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嫣自斟滿杯,一飲而盡,農家酒雖比不上萬家酒樓的仙人醉,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他上輩子窮奢極欲,養了一身公子哥矜貴毛病。這輩子在無良穀,雖不是什麽名聲好的地方,但無良子也是講究的人,連帶著幾個徒弟衣食無憂,賀嫣那身公子哥的毛病被慣有增無減。


    此時草酒一杯,不是什麽瓊汁玉液,杯器也不是金樽玉爵,賀嫣舉手投足一飲一啄間亦喝出了養尊處優的自在。


    杭澈視線始終在他身上,不知在想什麽。


    店家也不由也看向賀嫣,再瞧瞧杭澈,心想:“不知哪個世家的的貴公子,偷跑出來遊山玩水,連個侍衛也不帶,今夜可不能在我小店裏出事了喲!”


    賀嫣隻點了自己的酒,杭澈也無意共飲,端端正正坐在對麵。


    賀嫣這輩子說要浪子回頭、洗心革麵,別的地方不好說,在酒這件事上,的確是長進不少。


    酒量變好了,不再是外強中幹的梁耀,這副賀嫣的皮囊量如江海,有千杯不倒的豪邁;酒品也變好了,不急不躁,有一種眾醉獨醒的超然。


    曾經的林昀就是這樣的酒量和酒品。


    他印象中的林昀是那種滴酒不沾的好學生,若非那次林昀為他拚酒,他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林昀酒量其實極好。


    賀嫣自斟自酌,動作放鬆而灑脫,一杯二杯三杯。


    不著痕跡地歎了口氣。


    告訴自己無數遍不要去想,都是徒勞。


    前世那晚拚酒的畫麵,還是浮出來了。


    當時他父親的生意正在成長期,他在公子爺的圈子裏也未到能呼風喚雨的地步。


    那次酒局猝然碰上了父親生意場上對頭集團的太子爺,當時外麵的形勢是對方集團壓製他父親的公司,於是那位太子爺在酒場上也要鎮壓他。


    狹路相逢,那天他一進酒局就知道不好,休想豎著回去。


    那時他酒精中毒從醫院出來不久,從酒裏爬回一條命,再見到酒便有輕微的抗拒。從前他玩酒有堵氣有放縱的成份,卻從未勉強過自己,那一次不得不硬著頭皮勉強自己觥籌交錯,結果便是醉得更快。


    林昀就是在他喝到太陽穴突突跳時出現的。


    當時的場景,時隔兩世時光,仍然曆曆在目。


    林昀每一個動作、每個細節,像被刻進時光裏,在年歲裏染上老舊的昏黃,每一個畫麵都精致到難以忘懷。


    賀嫣感到鼻子有些發酸,像當時他的切身感受。


    當時林昀禮貌地走到他身後,接過了他的酒杯。


    不經意碰觸到的手指,傳導過林昀秋夜裏帶來的肅殺涼意。賀嫣的手指不自覺一蜷,指尖空蕩蕩,心頭蕩開時空兩隔的幽幽惆悵。


    那時,林昀舉杯道:“他剛出院,身體不好,我代他喝。”


    對方問他:“你是他什麽人,憑什麽能代梁少喝?”


    林昀聲音不大,卻字字鏗鏘:“我是他弟弟,我和梁總梁少是一家人,這個夠不夠?”


    對方為難他,反問梁耀:“他說的是真的?怎從未聽你說有兄弟?”


    賀嫣記得當時自己刻意回避兄弟問題,且逞能地回答是:“不必他喝,我可以。”


    他不配合的後果就是,林昀不僅要以三倍的代價喝完本該由他喝的酒,還要加一個打通關。


    高濃度白酒,一杯接一杯倒進林昀胃裏。


    對方從一開始的不屑、戲弄到最後的震驚,表情的變化可笑而誇張。


    賀嫣的記憶摒除了所有多餘的人和雜誌,隻剩下林昀冷靜的目光和透明的酒液,周圍的人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林昀二十歲的身子清瘦而略顯單薄,酒氣將他的臉色熏得漸漸酡紅。


    那種喝法會死人的,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他並不希望再也見不到林昀。


    他半途試著去搶他的酒杯,也試著重新倒一杯加入酒局,皆被林昀攔下。


    對方的人從詫異到不可置信,到徹底震驚。


    最後一杯酒喝完,林昀沒有絲毫拖泥帶水,他凜然地舉著空杯到對方太子爺麵前問:“張少,還要喝麽?”


