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福電鐵研究會的學生在火鍋前不知所措地低著頭。


    他發出呻吟,汗水滴答有聲地落在膝頭。我們迫不及待地齊聲大喊:“退出!退出!”因為他再不趕快退出,我們就快撐不住了。我憑藉著超群的意誌力,樋口氏憑藉著不明的神通力,忍受著施加在我們身上的苦楚。至於將體力浪費在無謂爭吵的老學究,早已是氣息奄奄。


    京福電鐵的方臉男臉脹得通紅,筷子幾度上下,但手依舊顫抖著,遲遲無法將筷子伸進鍋裏。他的精神與肉體正展開熾烈的爭戰。


    “我不行了……從剛才我的肚子就……”他露出痛苦的表情。“我的腸胃不好……”


    “你再吃下去,腸胃就會變得跟我的內褲一樣。”善於心理戰的樋口氏落井下石地說:“你想死嗎?”


    “我不想死啊!”


    京福電鐵幾乎是撒嬌耍賴般咕噥道:“可是我好想要啊!”


    “你用不著在這裏賠上你的腸胃。你還年輕,將來有的是機會。”


    可憐的方臉男此時發出呻吟,終於失守了。隻見他頂著近鐵電車般赭紅色的一張臉,追趕起在眼前飛舞的七彩彩帶,駛向他幻想中的荒野。再會了,我可敬的敵手。


    而臉上始終掛著神秘笑容的樋口氏,此刻也像掛著麵具般麵無表情,呼呼吐著熱氣。麵對這現實的挑戰,他能夠腳不踏實地隱忍到什麽程度?


    脫離戰線的兩人以濕手巾蓋臉,仰臥在赤鬼麵具之下。那光景簡直就像兩具並排的屍體。


    “諸君,隻要另外兩個人退出,就能拿到你們的意中書。好好努力吧。”


    李白氏邊說,邊大口大口啃著大片西瓜。


    “怎麽樣?冰透的西瓜就在這兒,隻要投降就吃得到了。”


    李白氏在熱得喘息不止的我們麵前,來回擺弄一片紅通通的西瓜。我的臉頰確確實實感受到冰鎮西瓜的透涼,聞到那清甜的香味。


    “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西瓜又多汁又甜喔。放棄你們的意中書吧,你們不想吃冰涼的西瓜嗎?”


    圍在火鍋旁的三人齊聲咆哮,試圖趕走惡魔的誘惑。


    大嚼紅西瓜的李白氏,嘴角露出了銳利的獠牙,頭上也長出了角。在搖曳燭光下的那張臉,怎麽看都是魔王的嘴臉。


    “不過就是幾張紙嘛!”李白氏高聲笑道。“和冰涼的西瓜哪一個重要?”


    眼前的西瓜怎麽能和我光榮的未來相比!自己的叫聲聽起來簡直就像別人在呐喊。


    燦爛的未來,有如走馬燈般在我眼前轉動。我親手將圖畫書交給她,怯生生的兩人心靈相通的模樣,第一次單獨約會的那一天,在神社裏手牽著手的那一幕。在古都楓葉漸紅當中,兩人關係日趨穩固,隨著寒意漸深,彼此的感情也更進一步,迎接那光榮的聖誕夜來臨。我的浪漫引擎已無人能擋,早巳顧不得傾聽內心的知書達禮之聲。


    “嘿嘿嘿嘿!”


    這時老人流著饞涎輕薄地笑出聲。他的笑聲令我赫然清醒,一看之下,樋口氏也露出做夢般的朦朧眼神,喃喃說著:“環遊世界……”看來我們三人正各自看著三部不同的走馬燈。我們已一腳踏進鬼門關了。


    我們互相出聲激勵,大口猛喝麥茶。


    “老爺爺,現在的狀況已是性命交關。”樋口氏說。“你看見那條黃泉路了嗎?”


    “老朽說過了……老朽想要帶上黃泉路……”


    “你的心髒承受得了嗎?難道你要以一個火鍋迎接人生的終點嗎?”


    老人咬緊牙關,迎戰樋口氏施展的心理戰術。


    “反正我死了……誰也不在……意。我不管了……”


    “有氣魄!那你就上路吧。我會幫你善後的。”李白氏說。


    “老爺爺,你不能死!”樋口氏說:“你可不能死在這種地方!”


