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馮家婆的籬笆裏麵,已是喧嚷著一片,先是由籬笆上麵拋出一頂草帽子來,跟著由門裏跳出一隻鞋子來,最後由門檻上叉出兩條腿,結果,是毛三叔讓馮姓的人,打著滾出門來了。他由地麵上找著了自己的鞋子穿上,馮家人已是插竹子也似的,站在大門口,大家都大聲叱喝著。


    毛三叔不是個傻子,憑了他兩隻空手,如何能對付這一群惡霸,於是一麵跑,一麵將手指著這些人道:“你們倚仗人多,站在家門口,欺侮我遠路來的人,好,我們再見。你不能永遠是這一大群人,總有單身走路的時候,到了那個時候,不要撞著我!”他一麵說,一麵跑,馮家人站得遠,也有聽見的,也有聽不見的,料著他不過罵罵街,遮遮自己的麵子,大家不但不把這話放在心上,反而是哈哈一陣大笑。毛三叔被他們飽打一頓,痛罵一陣,這都不是怎麽介懷。唯有他們這一陣譏笑,他覺得萬分可惡,比砍了他兩刀,還要痛心一點。


    跑出了馮家莊,約有半裏路,這裏有棵大樟樹,足蓋了一畝地那樣大的陰影子。在樹蔭下,有個小桌麵大的五顯廟。


    回頭看看,馮家人並不曾追來,就在地麵伸出來的大樹根上坐著。草帽子是丟了,滿頭滿身的汗,也找不著一樣東西來扇,於是就掀起一片衣襟在臉上擦擦,而且還當著胸扇扇汗。他不過是休息休息,倒沒有別的意思。就在這時,由廟後小路上,走來兩個莊稼人,老遠地就向毛三叔微笑著。一望而知,那是表示著善意的。


    於是毛三叔也就向他兩人微微地點著頭。有個年紀輕些的,先笑道:“你貴姓姚嗎?”毛三叔站立起來,手上先在暗中捏了石子。那人笑道:“我們兩個人都不姓馮,你不要多心。”毛三叔道:“貴姓是?”那人道:“我叫聶狗子,這位叫江老五。我們都在本村子裏相公家打長工。今天我們看到他們馮家人打你一個人,我們真不服這口氣,本來想上前打個抱不平,但是我們吃著相公的飯,就不敢在他家多事。”


    毛三叔抱著拳道:“多謝多謝,也罷,這也是道路不平旁人鏟了。你二位替我想想,我老遠地跑來接女人回家,他們把我女人藏起來了,不讓我見麵,這無論是怎樣脾氣好的人,是要翻毛吧?我現在也不要臉了,這女人我不要了,我就是不戴綠帽子。”江老五笑道:“姑娘回娘家住個周年半載的,那也多得很,這也算不了什麽。”毛三叔道:“唁!你哪裏知道?我聽到人說,她在家裏,每日打扮得像個花蝴蝶似的。自然這也就不算她犯罪,你二位看看這個。”


    說著,他在衣裳裏將毛三嬸那條花邊抽紗手絹取出來,抖了兩抖。發著狠道:“規規矩矩的女人,會用這種東西嗎?”江老五向聶狗子看看,也沒有作聲。聶狗子也坐在樹根上,拔了一根草,揉搓著道:“我看你們大嫂子頂賢慧的,不會有什麽閑話。不過你丈人和大舅子都不在家,親戚朋友少來往一點,也就是了。”他說著這話時,可是眼睛望了地麵的。說畢,看到有幾隻螞蟻,由腳邊下走過去,他就吐了一口唾沫,將這幾隻螞蟻淹浸起來,倒並沒有去看著毛三叔是怎麽個樣子。


    毛三叔這就插言道:“她家裏沒有什麽了不得的親戚呀。哦!臨江府她們倒有幾家遠親,難道現在都向她們家裏來嗎?”聶狗子道:“是前兩天吧?我和江老五在田裏拔草,看到她們家去了一位客,穿得很漂亮,你說是府裏來的,那大概是對了。”他這樣隱隱約約地說著,江老五覺得不大妙立刻向他丟了一個眼色。毛三叔乍聽此話,自然也不免抽口涼氣,跟著問道:“穿得很漂亮嗎?穿的是什麽衣服呢?”


