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讀者諸賢,久違了,是我。就是那個藏身昏暗小巷、下半身非比尋常開放、驚慌失措的我。抱歉,又打岔了。


    這晚,在我麵臨可能犯上公然猥褻罪的緊要關頭,出手相救的,是被店家趕出來的東堂。


    他步履蹣跚走進小巷,留下一句“你等等”給求救的我,過了一會兒帶著一條舊長褲回來。聽說是向住在先鬥町與木屋町之間一個開舊書店的朋友借來的舊衣。


    東堂神色黯然,一副隨時要去上吊的表情。他說自己什麽都不在乎了,可是既然在這裏相遇也是有緣,會請我好好樂一樂,要我和他一起走。他身上有種失意的憤慨,稍稍有些可怖,最後我終究拗不過他,便與這名摸她胸部的可恨男子同桌共飲。不過當時他做過的事,我自然是一無所知。


    我們穿過小巷,他領我到先鬥町麵對鴨川的一家酒吧。這家店位在狹小大樓的二樓,店內隻有吧台,小如洞穴,而且不知為何店內處處可見貓和不倒翁。


    當著酒與我,東堂忽然嚎啕大哭,哀歎:“可惡!太無趣了!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接著又喃喃說著:“啊啊,該怎麽辦?”下一秒又自行做出結論:“也不能怎麽辦了!”


    如此這般,東堂將曾向她細訴的身世,又淚眼婆娑地重複了一遍。也許是壓抑不了怒氣,他動不動就咒罵一個名叫李白的老人,控訴李白翁一直逼他還錢。然而東堂痛罵了一聲“那個狗娘養的王八蛋”之後,又偷偷打量身後,深怕被人聽見。


    此時此刻,與她重逢仿佛已是遙不可及的夢想,竟落得隻能和陌生大叔獨處。一想到此,我不禁悲從中來,我們各因各的理由淚濕衣襟,具體呈現“男人的酒,男人的淚”的慘狀。東堂愈醉愈失態,頻頻叫我“不要客氣”、“喝啊”,結果我喝下的酒遠超過我的酒量,喝得酩酊大醉。


    喝著喝著,天搖地動,仿佛整家酒吧在鴨川上漂浮。


    不久,東堂那個開舊書店的朋友登場,陌生大叔的人數頓時倍增。


    “抱歉來晚了。我家浴缸壞了,我去櫻湯洗了個澡才過來。”


    他津津有味地將土啤酒一飲而光後,身子探向前,問說:


    “那,你當真要賣?”


    東堂點點頭,解開包袱,取出一幅幅春宮畫,排好。他說決定在今晚的“閨房調查團”拍賣會上,忍痛賣掉這些珍藏。這是他走投無路的無奈選擇。如今除了賣了這些籌一筆錢逃離李白翁,別無他法。


    “閨房調查團是什麽?”我插嘴問道。


    “所謂的閨房調查團,就是收集與閨房之事有關物品的玩家具樂部。像是情色玩具、骨董、超過道德尺度的影片,或是像這家夥收藏的春宮畫,聚會時團員會帶著自己的收藏來參加聚會。”舊書店老板為我解釋。


    “什麽調查團啊……根本就是色狼集會嘛。”我低聲說。


    “你說什麽!這些可都是文化遺產!”


    “也是我的生存意義。”東堂說。


    隨便你們啦。


    我想打開馬路的窗戶吹風醒醒酒,於是踉踉艙艙站起身,打開窗戶,低頭望著先鬥町的石板路。


    就當我將下巴擱在冰涼的窗框上呼呼喘氣時,一個熟悉的嬌小身影一步步自眼底的石板路走過。我認出是她,想叫住她卻又發不出聲音,隻好連忙抓起擺在吧台一角的不倒翁,不理會店主“你幹什麽”的叫喚,從窗戶探出身子,將不倒翁扔下去。


    她停下來了。隻見她拾起掉落在眼前石板路上的不倒翁,直盯著看。


    我轉身想立刻趕到她身邊去,但喝得酩酊大醉,腳根本不聽使喚。地板仿佛變成一道道波浪,我隨著波浪起伏,胸口煩惡得像從懸崖墜落。


    “話說回來,這家夥是誰啊?”舊書店老板指著我問。


    這點醉意算什麽!她人就在樓下,我怎能不去——我呻吟著想動,然而下一秒身子卻倒在貓咪四散奔逃的肮髒地板上。


    於是,我不得不再度退場。


    ◎


    我把不倒翁抱在肚子前,一步步走著,沒多久就看到樋口先生從通往木屋町的小巷探出頭來。


    “這邊啦,這邊。”樋口先生招手叫我。


    我高興地趕緊跑過去。


    “啊啊,太好了。我還以為跟丟了。”


    “那不倒翁哪裏來的?”


