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母親?”


    寂靜的夏日午後,年幼的男孩在花園裏穿行,他剛從午睡的噩夢中醒來,身邊的侍女都不見了,冷冷清清的房間突然讓他覺得有些寒冷。


    他爬下床,光著腳走出這間用來納涼憩息的別苑。


    九月的驕陽懶洋洋地撒向花園一片灼熱,蝴蝶在石斛蘭花叢中紛飛。幽靜的池塘,碧藍的水中幾朵睡蓮妖冶地開放,空氣中彌漫著奇魅蠱惑的芬芳。


    男孩追逐著一隻金色的蜻蜓。父親說金色蜻蜓的尾端藏著星星,可以在夜晚照亮夜空,他要抓一個給媽媽,照亮她的寢帳。


    光裸的小腳一路跟隨陽光下的金色影子跑過池塘、噴泉、修剪整齊的樹牆,突然他的步子停了下來。


    那隻蜻蜓正停在涼亭下的岩石上。


    他伏下身,極緩慢地向岩石匍匐而去。微風吹過,拂亂他細密而微卷的頭發。侍女們最愛輕揉他這一頭鬈發,說像小天使一樣可愛。也許正是這樣父親才給他取了個天使的名字。


    微風中隱約夾雜著一聲詭異的呻吟,似哭泣,似歡愉,女人的纖細哭喊間雜著男人的低啞嘶吼,在風中攪出一片迷亂,仿佛一場廝殺,一場角鬥,斷斷續續從花園深處傳來。


    男孩站直身,忘記了他的蜻蜓。那聲音為何如此怪異,寂靜的花園裏似乎在發生著什麽恐怖的事情。他朝樹蔭深處走去……


    在那一側的涼亭石台上,兩截赤裸肢體,一黑一白,狂野地交織在一起,隨著詭異的節奏律動著。


    猛然,白色身軀妖媚地揚起身段,瀑布似的黑發在空中飛揚,披落在肩上,細密的汗珠沁出皮膚,順著嬌嫩光滑的肌膚墜落,在陽光下折射出奇異光彩。塗著殷紅蔻丹的手指深深紮入身下黝黑而結實的肌理中,狠狠地揉掐。


    男孩迷惑了,為什麽她要趴在城堡裏的黑奴身上,為什麽她看上去那麽愉悅,叫聲卻那樣痛苦?她病了嗎?


    男孩直直地僵立著,臉色蒼白。他幼小的心思尚不能明白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突然女子身下的黑奴低聲怒吼,那身軀震動得體下的石台微微顫動,黝黑而巨大的手掌緊緊扣住女子纖細的腰,仿佛就要擰斷她。女子仰起臉對著天哭喊,像蛇一樣扭動身軀,尖細的指甲狠狠刺入男人胸膛,劃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男人突然停止了律動,身軀就這樣僵硬著,而後仿佛虛脫了般癱軟在石台上。女子慢慢伏下身,一抹輕笑溢出她的唇間,有如銀鈴般輕悅好聽。她的指尖輕輕滑過身下男子的臉,他的喉,他的胸膛,他肌肉糾結的手臂……白嫩如玉的手指在黑色汗濕的肌肉上如此晃目刺眼。


    身下的男子似乎又活了過來,緩緩蠕動著身體,“哦,你這個妖精,妖精……”他低喊著,試圖以同樣的手段撫摸女子,雙掌卻被她緊緊地扣在了石台上。


    “現在,讓我們進行最愛的部分。”


    女子舒懶地伸展著自己,展現勾魂攝魄的媚態,長長地、滿足地,籲了又軟又甜的一口氣,然後俯下身,豔紅的雙唇緩緩印上男子的唇,再是他的喉,然後——


    一聲充滿驚駭的怒吼,嘶啞恐慌絕望,轉瞬間又消失無蹤。


    空寂的花園中,男孩驚恐地往後退。


    陽光下,女子絕豔的臉上沾著殷紅的鮮血,豐潤的雙唇豔紅如熾。身下,黑奴的喉間不斷噴湧著鮮血,漫過石台,漫過草地,漫進池塘,漫進他的夢……


    一片血紅。


    “不要,不要!”男孩絕望嘶喊,在一身汗濕中醒來。


    清冷的空氣中回蕩著男孩睡夢中的哭喊,重重的帷幔在他四周豎起無窮無盡的黑暗。


    是夢嗎?一切都是虛幻嗎?


