流程也很複雜。冷凍本來成本就高,如果工藝再複雜,成本將更高。而籽瓜汁不管怎麽賣,它隻能是一種普通的甚至是廉價的飲料,如果成本太高,那也不能算成功。


    高歌還真考慮了不少問題,自己竟然沒考慮這些,看來做什麽事情也不是那麽容易,自己往往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不過他還想了別的辦法,也有別的思路。馬長有點頭讚同高歌的觀點後,說,能不能這樣做,先按常規方法滅菌,然後再分析化驗瓜汁變味的理化原因,原因找到了,我們再設法將它還原回來。即使還原不回來,我們還可以添加一些和瓜汁味道相近的元素,盡量讓它和原汁味道一樣。


    高歌說這個辦法倒可以試試。但她又擔心地說,瓜汁飲料的價值就是它的原汁原味,如果變了味,因為它不是營養品,瓜汁就沒有一點價值。我估計,還原到原汁原味或者添加什麽仿造原汁原味,可能都不是一件討好的事情,而且做起來也不會容易,這首先需要做許多理化方麵的研究。


    馬長有說,食品化學分析方麵的書我看過不少,也寫了一些文章,這方麵我倒可以幫你做一些事情。


    上大學時,高歌還是比較喜歡聽馬長有的課,雖然講得不生動,但感覺他的知識特別豐富,能聯係實際講許多書中沒提到的知識。另一方麵,馬長有勤奮踏實,不張揚不吹噓,心地也很善良。雖然她和馬老師接觸不多,但他的人品,她相信是絕對的可靠。現在馬長有願意參加她的研究,當然再好不過了。況且現在正缺人手。而和她一起研究的男朋友劉誌宏,到北京進修回來後,就一心要考北京一所著名大學的博士研究生,這些天白天黑夜拚命地複習,對研究的事,再不管不問。高歌高興地說,如果馬老師你願意參加研究,理化分析方麵的事就全交給你,你想怎麽搞就怎麽搞,完全按你的想法由你獨立去搞。至於經費,你先領出一萬塊,然後你做一個詳細的經費支出計劃。我的課題目前還有二十幾萬塊錢,在這筆經費範圍內,咱們再重新計劃一下怎麽去研究。


    科研經費在財務處的賬上,她簽字就可領出。高歌讓馬長有寫一個借一萬塊錢的條子。在寫好的借條上簽上同意借出後,高歌說,反正你要到財務處,我這裏還有一堆發票沒去報銷,你正好簽個經手人,順便替我一並報銷掉。


    一下就可以支配一萬塊錢,而且把理化方麵的分析研究全交給他,馬長有一下沒有了打工的感覺,覺得自己一下就成了主人。在發票上簽經手人時,發現這些發票大多是購買肉蛋奶一類食品的,而且數量都很大。當然,食品加工研究少不了用食品去做實驗,但籽瓜汁研究根本就不需要這些東西。買這麽多的食品,全家吃也吃不了這麽多,很可能是買了什麽不能報銷的東西而開成了這些能報銷的消耗品。高歌解釋說,買了架照相機,但買照相機審批報銷都很麻煩,就到食品店開了這些食品的發票。


    這麽多的發票,估計不止一架照相機,再買了什麽誰又能知道。馬長有清楚,許多研究都是這樣,錢花完了,研究也就完成了。能出一個成果最好,出不了成果也沒辦法,科學研究不可能都取得成功,失敗了,寫一個失敗的報告也沒什麽不可以。但馬長有對高歌的好感一下減去了一半。


    到了財務處,馬長有才知道,領錢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審批、複核、記賬、開支票,要跑四五個辦公室,每個關口都需要排隊等候。等候讓他心煩意亂。在等候的煩躁中,馬長有突然覺得這些年自己除了上課就蹲在家裏看書,其實是一種享受。看書寫論文,那都是自己願意做的,而且這些事情既不用求人也不用看人的臉色,根本不算吃苦和鑽研。幹自己不願意幹的,特別是辦事和人打交道,那才算工作,才算吃苦耐勞。杜小春罵得對,自己這些年躲在家裏,確實是在逃避,而且不僅僅是在逃避責任,也是在逃避現實,逃避工作,逃避奮鬥,甚至是躲避吃苦享受安逸。


