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場合裏,小秋來的意思,和她並沒有兩樣,正是借了這個男女開放的機會,彼此好談談。他遠遠地曾看到春華在人叢裏擠著,隻是春華沒有看到他。後來春華擠出人叢來了,他心裏暗喜。為著把事情裝得很偶然起見,自己故意向遠遠的地方走了去。但是相距得雖遠,卻是攔住了春華的去路,春華果然要回家,非走到小秋麵前去不可的。所以春華雖然沒有作聲,他已知道是會由後麵慢慢跟了來的。不想他走了很遠的路,卻不聽到後麵有什麽響動。


    回頭看時,哪裏有人?心想,怪呀!她今天修飾得整整齊齊的,不是來會晤我,難道還是來湊熱鬧不成?也許她不曾看到我,所以放過機會了。說不得了,我再走了回去,縱然惹一點嫌疑,那也不去管他。他如此想著,便迎定了春華走去。這時,春華手上,已經牽著她的弟弟,微側了身子,看桔子林的雲彩,看那樣子,似乎是悠閑的。若是由小秋揣測起來,那必是在那裏相候呢。於是自己也裝著閑踱的樣子有一步沒一步地向前走著,直走到離春華不遠了。不想他的態度,恰是可疑,在不經意之間,偶然回轉頭來,算是打了個照麵了。不想她低了頭拍著小兄弟的肩膀道“我們再去看看吧,不要吵了。”


    說畢,掉轉身去,牽了那小孩兒又向熱鬧地方走去。而且走的時候,很是匆促,不像是得了小孩兒的同意。這很奇怪了,難道她還要躲避我不成?於是站在草地上向天空裏看了看太陽,又向樹梢上看看白雲,好像要在天空裏發現一個行星,一時尋找不著它的位置。其實他心裏好像在撥弄四五位算盤子,這個數目上來,那個數目下去,半時也弄不出個準數。


    正發楞呢,後麵有人喊道:“小李,站在這裏做什麽?”回頭看時,就是同學裏彼此風流自賞的好友屈玉堅。便笑道:“你這話問得奇,你來做什麽,也就是我來做什麽。”玉堅四周看看,並沒有人,走近前來,拍著他的肩膀低聲笑道:“你是一心以為有鴻鵠之將至,她來了沒有?”


    小秋道:“你又是這樣鬼頭鬼腦,誰來了沒有?”玉堅連連在他肩上拍了幾下,笑道:“你真會裝傻。我實告訴你,我們這些同學,都是混世蟲,先生走了,大家三三兩兩,在村子前後亂轉,見了清秀些的姑娘,眼睛像作賊的一樣,狠命地盯上人家幾眼,回來就五通神附了體,信口胡謅,哪做得了什麽事。隻有你我二人,說一句《關雎》樂而不淫吧。”


    小秋連連搖著手笑道:“你又倒起酸墨水來了。”玉堅正色道:“小李,你實說,在同學裏麵隻有我能看出你的性情不是?這幾天她沒有來,先生出的論文題,三篇你才做一篇,而且全是胡扯。在房裏書不念,字也不寫,老是背了兩隻手在屋中間打轉轉。若說你沒有心事,鬼也不相信!”


    小秋道:“你放了書不讀,偏有閑工夫來專門打量我!”玉堅笑道:“這也沒有什麽稀奇,因為你放了書不去讀,才惹起了我的留心。唉!閑話也不必說了,現在你打算怎麽樣?我多少可以幫你一點忙嗎?”小秋到了這時,還有什麽話說,隻是向他微笑了一笑。玉堅道:“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管家那癩痢頭聽說要死了,這個新寡的文君……”


    小秋湊個冷子,伸出巴掌來,將他的嘴捂住。玉堅將頭偏著,把手躲開了。第二句隻說了,“你難道不想做司馬……”小秋又搶著將他的嘴捂住。這一下子捂得很久,老不鬆開。玉堅同時伸出兩隻手來,將小秋的手剝了下來,這才退後兩步,向他笑道:“難道我還沒有你的力量大,打不過你?有道是,人心都是肉長的。我看你這幾天之間,心緒很是不好,我不忍心打你了。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引了她來。”說著,轉身便走。小秋站在後麵,隻管跳腳,連連將手招著,低聲叫道:“喂!喂!可別那樣胡鬧!”玉堅不理,依然是走。小秋隻好追了上前,扭住他的衣襟,低聲笑道:“你隻把小師弟牽來玩玩就是了。”玉堅咬了嘴唇,向他笑笑,這才走了。


