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討債鬼


    無良穀,五間草堂正中那間,前廳。


    賀嫣師兄弟三人並排耷拉著腦袋,前麵站著冷氣凜凜的大師姐。


    賀嫣在大師姐眼皮子底下鬥膽往門外溜一眼,見涿玉君棒槌似的筆挺紮在門外,先前的故人之感和棋逢對手惺惺相惜的美好印象蕩然無存,此刻隻覺涿玉君簡直就是討債鬼。


    可不就是討債鬼麽,涿玉君破陣之後一口咬定要依帖娶親,大有無良穀若不履約,他就不走的架勢。


    無良穀世稱討債穀,有朝一日竟被人上門討債,這算天道輪回,報應不爽麽?


    無良穀討債穀的名聲是有由來的。


    早些年,年輕氣盛的無良子有個了不得的嗜好——喜歡多管閑事並以儆效尤。無論是哪門哪派,隻要他想管,不問緣由,橫插一腳,乍聽起來是不是很有點仗義執言壯士義舉的意思?


    倘若無良子下手不那麽狠,伸手的對象不那麽廣,或許是的。


    可無良子出手,不是小懲大戒,而是數倍奉還。人家不過是說了句不公道的話,無良子卻啞了人嗓子;不過是順了別人一個小玩意,無良子卻卸了人的手骨;不過是調戲了姑娘一句,無良子瞎了人雙眼;諸如此類。


    這已不是小題大做,而是借題發揮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無良子不是挑某個人的毛病,分明是在挑整個修真界的神經。


    為此當年剛經焚香之役元氣大傷的修真界曾數次小範圍圍剿無良穀,奈何無人認得無良子,也尋不著無良穀。


    不過無良子懲治卻從未真要人性命,雖然得罪的家族多,但一個家族最多一兩人受過無良子懲治,範圍廣但殺傷力小,後果不算特別嚴重,更像是無良子刻意要把全天下都得罪了似的。


    當時的四大仙家自顧不遐,沒有哪個家族會為一兩人的恩怨傾族之力,圍剿難以為繼,漸漸不了了之,隻剩下口舌聲討。


    無良子的名聲就是從那時開始壞的。


    又鑒於無良子本人向來隻管別人是非,不問自己名聲,有此“高風亮節”,世人對無良子從一開始三言兩語的試探到添油加醋口誅筆伐,無良子名聲越來越差,被描繪成睚眥必報的小人。


    後來有不齒之徒幹脆掛無良穀之名行不義之事,原本就是眾矢之的無良穀又成了修真界背鍋大戶。


    時日長了,漸漸分不清哪些事是無良子做的,哪些是別人做的。


    無良子變成惡名昭著的代名詞,無良穀和惡人窩基本劃上等號。


    幾十年來世人皆知無良子,卻無人知無良子的真名。


    無良穀四弟子知道的稍多——師父姓賀。


    據單計環描述:二十四年前,在一個豔陽高照的日子師父抱回一個奶娃,鑒於該娃沒爹疼沒娘愛不知來路十分可憐,無良子遂賜了姓名:“此子隨我姓賀,單名一個嫣字。”


    賀嫣對此半信半疑,苦於周歲之前他未開智,不知當時情形。等他記事了,賀嫣這個名字已貼在他身上,再也撕不了。長大之後,他帶著師父的姓,繼承發揚光大了師父優良傳統,成了無良穀新一代討債鬼。


    現如今,對草堂外那個上門討債的涿玉君,賀嫣突然生出點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感慨。


    大師姐秦棄夢眼刀刮過一排不爭氣的師弟,三個師弟腦袋往下壓了又壓,露出一排工整的後腦勺。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賀嫣英勇就義道:“好師姐,此事怨我……你罰我吧。”


    秦棄夢目光一沉:“如今不是罰的問題,此事須請師父定奪。”


    賀嫣愣住,此事竟要勞動師父出麵——才意識到所謂“闖關娶親”一事絕非兒戲,立刻感覺不好,當初預感有坑可能要應驗。


    單計環和解弋聽到要請師父,亦是陰霾上臉。


    在無良穀,並非時時能見到無良子,穀中日常之事,皆由秦棄夢處理,倘若一件事情到要請師父定奪的程度,便是關係十分重大。


    無良子成日裏神龍見首不見尾,有時在穀中,有時出穀,不知所蹤。


    賀嫣遲疑問道:“師父今日在穀中?”


    秦棄夢點頭。


    賀嫣又問:“師父都知道了?”


    秦棄夢再點頭,對三位師弟說“等著吧”,垂首並站一排。


    太陽從中天落到夕枝。


    賀嫣等得惴惴不安,左右瞧師兄弟,再瞅一眼堂外的涿玉君。夕照層染,晚霞的暖光流淌過草堂外煢煢孑立的杭澈身上,像滑過一尊雕像,賀嫣看涿玉君站得巋然不動,心中叫苦。


    半日裏,二師兄請涿玉君去廂房歇息,婉拒;小師弟請涿玉君到處走走,婉拒;賀嫣去哪裏,他直白地跟到哪裏。


    後來賀嫣師兄弟四人要商議,涿玉君避嫌,讓到草堂外,卻不走遠,一直保持著視線能罩住賀嫣的距離。


    生怕賀嫣跑了賴賬似的。


    草堂上座虛影一晃,兩邊掛燈應聲亮起,明亮的燭火中現出一人。


    無良子。


    世人傳說無良子作惡多端心狠手辣,燈下的無良子卻是飄逸出塵,很有仙家宗師的威儀,並無半分惡模惡樣。


    無良子坐處,燭火不動,元嬰修為的威壓迫得人喘氣不暢。


    無良子以前從不放任威壓,賀嫣縮縮腦袋,立刻知道師父心情不太好。


    無良子修為厚重,人卻是極年青,也沒有什麽宗師的架子,開口言簡意賅:“誰來嫁?”