    “撿到的。”


    “很good的不倒翁呢。”


    在樋口先生帶路下,我走進一條羊腸小巷。


    座燈造形的電燈,在腳邊發著光。


    木板牆前擺設的大盆栽裏種了楓樹,青綠的葉片底下,兩隻貓藏身在那裏。


    以紅磚裝飾的牆上有像潛水艇上頭的圓形玻璃窗,光線流瀉而出。樋口先生打開門。吧台後並排的酒瓶如豪華水晶燈燦然生輝,店內充滿了威士忌的琥珀色光線。長長的吧台邊紳士淑女一字排開,不約而同瞪著進門的我。


    心想,啊啊真可怕,自己就像個小媳婦似的。走過吧台,發現店裏深處有個秘密基地般的昏暗空間,羽貫小姐混在四名魅力熟男當中正在談天。


    坐在紅布沙發上的叔叔個個係著紅領帶。本著“相逢正是酒緣”主義、無憂無慮的羽貫小姐,早已與紅領帶大叔打成一片。


    “令公子結婚?那真是恭禧恭禧。”幹杯。“哪裏值得恭禧了,可惡!”“別氣別氣。”幹杯。“明明是我養大的,卻擺出自己長大的臉色。”“沒父沒母,孩子照樣會長大的。”“有我沒我都一樣嗎!”“怎麽會呢,社長先生。”幹杯。


    我小聲問樋口先生。


    “為什麽大家都係著紅領帶?”


    “聽說是今晚要慶祝六十大壽。”


    聽說那些大叔是大學時代的同窗,特地排出時間在京都聚首。


    在上京區行醫的內田醫生說:“酒很多,別客氣,喝吧!”


    說完便幫我倒了赤玉紅酒。


    “真不好意思。我好喜歡赤玉紅酒。”


    “為了配合六十大壽,特地要人準備了赤玉討討喜氣,但是實在喝不多,正在愁不知該怎麽辦呢。”


    ◎


    “不過啊,人生真的是乏善可陳啊。”“別說了別說了,愈說心情愈不好。”“這家夥從以前就很哲學,比較不政治。”“都這把年紀了,說那種裝年輕的話有什麽用,幼兒退化嗎?”“都已經六十了。”“是嗎,原來所謂的六十是這麽一回事啊。”“換句話說,我們又與青春時代重逢了。”“永世輪回。”“如果回來的隻有煩惱沒有青春,那根本就是下地獄吧。”“因為是晚上啦。”“什麽?”“因為是晚上才會這麽想。”“不是晚上我也會想這些啊。”“那就太糟了,那是危險的征兆。”“孩子都已經長大成人了不是嗎,你就當萬事如意吧。”“都已經六十了,還是想不通。何謂人生啊?”“人生的目的是什麽?”“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啊。”“好蠢。”“現在談論這些又有何用?還沒談出一個結論來就死了。”“死真是件恐怖的事。”“我還以為年紀大了就不怕死了,結果我反而愈老愈怕。”“是嗎?我倒不會。”“你本來就是那種人。”“想一想,你不覺得很神奇嗎?出生在這世上之前,我們都是塵土,死了之後又回歸塵土。比起當人,當塵土的時間長久得多。那麽,死了應該是一般情形,而活著隻不過是罕見的例外。既然如此,死有什麽好怕的?”


    ◎


    我們所在的酒館一角安靜下來,感覺有如即將沉沒的豪華客船一吋吋往水裏陷落。“來吧,喝就是了。”內田醫生這麽說。隻見叔叔各自陷入沉思,啜飲著赤玉紅酒。


    這時,打著瞌睡的羽貫小姐突然睜開眼睛,打破了沉默。


    “怎麽淨說些不如意的喪氣話呢!來,樋口,表演一下吧!”