    男孩顫抖的雙手揭開床幃,銀鉤如月,淡淡的月光灑在冰冷的地板上,夜風從窗外湧入,他還在夢中嗎?


    男孩爬下床,漫無目的地走出房間,黑夜的走廊靜默著,仿佛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聲息。沒有人,城堡裏的人都到哪裏去了?


    推開一扇扇沉重的門,每扇門後都是空洞,直到——


    男孩靜靜地站立在這扇玄黑的鐵門前,昏黃的燈光從半開的門縫中傾瀉而出。他知道,這是城堡地牢,關押著父親抓來的犯人,或者城堡裏犯了重錯的仆人。


    他不可以進去,除了父親,誰也不可以進入這個恐怖的領域。


    男孩的臉色蒼白,地牢深處傳來淒厲的嘶喊,在幽深的空間不斷回蕩,有如地獄的歎息,那聲音……


    男孩仿佛中了魔咒般地推開地牢的門,光裸的小腳踩著冰冷潮濕的台階,蒼白的臉上有著不符合年齡的堅韌。


    “啊!”又一聲淒厲的嘶吼響起。


    火光映紅地牢最深處的牢房,一道血紅的鞭印出現在女子白皙的肌膚上,那上麵已經縱橫著無數條同樣的血痕。


    突然,雙手垂吊在刑架上的赤裸女子緩緩抬頭,迷離的絕望臉龐上綻開一抹笑顏,妖媚而充滿譏屑,仿佛不是她的軀體承受著鞭刑。


    “你知道這對我沒用,”她伸出舌尖,緩緩舔著唇邊的血絲,“身體的折磨永遠無法使我屈服。我可以和身邊的每一個男人做愛,喝他們的血,玩弄他們的生命,是你把我變成這樣子的。”


    “蕩婦!”


    怒吼與帶著倒勾的鞭子再次重重落在女子身上,執鞭的是一個身著黑袍的魁梧男子,陰霾中看不清他的臉龐,但是低啞的嗓音裏充滿仇恨。


    “我不會讓你得逞,永遠不會。”男子突然走近,帶著黑色龍皮手套的手猛地扯住女子的頭發,將她的頭顱緊緊扯向自己,不顧血正從她的額上如蟲般慢慢往下滴,“你永遠別想離開我,永遠!無論你用任何方法激怒我,我都不會放開你,哪怕是死!”


    女子發出淒厲的笑聲,胸腔猛烈起伏著:“你愛我,哦,可憐的西弗寶貝,你就隻能用這樣的方式愛我嗎?哪怕我心裏始終想著那個男人,哪怕我跟周圍所有的男人上床——除了你,你卻依然還愛著我?我同情你,最偉大的奧穀塔領主,你永遠隻能得到一個不甘願的女人的軀體,就像你永遠也爬不上王位——”


    女子的話語終結在男子手掌中,他緊緊掐住女子的脖子,將她死死按在刑架上,直到女子的氣息越來越弱。


    “我說過,別想激怒我!”男子猛然放手,氣息不穩地轉過身。火光映射出男子的臉龐,那是一張極其狂悍的臉,剛棱有力的輪廓、俊偉硬挺的五官,如果除去臉上的陰狠怨毒,一定是個絕美的男子。


