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感冒戀愛感冒


    ◎


    您看過晴天與雨天的分界嗎?


    請想像自己站在傾盆大雨之中,側耳聆聽水滴敲打路麵的聲響。擦掉沿著臉流下的雨水向前看,幾步外便是遍地和煦的陽光,路麵也沒有被雨打濕的痕跡。晴天與雨天的分界線就在眼前。如此不可思議的景象,我小時候曾看過一次。


    那年冬天,我再三想起那個情景。


    有一隻老鼠在冰冷的雨中奔跑。那當然是我。我努力想奔向晴天,然而晴天明明就在眼前,卻如夏日陽炎般不斷溜走。站在那片陽光中的,便是我心儀的黑發少女。她身邊是那般溫暖、靜謐,神的真善美滿溢,多半也芬芳馥鬱。相對的,我又如何?我身邊不要說神的真善美,滿溢的是方剛血氣,淋濕這一身的是哀歎自己笨拙苦鬥的淚,狂嘯肆虐的是戀愛的暴風。


    她走在感冒之神大顯神威的路上,仍舊在無意中成為歲末京城的主角。對此她本人毫不知情,恐怕至今仍不知情。


    另一方麵,我被感冒之神打倒了。高燒折磨著我,劇烈咳嗽扭絞著我的肺,我蜷縮在萬年鋪蓋裏度日,無法追隨她,隻能一味沉浸在幻想裏。我想我終究無法得到主角寶座,隻能屈居於路旁石塊的角色,命運注定我要寂寞地過年啊。


    然而,一切便是在這萬年鋪蓋裏發生的。


    這是她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


    在命運的方便主義驅使下,路旁的石塊終於自萬年鋪蓋中崛起。


    ◎


    那年秋天,我在學園祭的奮鬥值得嘉獎。若撇開受神明的方便主義庇蔭這部分,說我的努力是“搏命”也不為過,理當在京都市政府前廣場接受京都市長表揚,讓兔女郎磨贈挨擦。


    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甚至從工學院校舍屋頂淩空飛躍,硬闖學園祭的街頭流動戲劇,擔任戲份吃重的主角。再往前追溯,在夏天的舊書市集裏,為了得到她心愛的圖畫書,我與列強圍火鍋而坐,展開一場死鬥。春天百鬼夜行的街上,即使慘遭蹂躪踐踏,我仍不屈不撓。如此精誠所至,照理說任何金石都應為我大開。然而,黑發少女之城難攻不克。


    至於多數人認為我避開決定性的方法、刻意挑遠路迂回而行的異論,在此暫時不予置評。這些待日後再行思考。


    首先,我最不明白的是,她對我是怎麽想的。究竟,她是否拿我當一個男人,不,至少拿我當一個對等的人類來看待?


    我不知道。


    因此,我無法直搗黃龍。


    ◎


    真是對不起,但要解釋我當時的心情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因為在那之前,我一直醉心於其他有趣的事物,疏於鍛煉男女之間的交際手腕。我一心以為這些手腕,是打扮得光鮮亮麗的紳士淑女在盛大的化裝舞會中浸淫的成人享受,距離我這樣的孩子非常遙遠。一個尚未做好心理準備的人,實在難以考慮到對方的心情,就連抓住自己如棉花糖般飄忽不定的心情都不容易。


    然而,我記得在學園祭的流動戲劇《乖僻王》即將落幕時,意想不到的奇遇讓學長出現在我麵前,不知為何,當時我感到一陣心安。也許這是因為我經常與學長在路上偶遇,但除此之外,更令人難以忘懷的,是學長依照旁白指示抱住我時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學園祭結束之後,我仍不時想起當時的事。每次我都不由自主地發著呆。當然,我平常就不是什麽精神奕奕的人,但這“發呆”可是“呆”中之“呆”,要是有“世界發呆錦標賽”,肯定足以讓我當選日本國手,是烈火真金之呆。每次像這樣發呆之後,我會坐立難安,控製不了自己,要不就猛打房裏的緋鯉布偶,要不就用力擠扁它。可憐的緋鯉,我真是對不起它。而每每對緋鯉施暴之後,我一定會全身虛脫。


