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仙蹤嶺


    賀嫣跑路卻不忘馬,抱著兩壇酒往正馬廄跑,見杭澈已牽著馬從後麵轉出來。


    賀嫣無語:他還真惦記著我那點嫁妝……


    賀嫣對空喊了一聲“驚雁”,小師弟眨眼而至,乖順地接過酒,一邊一壇綁在白馬兩側。


    賀嫣滿麵怒氣甩手走在最前麵。


    杭澈不緊不慢跟在中間。


    小師弟牽著馬,走在最後。酒樓大堂的議論他聽得最多,不僅聽到了悍婦,還聽到了大家舉杯祝涿玉君喜結連理的賀詞。


    他望望天,望望地,再望望前麵的“悍婦小師兄”和“忍字當頭的小師哥”,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多餘。


    三人一白馬,氣氛有些詭異,繼續同路前行。


    前方不遠有條河,過了河,那邊的山那邊的水便和無良穀徹底無關。


    賀嫣過河的時候喚了一聲:“小師弟”。


    解驚雁默契望來,喊了一聲:“小師兄”。


    兩兄弟無聲頓住,不約而同回望。


    自此別過,從此遊子不知歸期。


    萬家酒樓的酒,十裏渡的桃花,從此遠隔千山萬水。


    杭澈靜默地看著他們師兄弟,眼底一閃而過似有不忍,隻一瞬,便又恢複到堅決而沉靜,目光罩住賀嫣的背影。


    賀嫣回頭,又撞見杭澈若有所思望著他的目光。兩人目光一觸即分,誰都沒有拖泥帶水,賀嫣沒有進一步探究,杭澈也沒有明顯的尷尬。


    賀嫣和解驚雁並排站在一處,但他很確定,杭澈的目光隻在他身上,一眼都沒有分給小師弟。不必回頭,以他的修為和敏感,能描出杭澈如有實質的視線,那視線落在他身上——像白霜覆蓋了屋頂,像冬雪壓低了枝頭。


    讓他難以漠視,隱隱有些喘不過氣。


    “他這樣一刻不停地盯著我,怕我逃婚?”賀嫣想,“男人果然直接,他上輩子閱花無數,也不見哪個女子如此大膽直接。”


    以他們三人的修為,其實可以禦劍而行,雖然多了一匹馬,但那馬是無良子送的極品良駒,跑起來想必也是快如閃電。


    但誰都沒有提禦劍的事。


    賀嫣自然不會提,他巴不得慢慢悠悠地晃,解驚雁聽師兄的,唯一可能提反對意見的杭澈竟然也不提。


    出穀以來走了半日,三人且行且歇,勉強相安無事。


    解驚雁未滿弱冠,性子跳脫些,他擅長輕功,沒途飛簷走壁,左右逛蕩,經常不見人影。


    賀嫣看了兩世的紅塵,已沒了那副走走看看的少年好奇,與其和杭澈大眼瞪小眼,他幹脆躺在馬背上,懶洋洋的睡一程醒一程。


    所謂的三人行,是一個在飛,一個在睡馬,一個牽著馬走,平靜的無比詭異,幾乎沒有交流。


    隻有很久不見解驚雁蕩回來時,賀嫣才會對著空氣高呼一聲“驚雁”或“小師弟”,應他的聲音會從各種方向傳回來,這之外,似乎再沒什麽好說的。


    即使醒著,賀嫣也懶得起身,歪在馬背上數雲,天知道他安靜了半天,嘴巴已經快要長草。可沒辦法,找不到合適的人說話。


    絕對不可能找杭澈說話,而路上遇到行人大多是男子,他又毫無搭訕的興趣。


    這一回遠遠聽見一對父女走來,女孩子的聲音清脆,聽起來歲數不大。


    賀嫣一下來了興致,自馬背上坐起,撐著下巴擺好姿勢等那對父女走近。


    稍遠一些的時候,那對父女還打量他們,待到近些卻又不敢看似的,雙雙壓著頭走過去,女孩子走過杭澈身邊的時候臉都紅了。


    賀嫣目力好,自遠而近把小姑娘瞧得一清二楚,長得不錯的小姑娘,鵝蛋臉,櫻桃嘴,碎花裳。


    “三點五顆星”,賀嫣心裏打了分,搭訕的話已經準備好。


    因為小姑娘一直壓著頭,並沒有顧上坐在高高馬背上的賀嫣。


    “快看我,快看我。”賀嫣就差喊出來,結果小姑娘愣是沒敢抬起頭來。


    眼看人要走遠,賀嫣連忙叫道:“哎哎,老伯老伯。”


    老父親回頭來看,“公子可是叫老朽?”