    報銷完再到銀行領到錢,看看表,已經到了下班時間,已經用了半個上午一個下午。回到實驗室要將錢交給高歌時,高歌說,借出的一萬塊歸你支配,報銷出的這八千多塊也給你一千。報銷了一場又寫了經手人,不能讓你白辛苦。


    馬長有猛然意識到,今天他才真正見識到了富人,而且有一種傍了大款的感覺。按他的理解,這一萬塊是讓他用來研究的,他都要用在科研上。這一千塊,是他今天跑腿的報酬。這也太多了,他覺得不該要。高歌說,你不要我也不好意思,你簽了經手人,就說明這筆錢是經你的手花出去的。雖然是我的經費,但讓你白白擔一個花錢的名,我心裏也過意不去。


    原來是自己已經擔了責任。細想,確實是這麽回事。如果有人查賬,那麽這筆錢就是他花掉的。馬長有雖然心裏別扭,但他知道這錢不收不行,因為他已經參與了進來,以後的報銷,還少不了他簽經手,如果不簽,缺一個經手人也不能報銷,而且他手裏的這一萬塊錢,將來報銷時也得她簽字。馬長有將一千塊裝入口袋,立即覺得腰裏鼓了許多,也仿佛覺得一下就掙了這麽多錢。他已經很久沒有裝過這麽多的錢了。這讓他真切地感受到,錢這東西真的是不錯的東西。


    天黑回到家,杜小春卻在家等他回來。感覺這是他第一次遲回家,也感覺這是她第一次等他。雖然是他第一次遲回家,但也不能太寬容。杜小春故意不高興地說,怎麽了?今天你也當領導日理萬機了?


    偶然遲回一次家,她倒不習慣了。馬長有高興,但卻故意苦著臉說,領導當不上,當個打工仔或者學雷鋒幹點好事還是很容易的。


    馬長有當過係工會委員,幹些收會費分福利的差事,沒報酬不說,還出力不討好。很可能是係裏又有什麽雜活兒讓他幹了。杜小春挖苦說,你也隻配當個打工仔,當打工仔也是那種隻貼錢不掙錢的,就像笑話裏說的,給小姐打工,出力又出錢。


    今天你可猜錯了,而且今天正好用事實教訓一下她。馬長有將那一萬塊錢掏出,啪的一聲拍在杜小春麵前,然後又將那一千塊錢塞到她的懷裏,然後一聲不響坐到她對麵的沙發上,架起二郎腿看她有何反響。


    這麽多錢,當然不會是他的,天上也不會突然掉下餡餅。但錢實實在在就在他的手裏,而且就扔在了她的懷裏。她疑惑地看著他。馬長有一副牛氣,感覺這錢全部是他的。杜小春隻好試探了問,你是不是搶銀行了?


    跑了一下午,現在才感到渴得嗓子發幹。馬長有起身給自己倒一杯水,坐下喝幾口,見杜小春也已經故意裝成了若無其事,隻好說,我如果有搶銀行的本事,我早就是銀行的行長了。我從不說假話,我說給人家打工,我就是給人家打工了。這些錢,都是人家預支的打工費,那一萬是讓我搞研究的,這一千才是給我的工錢。


    杜小春雖然不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但她估計可能是參加了誰的研究,或者是自己申請到了研究項目。杜小春將所有的錢都收起,說,你不講清楚,這些錢就都是家裏的了,我明天就出去買東西,把這些錢都花掉。


    馬長有隻好將事情細說一遍。杜小春說,我說嘛,你哪有本事一下掙這麽多的錢。不過也算有了一點小小的進步,知道走出家門自己找食吃了。說過,又覺得不夠,還應該開導開導他,讓他快馬加鞭,讓他徹底醒悟。杜小春用導師的口氣說,我早就告訴你謙虛一點積極一點,你就是假清高死要麵子。如果你早覺醒早出道,今天的你早就不是現在的你了。