    就這樣,十一月過去,時序進入了十二月。


    我每天都過著到學校上課、然後不時發呆的日子。


    將坐鎮東方的群山染成溫暖紅色的楓葉漸漸散去,冬天的腳步愈來愈近。在街上吐著白氣,抬頭望向行道樹的樹梢,我發現寒冷的冬天已經完全將京都籠罩,不留一絲縫隙。


    ◎


    十二月剛邁人中旬,我在大學的中央食堂裏大口享用溫泉蛋、味噌湯和白飯時,樋口先生在我對麵坐下。他身穿深藍色的浴衣且披了一件古早警匪片風情的舊外套。“嗨,總算找到你了。”樋口先生說完,微微一笑,模樣有些憔悴。


    “您怎麽了?看起來沒什麽精神。”


    “最近弟子和羽貫都不來,我沒得吃,肚子太餓,餓得我頭好痛。”


    “這怎麽行!”


    我連忙掏出兩百元借他,他立刻站起身,不久便端著擱著溫泉蛋、味嚐湯和白飯的托盤回來,像隻饑餓的野狗般狼吞虎咽起來。


    “羽貫小姐還好嗎?“


    “就是不好。她重感冒,臥病在床。吃飯的門路病倒,害我也差點餓死。”


    據他說羽貫小姐幾天前就一直咳個不停,兩天前發起高燒,牙醫診所的工作也請假,躺在公寓裏。一想到那位熱愛狂飲的高傲美人躺在被窩裏猛咳的模樣,實在太過不忍,令我坐立難安。下午的課根本不重要,就算被當我也應該去探望羽貫小姐。因為她和樋口先生可是為我的大學生活開辟新天地的恩人。


    “既然你要去,那我也去好了。所幸肚子也填飽了。”


    我和樋口先生走出中央食堂,離開了落葉沙沙作響的大學校園。天上暗雲低垂,刮著冷風。


    在前往羽貫小姐的公寓途中,我們先繞到東大路的超市,買了很多對治療感冒有幫助的水果和優格。這些營養豐富的食物,一定能夠趕跑住在羽貫小姐體內的感冒之神吧。我和樋口先生提著圓鼓鼓的塑膠袋,沿東鞍馬口通往高野川走去。


    羽貫小姐的住處是高野川畔一棟還很新的公寓。


    我們一按門鈴,身穿粉紅色睡衣罩著開襟衫的羽貫小姐便為我們開門。淩亂的頭發披落在她的臉上,模樣很憔悴。她露出微笑,但那笑臉絲毫不見在先鬥町街上一同暢飲那晚的堅毅神情。


    “你來看我啊。”


    “我聽樋口先生說您感冒,擔心得不得了。看來您好像發燒得很厲害,請快躺下休息。”


    小巧的房間整齊可愛,四方形的白色加濕器吐出溫潤的蒸氣。我將買來的食材放進冰箱,羽貫小姐鑽進鵝黃色被子裏隻露出臉蛋。因為有酒,我便加了糖和蛋做了蛋蜜酒。“蛋蜜酒呀,不要加蛋和糖喔。”羽貫小姐在被窩裏口齒不清地交代,但我回說“這可不行”。


    樋口先生端坐在羽貫小姐身旁,將手放在她的額頭上。


    “你燒得可以煎蛋了。燒成這樣是想怎樣?”


    “又不是我自己愛的。”


    “會感冒都是因為精神散漫。看看我。”


    “樋口不會感冒是因為沒有壓力,不然就是因為你是笨蛋。”


    “不閉嘴感冒會惡化喔!閉嘴閉嘴。”


    樋口先生說著,拿冷敷用的藍色貼布想貼在羽貫小姐嘴上。除此之外,他什麽忙都沒幫上。


    蛋蜜酒做好了,羽貫小姐從被窩裏爬起來喝。“我本來很瞧不起這東西,沒想到還真好喝。”看她喝得開心,真教人高興。


    “樋口,你連探病的禮物都叫她買啊?竟然好意思空手來探病!”