    樋口先生從沙發上站起來,昂然而立。


    他從浴衣裏取出雪茄,表情嚴肅地開始吐出陣陣輕煙。


    房內立刻漂起泰晤士河霧般的濃濃白煙,從我們所在的一角流瀉而出,包圍住以琥珀色燈光照明的吧台。在吧台靜靜喝酒的幾位客人一臉詫異地轉頭往這裏看。


    “在場的各位,若身無要事,不妨賞眼一觀。小的不才,在席上一角獻醜,但不求您扔錢賞賜。話雖如此,若中意小的的把戲,要請我們吃飯喝酒,斷然也沒有拒絕的道理。您先看再說吧!”


    然後,在濛濛繚繞的煙霧中,樋口先生雙手做出擠壓無形的空氣幫浦的動作,像是在為自己腳邊的汽球打氣。


    下一秒,大叔不約而同自沙發上站了起來。


    因為樋口先生的身體竟輕飄飄地浮了起來,在離地三十公分的地方搖晃著。再怎麽看,都是貨真價實地浮在半空中。


    然後就在眾人一臉傻相的仰望中,樋口先生腳往牆上一蹬,身子頓時飄到天花板一帶。我把不倒翁扔給樋口先生,隻見他抱著不倒翁縮起身子,在天花板上的巨型電燈周圍一圈圈繞了起來,不時向電燈噴煙。


    樋口先生擺出臥佛的姿勢,輕快地朝吧台飄去。原本靜靜喝酒的其他客人也為之驚愕,抬頭看著自頭頂飄過的浴衣男子。


    羽貫小姐啪啪地拍起手來,我們也緊跟著拍手,接著拍手便演變成震天響的歡呼喝采。


    樋口先生在對麵牆壁像遊泳選手般漂亮地轉身,再度回到我們這邊,落地站立,鞠躬行禮。


    “哦,你真有一套。”


    染織公司的社長,也就是兒子剛結婚的赤川先生讚歎道。


    “我還是頭一回看見這種表演。你是做哪一行的?魔術師嗎?”


    “我是天狗。”


    “什麽?天狗?那可真是了不起。”


    社長嗬嗬大笑。


    “下回一定要到我們的宴會上表演。”


    “來,喝一杯吧!”


    內田醫生拿起赤玉紅酒,卻發現酒瓶是空的。他伸手去拿旁邊的瓶子,那瓶也是空的。我覺得臉紅得像火燒一樣,但不是因為酒醉,而是實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這些都是你喝光的?”內田醫生目瞪口呆地問。“你要不要緊啊?”


    “嗬,原來這裏也有一頭天狗啊。”


    於是席間再度熱鬧起來,像個汽球般興致高昂的社長先生與內田醫生各自舉起雙手合掌,扭身跳舞。正是那“詭辯舞”。


    原來這幾位正是往日的詭辯社社員,詭辯舞的發明人。


    在令人懷念的青春歲月中,他們遊手好閑,賣弄詭辯,唬弄他人。在當時世人無數唾棄護罵的言語當中,有一句“你們這些鰻魚妖人”他們特別中意,索性便向全天下宣告:“我等應賣弄詭辯一如滑不溜丟的鰻魚。”並將每逢聚會必學鰻魚跳詭辯舞列為社訓,以此強製要求不情願的學弟們。三十年來,這項傳統一脈相傳,到了今日遭到現任社員嫌棄:“這種舞是哪個蠢蛋想出來的啊!”


    據說當年他們到機場歡送前往國外留學的同誌,亦是以詭辯舞送別。


    “結果他在留學之地死了。”


    社長說:“多令人懷念啊!”