    四姐弟中除了秦棄夢稍不訝異外,其餘皆是張口結舌。


    賀嫣慘叫道:“師父,真要嫁麽?”


    無良子沉聲道:“我無良子說話何曾作偽?”


    賀嫣:“……”


    在無良子說出這句話之前,賀嫣其實還是心存僥幸的。


    雖說發了招親帖,但嫁娶之事並非兒戲,有可能沒人能過關,也有可能過關後沒談攏雙方不願嫁娶。


    下了聘禮可以退,訂了婚可以悔,上了花轎還能逃,結親之事在拜堂之前都不算板上釘釘。


    隻要有一方不願,親都是成不了的。


    之前,賀嫣心下的計議是:


    一方麵,杭澈不知內情,想必同世人一樣,也以為待嫁的是位美女,若知曉真相,賀嫣推斷杭澈十成十不肯娶。


    另一方麵,外人應帖而來,麵上說為求美人,實際呢?愛江山更愛美人鬼才會信。烽火戲諸侯的昏君畢竟少數,一怒為紅顏曆史上又有幾個。而且要有愛,得先看到美人吧?單憑招親帖寥寥幾語能認定美人?為一個畫餅的美人值當興師動眾覓路闖關?說到底,無非是看中美人背後的無良穀。


    既然外人愛的是無良穀,而無良穀除了美人,還有大把在外人眼裏等價的東西,器靈、功法甚至結盟,總有一樣是你想要的。


    所以,賀嫣之前以為,對無良穀而言,並不是非嫁不可。


    然而,當師父說出“我無良子說話何曾作偽”時,賀嫣立刻覺悟:要嫁一事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無良穀可以名聲不好,但不能丟了信義,這是底線,無良子明確立下的規矩,不容違背。


    招親帖沒有轉圜的餘地,一旦輸了,一定要嫁。


    隻有一條例外:除非——對方不肯娶。


    事到如今,賀嫣的一線希望全在涿玉君。世傳涿玉君不近女色、潔身自好、冰清玉潔,各種不容玷汙,賀嫣瞥一眼草堂外的那人,七彩的霞光打在那人身上,在身前落下一道冰涼陰影,分明落日餘暉是有溫度的,落在那人身上卻讓人想到清冷的月光。


    賀嫣想,那麽清冷幹淨的一個人,為何來趕這個集?難道是個表裏不一的偽君子?他若知道待嫁的是名男子,會不會怒氣衝衝進來要個說法?


    賀嫣有些走神,驀地感覺如芒在背,抬頭望去,陡然撞上無良子若有所思的目光。


    有那麽一刻,他覺得師父看的不是他。


    他一直想不明白,師父無良子為何會落下不好的名聲。無良穀的人都知道,無良子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純粹的人,不入世俗,不惹紅塵,不受拘束,對弟子不苛刻,對生靈不野蠻,目中無塵,對萬事皆不上心,眼神裏有經年我行我素洗滌出的純粹直白。無良穀裏的無良子,和世人所傳那個睚眥必報惡名昭著的無良子,根本就是兩種人。


    他從未在師父眼裏見過這種複雜的情緒,有悵然,有抉擇,有遲疑,有釋然,有放手,像是……在告別。


    大師姐、二師兄和小師弟都垂著頭,諾大的草堂,似乎隻剩下他們師徒二人。


    做徒弟的很少敢直視師父,那很失禮;尤其是長時間的直視,很有點以上犯上的意思;加上無良子不總在穀中,平日與弟子們亦不親近,像此刻這種,互相凝視,已是師徒間難得的親密。


    此時的賀嫣,並不能讀懂無良子的眼神,他隻隱約感覺,這是一個儀式。


    究竟是何儀式,他根本無從明白。


    半晌,他聽無良子徐徐道:“你們大師姐進穀後改名為棄夢,是為拋卻前塵摒棄舊夢的意思,她入穀時我許諾過,不幹涉她婚嫁之事,她的事,我是做不了主的,所以,你們誰嫁?”


    說的是“你們”,卻隻望著賀嫣。


    這一眼,賀嫣立刻與師父達成默契。


    賀嫣明白了無良子定好的待嫁之人果真一直就隻是他,招親帖裏的“語笑嫣然”並非無心之筆。


    而賀嫣其實早在決定由自己設陣主陣之時就已有了抉擇:小師弟十九歲未及弱冠的年紀修為雖高到底年輕,做師兄的不忍;二師兄為人本分雖擅長布陣,靈力卻不如他高;大師姐,他們師兄弟三人第一時間就已合夥將大師姐排除了,長姐如母,怎能讓她再替弟弟們擋風遮雨,是男人的斷不會把姐姐隨便嫁出去。


    當賀嫣坐上親自布的“人麵不知何處去”那時起,他就已有了擔當的決斷。


    男子嫁人早有先例,在這個世界,自五十多年前那位能人第一個囂張的強娶了男妻並公告修真界後,那男子間嫁娶之事不再是諱言之事。


    說起來,在這方麵的思想解放上,這個世界比他曾活過的時代還要寬容開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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