    聶狗子看到江老五的眼色,心裏也立刻覺悟起來,便笑道:“我們在田裏做事呢,遠得很,也沒有看得十分清楚。”他不說看到衣服是什麽顏色,這倒顯著裏麵更有文章。毛三叔便道:“你二位就是不說,我也明白,現在我也不去追究,遲早總會曉得的。”江老五道:“姚家大哥,我們可不敢生是非,不過今天看到他們將你飽打一頓,我們實在也不服氣。依著我的意思,你回去對你府上問事的人說說,在街上茶鋪裏吃一堂茶(案:此吃茶二字,有特別解法,即邀集同族紳士,仲裁此案也,與上海之吃講茶略異。此種吃茶,有解決事件能力,決裂非興訟即械鬥矣),同馮家人論論長短,我們兩個人可以作證。”


    毛三叔笑道:“吃茶有什麽用,再說吧。”江老五見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深悔此來多事,倒著實勸了毛三叔一頓,說是這件事總以講和為妙。毛三叔道謝了一陣,悶住了一口氣,到街上吃了幾碗水酒,紅漲了麵皮七顛八倒的,就這樣撞回姚家莊去。


    他心裏橫擱著一個疑問,就是不知道小秋勸毛三嬸回婆家,是怎樣勸法的。於是直撞到學堂裏,走到小秋書房裏來。小秋正伏在桌子上看書呢,猛然一抬頭,看到毛三叔臉上紅中帶紫,兩隻眼睛像血染了,便大大地嚇了一跳。毛三叔道:“不要緊,相公回家吃飯去了,我同你說幾句私話。”


    小秋料著就是毛三嬸的事,在這裏說出來,被同學聽著,多少有些不便。因笑道:“這是書房裏,不許會客,先生撞著了,會挨罵的,我同你到桔子林裏去散散步吧。這幾天桔子花開得正好,帶你走著,聞了花香,也可以醒醒酒氣。”


    說著,自己先站起身來,就免得他在這裏噦嗦。毛三叔倒是比他性急,卻搶了在他前麵走。到了大門口,回頭看看沒人便道:“李少爺,你和我家裏的,是怎麽說的?她可惡得很啦。”李小秋不敢答複,很快地走過了門口一塊空場,到了桔子林裏去。毛三叔道:“這裏沒有人了,請你告訴我。”


    小秋站住道:“怎麽樣?她沒有回來嗎?”毛三叔道:“不回來我也不生氣,她躲起來不見我,倒讓她娘家人狠命地打了我一頓。”小秋道:“不能吧?”毛三叔道:“我要撒半句謊,就是你嫡嫡親親的兒子。”說著,就卷起了袖子,露出手臂來給小秋看。又把衣襟前後兩次掀著,都露出肉來。果然所看到的皮肉,有好幾處青紫的斑痕。


    小秋道:“這就是他們的不對了。但是我見著毛三嬸的時候,說得很好,她說隻要你到她家去一趟,她立刻就會回來的呀。怎麽會變了卦呢?”毛三叔又在身上掏出那條花邊手絹給小秋看,抖了兩抖道:“不用說別的,就是這條手絹,也就夠人疑心的了。”小秋笑道:“你也太多心了,年輕的女人,不都是用這些東西的嗎?難道這東西,應該你用不成?”


    毛三叔道:“我就疑心是哪裏來的呢?這都罷了。你還沒有聽到呢,人家都說,她家裏有闊親戚來往。”小秋道:“閑話哪裏信得?”毛三叔道:“怎麽是閑話,告訴我的人,前兩天親眼看到一個後生到她家裏去。”小秋笑道:“毛三叔,你不要疑心,是我占你的便宜,恐怕那人看到的是我吧?”毛三叔道:“不會不會,他們明明說了是臨江府的人。你的口音,和臨江府那差多少呢?”