    林昀以三杯對一杯,把張少喝得目光渙散,林昀一個書生,硬生生在酒局中喝出將軍的氣勢。


    再沒有人能攔他敢攔他。


    “你要怎樣才肯跟我回家?”林昀晃過整個酒局的人,停到他麵前問。


    那次,梁耀第一次放棄了暴力對抗與不合作,默肯了林昀。


    酒樓是座落於長安街邊的一家頂級豪華俱樂部,他們倆都喝了酒,沒有辦法開車,誰都沒有說話,也沒有人提出要叫車。


    他們沉默著,林昀在前,他在後,一前一後踩著長安街空曠的回響,一步一步,回家。


    那是前世他倆之間少有的寧靜,雖然是用走回去的,可仍然顯得時間不夠長。


    長安街的肅穆成了記憶裏洗不掉的底色,林昀倔強冷靜的身影穿透時空落進賀嫣此時的眼眸。


    他輕輕顫了顫眼睫,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


    林昀?


    並不是。


    眼簾蒙上了霧,賀嫣偏過頭,掩飾一瞬間地恍惚與心酸。


    曆經痛徹心扉,大夢初醒,重新開始一段人生,發現自己有些地方開始變得越來越像林昀。


    比如這酒量,比如這酒品,比如減輕的戾氣。


    賀嫣用力睜大眼,眼底逐漸清明。


    眼前,對麵,端正而坐的,是杭澈。


    涿玉君。


    為何,自從見到他,會一而再,再而三想起林昀?


    又為何,對他會一再心軟,那些看起來無禮的舉動,他竟然盡皆不生氣,甚至可以理解?


    畢竟,活過兩世的人,何必再跟誰較勁。


    賀嫣想:我大概不再可能像對林昀那樣去對任何人了,我所有的獠牙和利爪已全部亮給了林昀。


    竟然全亮給了林昀……他梁耀就是個人渣!


    賀嫣喝得不算快,外表看起來顯得很灑脫。


    一壺喝完,換一壺。


    一個人喝酒他也不覺無趣,這一世賀嫣做什麽都能自得其樂,自斟自飲也樂在其中。


    他無意拉杭澈陪酒,杭澈那副端正的姿態顯然也不打算沾酒。


    賀嫣喝兩口,瞧一眼杭澈,把對方當成了下酒菜。


    眉清目秀,峻鼻薄麵,皓齒淡唇。


    夾兩口小菜再瞧一眼,稍稍偏開一點角度,看杭澈的側臉。


    杭澈微微垂首的側臉和林昀是有相似之處的。


    之前那次在陣中太遠也沒注意,這一次看見了杭澈左邊耳垂有一顆紅痣,像極了女子的耳洞,這一點針孔大小的紅色,是他身上唯一豔色,微末的一星點,在白皙的膚色上,異樣的別致,把人妝點得分外漂亮。


    杭澈沉靜對上他的目光,賀嫣有些尷尬地挪開眼,沒頭沒腦地想到:“若杭澈是女子……”


    便怎樣?


    難得碰上入眼的女子就應該娶回家,藏起來,哄她,愛她,給她全部最好的……賀嫣想,他這一世或許可以學著如何去愛,去包容,去理解。


    若有來生,若能遇到林昀,他會笑著告訴林昀:“嘿,你看,我也不是那麽差勁,也可以讓家人過得很幸福。”


    還有的話,大概無論在什麽場景都很難對林昀問出口——“你可不可以試著不那麽厭惡我了?”