    杭澈長得極俊,氣質又儒雅,若換上緋羅紗帽,便是堂堂摘花狀元郎,符合大眾對一個書生的所有想象,可惜他冰冷寡淡,渾身上下寫滿生人勿近,周圍幾丈範圍內,旁人自動噤聲,連多瞧他一眼都像罪過似的。方才那對父女就是被杭澈這種極俊極冷的氣質噤得不敢看人。


    而賀嫣不同,賀嫣眉目飛揚,顧盼生輝,唇紅齒白,未語先笑,與生俱來一股鶴立雞群的氣質,令人見之難以移眼,多瞧一眼便忍不住跟著他笑。


    那小姑娘驀然瞧見賀嫣,先是一愣,見賀嫣對他飛來一個笑,立刻飛快地低下頭,臉紅了半邊。


    賀嫣笑道:“老伯,這山叫什麽山?”


    老父親道:“此山是仙蹤嶺的一段。”


    賀嫣道:“仙蹤嶺?是有神仙的傳說麽?前方可有酒樓旅店?”


    “傳說從前有神仙在此嶺下凡。前方十裏,是雨前鎮,鎮上有旅店,公子若要歇腳,可別錯過了雨前鎮,再往前……”老父親看杭澈書生模樣,又見賀嫣手無寸鐵,勸道,“今日已近午,公子在那鎮上最好住一夜,再往前不太平,趕明兒清早繞路走,腳程快的話,明兒晚上能到其他有住店的地方。”


    不太平?賀嫣立刻來了興致,三爺我就喜歡不太平!他聲音陡然興奮,高了幾度道:“不太平?哪裏?”


    小姑娘似乎想到什麽可怕的事兒,怯生生地拉了拉老父親。


    賀嫣對小姑娘眨眨眼,聲音柔和了不少:“小妹妹不怕,哥哥會打妖怪,專治各種不太平。”


    小姑娘羞澀地打量賀嫣,又紅著臉偷瞧一眼杭澈,有些擔憂地拉了拉他老父親的衣袖。


    老父親領會了女兒的意思,道:“我看兩位公子都是千金之軀,莫去犯險,那落虎坡最近鬧鬼,好些人打那經過都被嚇瘋了。”


    “嚇瘋了?”賀嫣眼珠轉轉,“這就怪了,什麽厲害的東西,能把人嚇瘋?三爺我更要去看看。”一邊對著老父親說話,一邊拋了一個桃花媚眼給了小姑娘。


    小姑娘臉全紅了,害羞地低了頭。


    老父親還想勸,賀嫣搶道:“老伯和小妹妹往哪裏去?”


    他才說到“小妹妹”三個字,便覺得視線詭異地在移動。


    低頭一看,動的並非視線,而是馬移開兩步。


    而拉著馬走的,便是杭澈!


    賀嫣:“……”


    涿玉君是哪根筋抽了?


    賀嫣不想在小姑娘麵前和杭澈理論,瞪了一眼杭澈道貌岸然的背影,忍了,自個身子挪一挪掉轉方向,又對著那兩父女。


    那小姑娘聽到提及自己,飛快地抬頭瞟一眼,正對上賀嫣柔下來笑盈盈的目光,連忙又埋下頭。


    小姑娘害羞的樣子最最惹人心疼,賀嫣笑得眉眼彎彎:“老伯和小妹妹趕路辛苦,我這裏有……”


    他的手才伸向懷裏,方才隨手摘的鮮果和無聊時編的掛件還沒來得及掏出來,眼前一閃,景致向後退,起初景致是一幀一幀地退,之後加快,飛速後退。


    杭澈自賀嫣開始搭訕起,便垂首望著腳下一顆小石子,快要把小石子看得燒出洞,也沒見賀嫣有停下來的意思。拉開兩步,換成直視前方某一棵樹,強迫自己聽不見,卻管不住手腳。


    賀嫣無語,大怒,杭澈居然提著韁繩把他連人帶馬拉走了!


    轉眼之間行出十幾丈,把那對父女遠遠拋在身後……


    賀嫣大怒:“哎哎,涿玉君你幹嘛?!”


    杭澈根本不理會他,頭也不回地牽著韁繩健步疾飛。


    賀嫣不服大叫:“你給我停下!我這馬兒會跑,不用你牽!”


    忽然身後一重,馬背上多了一人,杭澈不牽馬了,坐在他身後。


    賀嫣整個人僵成人/棍,立刻趕人:“涿玉君,你上來幹嘛!”


    冷淡的聲音自他耳後傳來:“你讓我不用牽馬。”


    賀嫣:“可我也沒讓你上來。”


    杭澈:“它是嫁妝,我自然能上來。”


    賀嫣:“杭澈!”