    小秋猶豫了一會子,問道:“你叫了我來,有什麽話問我?”毛三叔道:“那天你去見著她的時候,她什麽閑話都沒有說嗎?”小秋道:“閑話當然也有,不過經我勸過了她一頓,她就什麽話都沒說,隻要你去接她一趟,她就回來的。”


    毛三叔道:“怎麽我接她兩趟,她也不回來呢?”小秋道:“這個我哪裏知道,也許是你有什麽言語得罪她們了。”毛三叔道:“李少爺,你年紀輕,不懂得婦道的心事,你和我一樣,都上了她的當。這也不打緊,我有法子教訓她,我現在不接她了,往後瞧吧。”小秋聽說他挨了一頓打,心裏很替他難過。心裏想著,假使不是自己想毛三嬸回來,替自己穿針引線,就不會惹下許多是非。便笑道:“這也是我太喜歡多事了,若不是我見著毛三嬸勸她回來,也沒有這場是非了。”


    毛三叔把他那隻酒醉腦袋扭了兩扭,斜著醉眼,瞅了小秋道:“這個倒不怪你,你是一番好意。可是因為你們郎才女貌,談著那些恩恩愛愛的事情,全有她曉得。”說著,伸起手來,打了自己一個巴掌,因道:“我這樣的鬼相,兩下裏一比,她就花了心了。我毛三叔就是好喝兩碗水酒,有什麽不曉得?”小秋聽說,卻不由心裏跳了兩下,紅著臉道:“毛三叔,這話可不是亂說得的,性命關連呢!”毛三叔笑著,拍了他的肩膀道:“你不要害怕,我真的能那樣亂說嗎?就是她和你們傳書帶信,那也是我願意的。”小秋道:“以前的事,那是我錯了。從今以後,我不……”


    毛三叔連連搖著手道:“我倒並不管你那些閑賬,再說你們的情形不同。她是個姑娘,你是個少爺……”小秋急得沒有法子,四處看看無人,連連向毛三叔作了幾個揖,因道:“你饒了我吧,這一類的話,你還提他作什麽?毛三叔,我和你說句實心話,假使你還要交我這個朋友,這件事你就不必提,我自己也很知道錯處了。若


    是你一定要跟著向下提,我也沒有法子,我不讀書了,立刻搬書箱回家去。你想呀,你們夫妻失和這是關乎一家好壞的事,你把這擔子交給我挑,我挑不動。”


    說時,把臉色也就板了下來。毛三叔心裏,總有這樣一個觀念,覺得李小秋是個少爺,一個窮人到了沒有辦法的時候,總可以找少爺去想點法子。現在是小秋板著麵孑l,很容易得罪他的了。於是陪著笑容道:“我不過是鬧著玩,我也不能那樣糊塗,把這件事怪罪到李少爺頭上。”小秋又正色道:“真的,這話從此為止,你不必再說了。”毛三叔見他那樣正正經經的樣子,不敢再多說話了,拱拱手自走開了。


    這一來,平空添了小秋無限的心事,他想著,毛三叔說,他女人是為著我的事看花了心。這話雖不見得全對,但是我若不要毛三嬸替我做什麽事,就不疑這番心。現在算算毛三嬸幾次和丈夫吵架,都恰是有了自己做個火線引子,又哪裏能夠完全撇個幹淨。自己這樣的想著,就背了兩手,在桔子林裏打旋轉。越想呢,也就越


    覺得自己不對的地方很多,就自管在桔子林裏踱著,原是在祠堂前角牆外走,順了牆走到後邊,不知不覺地順了小路走,把村子走了一半了。隻聽得身後竹籬笆裏咚咚腳步響,有人追了出來的神氣。於是停住了腳,回轉身來看時,正是新任的穿針引線人五嫂子來了。


    小秋一見她,心裏就想著,給我幫忙的人,沒有一個不受累的,就不知道這五嫂子會落個什麽結果。不過這話又說回來了,她來幫忙,不是我找的,是春華找的,有什麽責任這應該放到春華頭上去,是與我無幹的。他望了五嫂子,五嫂子已經走到麵前來了。五嫂子低聲笑道:“隻管在村子裏轉,有什麽事嗎?她自從燒香回來以後,心裏就痛快得多。”


    說著,眼睛夾了一夾。她這篇話,自以為合了小秋的脾味,小秋卻感到全不是那回事。不過雖覺得五嫂子的話完全不對,但是自己並沒有那種力量,坦白地和人家說明了。所以隻是微笑著,向五嫂子點了兩點頭。五嫂子又走了幾寸路,笑著用那軟而低的聲音道:“你有什麽書信嗎?”小秋道:“從今以後……”五嫂子道:“從今以後怎麽樣?不用我了呢?還是不通消息了呢?還是要多多通些消息呢?”