    然而老人沒有回答。他的上身緩緩前傾,我連忙扶住他。


    原來老人昏過去了。


    “那麽,隻剩兩個人了。”


    李白氏滿意地笑了。


    “這裏還真是熱啊!直教我想起地獄呢。”


    ◎


    我喝著有如天國之水般美味的彈珠汽水,與那名女子閑聊了一會兒。


    這時候,從櫃台裏堆疊的書本縫隙中,傳出不明的呻吟聲。我聽到有人囈語般說著:“以心傳心……”和服女士回過頭去,她身後有個戴黑框眼鏡的男子縮著身子躺在書堆之間。我不禁納悶,他為什麽要在那麽小又沒有鋪蓋的地方睡午覺呢?難道他就是那種被舊書包圍才能安心的愛書人嗎?


    “老板,再休息一下吧。我兒子就快回來了。”


    女子柔聲說道。


    男子宛如心滿意足的豬隻般呼嚕呼嚕熟睡著,翻個身轉向另一邊。女人對我微笑地說:“看來他睡得很香呢。”


    喝完彈珠汽水,我道過謝,站起身來。


    她特地送我到店門外。


    “你一定會找到《拉達達達姆》的。就快了。”


    注視著日幕逐漸低垂的黃昏天空,她說:“要相信舊書市集之神。”


    “謝謝您。”


    我行了一禮,邁開腳步的同時也低聲禱告:“南無南無!”


    ◎


    比賽終於來到最後關頭,將由我單挑樋口氏。


    由於必須輪流吃火鍋,我們得一直吃個不停,而且這時筷子挾到的,都已是煮爛化為“辣中之王”的殘骸。我們的嘴麻痹了,靈魂也麻痹了。麥茶一喝進嘴裏就變成稀汗狂泄而出,水勢洶湧如瀑布。棉襖早已濕答答的,沉重地壓在肩上,我們化身忍耐機器人,隻想把眼前的火鍋解決。


    “你想把那本圖畫書給她對不對?你愛上她了?”


    “沒錯,不行嗎!”


    “不如這麽辦吧,你先投降,由我拿到那本圖畫書,然後你再以五十萬向我買。”


    “聽起來不太對……慢著慢著,隻有你占盡便宜!”


    “但是能以五十萬買到光明未來,很劃算吧?”


    “我才不用你幫忙。我難得這般火熱……不管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是。我要贏得這場比賽,親手掌握自己的將來!”


    “就連我這麽偉大的男人,都快抵達前所未有的極限了。”


    樋口氏笑著說:“連幻覺都出現了。”


    說著,他伸筷進鍋,緩緩夾出一隻偌大的蟾蜍。


    蟾蜍被辣椒等各種調味料染得通紅,軀體發漲,細細的手腳不斷抽搐。它從樋口氏的筷子掙脫,行動遲緩地逃到暖桌,在我麵前一屁股坐下。隻見它嘴大大張開,然後噴出熊熊火焰。


    “上啊!”樋口氏笑道。“燒死他!”


    我與那隻蟾蜍對峙半天,也把筷子伸進火鍋。


    有條沉重的繩狀物勾住了筷子,我把那東西拖了出來。鐵鍋裏出現的,竟是條混身沾滿辣椒的錦蛇。錦蛇長不可測的尾巴留在鍋裏,叩咚一聲把頭擱在暖桌上。


    樋口氏的蟾蜍啪喳啪喳地濺起紅色水花想逃,最後還是遭錦蛇一口吞下。


    此刻,錦蛇懶洋洋地將下巴擱在鐵鍋邊緣。


    我抬頭看樋口氏,他臉上仍掛著笑容,然而眼看汗水自他臉上縱橫流淌,無論流進眼裏還是嘴裏,他都不為所動。我輕輕一推,他便眉也不挑一下地向後倒去,不禁令人遙想武藏坊弁慶直到戰死都昂然挺立的模樣,真是死得英勇。


    我的腦袋轟轟作響,世界天旋地轉,嘴裏屁眼裏仿佛都快噴出火來。七彩彩帶在四周盤旋飛舞,我什麽都看不見。我心想“會死會死”,趕緊喝了麥茶,然後扔掉湯婆子,脫掉汗水淋漓的棉襖。棉襖掉在地毯上時,發出了啪喳的水聲。


    “幹得好!”