    小秋心想,照說呢,玉堅是自己人,倒也不必避開他。不過這種事關係師妹的名節,總以不說明為妙。不過心裏如此想著,對於玉堅去約春華前來這個好機會,又不肯完全失掉。因之在幾條田岸上,隻管來去徘徊,不能中止。過了一會兒,玉堅臉上帶了不高興的樣子走了過來,不像他往常一樣,老遠的就說出話來。小秋明知道這件事是失敗了,但也沒有什麽表示,隻是靜等他走到麵前再說。玉堅真也是能忍,直走到小秋麵前,向他臉上打量了一番,然後問道:“你有什麽事情得罪了她嗎?”


    小秋道:“沒有呀。她對你說了些什麽?”玉堅道:“我擠到她身邊,故意對小師弟說:‘我帶你去玩玩吧?李師兄也在棚子外麵呢。’你猜她怎樣,板著臉將小孩子衣服,連連拉了幾下,口裏說‘不去不去。’說完,她就帶著孩子走了。看那樣子,她好像是要躲開你。”小秋道:“你是瞎說的。”玉堅瞪了眼道:“哪個混帳王八蛋,才瞎說哩。”


    小秋道:“這就怪了。我自問沒有什麽事得罪她。不過小姑娘總是容易發脾氣的,過幾天也許就好了。”玉堅望著他,用手指頭連連點了幾下,笑道:“這是你不打自招吧?你說你對她沒有意思,剛才這幾句話,說得就有許多漏縫,你本來心裏沒有什麽疙瘩的,何以你就不相信她會躲開你?而且說自己並沒有得罪她。哈哈!我可拿到了把柄了。”


    小秋無法,隻好連連給玉堅作了幾個揖,口裏連道:“老兄老兄,何必呢!”王堅這才放低了聲音道:“你若是不瞞我老大哥,我一定給你幫忙。我雖然知道這件事,決不能和第三個人說,我若是和第三個人說,就不怕先生的板子臨到我頭上來嗎?我看那樣子,她必定是有些怪你。至於為了什麽事怪你,除了你自己,別人哪裏曉得?”


    小秋到了這時,卻也不來否認什麽。伸起手來連連搔了幾下頭發。玉堅道:“她雖然帶了孩子走了,不會離開這棚子的,你再去上前碰碰她,看她說些什麽。你去不去,我也不管,我先回學堂去了,”


    說畢,他真的很快地跑回學堂去,他那意思,就是不願在這裏監視著小秋的態度。


    小秋呆站了一會子,心想,春華這位姑娘,很是調皮的,她必然是不願在玉堅麵前露出形跡,故意這樣子的,等他走開了,她再來和我見麵,我總也不要辜負了她這番意思。要不然,憑自己和春華以往的交情,無論如何,她不會翻臉的。這一個轉念,自己覺得是很對的,於是又在席棚外麵繞了個大圈子,繞到棚子後麵,去攔著春華的去路。


    不到五分鍾,果然,春華很從容地牽著那小師弟走了出來。那小師弟兩手牽著姐姐的一隻手,身子向地下蹲著,口裏喊道:“我還要看,我還要看。”春華道:“都是村子裏人,你沒有看過嗎?我站累了,我不能看了。”她如此說著,偶然一抬頭,卻看到了小秋遠遠地站住。於是她輕輕地在小弟弟肩上拍了一下,罵道:“小大王,我不奈何你,我陪你去吧。”她就像不曾看到小秋似的,帶著孩子,依舊回棚子裏去了。


    這一下子,可以給小秋一個莫大的證明,她簡直不肯相認了。這為了什麽?小秋實在不能知道。於是垂直了兩手,在草地裏站著,很久很久,作聲不得。


    這是棚子後麵,一條人行大道,來來去去的人,確是不少。這些人看到他站在這裏發呆,來來往往的人,都不免向他看上一眼。小秋對於這些都不曾理會,依然還是在那裏呆站著。最後來了兩個同學,看到他站著發呆,就拉了他的手道:“擠不上前,算了,有什麽看得?”小秋不說話,也不抵抗,隨了這兩個同學就跟著回學堂來。到了書房裏,悶得無可發泄,便向床上倒了下來。