    小秋那句要由肚子裏說出來的話,隻好完全取消,因道:“我倒沒有什麽話說,你可是問了一大堆。不過以後說我們謹慎點。”五嫂子回轉頭,四麵看了看,因道:“這是你特意來找我,要說的一句話嗎?”小秋聽說,倒是窘了,微微地笑道:“這話我是早就想說,不過沒有機會。你現在問到了我,我就直說了。”五嫂子咬了下嘴唇皮,向他周身上下,很快地看了一眼,微笑道:“我簡直猜不到你今天是什麽意思?”小秋笑道:“不用猜了,以後有事呢,我就會來找五嫂子。沒事,不敢相煩。五嫂子也不必到學堂後麵去聽消息,那齋夫狗子,頂不是個東西。”


    五嫂子聽了他這種口音,那就很明白,點點頭道:“好吧,你放心,我的嘴,那總是很緊的。”小秋再要說什麽時,看到前麵有兩個莊稼人走來,隻好走開。回路經過毛三叔家門口的時候,見那大門倒扣著,插了一把鎖。門口撒了許多草屑子,和零碎的落葉子,也並沒有人去收拾。靠了他們家對門一棵柳樹站定向他們家望望,隻覺那裏麵冷清清的,幾隻麻雀,站在屋簷上喳喳亂叫,瓦縫裏拖出很長的零碎黃草來。情不自禁地這就搖了兩搖頭道:“作孽,太作孽了!”


    他說畢了,立刻跑回學堂去上床去睡覺。睜開眼睛想想,閉著眼睛想想,隻覺這件事太對不住毛三叔。讓人家青春少婦從中來做穿針引線的事,縱然不會引壞人家,可是至少是不把人家當好人了。若說圖補救這件事,自己不是沒有努力,曾親自到毛三嬸家裏去,請她回家。至於說送他們一點錢呢,卻也是一件很簡便的事。可是讓毛三嬸在男女之間來往說合著,已經有些玷汙他們了,再又送他們的錢,那更是把玷汙他們的手法,鬧得很清楚,這斷斷乎使不得!但是就這樣地置之不理會,很是不過意的。他躺在床上,隻管是這樣一個勁兒地納悶想著,除錢之外,可還有什麽能夠幫助他的呢?有了,他曾求我在厘局裏給他謀一個差事,原來以為他是莊稼人,本有正當職業,何必去跳牆呢?現在不管了,可以到父親麵前去作硬保,保他在局子裏當分小差,他有了差事,婦女們的眼皮子是淺的,料想這局子裏二爺五個字的虛名,一定可以把毛三嬸勾引了回來。就是毛三嬸不回來,毛三叔雖丟了老婆,倒弄分差事當當,將來也可以說,以前貧寒真是老婆的八字不好,受了她的忌克,總算找一把扇子遮遮臉。小秋竟是越想越對,立刻跳下床來,就寫了一封很切實的信,到了晚上,等著毛三叔回家,就親自去找著他,將信拿在手上,叮囑了一番,叫他明日去投。毛三叔做夢想不到有這樣天上掉下元寶來的事。兩手抱了拳頭,連連向小秋作了二三十個揖。笑道:“李少爺,你待我太好了。就是我的親爹,他照顧我,也不能照顧得這樣的完全。”小秋覺得擬於不倫,也不願和他多說,叮囑他身上穿幹淨些,見人說話要利落些,自回學堂去了。


    毛三叔掌著小秋寫的那封信,掉過來,翻過去,手拍著頭自言自語的道,我一世的指望,今日想得了,這樣的好事,不能不去告訴相公。於是手上捏了那封信,毫不考量,就直跑到姚廷棟家來。這時,他們一家人,正圍了桌子,在書屋裏燈下吃晚飯,毛三叔手上高舉了那封信,口中喊著相公相公。他隻用眼睛在上麵看著,卻管不到腳底下。忘了神跨門檻,被門檻絆了腳,身子向前一栽,幾乎直栽到桌子邊春華的腳後跟上去。幸而他兩手撐得穩,抓住了板凳腿。姚廷棟正坐在右手方吃飯,立刻放下了筷子碗,執著那“傷人乎?不問馬”的態度,問道:“摔著哪裏沒有?”