    李白氏從藤椅上站起來,放聲大笑,折彎了手上的大扇子。


    我癱倒在地。李白氏走近我時,那條從火鍋探出頭來的辣椒錦蛇,竟朝著李白氏嘴巴一張一闔,小聲說話。


    “什麽?”


    李白氏大感興趣地將耳朵湊上前去,隻聽蛇以沙啞的聲音說了:


    “神明時而殘酷地將舊書解放於世,心懷不軌的收藏家要當心了!”


    李白氏一臉“放什麽屁”地眼睛瞪得老大,下一秒錦蛇竟咬住他的浴衣不放。李白氏揮舞著扇子,攻擊錦蛇的頭。“混帳東西!混帳東西!”就在李白氏尖聲咆哮之際,天花板居然掉下巨物,也就是那張提升房間熱度、代替水晶吊燈的暖桌。


    “嗚哇!”


    成為暖桌墊底的我們紛紛發出慘叫,這時一個愉快的聲音說道:


    “又見麵了呢,大哥。”


    一看,先前一直纏著我的那個美少年就站在李白氏的黑漆書架旁,書架上的書已經消失一空。而京福電鐵研究會學生的鋁合金手提箱,被少年抱在胸前。


    “再會了,各位。後會有期!”


    他身手矯捷地跳過遭暖桌直擊、呻吟不已的李白氏,閃過我伸長要抓住他的手,一腳踢開倒地的戰敗者,像個惡作劇小鬼般奔過大廳。


    “把我的將來還給我!”我大喊,起身時還打翻了火鍋。


    ◎


    李白氏掙紮著從暖桌下爬出來。我則因為太痛苦了,遲遲無法振作,隻顧著反覆把臉放進冷水又抬起來,試圖降低體溫。


    李白氏看著那個小黑漆書架,架上隻剩一本薄薄的線裝書。是那位和服女士送給李白氏的。他拿起那本書,瞪著封麵。


    我硬是起身,也探頭望向他手上的書。


    李白氏打開那本日式線裝書,但是裏麵全是白紙,怎麽翻都是灰撲撲的白紙。這時眼前的石炭鑄鐵暖爐突然叮叮有聲,於是,仿佛終於熏出來一般,浮現了一串文字。


    “將舊書自邪惡收藏家手中解放,誠令人欣喜快慰。汝等受到教訓了吧。我正是舊書市集之神。”


    李白氏走到窗邊,拉起遮光黑幕。


    接著他一一將窗戶打開,吹進來的晚風,有如高原上的微風般清新。涼爽的風吹過宴會廳,倒在地毯上的人們開始蠕動。


    李白氏站在蠢動不止的參賽者中央,說道:“諸君。”


    “諸君不顧形象名聲也想得到的書,剛才已由舊書市集之神解放到這舊書市集之中。你們要是運氣好,或許會有和它們重逢的一天吧!”


    一幹人等搞不清狀況,愣愣地呆坐在紅地毯上。


    “祝你們好運!今天的拍賣會就到此結束。”


    李白氏以此作結。


    過了半晌,坐在紅地毯上的老學究滿臉通紅地嚷道:“這麽說,書還在這市集裏了,是不是!”說完七顛八倒地匆匆離去。而千歲屋和方臉男也緊跟在後。隻有樋口氏徐徐站起,說著“哦,吃得真飽”,然後心滿意足地走了。即使是這地獄火鍋,在他麵言似乎隻要能吃就是賺到了。“不過屁股好像快著火了。”他離去時夾緊屁股這麽說。


    “能送你的就隻有這個了。”


    李白氏這麽說,把日式線裝書遞給我。我拒絕了。


    “被偷的書就這樣算了嗎?”我問。


    “既然是舊書市集之神下的手,誰能奈他何?我已十分盡興了。”


    李白氏嗤笑道:“書那種東西,要就盡管拿去吧!”