    這是全村子裏最忙的一天,同學們雖然有看了熱鬧回來的,但是一看到全學堂無人,在書房裏打一個轉身,又各自跑了出去。小秋躺在床上發悶,這並沒有誰知道。一個終日吟哦的地方,現在忽然聲息全無,加倍地顯著寂寞。這裏原是姚家的宗祠,宗祠的屋子,當然是很大的,所以人走空了,便格外顯得靜悄悄的。


    那天井裏,偶然送進兩三陣清風,吹落幾片樟樹葉子,打在窗戶上撲撲作響。門簾子裏兩扇門,咿咿啞啞,被風推動著,也響起來。小秋心裏一動,必是春華知道學堂裏無人,趁著這個時候跑了來了,那麽,彼此可以很放心的談上兩句。他想著,果然就以為春華來了,跳了起來,就迎到房門口來。


    然而房門外麵,隻是太陽照著樟樹的影子,在滿地上晃動,哪裏有什麽人?小秋手扶了門框,又望著樹影,發起呆來。他想,這種情形,簡直是春華變了心。至於春華為了什麽變心,實在是想不出這一個理由來,莫不是她父母有些知道了。但是早兩天她還瞞著寫信給我,分明是嚴密的。就算是她父母知道了,她隻有見了我趕快告訴消息,哪有躲開之理?若是為了毛三嬸的事,但是這不是我得罪了她,也不能因為我得罪了她,我們來翻臉。是了,必然是為了我送毛三嬸兩樣禮物吧?但是我送毛三嬸的禮物,也正是為了彼此要傳消息,怎能為了這件事來吃醋呢?而且她曾叮囑過我,對毛三嬸應當多多送人情,自己這一種揣測,又是不會對的。


    於是自己呆望了天井外的樹影,沒個作道理處。在屋子裏已是坐不住,不由得背了兩手緩緩地踱出了後門,走到桔子林裏來。這個地方,向來是兩個人出學堂門,偷著說情話的所在,如今到了這裏,什麽看不到,隻有幾隻找蟲吃的燕子,在樹棵子裏掠地飛著,這越顯得這環境是如何的寂寞了。


    小秋手扶了一根彎的樹枝,斜了身子站定,心裏就想著,人心不能捉摸,正也像這燕子一樣,忽而東南,忽而西北,春華這個人會對我這樣白眼相加,這是我做夢想不到的事。手扶了樹枝不算,於是連身子也靠著樹幹,隻管出神。這樹下麵恰是長有一大片蓬鬆的青草,於是緩緩地蹲下身子去,坐在青草上,看定了那綠樹空當中露出來的白雲,時而變作獅子,時而變作山頭,時而又變作美女,卻也很有趣。不過今天東跑西找,跑了半天,很是吃力,這時又看這樣無聊的雲彩,漸漸地覺得眼睛有些苦澀。既是哭澀了,當然閉著眼養一養神,所以他靠了那樹幹昏昏沉沉的,人就睡了過去。


    究竟屈玉堅是留心他的人,在熱鬧場所暗地裏打探了他許久,並無他的蹤跡。春華卻在女人堆裏,不時擠進擠出,似乎看得很起勁,這分明是兩個人不曾得著機會說話,還是各幹各的。


    於是回到學堂裏來,一直衝人小秋屋子裏去,隻見他床上的疊被,睡了一個窟窿下去,這必是小秋曾在這裏躺著的,那麽,現在又到哪裏去了呢?他也真肯費那番心血,就在學堂裏前前後後都尋找一遍,結果是連廚房堆煤炭的所在都看了一看,依然不見一些什麽。玉堅心裏,這就納悶兒了。假使他和春華有約會的話,春華並沒有分身之術,在那彩棚子裏看得她清清楚楚的,她並沒有走開,怎能夠和小秋有約會?這一層斷乎不是。那麽,小秋生著氣,跑回家去了嗎?