    毛三叔這一摔,把手上的信,直飛到桌子底下去。雖然兩隻膝蓋,已經碰得很痛,卻不去管它,趕快爬到桌子下麵,把那封信撿了起來。所幸這地麵是幹燥的,卻是不曾把信汙穢了。姚家一家人,這時都讓他這奇異的態度驚異著站起來了,都向他臉上呆望著。


    毛三叔並不奇怪,向廷棟道:“相公,你說,人要倒起黴來,坐在屋裏,禍會從天上飛了來。可是人要走了運,也就是門檻擋不住。李少爺他可憐我沒有家了,薦我到卡子上去當一分差事。”廷棟瞪了眼哼了一聲道:“看你這樣子,簡直是狗頭上頂不了四兩渣。事情還沒有到手,就是這樣經受不住。我聽到說,你到馮家去,讓人飽打了一頓,是有這事嗎?”


    毛三叔立刻垂下頭來,撅了嘴道:“這是替姚家丟臉的事,我沒有敢對相公說。本來呢,我要找機會來出這口氣的。現在有了得差事的機會,那就放下了再說。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在說的時候,春華早是在肚子裏盤算了兩三個來回。她心裏想著,這事恰是有些怪。小秋何以突然地和他薦起事來,莫非還要大大地買動他一下嗎?這個人雖不精明,比村子裏那些莊稼人,是要懂事得多。要想他做一點私事呢,倒也是可以做得。隻是他喝醉了酒,什麽話都肯說,自己正擔心事情,有些讓他知道了呢,小秋倒偏要重用他。春華這樣想著,眼睛早在毛三叔身上逡巡了一遍。


    毛三叔卻向廷棟道:“李少爺薦我到卡子上去,也就是為了我女人的事。”春華聽了這話,真不由得身上出了一陣汗。眼睛隻管望了毛三叔,卻又攔阻不得。毛三叔繼續著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我今天上午,由馮家村回來,眼睛都紅了。照著我的意思,我不管族人的意思怎麽樣,我就要帶了一把刀子去殺幾個人。李少爺真是個仁慈的人,他勸了我許多話。他說,出氣的法子很多,何必要動刀,後來就出了這個主意,讓我到卡子上去就個事。相公,你看看這封信。”說著,將信遞給廷棟去看。廷棟將信看完了,先且不做什麽表示,向著毛三


    叔臉上注視了一會子。見他那張雷公臉上,酒色還沒消下去,腦後的辮子,在脖領子後麵,彎曲著做了幾疊,一雙蛇鱗紋的手,還沾了不少的黃泥。廷棟連連搖了兩搖頭道:“難難難難!”


    毛三叔卻摸不著頭腦如何有這樣難。可是相公說的話,又不是胡亂問得的,於是垂下兩隻袖子,連連的撫摸了幾下大腿。廷棟道:“我看你這樣子實在不行,設若到卡子上去,李老爺給了你事情,你勝任得過去嗎?第一,你這副嘴臉,人家一見了之後,就不會高興。我怕你到了卡子上去,上司會容你,同事的也不能容你。”毛三叔伸起一隻大巴掌,將臉腮連連擦了幾下,勉強地笑了一笑,因道:“我想出去當差事,總不像討老婆要臉子好看。你老人家是教人家子弟的人。”廷棟聽他這話,很有些頂撞的意味,臉色變著紅的就瞪起眼來。毛三叔退了兩步,笑著不敢說什麽。姚老太太看見,倒有些不過意,便道:“廷棟,你不要為難他了。他高高興興的拿了這封信來,總指點指點他,你倒說他一頓。他雖然是比你小幾歲年紀,在外麵人情事故,也混得很熟的。”廷棟向毛三叔臉上看了一會兒,就把信遞給他道:“去吧,明天到卡子上去見李老爺的時候,把酒醒醒,不要再替姚家人丟臉。”毛三叔答應了幾個是,拿著信走了。