    ◎


    我離開李白氏,穿過那條詭異的細長書架走廊。


    回到昏暗的舊書店,我看到黑眼鏡舊書店老板從椅子上跌落,正倒在櫃台後鼾聲大作,睡得正香。他身邊,倒著一個彈珠汽水瓶。真想喝彈珠汽水啊!我的喉嚨強烈訴說著渴望。


    奔到門外,才發現外頭已沉浸在一片灰藍暮色中。原來京都的夏天竟是如此涼爽,我大為驚訝。區區氣溫之差就令我感動落淚,這還是生平第一次。已經純淨如水的汗水在晚風吹拂下,瞬間蒸發。


    此時此刻,又一個夏日即將過去。遊人三三兩兩踏上歸途,但仍在做垂死掙紮的人也不少。我穿過天色漸暗的舊書市集,尋找少年的身影。途中渴得難以忍受,買了瓶彈珠汽水來喝。流淌過喉嚨的彈珠汽水,可說是夏日涼意濃縮而成的菁華甘露。區區一瓶彈珠汽水就令我感動落淚,這也是生平第一次。


    於是我又哭又喝又嗆的,穿過舊書市集。


    途中我看到眼熟的和服女子。她坐在納涼座上,即使光線漸暗,她仍堅忍不拔地讀著織田作之助。我發現發著微光的鋁合金手提箱就在她身旁,但裏麵是空的。


    來到綠雨堂附近時,在晚風吹拂下,我的精神總算逐漸恢複明朗,也找到了那少年。隻見他正偷偷摸摸地在書架暗處鑽動。我暗罵:這個罪大惡極、壞人好事的惡魔!我要把他用草席捆起來,拿去當下鴨神社的篝火燒!


    少年躲在書架暗處,打開一本懷裏抱著的書,貼上標價。


    然後又悄悄將書塞進架上。


    “喂!”我怒斥。“你這家夥!”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他像條白色的河魚跳了起來,一麵掙開我的手,一麵瞪著我。暮色中,他的眼眸一閃一閃的,好像會發光。


    “放開我啦!再一本我就辦完了!”


    “所有的書你都到處丟了?”我失望得幾乎說不出話,頓時頹然無力。“沒有圖畫書嗎?你把那本圖畫書丟到哪裏去了?”


    我一鬆手,少年拔腿就要跑,但他停下片刻,拋下一句:


    “圖畫書當然就在圖畫書應該在的地方啊!你連這都不知道嗎?”


    說完,他便在暮色中消失了身影。


    我想起樋口氏說過,舊書市集有個圖畫書區。


    我向附近的綠雨堂老板打聽了位置,拔腿就跑。


    穿過舊書市集時,我看到京福電鐵研究會的大學生,隻見他奔進一家又一家舊書店,不斷高喊著:“我的時刻表!”頻頻遭人側目。“到底在哪裏!”才聽到這聲呼喊,就看到一個疾風般的人影像要推倒我似地朝南奔去。看來是那位執著於《古今和歌集》的老學究。“那是我的!誰也別想搶走——”老學究有如惡魔附身般喃喃說著,消失在人群中。


    “執著真是可怕。”我在心裏感歎。為了她的圖畫書,我硬是推開一對你儂我儂走在路上的男女,氣急敗壞地趕向圖畫書區。


    ◎


    舊書市集彌漫著慶典結束前的氣氛。我的心情有些落莫,無精打采地走在馬場上。


    那個不可思議的少年說我會找到《拉達達達姆》,那位和服女士也以同樣的話鼓勵我。可是天已經快黑了,在如此漫漫書海當中,我該如何找出那本我想要的書呢?舊書市集之神又會對我微笑嗎?


    我靜靜地走著。


    以後我得好好祭拜舊書市集之神,然後不看的書就盡可能解放,讓它們有機會到下一個主人手中。我會努力讓書本們真正地活著。所以神啊,求求您。我雙手合十,念著“南無南無”禱祝。


    穿過漸漸沉浸在暮色中的一個個帳篷,我來到圖畫書區。


    先前那麽仔細搜索都沒找到,也許是我看漏了。不過我相信:信者必得舊書!在逐漸暗轉的天色中,我拚命察看細長的書脊,彎身咕噥著“南無南無”,忽然間,眼前的書架一角在暮色中發著光,有本圖畫書正在呼喚我。我胸口一緊,心髒怦怦跳動。


    南無南無!


    我忘情地伸出手來,不料旁邊突然有一個人也伸手過來。抬頭一看,伸手的是社團的學長。


    學長看到我,一副打從心底吃驚的模樣,表情瞬息萬變,非常有趣。學長似乎想說什麽,嘴巴開開闔闔,但終究什麽話都沒說。然後隻見他深吸了一口氣,總算說話了:“喏!”他指著《拉達達達姆》,“還不趕快買下來!”