    他果然要跑回家去的話,衣服書籍,也應當收拾收拾,然而現在屋子裏亂得很,又不像是回了家去的樣子。年輕人總有點好奇心,非找出他來不可,於是由祠堂裏又跑出來。在他轉過兩三個圈子以後,究竟讓他發現了小秋的所在,原來他靠了樹幹子坐定,人早是睡得不知所雲了。玉堅猛然在幾丈外看見,倒吃了一驚,他為什麽這樣子。莫不是要尋死了。


    這話可又說回來了,春華也沒有說是和他永斷葛藤,就是要死,也還沒有到死的日子呢。因為疑惑小秋是死了,所以他很害怕,隻站住看了一看,立刻向祠堂裏跑了去。


    這時,看熱鬧的同學,已經回來一大半,見玉堅慌裏慌張跑進來,大家都有些吃驚,連問著什麽事。玉堅站在院子裏,隻管喘著氣,許久才道:“這……是怎麽好?李小秋死……死在樹林子裏了!”這句話說出,同學們早是轟然一聲,盡管這話未必可信,但是這總是一個可驚的消息,於是一擁而上,將玉堅圍住,問這事的所以然。玉堅道:“我看見他倒在一棵桔子樹下,眼睛上翻,口裏吐著白沫,那形象真是怕人。狗子呢?叫狗子去看看吧。”狗子老遠地站著,扛了兩下肩膀,淡淡地道:“扛死人的事,我可不願幹。”說畢,抽身就走了。


    其實學生們要他同到樹林子裏去,並不是要他扛死屍,不過


    因為他是個壯漢,好借了他的力量壯壯膽子。他現在說了不去,學生青年好事,也等待不得,早有幾個膽大些的,揚著膀子就在前麵跑了起來。其餘的人,見有人向前,自然也就在後麵跟著跑。及至到了樹林子裏,卻見小秋扶了樹枝在那裏站著,何曾死了呢?玉堅也在眾人裏麵,卻是一呆,早有幾個同學回轉身來,指著他罵道:


    “你什麽也可以騙人,怎麽說他死在這裏呢?”玉堅道:“我真不騙人,剛才他實在是倒在樹底下的。”小秋當玉堅跑了回去的時候,自己已經驚醒了,這時,同學大家跑了來,便知道自己鬧了個大笑話。若是說在樹底下睡著了,為什麽會睡在這裏呢?於是他放出那沒有精神的樣子,將頭偏著歪在肩膀上,然後有氣無力地向大家道:“不怪玉堅,我是病了。”說著,慢慢地依著腳,向學堂裏走去。


    他這樣做,算是給玉堅圓了謊。然而他害病在樹林子裏的消息,便宣傳了出去,不久的工夫,也就傳到春華的耳朵裏去了。


    那時,她回到家裏很久,同家裏人坐在堂屋裏閑話。姚老太太道:“飯做好了,就吃吧。廷棟那樣忙,自然是要等客散幹淨才回來。”宋氏道:“二婆婆苦了一輩子,總算是皇天不負苦心人。今天連縣太爺都來給她賀喜。春華爹常說什麽守節是大事,吃飯是小事,真不錯。”


    春華笑道:“媽說錯了,原來是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個節字,不專是對女人說的,是包括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說的。這還不能包得盡,就是人總要做個幹淨人,餓死了也是一件小事。”


    姚老太太,右手拄了拐杖坐著呢,她那白發蒼蒼的頭連點了幾點,又把拐杖在地上戳了兩下,表示她沉著之意。笑道:“春華這孩子,可惜是個姑娘,要不然,準可以踏她爹的腳跡。她爹的話,她真解答得一些不錯。孩子,”說著臉向了旁邊矮凳子上坐的春華,繼續著道:“一個做女人的,總要有誌氣,留下好名好姓,讓後代人傳說下去。”春華道:“二婆婆吃了一生的苦,到了今天,總算出了頭。連姓姚的合戶,都有了麵子了。”姚老太太道:“怎麽說是姚家合戶?全縣的人,哪個不知道?她這一生的事,連皇帝都知道了,那還了得?”


    姚老太太說著,臉上帶了那很得意的樣子,便是她的老眼,也合著笑成了一條縫。宋氏道:“像二婆婆總算是給娘婆兩家增光不少。做父母的,有了這種兒女,埋在土裏也是笑的。”春華道:“在我們讀了書的人來講,一個作女人的,本應當這樣。”


    正說到這裏,村子裏的放牛小孩五伢仔,跑了進來,東張西望,問道:“相公還沒有回來嗎?”姚老太太道:“你這個頑皮的孩子,又惹了什麽禍,要來找相公?”五伢仔道:“我哪裏惹了禍,你們學堂裏出了事了,那個李小秋倒在樹林子裏,差一點死了,現在扶到學堂裏去了。”