    雖然像在教訓他,但可以看出,現在的杜小春是特別高興的,高興又讓她恢複了天真和活潑。她一下揪住了他的耳朵,然後把他牽到飯桌前的凳子上。然後腳步輕快地進了廚房。


    記得當初和她第一次見麵時,她就不顧葉天聞老師全家人在場死勁盯了看他,當葉天聞的妻子開玩笑問她我給你介紹的對象怎麽樣時,她竟然一臉歡笑直截了當地說還可以,人長得比較周正,比想象的要好一點。我原以為快三十了還沒找到對象,肯定有明顯的毛病,現在看來,還不算呆。她的話讓一家人開懷大笑。這樣的直爽配上她天真聰明的笑臉,一下就深深地打動了他,特別是那雙有點微微調皮的眼睛,一下就深深地鑲嵌進了他的腦海,而且很長一段時間,這張調皮的笑臉時時浮現在眼前。他清楚,他雖然不幽默不調皮,但他喜歡這張調皮快樂的臉,而且是從骨子裏喜歡。可惜,那張調皮幽默的笑臉已經很久不見了。這不禁讓他感慨萬千。人們都說女人是依附了男人才活著,男人的榮辱就是妻子的全部。看來這話有一定的道理。男人剛有了一點成績,女人就一下高興快樂成了這樣。可話說回來,女人的快樂,對男人也是一份不小的壓力。


    吃飯時,杜小春望著他說,我也有一點小小的進步,今天學校組織部長找我談話了,要我當財務處計劃科的科長。


    馬長有沒聽清當什麽科的科長,但沒有一點前兆突然就當科長,還是讓他意外得把嘴裏的湯錯咽到了氣管裏。他咳半天,仍然喘不順氣,他隻好咳了問為什麽突然就要當科長,當什麽科的科長。杜小春得意地說,一個科長就把你嚇成這個樣子,等我當了處長,還不把你嚇得縮回到娘肚子裏。


    天上也不會掉官帽。槍杆子裏麵出政權,不可能無緣無故能當上科長。當然得問個清楚。馬長有清理好嗓子,然後問為什麽。杜小春一臉笑容,要他猜為什麽。馬長有說,肯定是哪個領導喜歡你了。杜小春說,屁話。馬長有說,肯定是你巴結哪個領導了。杜小春說,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我是學經濟的,這麽多年,你就沒看出我特別有才能嗎?難道大材小用當個科長你都覺得不應該嗎?


    馬長有還是覺得有點蹊蹺。當科長不像買醬油,即使有才能,那也總得有人推薦有人發現才行,千裏馬常有,伯樂不常有就是這個意思。馬長有真誠地問是誰發現了你這匹千裏馬。杜小春也不再開玩笑,但她還是半調侃地說,你別忘了我還有個老鄉大哥。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我還沒流淚,他就推薦我當科長了,而且很快就給我辦了。你要再細問,具體的情況我也不知道。


    老鄉大哥當然是胡增泉了。看來她這些天整天跑醫院沒有白跑。巴結了這麽幾天就有這麽大的回報,看來領導權貴都也不難結交。馬長有雖然平日提到當領導就一副不齒,但杜小春真的當了領導,他還是從心底裏高興,連他都不知為什麽。看來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好事都不謀而合堆到了一起。如果不是這次職稱遇到了麻煩,她也不去找人家。馬長有覺得這幾年兩人真的是有點消極自閉了。自以為不求人活得清高,活得灑脫,其實是一種失意和自卑。失意和自卑往往導致自閉和自我欣賞,但其實質往往是脆弱敏感和自衛。古代那些退隱深山的隱士謀士,大概都應該是這種情況。說老實話,她包括他,這些年實際是在賭氣和較勁中生活,是在孤獨和悲憤中掙紮。何苦來著。在學校甚至這個城市,他和她可以說是舉目無親。胡增泉雖然隻是個老鄉,但已經是最親近的人了。再說,人是感情動物,常走動常聯係,不親的人也能變成親人;不走動不聯係,親弟兄也會變得陌生,何況人家還是領導。這些年沒勤走動多聯絡,真的是很傻很不夠意思。其實放下麵子融入所謂的世俗生活,不但很有一番意思,也能讓人快樂幸福。馬長有說,人家病了這麽長時間,我也該去看看人家。你看什麽時間去合適,得盡快去一趟。


