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眾家圍攻連墓島,四大仙家主攻在前。


    冀家傾舉家之力設了困獸陣圍住了連墓島,衝破了連墓島最外一層禁製。


    杭昕在島內聽到臨淵尊的叫喊:“清望,你可還好。”


    杭澈想起春信君曾告訴他:“兩代前的恩怨,誰又說得清呢……空山君入島後杳無音訊,臨淵尊幾次島外求見皆不得登島。後來四家圍困連墓島,杭家不僅參與其中,更是力主攻島。”


    杭澈沉默:世事弄人,誰又能怪臨淵尊救弟心切呢;而那些所謂的仙家,誰也無法轉變他們那些看起來很合理的想法和推測。


    這是一個死局。


    世上最無能為力的事,大概就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人和愛人敵對。


    婁朗終於出現了,他的眼底的紅光已濃得化不開。


    杭昕看得一陣強烈的心驚。


    婁朗漠然地問道:“你要我留臨淵尊一條命麽?”


    杭昕破聲喊道:“婁朗!讓我去勸兄長。”


    “勸?”婁朗靜靜地注視著杭昕,半晌道,“不需要了。”


    婁朗說完,揚手落下一道結界罩住杭昕,閃身不見。


    這道結界無堅可摧,杭澈有預感,它……可能將成為杭昕和婁朗生死的界限。


    當島外幾家合力支撐的困獸陣炸破連墓島外圍第二層禁製時,連墓島劇震,有什麽東西被動搖了,一聲尖銳衝天的咆哮,像是惡鬼衝破鬼門,緊接著萬鬼齊嘯,千妖共嚎。


    島上桃花迅速萎靡,瘴氣平地生煙而起,處處是人影,猙獰帶血的麵孔,撕心裂肺的哭嚎,群妖猖獗亂舞。


    什麽是人間地獄,連墓島就是!


    地獄之上,有一道紅色血光強壓下來。


    這血氣的味道……


    是婁朗的。


    杭昕看不見婁朗在哪裏,好似就在眼前,又好似很遙遠,鬼哭妖嚎時而被壓製的低下去,時而又高嚎起來,加上島外連續不斷的攻擊,連墓島的血氣越來越重。


    婁朗的血越漫越多……


    杭昕早拔出了淩寒劍,他茫然而急切地左衝右突,卻不知往何處使劍。


    不知道妖獸在哪裏,不知婁朗在哪裏,他根本出不了婁朗給下的結界。


    結界外麵:


    混亂,全島都是糾纏的怒吼和鬼影;


    焦急,處處都是婁朗的血;


    衝突,島外眾家趁亂大舉進攻炸響不絕於耳;


    心急如焚,杭昕在結界裏,空拿著劍,無法阻止島外進攻的人;眼睜睜看著橫衝直撞的亂鬼,無能為力。


    *的青手破土而出,布滿血絲的白瞳陰森地四處張望,披散頭發七竅流血的鬼麵張開血盆大口,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冒出地麵的第一波惡鬼被壓下去,第二波又頂著第一波冒出來,再被越來越濃重的血霧壓下去。


    第三波,第四波……


    那些惡鬼反複冒出地麵又被強勢地壓入地下,再冒出,再壓入。


    還有那些脫離鎮壓,自海底躥出的食魂妖獸。


    群邪作祟。


    鬼,妖,獸,包括人。


    那些島外的人。


    又一次劇烈的爆破在島外炸起,炸不破連墓島外圍第三層禁製,卻還是動搖了連墓島的封印,那些好不容易被壓下去的惡鬼又紛紛冒頭。


    空氣中的血氣濃得化不開。


    這裏已經不止是人間地獄。


    比地獄還要恐怖。


    血,妖獸的,惡鬼的,還有婁朗的。


    杭澈跟著賀嫣見識過萬人坑的鬼吼和鬼影,他知道這些都是無法超渡的最凶狠的惡鬼。


    太多惡鬼了,即使杭昕一開始沒看明白,後來也看明白了連墓島的玄機,這裏鎮壓了數以萬計的怨魂!