    我一拿起《拉達達達姆》,學長便像一陣風般跑走了。


    我心想,學長為何那麽驚訝呢?難道是我臉上沾了什麽可笑東西嗎?


    不,考慮到學長也伸出手來,我便想到,學長該不會也想要這本書想要得不得了?但他卻忍痛割愛讓給了我。難不成是不想麵對割舍愛書的痛苦,他才會早早離去?一定是的。多麽紳士的舉動呀!神啊,請原諒我阻擋學長情路。我一定要對學長有所補償!


    翻開終於到手的《拉達達達姆》,我看到封麵內側有一行字,不禁呆了半晌,然後,我忍不住模仿雙足步行機器人跳起舞來。


    我擦了擦眼角。


    《拉達達達姆》的封麵內側,竟以拙劣的字跡寫著我的名字。


    ◎


    用不著讀者諸賢指摘,我承認我是個愚不可及的蠢蛋。


    一度舍棄了太過迂回曲折的a計劃,籌畫出另一個更完美的b計劃,但萬萬沒想到被我棄置的a計劃卻擅自進行。舊書市集之神啊,這跟事先說好的不一樣!叫我如何能夠應變?更萬萬沒料到的是,伸手同拿一本書的那一刻竟是如此教人臉紅,若沒有做好徹底覺悟,實在無法承受。


    她會怎麽看待落荒而逃的我?她一定當我是個莫名其妙的怪人吧。


    “人要知恥!然後去死!”


    走在涼爽的藍色天空下,我胡亂呻吟。


    “南無南無!”


    我咒罵自己,咒罵舊書市集之神,鄙棄自己到極點後,闖進一個以橙色電燈照明的帳篷。這家店裏散賣幾本《新輯內田百閑全集》。


    “這些我全要了!”


    大喊完,我才發現錢不夠,忍不住氣得跺腳。


    “還缺多少?”背後傳來一句問話。


    一回頭,她就站在那裏。


    “我借學長。”


    “不了,那不好意思。”


    “不會的。人與書的相逢是難能可貴的緣分,一定要當場買下來。我已經找到我的寶物……”


    說著,她讓我看那本純白而美麗的圖畫書,書名是《拉達達達姆——小小機關車的奇妙旅程——》,裏麵的插圖畫風夢幻。她輕輕翻開封麵,雪白的頁麵上,以稚拙的字跡寫著她的名字。


    “今天能在這裏遇到這本書,真是太感動了。謝謝學長把書讓給我。”


    她幸福地盈盈一笑。


    我向她借了錢,買下內田百閑全集。


    提起裝滿全集的塑膠袋,一回頭,已不見她的身影。


    走到帳篷外,環顧天色已暗的舊書市集會場,蒼茫暮色中隻見人群來去。我搖搖晃晃舉步而行。


    ◎


    借錢給學長之後,我信步走到帳篷外。


    正出神時,那位讀織田作之助全集的和服女士,與那個美麗的少年走過我麵前。“過癮嗎?”女子柔聲問道,少年點頭答:“嗯。”我想告訴少年我已經找到《拉達達達姆》便追了上去,但他們宛如使了魔法般快速在人群中穿梭,沒一會兒便消失在暮色中。真教人遺憾。


    我在納涼座坐下,再次在膝上翻開《拉達達達姆》。


    我曾經深愛、卻又罪孽深重地遺棄的這本書,如今又重回我的手中,這是多麽的不可思議。若不是受到舊書市集之神的庇蔭,還能是什麽呢!南無南無!


    四周漸漸變暗了。不久,提著大堆全集的學長緩步走來。他的書看起來很重,我便叫住學長想幫忙。


    “嗨。”學長說。


    “學長好。”我說。


    學長嘿咻一聲,放下重如醃菜石的全集,在納涼座坐下。


    天空已變成深藍色,夕陽的一絲餘暉將浮雲染上一抹桃紅。馬場兩側的舊書攤之間,亮起一盞盞橙色電燈。四周像沉入海底般暗了下來,遊人憑藉這僅有的燈光在書架間遊走,尋找他們的意中書。就像剛才的我一樣。


    “大家好像海底的魚呢。”我說。


    “是啊。”學長說。


    北方吹來涼爽的晚風,小小的七彩彩帶滑也似地從眼前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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