    杜小春說,你早就應該去看人家了,但人家今天已經出院了。


    出院了也可以到家裏去看看,表示一下意思就可以了。杜小春說,也好,我今天晚上還有事得去一下,那就咱們兩個一塊去。


    從東區到西區,橫穿半個校園。杜小春抬頭看看天,說今天天氣真好,連天上的星星也看得清清楚楚。馬長有也抬頭看看,確實是不錯。生活在這樣的大城市,想看到這麽明亮清楚的星星,也確實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杜小春說,咱們從南邊的花園走,順便也散散步。


    花園在校園一角,雖然就在校園裏生活,但好像對這花園很是陌生。想想竟然有三四年沒來過了。進入花園,杜小春就不知不覺挽住了他的胳膊。這樣的情景已經很多年沒有了,好像結婚後,就再沒有過。也許杜小春也感覺到了陌生和不好意思,她解嘲掩飾說今天的空氣也好,好像有霧,月朦朧夜朦朧。馬長有清楚,今天是她的心朦朧眼朦朧,心裏和眼睛,都蒙上了一層歡喜。但馬長有的心情卻比她更好。他覺得應該比她更主動一些,也更親熱一些。他伸手攬住了她的肩,就像林蔭下一對熱戀的學生,相擁著慢慢向前。


    還是走到了花園的盡頭。馬長有想浪漫親熱一下,杜小春說,已經不早了,去遲了,恐怕人家要休息。


    胡增泉家的客廳很大。胡增泉說有三十二個平方米。馬長有不禁心裏一陣難受。人家的客廳,都快趕上他全部的住房麵積了。隻可惜房間太多,客廳的正中便是一個長長的走廊,其餘的房間分列在走廊的兩側。這倒有點像賓館招待所。馬長有止不住用玩笑的口氣揶揄說,應該在房間的門上編個號,要不然走錯了怎麽辦。


    高潔在向陽的一間臥室裏睡著。看來確實病得不輕,整個人瘦得變了模樣。馬長有也不知該說什麽,說什麽也都感覺虛假沒用也沒意思。隻好沉默了表示同情。剛從病房來到客廳,高潔娘家的一幫親戚也來看望高潔。


    娘家親戚是從老家來的,二姨三姨一行六七個。也許是杜小春已經習慣了這個家庭,也許是杜小春本來就不想把自己當外人。杜小春立即充當起了主人的角色,像主人一樣又是讓座,又是倒水又是洗水果切水果,忙得不亦樂乎。得知高潔的二姨還沒吃晚飯,胡增泉立即張羅做飯。但做飯也隻能是杜小春當主角。因二姨想吃麵條,杜小春說,那就做雞蛋素麵條吧。


    廚房在客廳的對麵,看著杜小春和胡增泉忙碌的身影,馬長有心裏越看越不是滋味。人家胡家的事,而且也在人家胡家,你杜小春算人家哪門子的主人。再說高歌也在,來的是人家的二姨,胡增泉的家也算她的家,人家高歌都沒把自己當主人,更沒張羅倒水做飯。你倒好,不僅像主人,而且簡直就是主婦,而且也沒把胡增泉當領導或者老鄉,那種親切自然的程度,好像多少年前就是一家。更可氣的是,胡增泉也毫不含糊,就像陪他做飯的是他的妻子,自然隨便,而且一口一個小春,叫得比丈夫還要親切。而他這個丈夫,倒從沒叫過她小春,好像也叫不出口。


    吃飯時,高潔的母親說冰箱放在飯廳不好,嗡嗡嗡的吵得人頭疼,影響人的食欲不說,對人的身體也不好。高歌也附和了說放在飯廳就是不好。胡增泉左右看看,說現在就搬進廚房。杜小春卻另有主意,說搬進廚房也不好。說廚房本來方方正正沒個空缺,而且地方也不大,再放一個冰箱進來,礙事不說,也不好看。廚房和書房間有個拐角,她建議放在那裏。胡增泉立即表示同意。然後立即招呼大家把冰箱抬了過去。