    “喂喂,不能對我有任何期待。”


    “沒想到原來樋口也會探病。因為沒指望你,老實說還真有點高興。”


    “因為碰巧遇到她。”


    聽樋口先生這麽說,羽貫小姐便衝著我露出非常可愛的笑容。她因為發燒雙眼水汪汪的,真是美麗極了。樋口先生則大口吃起為了探望羽貫小姐而買的布丁。


    羽貫小姐喝完蛋蜜酒,便倒在被窩裏,說起她在發燒之中做的夢。


    “感冒的時候,總會做一些古怪離奇的夢。”她喃喃地說。


    但是不久之後,我才知道羽貫小姐得的是一種特別的感冒。


    ◎


    我的宿舍在北白川的東小倉町。


    那是一棟幾近於廢墟的木造公寓,把閑靜住宅區的氣氛破壞殆盡,令人不由得聯想起風雲乖僻城。我的房間位在二樓邊間,一打開窗戶,疏水道的行道樹便近在咫尺。現在樹葉落盡,可以望見疏水道對麵空曠的大學操場。


    每天我都是天黑以後才從大學回來。在鋪滿碎石的公寓前停好腳踏車,一踏進玄關,便看見燈罩下燈泡照亮了散亂一地的鞋子。抬頭瞪著在昏暗中發光的燈泡,心中備感淒涼。入冬後,我的拖鞋不知道被誰偷了,光著腳走在木板走廊上,冬天的寒意直接從腳底滲透進來。


    同組實驗的同伴感冒病倒,我忙著在大學和住處間來去,任憑時光流逝。聽說這年冬天流行極其惡毒的感冒,我和她所屬的社團也難逃感冒之神的魔手,社員一一倒下。聽說她會到病倒的社員的住處探病,殷勤地做神仙粥、蛋蜜酒,我便興起“那我也來感個小冒吧”的念頭,但這麽一想,感冒之神反而不來找我。正所謂愈期待愈容易落空。


    對流行相當敏銳的學園祭事務局長也病倒了,我半挖苦地帶著蜂蜜生薑湯和營養補給飲料去探病。隻見他坐在由學園祭各種資料、相聲書籍、吉他等廢物包圍的床上,心急如焚地等著要從名古屋來探病的遠距離戀愛中的女友。據說他受閨房調查團青年部之邀,糊裏糊塗地參加了猥褻圖書欣賞會,在那裏被傳染了感冒。猥褻圖書會降低我們阿呆學生的免疫力,這是常識。隻能說他是自作自受。


    就在日子過得如此乏味之間,我得了“相思病”。


    所謂的相思病,便是“愛慕之意無法傳達給對方,因而生病憔悴之情狀”。戀愛不在四○四種病之內,喝了葛根湯也不會好。這半年來,我汲汲於填平她的護城河,受盡靈魂之遠距離戀愛的折磨,患相思病也算是理所當然的結果吧。無可發泄的熱情在體內無處可去,衝撞回旋,正因如此,我的身體才會發熱。一定是這樣。


    天黑之後回到宿舍,我頭昏腦脹,全身無力,什麽事都不想做。照例的,我連暖氣都來不及開,便鑽進被窩。


    ◎


    鴨川西邊,今出川通南方,是大片京都禦所的森林。


    從禦所的清和院禦門來到寺町通,往東進入閑靜的市區,有一家小醫院叫做“內田內科醫院”。那是家四周圍繞了木板牆的木造診所,鬱鬱青青的鬆樹枝探出木牆,具有如今難得一見的風情。內田內科診所的內田醫生是前詭辯社社員,據說自從春天在先鬥町認識以來,羽貫小姐和樋口先生便不時與他以及同為詭辯社前社員的赤川社長相邀去喝酒。


    過了好幾天,羽貫小姐的病情都沒有好轉,樋口先生便說要帶她去醫院。“我不要去大醫院,會病得更厲害。”羽貫小姐像個耍賴的孩子這麽說,我和樋口先生便商量要到哪裏去看病才好,於是她說:“我想去內田醫生那裏。”