    “盲目的愛情會讓人變得醜陋。”女子垂下頭喃喃地說到,臉上帶著蒼涼的微笑,“如果我沒有遇見他,我的心就不會因為得不到而痛苦、而空洞。無論多少個男人都無法填補這份空虛。如果你沒有遇到我,沒有用卑鄙手段得到我,你也會找到另一個妻子,無比美貌,而且愛你,你就不必承受和我一樣的痛苦仇恨,不必彼此報複,彼此詛咒對方進地獄。”


    “我從不後悔得到你。”好半天,男人才從火光中轉過臉看向那個女子,臉色已平淡無情,“如果要負盡天下人才能得到你,那我就負盡天下人。如果要毀去天下人才能留住你,那我就毀去天下人。我會讓你看到他死在我手裏,讓你絕望,讓你的心徹底枯萎,你會恨我,從此以後你的心裏隻能裝滿對我的恨。”


    “你是瘋子。”直到此時,女子的怨毒表情才蹦出一絲慌亂,“你永遠不可能傷害他!”


    男人的臉上終於露出微笑,玩味著女子臉上的表情,這樣焦灼的表情卻是為另一個男人擔心,他會讓那擔心變得有代價。


    “我會把他帶來見你。”他走緩緩到她麵前,用鞭梢輕輕描摹著女子起伏的身軀,絲綢般醇厚的嗓音冷酷而緩慢地斟字酌句,“讓他膜拜你銷魂的身軀,讓他見識這世界上最美的蛇蠍女子。可他將無法輕吻你,無法用你最愛的嗓音給你念情詩,無法和我一同分享你這具妖媚的身軀——因為他將是一具屍體,沒有體溫、沒有生氣,他會逐漸變臭、腐爛,蛆蟲會爬進他的眼眶,那時將不再有你喜歡的藍寶石般的光澤。你將有幸看到他的白骨、他的內髒,他的腐臭將永遠陪伴你,在這幽黑的地牢裏,生生世世!”


    “夠了,夠了,你不要再說了!”女子扭動身軀喃喃地嘶喊著,“我應該想到,你一直想取代他,得到他的所有,你是那麽恨他。但是你不可以那麽做,你的忠誠、家族的榮譽不會——”


    “哦,我可憐的妻子,”男人終於笑了,很滿意眼前的成果。他輕輕抬起她的下巴,手指輕柔地抹去唇邊幹涸的血跡,仿佛每一次愛過之後的溫柔,“你應該知道我有多愛你,這份愛足夠讓我去做任何事。”


    他吻上她,纏綿而充滿耐心,仿佛一種宣誓。


    而女子隻是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仿佛陷入了某種玄冥時空無法回複。


    “你會喜歡我的禮物,不需要等待多久。”


    男子轉身離去。


    地牢重又回複淒冷,女子刑架旁的火焰漸漸轉弱,刺骨的寒讓她顫抖起來,但是心中更多的卻是絕望。


    他真的會殺了他,他真的會殺了他……


    許久,男孩才從隱身的黑暗牆洞中慢慢爬出來,但他隻是僵立在台階上,仿佛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


    “誰?”硬撐到此刻,女子的臉上終於盡現憔悴,她緩緩抬頭朝黑暗深處望去。


    光裸的小腳,淺藍色的睡袍,男孩緩緩走出黑暗。


    “艾哲爾?!”女子驚訝地瞪著不該出現的小男孩。


    “母親……”艾哲爾的眼神空洞而茫然,他不懂他剛才聽到的一切,他隻明白自己深愛的父母恨著彼此。


    “父親……為什麽要……這樣?”小男孩強忍著淚,看著母親身上的血跡斑斑,父親不是早就離開了嗎?他為什麽又突然回來,為什麽會這樣對待母親?


    “為什麽?”女子重複著孩子的問句,茫然的焦點突然變得淩厲,“你問我為什麽?”她突然狂笑起來,嘶啞而充血的嗓音嚇得艾哲爾退縮在牆頭。


    “你內疚嗎?我的乖乖寶貝,你是你爸爸唯一的兒子,所以你也像他一樣邪惡。小魔鬼,是你告的密——”


    “……我沒有……”


    “——你毀了你的母親,也毀了你的父親,毀了他們一直恩愛的假相。你毀了一切,也會毀了你自己。你這個惡毒的小魔鬼!”