    冰箱擺在書房的門口,馬長有怎麽看都覺得別扭難看。噪聲影響看書不說,從冰箱裏取東西也太遠太費事。但讓他更別扭的是心裏,仿佛在心裏塞了一團亂麻,又癢癢,又堵得慌。人家高潔正病著,而且是活不了多久。在這種敏感的時候,你杜小春就急匆匆當起了主婦的角色,不管你有沒有取而代之的想法,但客觀上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太過分了。連高潔的母親和高歌都感覺到了這一點,她們已經用怪怪的眼光看起了杜小春。馬長有再也無法忍受了,他隻好站起來,說,你們吃吧,我還有點事,我該走了。


    還沒等別人挽留,杜小春卻說等一等,等她洗完鍋收拾好了再走。


    這像什麽話,還真的把自己當成了主人。雖然胡增泉和高歌說不用了,他們可以收拾,但杜小春還是態度堅決地要留下來洗鍋。


    杜小春不走,馬長有也隻好忍了沒走,也隻好再次坐回客廳看電視。


    出了胡增泉家,馬長有便怒衝衝地自顧前麵走。真是豈有此理。馬長有越走,肚裏的怒氣越多。你杜小春也是個知識分子,怎麽就墮落到了今天這樣的水平。回頭看,杜小春已經遠遠地落在了後麵,而且杜小春故意慢騰騰地走。站著等杜小春跟上來,馬長有壓住滿腔的怒火,說,你覺得你今天的表現正常不正常。


    杜小春反問說,你覺得你今天的腦子正常不正常。馬長有再也壓不住惱火,說,我不正常,但我知道哪是自己的家,哪是別人的家,也知道哪是自己的丈夫,哪是別人的丈夫。


    原來如此,原來竟然吃這樣的幹醋。真的是腦子出了問題。她還以為是他要走時,她沒及時跟他走他才惱火呢。這麽一件正常的事情就疑神疑鬼,以後還怎麽和人交往。杜小春立即惡了聲說,我就是不知道誰是我的男人,我就是見了男人就上床,我就是一個妓女,你怎麽著,你想讓我怎麽著?你是不是想讓我見了別人的家就躲,見了別的男人就罵。


    怎麽如此蠻不講理。馬長有真恨不能掰開她的腦袋把最基本的道理給她裝進去。馬長有上前一步,幾乎是臉對著臉,說,你覺得你不下賤嗎?人家病了還沒死,你就急不可耐當起了填房想取而代之,你這樣做算個什麽人,人家一家怎麽看待你,你自己還要不要一點自尊?你的丈夫還要不要一點自尊?


    杜小春一下急了,她一把將他推開,然後不顧路人高聲說,下流人才這樣想,卑鄙齷齪的人才這樣卑鄙齷齪!我職稱遇到麻煩,人家二話不說幫忙解決,工作的事,人家也一心為我著想。人家對你這麽大的恩,你拿什麽報答!我有什麽東西可以報答人家!人家現在有點困難,我隻給人家出點力氣你就不滿。如果人家不病,我想給人家出力氣,還沒地方去出。我知道你是個忘恩負義的人,但我還做不出這種沒良心的事。再說,你不下賤,你有自尊,但你老婆的職稱遇到了麻煩,你怎麽一聲不吭?你是男子漢大丈夫,你怎麽不挺身而出?現在問題解決了,你的自尊也出來了。你既然自尊,你今天還跑到人家家裏來幹什麽?難道人家請你了嗎?


    真是胡攪蠻纏。一下變成這樣真是不可理喻。他不想和她在大馬路上吵架。他隻能再次氣衝衝地往前走。


    待杜小春回到家,馬長有覺得還是應該心平氣和地和她講清道理。她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馬長有在杜小春的對麵坐下,說,我覺得咱們應該好好談一談。談時咱們誰也別衝動,誰也別生氣,都拿出誠意,拿出講道理的態度,不要隻想著把對方說死說痛。見杜小春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他隻好繼續說,就拿今天的事來說,今天來的明明是高潔娘家的人,高潔明明又沒多少時間了,這本來就是個敏感的時候,也是高家人最怕見到別的女人進門的時候,而你卻不顧人家的忌諱,表現得比主婦還主婦,幫人家幹活兒還不算,還幹涉起了人家的內政。冰箱放到哪裏關你什麽事,你憑什麽給人家來做決定。難道你真的連這麽一點道理都不懂了嗎?