    羽貫小姐由樋口先生背著,我們三人來到內田醫生的診所。


    羽貫小姐看病時,我和樋口先生待在開了暖爐的木造候診室裏,邊取暖邊等。對任何事都不為所動的樋口先生今天眉頭微蹙,一臉深思的模樣。小小的候診室裏滿是等候叫號的病患,我們便在角落鞋架旁挨在一起。午後陽光自毛玻璃窗射進來,在木地板上形成淡淡的光暈。我從小就很少感冒,即使如此,仍有幾次由父親開車帶我看家醫的經驗。還記得那時也曾經像這樣凝視著落在木板上的陽光。


    “隻要有潤肺露,感冒這種小病一下子就好了。”


    樋口先生突然想到般地說。


    “潤肺露是什麽?”


    “那是以前用來治療結核的夢幻靈藥,混合了多種漢方高貴藥材,很像麥芽糖,隻要用筷子卷起來一舔,高燒立退,全身精力充沛。聽說那種藥甜美醉人,高貴至極的強烈芬芳從口腔直衝鼻腔,隻要舔上一口,就會上癮。因為太美味,世人沒感冒也舔個不停,以致於流鼻血。”


    “聽起來好厲害。要是真有這種藥就好了。”


    “很遺憾,現在已經找不到了。”


    不久,羽貫小姐出來了。在領藥的時候,穿著白袍的內田醫生來到窗口。他一看到我,便笑著說:“你不是和李白先生拚酒的那個女孩嗎?”距離先鬥町的那一夜都已經過了半年,內田醫生居然還記得我,真教人感動。內田醫生還想多聊一會兒,但候診室裏擠滿了病患,他隻好又回到診療室,我們便離開了醫院。


    樋口先生背起羽貫小姐,走在今出川通上說:


    “生意很好嘛。內田醫生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聽說這次的流行感冒很不容易好,我得的就是。”


    羽貫小姐臉靠在樋口先生肩上,喘著氣說:


    “大概是上星期和赤川先生喝酒的時候被傳染的。”


    “哦,社長也感冒了?”


    “聽說發燒燒得直呻吟……好像是被兒子媳婦傳染的。”


    “大家都太鬆懈了。要向我看齊啊!我才不會得什麽感冒。”


    “那隻是因為樋口沒有壓力罷了。”


    就這樣爭辯著,我們走過鴨川的堤防。羽貫小姐在樋口先生背上不時咳嗽,望著銀光閃閃的鴨川,然後哼起歌來。“北風——小儈——之寒——太郎——”


    ◎


    進入嚴冬之後,我在宿舍的時間多半是在被窩裏度過的。在被窩裏看電視,在被窩裏吃飯,在被窩裏念書,在被窩裏沉思,在被窩裏安慰老二。這“萬年鋪蓋”正是我那令人唾棄的青春的主戰場。


    那天我也立刻鑽進被窩裏,仰望肮髒的天花板。呼出的氣是白的,關節有種軟綿鬆散的感覺,身體又懶又重,簡直像會化在被窩裏。


    我在半夢半醒之中胡思亂想。


    那段學園祭的回憶,已經收進我內心的百寶箱。我試著回想起抱著她柔弱雙肩的觸感。但是,當我反覆溫習那時的記憶,本應清晰的她的觸感卻漸漸變淡,那張在我懷裏抬頭看著我的臉龐也模糊了。一切都像一場夢。這些事真的發生過嗎?莫非是我個人的幻想?


    學園祭撿來的不倒翁就放在枕邊。


    我呆呆地望著不倒翁,當時包圍著我的暮色又再度降臨。深藍色的天空下,我追著她跑。一抬頭便可見割據了天空的黑色校舍。我在這裏幹什麽?明知道必須早點追上她,卻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這時,我看到學園祭事務局長和他的屬下跑進工學院的校舍。我連忙追過去。要去屋頂的學生紛紛上樓,走在眼前的幾個事務局人員推開這些看熱鬧的觀眾往上飛奔。


