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傳聞喧囂如塵,沸沸揚揚鬧了許久也不見消散。


    但佛門是清淨之地,尤其是釋迦佛苑遠在西漠荒原的千佛岩,更是遠離喧囂紅塵。六界九道的傳言,即便是鬧得眾生皆知,也半點都傳不到這裏,更傳不進諸佛之耳。


    大雄寶殿之內,木魚聲聲始終不曾斷歇。岩心火溫暖明亮的光暈中,殿**奉的金佛尊尊麵目慈和,垂下的眼眸中仿佛帶著溫和悲憫的笑意,但仔細一看,又仿佛什麽都沒有。


    婆娑坐在佛前的蒲團上抬頭仰望,仿佛與諸佛金像對視。


    慧道禪師在一旁撚動佛珠咚咚咚敲著木魚,等誦完三遍大羅心經,才罷了手,問:“婆娑,你何以成佛?”


    ……何以成佛?


    婆娑慢慢垂下了目,頓了半晌才道:“弟子想普渡眾生。”


    猶記得那一日魔息肆虐,暗無天日。釋迦佛苑也好,靈山巫族也罷,還有其他的各宗各派,所有的弟子門人都深陷在生死邊緣。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他不忍見眾生厄難,也不願花妖再為他所累,便選擇了放下一切立地成佛。


    佛光籠罩之下,世人皆渡。


    可功成之後,他卻還留在此地。


    慧道禪師歎了口氣,道:“既已成佛,便當歸去。”——佛者,自當長居佛界,可他卻已滯留人間界許久……久得連慧道禪師都禁不住要開口趕佛了。


    小和尚不知該如何解釋,不由得陷入了沉默,良久無言。他甚至不知道慧道禪師是什麽時候出去的,就這樣呆呆地在佛前坐了整整一宿。天光微曦的時候,師兄二謙從殿外進來,請他前去主持弟子們的早課——釋迦佛苑的早課向來由德高望重的師門長輩主持,但婆娑八歲時就能和諸位先輩對論,修為雖還有欠缺,對佛法的參悟卻極為透徹,故而從前也主持過那麽幾次,如今成佛,更是越發有這個資格了。


    故而婆娑沒有懷疑,也沒有推脫,隻略微整了整僧袍,便隨師兄出了門。


    釋迦佛苑是人間界最大的佛門宗派,千佛岩上弟子數千,所以每日的早課都是直接在外麵的廣場上做的,數千弟子一起齊聲誦經,場麵可謂是壯觀,朦朧佛光如晨間霧氣一般緩緩流轉,經久不散。


    但也並不是所有的弟子都專心於早課。


    新入門未多久的弟子顯然還沒有意識到早課是何等嚴肅正式的場合,又是在離長輩們十萬八千裏的外圍地帶,索性就躲在師兄們後麵說起了悄悄話——


    “可聽說了沒有?百花神女和夏侯君打了一架,把夏侯君紮得滿頭都是包!”


    “所以花神這是逃脫魔爪了?”


    “哪能呀……那可是夏侯君!”


    “所以?”


    “雖然紮了夏侯君滿頭包,但還是沒打贏夏侯君,據說……已經點頭同意下嫁了。”


    “哎呦阿彌陀佛,佛主都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夏侯君這可真是造孽唷……”


    “可不是可不是!天帝他老人家也不管管,好歹也是親閨女呀!”


    “聽說是遭了魔界的暗算,如今正閉關呢……”


    “夏侯君好凶的手段呀!”


    “看來百花神女逃不過這一劫,隻能含淚嫁了……罪過罪過!”


    入佛門未深的弟子還不能像他們的師兄們那樣謹遵師命對外麵的喧囂視若無睹,光溜溜的腦袋湊在一起聊八卦聊得起勁,絲毫沒有注意到周圍誦經的聲音忽然輕了許多。


    婆娑成佛,佛光籠罩之下,整個廣場的動靜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但他沒料到一片經語中,會聽到這樣的八卦。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那幾個小弟子麵前了。


    小弟子一抬頭看到他,差點兒嚇死,心道吾命休矣!——早課上聊八卦,這是對佛主的不敬,可是要挨戒規的!


    婆娑卻並未出聲斥責,他垂下眼,問:“夏侯君想娶百花神女?”


    師門長輩早下了禁令,不許提起百花神女和夏侯君的那些個傳言,小弟子們被他這樣居高臨下地盯著,縮在一起瑟瑟發抖,腦袋一昏就什麽都說了。


    什麽夏侯君膽大包天擄走了百花神女,什麽夏侯君見色起意要強娶百花神女,什麽百花神女打不過夏侯君隻能含淚點頭嫁了……簡直就是怎麽刺激怎麽說,連師兄們都顧不得念經,豎著耳朵聽這邊的動靜了!


    婆娑臉色難看,內心天人交戰,好半晌後好似有了決定,舉步往外走去。


    慧道禪師一直盯著他,見狀忙問:“你要去哪兒?”