    杭昕和杭澈都猛地明白了,婁朗這個披香使,到底在做什麽。


    杭昕聲嘶力竭地喊婁朗,沒有人應他。


    血氣濃得視線裏已全是紅色。


    那是婁朗的血。


    那是婁朗的血啊……


    一個人身上有多少血……婁朗這樣放血,能支撐多久……


    杭昕全身冰冷,無論他無何使力,都動彈不了結界分毫。


    婁朗這是保護他……還是不願意要他的幫助?


    詭異的安靜陡然降下時,他看到婁朗撥開雲霧走過來。


    杭昕杭澈的心同時一沉,這種安靜,像爆發前的平靜。


    婁朗停在結界外問杭昕:“你說那些攻島之人該不該死?”


    婁朗雙手血淋淋,血流自腕間往下蜿蜒,爬滿五指,那五指緊握成拳,仿佛一張開就是天羅地網,杭昕驚道,“婁朗,你不能那樣!”


    婁朗冷笑道:“不要哪樣?不能殺他們麽?”


    杭昕苦苦哀求:“婁朗,不可以,不要沾血!”


    婁朗突然爆發出狂笑:“他們來送死,我為何不能殺他們?”


    杭昕焦急地反複勸說:“婁朗,你要冷靜!”


    婁朗臉色轉換莫測,一時狂笑,一時暴戾,一時又冷笑,忽然他的神情停到漠然,道:“杭昕,你想要我留你兄長一條命麽?”


    要——這個字莫名變得十分沉重。


    婁朗冷視著杭昕。


    杭昕急切地想說點什麽。


    而婁朗卻很不耐煩地道:“你隻有說一句話的機會,要,還是不要?”


    這個問題,於杭昕而言沒有選擇的餘地。


    “要。”


    說完,杭昕的喉嚨一啞,使勁張嘴也發不出聲音。


    婁朗不想聽了,也不讓他說了,婁朗封了他的嗓子,他已經沒有開口的機會了。


    婁朗冷漠地轉身,走的不算快,步子無畏而鎮靜,血霧很濃,隻是幾步,便淹沒了尋婁朗的身影。


    強烈的不安籠罩著杭昕,為何婁朗有此一問?為何這一問要此時提出?婁朗若能活捉破島眾人,大可以待拿下時再決定留不留人性命。


    為什麽?


    到底為什麽要現在就問??


    杭昕無措地自言自語,雖然他發不出聲音,但杭澈能聽到杭昕內府焦急的囈語:


    “很多時候全殺了比留活口容易。”


    “婁朗之所以在動手之前有此問,是因為要選擇出手的方式。”


    “有什麽選擇項?全殺,全留?”


    “為什麽不能等打完再選?”


    “難道……是因為之後便沒有機會選了?”


    “難道選項是……你死和我活?”


    “婁朗想要做什麽!”


    “婁朗!你回來!”


    “婁不歸,我求求你!你回來!”


    杭澈和杭昕都知道了,婁朗或許有辦法殺掉所有人,以減少幹擾,去平息封印破開的暴/亂;但若不殺那些人,封印將會不停地受到幹擾和動搖。


    婁朗隻有一個人,無法既平封印又趕走眾人。


    披香使的手,沾血,還是不沾血,要用命來抉擇。


    而婁朗在抉擇之前,來問了自己夫人的意見。


    杭昕叫婁朗回來,可是回來又能怎麽樣?


    回來告訴婁朗,你去殺我兄長,把所有人都殺了陪葬?