    來到屋頂,已擠滿了觀眾。風雲乖僻城聳立在人群前方,叢出的煙囪在暮色中噴出茫茫的白色水氣。試圖中斷演出的事務局人員正與觀眾推擠。我看到擔綱主角的她在觀眾的守護下穿過人群。一切都太遲了。我還來不及抵達風雲乖僻城,最後一幕就已經開演了。拚命想追上她的我被狂熱的觀眾阻擋,隻能頹然而立。我叫道:“讓我過去!”但我的努力隻是徒勞。我拚全力伸長了手,但黑山般的人群阻隔在我與她之間,連要觀賞她的盛大演出都不可得。她上台了嗎?這麽一來,她將拋下我,投向即將出現的乖僻王的懷抱?即將在那裏抱住她的是什麽人?究竟是哪來的狗雜種?為什麽不是我?


    受不了懊惱的煎熬,我拾起掉落在腳邊的不倒翁扔過去。不倒翁畫出一個大大的弧形飛過夜空。四周的觀眾以責難的眼神瞪著我,逐漸離我遠去。我一個人佇立在原地。


    戀愛之風轟轟吹過心上這塊妒火焚盡的焦土。


    ◎


    感冒之神看到我便繞道而行,這樣的我最拿手的就是探病。這個冬天,從羽貫小姐開始,許多人都因感冒病倒,我忙碌極了,說我煮的蛋蜜酒有一臉盆之多也不誇張。


    對不起,是誇張了些。


    總而言之,我去探望過許多人。


    羽貫小姐的病情稍微穩定下來之後,我受紀子學姊之邀,到已卸任的學園祭事務局長住處探病。學園祭結束之後,紀子學姊與我成為好友,我們還曾結伴到岡崎的京都市立美術館參觀。


    那天,我們約在銀閣寺警察局前。哲學之道的櫻花樹在冬天的寒風中掉光了葉子,那淒清的景象,令人無法想像如彩糖般盛開的櫻花。陣陣寒風簡直要吹散了我的頭發。我心裏想著好冷好冷,抬頭看著大文字山,哼起《北風小僧之寒太郎》之歌,不久看到紀子學姊和前內褲大頭目兩人走來。他們帶了許多探病的禮物。“嗨,後來怎麽樣啊?”前內褲大頭目神清氣爽地說。他得償夙願,與紀子學姊重逢,從不換內褲的驚人之舉解脫,也告別了下半身的疾病,心情相當好。我真替他高興。


    “事務局長很生氣,說是閨房調查團青年部的人傳染給他的。”


    “閨房調查團青年部是什麽?”


    “這個嘛,嗯,就是那個啊。我不方便告訴女性。”


    學園祭事務局長的住處,是一棟沿琵琶湖疏水道而建的灰色大型公寓,走過去約五分鍾路程。他的房裏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探病禮,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事務局長本人也被逼到角落。這是曾任“學園祭事務局長”這等要職的大人物人緣佳的證明。不過萬一發生地震,他恐怕會被崩塌的“人緣”活埋。


    “那樣我也甘願。”事務局長在被窩裏口齒不清地說。


    “帶這麽多探病的禮物來,反而礙事。”內褲大頭目苦笑著說。“要不了多久,你恐怕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了。”


    “沒關係、沒關係,謝謝。”


    事務局長將內褲大頭目帶來的禮物輕輕放在由探病禮物堆起的白色巨塔頂端。


    “好多人來探病呢。”我說。


    “京福電鐵研究會來過,詭辯社來過,電影社‘禦衣木’來過。幾乎所有社團都來了,我沒辦法一一記住……你學長之前也來過。”


    “我學長是指哪一位呢?”


    “那個演乖僻王的混蛋啊。我和他大一就認識了。”


    接下來我和紀子學姊去煮稀飯,內褲大頭目整理堆積如山的探病禮物,然後四個人吃著稀飯,回想起秋天的學園祭,懷念地聊了起來。我們擔心這樣會影響事務局長的病情,但他說“和人聊聊天比較有精神”。這時,我們又聊起了學長。


    “他為了演乖僻王這個角色,真是連命都不要了。”


    內褲大頭目這麽說。“不知道他幹嘛這麽拚命就是了。”


    “原來是這樣啊。學長說他是碰巧路過……”


    “真是大言不慚!他根本就是搶劫舞台。”


    “他那麽做有他的目的。”


    說著,學園祭事務局長定定地望著我,“你不知道嗎?”