    一低頭,見杯裏的酒已被滿上,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給他斟酒的隻有對麵那個看似文弱的書生。


    如此,一個喝一個倒,兩壇酒,喝了小半個時辰。


    這種普通的酒,兩壇下去,賀嫣連小醉都到不了,隻有臉色微微有些嫣紅。


    他自己看不見,對麵的杭澈見到了,默默凝視了他兩秒,不知想到了什麽,緩緩地一臉正派地別開了臉。


    離開酒肆時,賀嫣打包了兩壇酒。


    小二送上來,賀嫣還沒來得及接,杭澈已經自覺伸手拎過。


    賀嫣調笑著伸手去接:“勞架涿玉君拎酒會不會折壽?”


    杭澈竟凜然答道:“為夫份內之事。”


    賀嫣:“……”


    好像每次他戲弄的下場都是被反占了口舌便宜。


    酒肆外,日頭已在西山。


    街道空無一人,冷嗖嗖的令人毛骨悚然。


    回到雨前樓,杭家子弟六人皆候在酒樓大堂。


    根本不必賀嫣操心,杭澈神不知鬼不覺地存好酒,問賀嫣道:“去?”


    夜幕已至,賀嫣知道杭澈是在問他要不要去夜獵。


    “當然要去。”賀嫣打手吹出一聲長哨,給小師弟解驚雁送去口信。


    杭家子弟等在此鎮果然是有籌劃。


    子弟們大概在此鎮摸查了數日,掌握了幾位死者的詳細情況。


    每一位死者都去過小鎮對麵的落虎坡,都是在瘋了三天之內自殺而亡,死狀淒厲痛苦,並且每一位都是沒什麽主見的人。


    賀嫣一旁聽著,進一步驗證了自己的判斷——凶物就是食魂獸。


    虎落坡前有一條小河,河麵挺寬,跳過去肯定不可能。


    幾位杭家子弟修為尚淺,紛紛從衣領下麵拔出劍,禦劍過河。


    賀嫣震驚了,如此長劍,杭家子弟居然真的能藏在衣領下麵。


    轉頭去看杭澈,等著看他從哪裏拔劍,真的很想知道杭澈到底把劍藏在哪裏了啊!


    卻被對方攬了肩,一個躍步就過了河。


    “杭澈,我自己會飛!”


    賀嫣理了理衣襟,隻來得及怒視杭澈一眼,眼前有人影一晃,賀嫣轉移了注意力問道:“驚雁,情況怎麽樣?”


    解驚雁從虎落坡下來道:“沒看到東西,但我看到那個孟瑤進去了。”


    賀嫣深謀遠慮的神情才顯出來:“我看她印堂發青,如此美女平白無顧到這無名小鎮,果然有問題。”


    旁邊杭澈麵沉如水,沒有表態。


    賀嫣並不需要杭澈“我方才誤會你了”的表示。第一,他本人確實有憐香惜玉的毛病,對女子,尤其是好看的女子不由自主好聲好氣,此症狀比前世輕多了,但習慣難以徹底改變。第二,女子是水做的骨頭,對她們溫柔一些,讓女士優先在他個人看來是起碼的禮貌,他坦蕩蕩的並不需要誰的理解。


    最後一點暮光沉淪,夜幕像黑鍋罩上虎落坡。


    杭家子弟訓練有速,兩人一組沿途搜索。


    行到半山,六子回來複命。


    杭樸領頭道:“涿玉君,東西框定了,在半山以上。”並呈上一些支離破碎的線索,其中有一根女子的發簪。


    賀嫣道:“這發簪像是那位孟瑤小姐的……”剛要伸手撚來看,那發簪被杭澈遞回給了杭樸。


    賀嫣無語地望向杭澈:“……”


    杭澈在他接觸女子一事上,似乎有一種不分敵我一概掃射的抵製,他是從前受過什麽刺激麽?


    解驚雁從坡頂掠下來,手上帶了一片布料。


    賀嫣接過,一撚,伸到鼻下聞了聞,搶在杭澈看過來之前交回給解驚雁。


    倉促聞過,仍捕捉到了衣片上的氣息,是食魂獸無疑,但還有一點其他強悍的危險氣息。


    衣片裂痕是撕咬痕跡,那叫孟瑤的女子恐怕凶多吉少。


    賀嫣臉色一沉:“那東西可能變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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