    春華情不自禁的,站了起來,睜了兩眼望著他道:“什麽?他……”隻說了一個他字,她看到還有祖母、母親在座,這話如何可以說得,於是隻望了來報信的人,並不說話。姚老太太卻忍不住了,因問道:“好好的怎麽會倒在樹林子裏,你不要瞎說。”五伢仔道:“我騙你我不是人。”


    姚老太太拄了拐杖,戰戰兢兢站起來道:“這個孩子很好的,我去看看。”宋氏道:“天色黑了,外頭看不到走路,你不用去吧。”


    姚老太太扶了拐杖,依然是戰戰兢兢,沒有答應下來。春華皺了兩道眉毛在旁邊站著,望望祖母,又望母親。對於宋氏這話既不讚成,也不敢駁回。姚老太太道:“不知這孩子究竟是什麽毛病。廷棟不在學堂裏,全是一班小孩子,會懂得什麽?總要有個人去看看才好。我看最好是……”宋氏道:“那麽,我就去一趟。”春華插嘴道:“定啊!”(新淦土語,是對極了之意。)宋氏見她把話說得這樣肯定,就回轉頭來向她看著。春華紅著臉,隻好低了眼皮。宋氏倒也來不及和她計較,出門自向學堂裏去了。


    春華真不料忽然會得到這樣一個消息,恨不得立刻跑到學堂裏去看看。慢說現在是受了拘禁了,不許到學堂裏去的。就是以前在學堂裏讀書,在得了這個消息之後,也不能猛然就到學堂裏去,露出痕跡來。所以自己隻好皺了眉頭,坐在矮椅子上。也不知道心裏什麽事難過,無端歎出兩口氣來。


    姚老太太道:“春華,你這是怎麽了?”春華這才省悟著,用手捶了額角幾下,低聲道:“我有些頭昏。”姚老太太道:“這話也差不多,你今天在外麵跑了大半天,準是受了累了,到床上去躺一下子吧。”這句話倒正中她心懷,於是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移動了腳,才進屋子裏去。


    她坐在椅子上,兩隻手拐撐住了桌子,兩掌托住了頭,臉朝了玻璃窗戶外麵望著。心靈卻已由窗戶眼裏,飛到學堂裏去。許久許久,她就想著,小秋為什麽突然會病?這必定為了我今天看到他沒有睬他吧?我今天看二婆婆家上匾,這樣大熱鬧,我想到做女人的,真應該像她那樣。我和小秋這樣來來往往,自己看起來,說是


    《西廂記》、《牡丹亭》風流韻事,不知道的就會說我偷人。女人有了偷人這個名聲,那還有什麽話說,那就是尋了死拉倒。我一個讀書知禮的女孩子,怎能做這種事,替父母丟臉?慢說我已經有了人家,就是沒有人家,我就是愛慕他,也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可以和他談上了婚姻。所以今天我對他淡淡的,並不是討厭他,把二婆婆守節這件事一看,不能不讓我正經起來了。不過在他自身,他決不會曉得我這番心事的,所以就糊裏糊塗急得病倒了。其實他不像我,他還沒有定親呢,哪裏找不到一個姑娘,何必為了我這樣尋死尋活!不過有了他這番情形,也必就見得他待我那實實在在是一副真心。心裏就變成了一個念頭,人家用這樣熱血一樣的真心待我,我把冷水來澆他,這未免太不對。隻要我保住了這條幹淨身子,和他作個知己,又有何不可以?她轉念到這裏,二婆婆的守節牌坊,在她腦子裏就有些搖動,不是以前那樣牢不可拔了。撐了頭的手現在不撐頭,兩手放在桌沿上,互相撫摸著她的那十個手指甲,似乎那白裏透紅的指甲裏麵,有無數的答案,可以答複她這困難的問題,所以她一再撫摩之不已,非找出一個辦法不可。久而久之,她居然找著一個辦法了。先把房門閂起,然後將床上的枕頭拿過來,拆開了枕頭布的線縫,在裏麵取出一遝信紙來,然後在裏麵抽出兩張,在微亮的窗戶紙下,將背對了房門,靜靜地看著。其餘的紙條,卻把來放在貼身衣袋裏。


    紙條上說:


    今午聞卿讀“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句,忽然有感。覺


    古人雖至聖賢,不諱言兒女私情。不然,《詩》三百篇,不


    屬於此者幾何?仲尼刪詩,留而不去,且諄諄然告其弟


    子,小子何莫學乎詩?是可知也。吾讀《西廂》,最愛讀聖


    歎外書,力言《西廂》不是淫書,覺其人獨具隻眼,非三家


    村裏人談文者可比。因此,得惆悵詩四絕。本欲錄以相


    示.又恐蹈覆轍,須看卿三日不快之色,故秘之。然而在


    王實甫口中,亦是詩料,所謂宜嗔宜喜春風麵也。一笑!