    ◎


    因為被戀愛之風吹了太久,我想我可能得了戀愛感冒,成了得了傳統“相思病”的男人。我自得其樂了一陣子,但平心靜氣地觀察病情後,發現似乎並非如此。這純粹隻是感冒。一定是被事務局長傳染的。


    真沒意思。超沒意思的。真是連一點情調都沒有。


    正當我如此哀歎之時,症狀明顯惡化。


    鼻水自鼻孔中溢出,就好像水從容器裏溢出來一樣;咳得快吐血,身體如鉛般沉重,要爬出被窩到大學並非易事。可能是擤了太多次鼻涕,人中甚至腫了起來。聖誕節就在眼前,說過分也實在太過分了。這世上沒有神明了嗎!


    即使如此,嚴以律己的我仍將上學視為修行的一環,堅持到學校去。誰叫我的實驗小組已經有兩名弱者感冒病倒,要是我也倒下,就做不出實驗數據了。環視空蕩蕩的實驗室,脫隊者愈來愈多,空無一人的實驗桌也很多。擺滿老舊器具的實驗室本來就已經夠冷清了,現在更散發出荒涼的況味。感冒之神將學生一一擊倒的情景,仿佛曆曆在目。


    我以發抖的手做實驗,打破了燒瓶;狂咳猛嗽之中,濺出了有毒藥劑;打起瞌睡被燃燒器燙到下巴。我抓緊白袍衣領無力地垂著頭,副教授實在看下下去,便猛力把我拉起來,說:“夠了,你給我回去,回去躺著。這下簡直等於全校停課了。”


    走在落葉紛飛的大學校內,冬天的嚴寒、感冒的惡寒與渴望人的體溫的欲望聯手來襲,幾乎置我於死地。我隻想快點逃離這一切痛苦,鑽進我熟悉的萬年鋪蓋,於是我跨上了腳踏車。


    為了調度物資以迎擊感冒之神,我繞到白川今出川的一家超市,以幽魂般的腳步走著,將營養補給飲料、寶礦力水得、甜麵包、魚肉漢堡、衛生紙等丟進籃子時,一個氣喘籲籲的男子站在我眼前。他抱著大瓶的可口可樂,不知為何又抓著一袋生薑,眼睛半閉,那樣子好像在說“理性再也不管用了”。他披頭散發,身體也微微搖晃,顯然是生病了。


    正覺得這個人很眼熟,便記起他是內褲大頭目。不,在那次學園祭中,他得償夙願,鐵定已脫掉那件穿了一年的可怕內褲,所以現在應該叫他“前內褲大頭目”才對。我沒有向他打招呼的力氣,便快步從他身邊走過。隻見他失神地抱著大瓶可口可樂,似乎完全沒有發現我。


    我爬也似地回到宿舍,將食物塞進冰箱後,立刻倒向被窩。等到冰冷的被窩暖和起來,惡寒症狀也減輕了。


    我巴不得她來探病,但總不能直接拜托她說“請來探望我吧”。這不是紳士的做法。深思熟慮的結果,我決定若有意似無意地對社團的人放出風聲:“我感冒病倒痛苦得不得了,可以的話,想請黑發學妹來幫忙。”


    我發出求救電子郵件,然而等了三十分鍾都沒有任何人回信,簡直就像朝大海扔石子。可能的理由有兩個。


    一是大家都不願意和我扯上關係,所以佯裝不知。


    再來就是,大家都感冒病倒了。


    “但願是後者。”我這麽想著,沉沉入睡。


    ◎


    治療感冒的方式人人各異。


    我首先想起的,是母親為我磨的蘋果泥。回想起用湯匙舀起蘋果泥、一口口吃進嘴裏的軟綿口感,小學時那個因感冒請假沒去上課的寧靜早晨,那段痛苦卻又令人高興的甜蜜時光,便在我心中蘇醒。由於我極少感冒,那可說是我寶貴的回憶之一。吃過蘋果泥,抱著不倒翁睡一覺,我的感冒馬上就好了。蘋果和不倒翁可說是奇效如神。至於我為什麽會抱著不倒翁,那是姊姊放進我被窩裏的,她告訴我那是一種“魔法”。