    廷棟一家人,繼續地吃飯。姚老太太道:“毛三哥,也是出場麵問事的人,廷棟這頓教訓,實在夠他受的。何必呢?”廷棟道:“平常我倒也不說他,隻要不喝酒呢,他多少倒可以辦一點事。但是今天我聽到他讓馮家人飽打了一頓回來,可把我氣得要死。”姚老太太道:“論到三嫂子呢,平常也很夠賢慧的,對什麽人都說得攏來,不知什麽緣故,和她丈夫,總是不大相投。我想毛三哥有了事,戒了酒,戒了賭,或者三嫂子也就回心轉意了。”廷棟道:“古人說郎才女貌四個字的濫調,也未可全非,譬如剛才這一位,若是品貌稍微好一點,我想他們家裏,或者不會鬧到這一步田地。俗言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究竟不是好事。”


    春華聽到,不由得向父親看了兩眼。心裏想著,他也知道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這句話呢!宋氏道:“那話不是這樣說法。古人說:娶妻娶德,娶妾娶色。男人娶妻,就不應當注重麵貌,女人嫁丈夫,講什麽麵貌!古來做大事的人,麵貌不好的,那就多得很。”宋氏說這話的時候,臉色就板得鐵緊。姍老太太可就笑道:“話雖有理,究竟武大郎那樣的人,看見了也是不順眼。”宋氏道:“什麽事都是命裏注定了的,真要是命裏注定了是個武大郎的丈夫,我想那也隻好認命的了。”她說時,向春華看了一眼。春華聽了父親的話,本來就勾動了一腔心事,再經母親如此的說著,有什麽不明白,分明就是替自己解說,嫁那個癩痢頭丈夫,是命裏注定的,不用得埋怨了。這樣看起來,祖母和父親,都有些心軟,能說公道話,隻有母親是心狠的。想到了這裏,吃下去的飯立刻就平了嗓子眼,將筷子放下,站了起來。姚老太太道:“怎麽你一碗飯也不吃完,就要走開?”春華見父親也望了自己,可不敢多說氣話,十分的忍耐著,低聲道:“我忽然有點胸口痛。”宋氏看了她一眼,沒有把話向下說,廷棟也放下了碗筷,站起來,向她臉上看定了,因皺了眉道:“你怎麽一身都是毛病呢?什麽時候,又添上了心口痛了?”


    姚老太太趕緊握住了她一隻手,望著她戰戰兢兢的道:“孩子呀!你怎麽身上總是不好呢?”春華對於祖母這句話,哪有法子可以答複,皺了眉道:“隻怪我身體太弱,你讓我回房去躺躺吧!”勉強地教祖母放了手轉身就回到房裏去,果然地在床上躺著。廷棟對於這位女公子,本來很喜歡。隻是格於男女有別的界限之下,這樣成人的姑娘,有些地方,不能不回避一點。所以在春華退學以後,雖然知道她有些悶悶不樂,可是轉念到這孩子喜歡讀書,把她的書禁止了,她心裏不願意,也許是有的。至於她害病,那自然是另一件事,與讀書不相幹。


    這次在吃飯桌上,看到女兒突然稱病的情形,倒有些疑惑,原來吃得好好的,經了毛三叔這一打岔,三言兩語的,她那顏色就變了。但是看她臉上的情形,隻是一種怨恨的樣子,並不是身上不舒服的樣子,她說是心口痛,不大相像。尤其可怪的,夫人當女兒說病的時候,並不抬頭看她,隻抬了眼睛皮向她瞪了一眼,臉上還是繃得很緊的,似乎對於女兒這舉動,不以為然。再推想到這一陣子宋氏對春華好像管束得格外厲害,不十分地疼