    “……我沒有……”


    小艾哲爾拚命搖頭,淚水爬滿他稚弱的臉。溫柔的母親為什麽要指責他,為什麽用這樣陌生的眼光看著他,難道她不再愛他了嗎?他不懂,他什麽都沒做——突然,失去的不堪記憶瞬間重重砸在他眼前:


    晴朗的下午,他尖叫著跑開,一路奔過池塘,奔過花園,侍女男仆們從城堡裏跑了出來,跟在身後追逐著他,然後他撲進了父親的懷裏。


    “血,血!”他在父親的懷抱裏呼喊著……


    男孩抽噎著,滿是恐懼和委屈,不知哪種情感更讓他無措。


    “……我可以補救嗎?母親……”


    男孩爬向母親,布滿淚水的臉龐看著麵前一臉仇恨的陌生女人。母親變得好猙獰。


    “你想要補救?”女子看著自己的兒子,眼神詭秘難辨,這個自己與最恨的男人生下的孽種,有著和那個男人如此相似的眉眼。


    “付出任何代價都在所不惜?”她斂下眼神。


    男孩點頭,渾然不知自己親生母親正在布下的陷阱。


    “那好,把你的手指給我。”女子的聲音突然變柔,“放到我的唇邊。”


    男孩聽話地踮起腳,努力地把白嫩的手指遞給母親。


    痛,瞬間由指尖傳來,他微微皺著眉,卻忍住哭泣,母親咬破了他的手指,鮮血從傷口迅速湧出。


    “用它沾上我身上的血。”女子示意。


    “我——”孩子微微一愣,盡管他並不明白要做什麽,卻隱約感到有些古怪。


    “來,艾哲爾,你不願意幫助你的母親嗎?”這次女子的聲音更加溫柔,她輕聲哄著自己的兒子,嘴角露出和藹的微笑,眼中光芒卻怨毒萬分。


    親人的血、徹骨的恨,一切的一切都很完備了,不是嗎?


    在母親蠱惑的語調中,男孩緩緩將流著血的手指按上母親的傷口,手指粘上她的身軀,卻再也拔不下來。


    女子閉上眼,不斷吟唱著曲調古怪的歌謠,身體劇烈顫抖著。終於,男孩手中的鮮血汩汩不息地流向母親的身軀,鞭痕漸漸變淡直至消失,蒼白的雙頰恢複了生氣,憔悴的身軀籠罩著晶瑩的光芒,她竟然變得比以往更年輕、更豐滿、更妖嬈、更生機勃勃。


    她終究是個妖女,無論她曾經如何真心的想要放棄自己的能力,那根本就是個愚蠢的錯誤。


    “母親,母親,我……痛……”男孩終於虛弱倒地,粘合的手指終於離開了母親的軀體,但是身體中消失的氣力卻再也沒有回來。他的頭很暈,他的四肢百骸都很痛,他的心仿佛被尖刀猛戳著,他痛苦得就要死去了。


    女子沒有理會在地上痛得翻來滾去的兒子,她輕巧地從刑架上掙脫開,現在,已經沒有什麽可以阻擋得到新生力量的她。


    “救我……母親,救我!”男孩伸出手,用盡生命中最後一絲力量。


    而她隻是優雅地走向台階,展示著自己曼妙完美無缺的赤裸身軀,留給兒子一抹最絕豔的微笑,“這是母親給你的最後忠告,永遠別相信女人,尤其是美麗的女人。”


    視線漸漸模糊,不知道是因為淚,還是因為生命的流逝,白色的軀體消失在地牢盡頭,而他正不斷沉淪沉淪,痛已不那麽痛,冷已不那麽冷……


    永遠別相信女人,尤其是美麗的女人。


    他明白了,在他死前的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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