    那天,我去探望感冒病倒的紀子學姊。


    紀子學姊喜歡小小圓圓的不倒翁,所以我想教她姊姊的魔法,便帶了一個藏在被窩裏的小不倒翁。那是我在學園祭撿來的。


    我的目的地紀子學姊家,是位在吉田山東斜坡上一棟小小的鵝黃色公寓。當我搖搖晃晃地爬上神樂岡通通往吉田山那條又急又窄的坡道時,幾許雪花自陰沉的灰色寒空中飄落。這應該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吧。


    迎接我的紀子學姊說“大概是去探望事務局長時被傳染了”,蹙起秀麗的眉毛。她本就纖細瘦削,給人單薄印象,現在更顯得嬌弱無比,活脫是件一碰就壞的精致玻璃藝術品。


    “今天本來打算去《乖僻王》的首映會,現在不能去了。”


    “那真是太遺憾了。”


    內褲大頭目一手造就的行動劇《乖僻王》,由“禦衣木”電影社追蹤攝影,現在經過剪輯、配樂之後,即將以電影版上映。紀子學姊原本和內褲大頭目約好兩個人一起去看的,現在卻高燒不退,學姊覺得很懊惱。


    然而就在我解釋了不倒翁靈驗無比的神力、塞進她的被窩時,帶著大瓶可口可樂的內褲大頭目來了。隻是,來探病的人卻喘得比病人更厲害,一眼就看得出他也為重感冒所苦。他自己發著高燒,卻在這寒冷的冬日之中,不遠千裏來到她的公寓。他痛苦地呼呼喘氣,放下大瓶可口可樂,從超市袋子裏拿出一包生薑。


    “感冒就要靠這個。”


    內褲大頭目將可樂倒進鍋裏,加進切碎的生薑,咕嘟咕嘟煮開。據說可口可樂內含的神秘成分對治感冒相當有效,加入生薑更可提升其效能。


    紀子學姊顯得有些為難,但還是忍耐著喝下去了。


    內褲大頭目讓紀子學姊喝過生薑熱可樂似乎安心了,盤腿而坐,無力地垂下頭。


    “沒換內褲的時候我一次感冒都沒得過,但是下半身生病了。”他喃喃地說,“結果換不換都會生病。”


    紀子學姊將不倒翁抱在胸前,說:“不好意思,還要你特地來看我。”


    “沒關係,沒關係,這樣你的感冒就會好了。”


    看著他們彼此關心體諒的樣子,我感到好幸福,不禁心想:感情融洽便是美啊!


    “今天本來是要去看《乖僻王》首映會的。”


    “那個沒了。”


    “為什麽?”


    “因為工作人員全都感冒,首映會中止了。”


    “感冒這麽流行?”


    “我想元凶是學園祭事務局長,去探望過他的人全得了感冒,就傳染開了。學校裏很冷清。”


    說著,內褲大頭目轉向我,說:“你也要小心。”


    “我不要緊的。感冒之神一定很討厭我。”


    內褲大頭目和紀子學姊為發燒所苦,話愈來愈少,最後隻是以呆滯的眼神彼此互望。我想我該走了,但不知天氣如何?我站起來走到窗邊。


    外麵傳來細微的沙沙聲,就像葉子擦過窗戶。


    輕輕拉開窗簾,我吃了一驚。從窗戶看出去,神樂岡的街道盡收眼底,大文字山聳立在前方。街道仿佛變成大碗的底部,雪勢比剛才大上許多,雪花密密落下。也許是我想太多,但整條街仿佛在大雪中靜止,悄然無聲。我想,大家一定都感冒了,個個裹起被子,豎起耳朵,傾聽初雪擦過窗戶的聲響。


    我把額頭貼在起霧冰冷的玻璃窗上,望著下雪的市街。


    到底怎麽回事?


    感冒之神,感冒之神,您為何活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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