    愛她了,莫非她母女之間,有什麽事情嗎?廷棟越想越疑。正好姚老太太當春華去後拿起桌邊拐杖,起身待走。宋氏便攔住道:“隨她去吧,成天地隻聽到她說病,也管不了許多。”廷棟聽著,這太不像作母親的話,便道:“孩子不能無故不吃飯,總有什麽原因吧?”姚老太太撐著拐杖向裏走,一麵哆嗦著道:“是啊!怎麽好好兒的不吃飯呢?”宋氏就在這個當兒,歎了一口氣。廷棟看這情形,更是增加了疑惑。


    吃完了飯,待到宋氏進臥室去了,自己也捧了一管水煙袋,慢慢地踱了進來。閑閑的作個並不怎樣介意的神氣,卻噴著煙向宋氏道:“孩子心口痛,你去看看怎麽樣了?若是痛得厲害,家裏還有沉香末,找點出來,給她衝酒喝下去。”宋氏將床上放著一大堆洗曬過的衣服,自去一件件地折疊好了,放到衣櫥子裏去,對於廷棟的話,許久才答應了四個字,“不要緊的。”廷棟道:“胸口痛這個病,很厲害的,一陣痛來,可以把人痛死,你怎麽說是不要緊的?”宋氏正有~口氣想歎出來,看了廷棟~眼,又忍回去了。於是有氣無力的答道:“你去看看就知道。”


    廷棟一想,這話裏有話。就捧了水煙袋向春華臥室走來。走的時候,在路上已是連連咳嗽了三四聲。走到臥室外麵的時候,站住了腳,又咳嗽了兩聲。這才問道:“春華,胸口痛好一點了嗎?”春華伏在床上睡著,姚老太太扶了拐杖,坐在床沿上,一點聲音都沒有。還是姚老太太道:“她睡了,大概不怎樣要緊吧?”廷棟這才慢慢地走進來,見春華和衣伏在床上,兩手扶了大枕頭,用被角蓋了脊背,倒是像個害心口痛的樣子,看不出所以然來。倒和老太太說了幾句閑話,然後走了。不過他聽了宋氏的話,總想到其中另有原故,當日晚上,因正是講書出課題的時候,也不能在家裏多耽擱,抽了兩袋水煙,也就走開了。到了次日,將上午的功課,料理已畢,記掛著這個嬌娃,便又趕了回來吃午飯。當飯菜都擺上了,卻不看到春華出來。便道:“春華還是心口痛嗎?怎麽不出來吃飯?”姚老太太道:“你今天才知道啦,這孩子常是不吃飯的。不必叫她了,大概又睡下了。”廷棟的小兒子,兩手抓住了桌子檔,正向凳子上爬,便道:“姐姐沒有睡,在看書呢。書上畫了好多菩薩,好多妖精,姐姐不給我看。”廷棟聽到,不覺心裏一動,這是什麽書?莫不是新出的肖像小說?老實說,這種書若讓姑娘看到了,那隻會壞事,不會好的。便對他兒子道:“把你姐叫來了,才許上桌吃飯。去!”那孩子看看父親的臉色是板著的,那敢耽擱,跳下凳子來,梯梯突突,跑了一陣響,跑了進房去,就把春華拖了來。


    春華手扶了板壁,望了桌上皺著眉道:“我吃不下飯去,弟弟硬要把我拉了來做什麽?”大家都坐上桌子了,廷棟扶了筷子碗,向春華望著道:“你為什麽又不吃飯?”春華偷看父親的顏色,並不怎樣的和悅,便低了眼皮,不敢向父親看著,低聲答道:“我胸口痛還沒有好,吃下飯去會更難過的。而且我心裏就不想吃飯。”廷棟道:“你既是胸口痛,你就好好地在床上躺著,為什麽還要看書?”春華道:“沒有看書。”那小孩子卻用兩隻手拍了桌子道:“她看書的,她看書的,書上還有妖精呢!”說到這裏,他撅了嘴道:“你不給我看啥!我會給


    你告訴。”春華聽著,不由紅了臉,廷棟道:“你病得飯都不能吃,還看什麽書呢?你看的是什麽書?”說著,隻管向春華周身上下瞧著,她如何答複,這倒是可注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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