    杭昕跪在地下,痛苦地抱著頭。


    空山君從未如此失態。


    他的玉冠掉了,頭發披散,冷汗糊了黑發。


    有發絲粘在臉上眼角,那是被眼淚粘住的。


    當那聲爆響炸開時,心頭某根弦“錚”的一聲斷了,杭昕眼淚成行地滑下來。


    止不住。


    落在平日整潔的青白儒裝上,涸濕了一大片。


    杭昕衝撞不開婁朗罩住他的結界,比鐵還堅硬的淩寒砍出了豁口,也不能讓結界有絲毫鬆動。


    殘暴或許會傳染,婁朗能自爆元神,杭昕笑了笑,“我自然也能”。


    他用了畢生修為炸開結界,原以為結界外麵肯定會很吵,可卻詭異地寧靜。


    毫無人氣的死靜,連一聲喘息都沒有。


    死靜的連墓島比方才俱是惡鬼嚎叫時還要恐怖。


    杭昕說不出話,他想,可能大概他的聽覺也被婁朗收了,所以這裏才會安靜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所以,婁朗在哪裏呢?


    “婁不歸,你取字叫不歸,你在哪裏呢?”他無聲地道。


    杭昕的修為炸盡,已經運轉不起靈力,隻能徒手到處翻找。


    從連墓島的山腳開始,他一步步翻開那些橫七豎八的妖獸屍塊和破碎的血塊,分辨每一張臉和每一塊血。


    連墓島裏甚至連光都沒有,這讓杭昕很難分辨那些屍體和血塊。


    好在適應黑暗的時間長了,他漸漸也能看清很多東西,而且婁朗的臉和身體每一部分都很好認,衣服也很好認,杭昕的記憶力也很好,他要找婁朗不難。


    隻要不是化成灰,杭昕甚至還很從容地想,他可以把婁朗一塊一塊拚起來。


    他花了三天時間,拚齊了婁朗的身體。


    又花了四天,才勉強收齊了婁朗的破碎的魂魄。


    沒有更多時間了。


    他給婁朗穿上喜服,再細細把亂七八糟的自己收拾得整潔,束起婁朗送的紅玉冠,腰上係上佩劍。


    沒了修為後,他很餓,也很累,好在多年修練,最後一口氣還夠他抱著婁朗走到鎮海崖上的十連墓前。


    他走得很慢,力氣快要用盡。


    但他始終帶著微微的笑。


    那些他曾經不肯笑出的笑。


    輕輕地把“婁朗”抱進十連墓的最後一座墓穴,杭昕氣力用竭,已無法以優雅的姿態走進棺槨。


    他自嘲地笑了笑,艱難地爬了進去,對裏麵的兩位先人說了一句“打擾”,再轉頭摟住了婁朗。


    人一輩子到最後,會想起哪個畫麵,“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還是“兒孫滿堂日”?


    杭昕最後想起的畫麵,是在杭家別苑中的某一個月圓之夜——婁朗喝得神色飛揚,和他說起連墓島的由來。


    那時的婁朗說:


    “鎮海神追隨了他的妻子十世,世世等妻子降生,尋找妻子,最後再同棺往生。”


    “我婁朗不敢求十世,若能有三世,足矣。”


    “你為什麽不說話,是笑話我太癡狂還是笑話我太貪心,你想說旁人隻有一世,憑何我婁朗可以有三世麽?”


    “我不管旁人可不可以,我婁朗可以。天命欠我甚重,我向他要三世不過分。”


    “杭清望,你願與我結發三世麽?”


    當時的杭昕沒有回答,此時,杭昕合上棺木,他輕輕地拍著婁朗的背,溫柔地撫著婁朗後頸那塊凸起的披香令肌紋,低聲而深情地道:“婁不歸,我願意。“


    “今後兩世,換我來追你,不再辛苦你追我了。”


    “你一定要等我。”


    杭昕閉上眼,呼吸越來越慢,腦海裏那個身影卻越來越清晰——月光下,婁朗那個從不舞文弄墨的流氓,吟詩的樣子。


    詩曰:“鎮海墓葬鎮海靈,鎮海靈守紅塵;君生我未生,君走我隨行。”


    “生生世世,生生死死。”


    杭昕生命的最後,似乎還笑了笑。


    輕輕地歎了一句:“婁不歸,你若不是披香使,大概會是一個多情公子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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