    她們倆人來往的書劄,都是這些。小秋的信,隻是在字裏行間,借東指西,說兩句情話。春華的回信,十有八九,卻是自歎命薄,對於別的,不肯露痕跡,在舊式的男女愛情中,他們非到了不能再發展的程度,很少說露骨話的。而且到了能寫情書的女子,她們受舊禮教的洗禮很久,雖是在筆頭上說話,卻也不敢放肆。所以在這信裏“灼灼其華”,“宜嗔宜喜春風麵”那種字眼,在春華看來,就很有挑撥的意味,她將牙咬住了信紙頭,低了脖子,靜靜地想著:是啊!《詩經》上那些詩句,有多少不是言情的。我們做人,總也不能比孔夫子再好。孔夫子還要編出一部《詩經》給後人讀。《詩經》上說了許多男女的事,像“毋腧我牆”那些話都不說了。就像開宗明義的第一章,說起來就是“求之不得,寤寐思複”。要是這章書是讚美文王的話,文王就也害過相思病。她口裏隻管咬住了信紙這樣沉思,不覺噗嗤一聲笑了。門外忽然有人問道:“這癡丫頭,怎麽一個人在屋裏笑起來了。”春華聽到是母親的聲音,連忙把字條折疊著,向衣袋裏揣了進去,急忙摸摸紐扣,扯扯衣襟。


    宋氏道:“燈也沒有點,關了門在屋子裏幹什麽?”春華胡亂答道:“我身上不大舒


    服呢。”宋氏道:“今天都是去看熱鬧,累得這個樣子的。”這一句話,令春華聯想了小秋,不知道他病體如何,便問道:“媽你就回來了嗎?”宋氏道:“李小秋那孩子,我想也是累了,既不發燒又不發冷,就是這樣睡在床上,他說有些頭痛。依我的意思,叫他回家去休養休養,但是他又不肯回去,那也隻好算了。”


    春華倒想不到母親肯這樣地詳詳細細告訴,情不自禁地道:“那倒也罷了。”剛剛是說出這五個字來,便覺太露痕跡,趕緊手一推椅子,將一把椅子推倒。屋子裏哄咚咚一陣響,口裏哎喲兩聲,說椅子砸了腳。宋氏在門外邊,又不能進來,隻捶著門問怎麽樣了。春華暗中好笑,口裏道:“不要緊,我揉揉腳背就好了。”宋氏道:“也快吃飯了,你出來吧。”


    春華等母親走了,這才坐下來暗想,原來他並不發燒發冷,何以會倒在樹林子裏呢?是了,這就是人家所說的害了相思病了。她隻一開始沉思起來就繼續地向下想,身外一切什麽都不知道了。宋氏在外麵又捶著門板道:“孩子,你這是怎麽了?還不出來吃飯嗎?”春華這才省悟了,答應了一個“喂”字,跟著就打開門來,向堂屋裏走去。這時堂屋裏桌上明晃晃的點著油燈,家人圍著桌子坐下。


    春華由屋子裏走出來的時候,她心裏正默念著小秋的那封信,又不能去看他。記得那“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兩句詩,手裏扶著凳子,口裏不覺念了出來。因為她忘了吃飯,把這裏當作書桌子了。所幸這桌子邊坐的,都是些亮眼瞎子,誰也不知道她念的是什麽。


    宋氏道:“你在學堂裏的時候,讀書就像好玩一樣。現在到了家裏來,反是連吃飯都當作念書了。”春華這才明白過來,不由紅著臉,在燈影子裏坐下。她自己也感到無聊,沒有扶起筷子,先就打算拿起勺子來,到豆腐湯碗裏去舀一勺湯喝。不想還沒有喝湯,自己又轉了一個念頭,還是吃飯,因之那瓷勺子不向湯碗裏去,卻向飯碗裏插了進去。宋氏又看到了,笑道:“你也是太淘氣,這樣大人,還用瓷勺吃飯呢。”


    春華自己一看,卻也沒有話來解答,也隻好報之一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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