    杭澈:“我在。”


    原本兩人之間還隔著距離,被他一趕,身後的杭澈非但不收勢,反而繞過他腰際揚起韁繩策馬奔騰,徹底把他圈在懷裏,阻斷了賀嫣跳馬的可能。


    這種姿勢十分詭異,操作起來難度相當大,還需要有一雙很長很有力的手臂。


    姿勢看起來親密無間,實際上兩人之間沒有一處身體接觸。


    也好在是這種沒有接觸的姿勢,分寸拿捏在底線崩潰之上,沒有徹底惹毛賀嫣,否則勢必要大打出手。


    賀嫣聲音充滿威脅:“杭——澈——”


    杭澈默然不應。


    賀嫣:“你給我下去!下去!”


    急馳帶起的風把叫罵吹得斷斷續續,靈駒腳力驚人,一步數丈,眨眼功夫飛出老遠。


    賀嫣再顧不上罵人,對空長嘯:“小師弟!”


    遠處高高的樹冠人影一晃:“小師哥小師兄你們不用管我,我跟著呢。”


    這樣的三人行,戰火一觸即發,卻詭異地維持在和平。


    十裏路程,小白龍一柱香工夫跑完。


    在雨前鎮外忽然刹住。


    賀嫣身上一鬆,奪回空間,正打算跳馬打架,身後已沒人。


    再看杭澈,遠遠在落在不惹到他的距離,側過臉神色淡然,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賀嫣:“……”


    你想找他吵架打架,他沒事人似的避的遠遠的,連看都不看你一眼。你還能說他什麽?!


    解驚雁飛得太快沒刹住,一陣風兜了一圈掠回來,落在賀嫣身邊,拍了拍馬頭道:“真是好馬!師父出手真闊綽,我將來娶媳婦也要討個靈獸當聘禮。”


    最後兩個字“聘禮”深深的刺傷了賀嫣,他現在是看杭澈也不爽,看自家小師弟也不爽,整個人憋著一身氣,想找人打架。


    賀嫣方才在馬上不願與杭澈有身體接觸,馬兒跑得太快他也不想弄出交通事故,加上漫不經心的性子,除了對一些特別的人和事,很少衝動激動。上一世他和林昀激烈的衝突成了夢魘,這一世更不可能對誰要死要活。


    他方才勸了自己一回,此刻到底還是按捺不住怒氣,不打一架,勢難消氣,他怒氣衝衝走向杭澈,要興師問罪,待看清杭澈的臉色時,一時恍然。


    杭澈的臉仍然是酒後那種慘白,並且比之前還白,這種臉色別人可能不明白,賀嫣則一看便知。


    他上一世為梁耀時也是這種喝酒不上臉越喝越白的體質。


    其實這種體質,是缺少解酒的酶,喝時看著凶悍,解酒卻慢得很,一旦真喝到臨界點十分凶險,並非真的千杯不倒。


    賀嫣不可避免又想起一些前世的事。


    他當年標榜自己酒中豪傑,有一段時間混跡酒場,燈紅酒綠醉生夢死。


    以那種作死的喝法,出事是遲早的。


    急性酒精中毒來勢凶猛,他不記得自己當時為何喝、和誰喝,喝過那個臨界點沒有任何預兆,暈迷狀態下也不覺得多痛苦,但那種體溫驟降生命流走的空白無力感至今令他不寒而栗。


    記憶裏最清晰的畫麵是在醫院醒來,看見林昀靜靜地趴在床頭。很可惜,那個寧靜的畫麵停留的時間很短,幾乎在他睜開眼的同時林昀就醒了。


    他很努力地回憶也記不清林昀當時是以什麽樣的表情和語氣告訴他“你的那些兄弟是我趕的”,又是以什麽神情等待他的怒火。


    寶貴的寧靜沒有了。


    他得知了是林昀衝進酒樓,喝退那幫喝酒的兄弟,強硬地不許任何人跟著,把他送到醫院。


    又得知林昀甚至還“禮貌地質問並警告”那些酒友。


    如今想起,慘笑,那段時間他把那些酒肉朋友當過命的兄弟,卻把林昀當仇人。


    得知經過的那時的梁耀,憤怒——是必然的。


    年輕敏感的憤怒如同暴風驟雨,成了後來一旦想起都剮心的巨痛。


    他記得自己罵了很多難聽的話:


    “你憑什麽凶我朋友?”


    “誰給你的膽子管我哥們?”


    “我的事要你管?”


    “我爸都管不了我,你憑什麽管我?”


    “真當自己是我弟弟?我和你有半毛錢血緣關係?不知哪裏冒出來的野孩子,也敢跟小爺我攀親戚?”


    “誰稀罕你在這裏陪床?”


    “我哥們多的是,不稀罕你在這裏假惺惺。”


    ……


    “你給我走。”


    “滾開!”


    “我不想看到你!”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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