    事情確實有點不妥,但她當時隻想著怎麽招待好客人,怎麽讓胡增泉及全家人高興滿意。當然,今天可能是因為高興,她的腦子也有點發熱,一時也有點衝動。可就這麽點事,他就抓住不放不依不饒。決不慣他這種壞毛病。杜小春立即打斷他的話爭辯說,你胡說八道!我怎麽覺得你這人特別奸詐特別虛偽。我這人不聰明,但我知道人家真心待我好,我就得真心待人家好。明明我覺得冰箱放在那裏好卻虛情假意不說出,這我辦不到,這也不是我的性格,這樣做也有愧我的良心。再說,如果我給人家出個不疼不癢不花錢的主意你就小題大做,那我以後還怎麽在社會上生活,我還怎麽算一個獨立的人。同時我也告訴你,我不是你的奴隸,我也不是家庭主婦,我有我獨立的人格,我有我獨立的思想,也有我獨立做事的自由。


    真要氣破人的肚子。我說一句,她竟然說十句,而且明明白白道理擺在那裏,她卻有意故意狡辯,而且故意一句都不聽。這樣的有意和這樣的強詞奪理,分明是在掩蓋著什麽,分明是在回避著什麽。如果真的是什麽也沒有,她就應該聽聽他的意見,至少不用如此遮掩。這樣看來,她也許真的和胡增泉有了點什麽,至少是她有了什麽想法。改嫁胡增泉,也不是沒有可能。如果把他馬長有和胡增泉放在一起比,那簡直就是天上地上。今天的一切他也看到了,不說別的,單說那套房子和房子裏的擺設,就夠他自卑一輩子,就夠杜小春羨慕一輩子,更別說人家出門就開小車了。當然更大的吸引力還在前途和權勢方麵。那些他想都不敢為她想的,胡增泉都能給她辦到。而且還不止這些。胡增泉是眾人看好的績優股,前途還很遠大,升任副校長,就擺在眾人的眼前。當然還有長相。胡增泉的相貌風度,他也沒法和人家相比。麵對這樣一個有權有勢有相貌又即將成為單身的男子漢,杜小春想抵禦住誘惑,也不大可能。馬長有悲傷地說,如果你覺得嫁了我窩囊吃虧,你就明說,我也不委屈你。你如果想離開我,我也不勉強你,我也不會連累你,你說一聲就可以離開。我這人雖然不是自虐狂,但也不怕吃苦,我一個人苦死累死窮死,我也不會怨別人一句,我也不會說一句軟話,我也不會去求你可憐我一回。


    杜小春用力將沙發上的坐墊砸到馬長有的身上,然後哭喊著說,你混蛋,你不是人!你心胸狹窄,你不是個大男人!罵完,杜小春跑進了臥室。


    呆坐一陣,馬長有又覺得真不該吵鬧,吵得也沒有道理。這些事情,本來是可以心平氣和地談的。其實杜小春雖然嘴不饒人,但本質上她還是個單純而心地善良的人。杜小春雖然常抱怨自己的丈夫沒本事,但真要離開丈夫,可能她還沒有這個想法。她那麽多的不滿,也許隻是恨鐵不成鋼而已。至於今天的表現,也許她說的是真話,她就是想報恩,或者她就是崇拜他。如果是這樣,自己的女人也活得可憐,準確地說,是嫁了他這個男人才讓她如此可憐。這麽一點小恩小惠,就讓她覺得得了多麽大的照顧,就讓她感恩戴德五體投地,然後想方設法地去報答。說到底,還是他的悲哀。


    馬長有來到臥室。杜小春已經用被子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睡了。馬長有在床前站一陣,杜小春沒有一點理睬他的意思,哪怕是罵他幾句也沒有。他知道,今天又隻能是他認輸屈服了。誰讓他是沒本事的男人呢。


    時間也不早了。馬長有脫了衣服上了床。他想鑽到她的被子裏,然後慢慢將她撫慰平順。如果有可能,再和她好好談談。誰知剛揭開被子,杜小春猛然一腳,差點將他蹬到床下。一股怒火猛然躥上了全身。真的是不可理喻,真的是已經變心。馬長有想回擊,但舉起了拳頭,卻沒有落下。