    婆娑頓住了腳步,卻道:“去救阿妖。”


    慧道禪師變了臉色,又問:“救了之後呢?”


    婆娑不答,顯然是一時沒想好答案。


    慧道禪師道:“夏侯君既然生了那樣的心思,必定不會善罷甘休的。你救了她這一次,又還能救她幾次?”


    婆娑回頭,反問:“師父是想要我見死不救?”


    慧道禪師撚著佛珠:“出家人慈悲為懷,若是危及生死,為師自然不會阻攔,可夏侯君求娶百花神女,卻是無關生死的——我等普度眾生,六根清淨,能救生死,卻管不得風月!”


    這些道理,婆娑都懂。


    但他卻道:“那不是求娶,是逼嫁。”


    他關注的重點竟然在這裏?!


    慧道禪師也被噎了一下,很想說求娶也好逼嫁也罷,都是滾滾紅塵中的俗事,出家人應當置之不理才是!但他這位高徒顯然是沒聽進去,他隻好道:“婆娑,你既放不下,何以成佛?既已成佛,又何必執著?”


    他問過婆娑“何以成佛”,彼時婆娑答曰“普度眾生”。


    如今他又問了同樣的問題。


    婆娑也還是答道:“弟子想普渡眾生。”


    但這一次,他在短暫的停頓之後,又補了一句:“阿妖也是眾生之一。”


    那一日,弟子門人都深陷於生死邊緣,花陌死死地追著他,想要保護他,目光執拗決絕,好似縱然前方是無間地獄,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跟著他跳下去……


    他終於說出了藏在最深處的心思:“弟子想普渡眾生,也想渡她。”


    慧道禪師抽了口氣,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驚的。不過大和尚久經世事,似乎是早就有了某種預感,很快就緩過神來,閉了閉目,才歎道:“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佛和阿妖,兩不相得。


    他斬情絲渡情劫,立地成佛;若是放不下斬不斷,佛主便會舍棄他。


    正如慧道禪師所言,這世間並沒有全雙之法,可以不負佛法不負花陌,所以婆娑必須要有所決斷!


    ——他在逼婆娑做出決斷。


    婆娑站在那裏,眉宇緊鎖,半晌沒有動一下。他不甘心就這樣退讓,也沒能踏出這一步。


    僵持之中,卻忽然響起了第三個聲音,道:“好一個‘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但不試一試,又怎麽知道沒有呢?!”


    魔尊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來的,就這麽托著腮坐在一群和尚中間,在他出聲之前,竟也沒有人注意到他。這會兒大概是看夠了好戲,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之中起身,振了振衣袖,道:“小和尚,你能告訴本尊,千佛岩為何叫千佛岩?”


    婆娑呆了一呆,沒料到魔尊千裏迢迢地跑來,竟問了這麽一個看似毫不相幹的問題。


    千佛岩上九百九十九尊佛像,隻因心中有佛,才曰千佛。


    婆娑是何等的悟性,魔尊隻問了一個問題,卻猶如一雙大手撥開了迷霧。他雙手合一往魔尊施了一禮,又向慧道禪師施了禮,而後轉身下山去了。


    慧道禪師臉色大變,下意識地道:“婆娑……”


    小和尚卻頭也不回,隻道:“佛,自在我心中。”


    佛曰普渡眾生。


    他不棄佛,佛自也不會棄他。


    心中有佛,自成千佛。


    他便這樣步履輕快,路過一尊又一尊或站或坐或臥或講經或降魔的佛,神色平靜。那些佛也望著他匆匆走過,依舊是慈眉善目的樣子。


    山頂上慧道禪師痛心得不行,指著雲離說了好幾個“你”,但他是得道的高僧,實在是罵不出口,最後隻頹然長歎:“九九八十一世,一世一劫,一劫一悟,竟功毀於最後一世!罪過呀!”


    他是真的連跟魔尊拚命的心都有了!


    雲離嘖了一聲,心道都已經成佛了,哪還有什麽功不功毀的!——不過他好歹沒當著大小和尚的麵把這話說出來,而是夾起尾巴飛也似地溜了。


    媳婦還等著呢,沒工夫陪大小禿驢玩!


    下了千佛岩,清歌果然正等著他,見到他來,便道:“小和尚下山來了。”


    她顯然是碰著了。


    雲離嗯了一聲,道:“找花陌去了。”


    清歌倒沒料到會這樣順利,略微有些吃驚。


    雲離道:“他成佛卻遲遲不回佛界去,就是心中還有牽掛,說不定這些天,就在等著花陌來找他呢。”


    清歌聽他這麽一說,竟覺得也有些道理。她也不問千佛岩上發生了什麽,隻瞥了他一眼,道:“花陌大概是不會搬過來和我們住了——這下你可以安心了吧?”


    雲離靦著臉笑:“我這不是怕你擔心嘛……”


    清歌斜眼看他,心道信你才有鬼呢!


    但片刻之後,她還是伸出手,道:“回家吧。”


    雲離握住她的手,笑得見牙不見眼。


    總之,是傻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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