    很明顯,這一腳是帶了仇恨的,這一腳也是反映了她內心的。看來,她確實是變了,而這一切他都是估計不足。不但估計不足,反而把她善良化了,理想化了。


    馬長有默默地穿上衣服,默默地再坐回到沙發。呆坐一陣,他卻有點瞌睡。他決定今晚就睡在沙發上,如果她不轉變態度,明晚,他也睡在沙發上。


    沙發的長度不夠。腳可以搭在扶手上,但頭枕在扶手上就有點難受。找一個枕頭墊上,感覺還是不舒服。也湊合了。如果和上學回家時趴在火車的坐椅上的睡相比,不知要舒服多少。但卻無法睡著。各種各樣的事情都止不住地往腦子裏湧,越不想,卻越想得更多。他突然覺得他這半輩子活得很失敗,也突然特別想念家鄉,也特別想念母親。奇怪的是,母親的身影一下在腦中顯得異常清晰,特別是母親灰白稀疏的頭發和滿是皺紋的臉,看得真真切切,好像那頭發還被風吹得輕輕地飄動。仿佛母親真的就站在眼前。他不想睜眼,他想讓母親的影子在腦海中多停留一會兒。但影子還是退去了。睜開眼,隻有黑而安靜的屋子。


    母親大概有七十六七歲了。究竟是七十六還是七十七,或者更大一些,他也記不準確了。兒子不知道母親的準確年齡,說來也讓他無地自容。母親肯定是記得他的年齡的。不但記得他的年齡,還記得他的生日。記得小時在家的時候,不論是哪個兒女,每當生日快要到時,母親就開始念叨,然後想方設法做點好吃的,全家人快快樂樂吃上一頓。細想想,好像已經好多年沒過生日了,也四五年沒回家了。


    那年和杜小春一起回去,給他的感覺是異常的淒涼。原本是回去過春節的,但家裏的景象卻沒有一點春節的氣象。在破窯洞裏,父親臥病在床,母親腰腿疼得扶了牆艱難地幹一些家務。其實父母的病都不是什麽大病,都是小病沒有醫治而積勞成疾。特別是父親,隻是脖子裏長了個腫瘤,腫瘤壓迫氣管無法呼吸,父親就那麽躺在床上大張了嘴喘息。他當然要送父親到醫院去看看,卡脖子的事情不去醫院看看他也於心不忍。但父親堅決不去,母親也不想讓父親去醫院,說七十多歲的人了,也該回陰曹地府了,浪費一筆錢,又能活幾年。再說活著也不能幹活,白活著,有什麽用,不合算。他是含了淚用自行車將父親推到縣城的。醫院檢查後說是一個脂肪瘤,需要做手術。但三千多塊錢的手術費卻讓杜小春和他鬧了幾天的別扭。其實杜小春也知道,手術不做不行,手術必須要做,但就是心疼錢。想想要花三千塊錢,而且幾個兒子,這錢卻隻能她一個人來掏,心裏就是不痛快,就想和他鬧別扭。


    都說子欲養而親不待,可父母已經等待了七十多年,而自己也已經年過四十,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樣的話,怎麽也不適合再由他來說。但他確實一直覺得沒有多餘的錢,也沒有掙到養活父母的錢。今天那一千塊,應該是偷偷寄給父母的,卻一高興給了妻子。早知杜小春是這個樣子,當初就絕對不應該拿出那一千塊。不過事情還有挽救的辦法,就是先從那一萬塊裏拿出一千給父母,然後等再掙到錢,再把那一千補回去。


    關鍵還是要自己想法掙到錢。發展是硬道理。隻有自己發展了,別說趕超胡增泉,即使能像高歌現在這樣,有個二三十萬的研究課題,一切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馬長有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利用這次給高歌研究的機會,搞出點名堂來,至少要獲得人家的認可,然後贏得以後更多的機會。就像王偉,一個研究成果賣了專利獲了大獎,以後就能不斷地申請到研究課題。不發奮不努力,別說別人看不起,連自己的老婆,也挽留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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