    ◎


    意氣相投的我們跳著詭辯舞,離開了酒吧,如夜襲般輾轉於先鬥町各處。


    社長先生人麵極廣,所到之處無人不識,走到哪裏都有朋友,見了麵立刻一同哇哈哈哈大笑,就連啤酒的泡泡也為之震動。時至此刻,深夜已然降臨的先鬥町漸漸安靜下來,唯有我們的歡騰在這分靜謐的縫隙中穿梭。


    我拜托社長,說想喝偽電氣白蘭,社長便以男鹿半島的青麵鬼的口吻四處打聽:“李白先生何在?”在一場一場的酒席中不斷打聽李白先生的下落。


    我們造訪了滿是貓咪和不倒翁的酒吧、雙胞胎兄弟主持的咖啡店、氣氛冶豔迷人的爵士酒吧、地牢般的酒館……店家接二連三出現,一瓶又一瓶的美酒,一扇又一扇的店門,然後又是一瓶又一瓶的美酒。


    行程令人目不暇給,但隻要有美酒可喝,刀山油鍋在所不辭!我感到樂不思蜀。


    “你可真會喝啊,真是海量。”


    社長問我:“你到底能喝多少?”


    我驕傲地挺起胸膛:“有多少就喝多少。”


    “這份誌氣很好。你應該找李白先生拚酒,這樣你也能盡情暢飲偽電氣白蘭了。”社長先生說。“我賭你贏。”


    社長先生每到一處都在追問李白先生的行蹤,然而這一夜沒有人看到李白先生。絕大多數的人都認為他應該是窩在自用車裏賞玩古書,或者是搶奪路上醉鬼的長褲取樂。


    “要拚酒嗎?赤川先生也真是學不乖,你贏不了的。”


    “不,要拚的是這女孩。我看她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人才。”


    “喂喂,別亂來。”


    “不能以貌識人。”


    雖然沒找到李白先生,但能夠遇見現任詭辯社社員真教人高興。他們在活像地牢的酒館一角跳著詭異的詭辯舞,因此絕不可能認錯。相差三十來歲的學長與學弟彼此感慨無限,大跳一場詭辯舞之後意氣相投,肩搭著肩唱起胡亂編的“詭辯歌”。


    即將負笈英國的高阪先生身受紅領帶大叔集中炮火激勵——“要有日本男兒的驕傲”、“好好用功”、“焚膏繼晷”、“別死啊”——高阪先生雖不明所以,也應道“我會努力的”。不過高阪先生似乎還沒死心,不時便聽到他口中咕噥著“奈緒子、奈緒子”。熱鬧一場之後,他們也與我們同行。


    這時羽貫小姐已被醉意推下沉默深淵,被眾人奉為“沉睡的獅子”,由樋口先生背在背上。不過每次醒來她就聲稱“你的就是我的”,搶過別人的啤酒狂喝豪飲,高喊“先鬥町最棒”,還大舔我的臉頰。醒來的獅子沒人製得住。


    另一方麵,樋口先生每到一處便展現天狗絕技,或從口裏吐出鯉魚旗,從窗戶飄放至夜空中,或從耳朵裏取出品味欠佳的金色招財貓,每每受到眾人的喝采。


    鯉魚旗一路飄到先鬥町的馬路上,夜遊的人想必會大吃一驚吧。金色招財貓猶如俄羅斯套偶一一生出小招財貓,酒館被大大小小的招財貓占據,店主暴跳如雷,樋口先生見狀飄上天花板逃到角落,在誰也抓不著的地方放聲大笑。


    他不是像天狗,他就是天狗啊。


    我在愉快的宴席一角盡情喝酒,祈禱能夠遇見李白先生和偽電氣白蘭。


    將熱鬧歡樂由一家店帶往另一家店,我們像是夜行的奇幻詭譎馬戲團,又像是自行舉行了一場小型衹園祭。


    ◎


    就在我們來到先鬥町的北邊盡頭,看得見歌舞練場的地方,遇見了從打烊的咖啡店出來的一行人。


    那是今晚設宴慶祝結婚的新人,想必應該是續過一攤又一攤的第n攤了吧?緊緊依偎在一起的,便是那對以不畏天地的熱情恩愛震懾世間的新郎新娘。我們熱鬧的隊伍朝他們走去,那群人不明白遇上什麽狀況,都緊張起來。


    “奈緒子。”高阪先生說著停下腳步,詭辯社社員為之鼓噪。


    “咦,康夫?”社長說著哼了一聲,眾前詭辯社社員為之嘩然。


    即將放洋的學生與現為人妻的伊人,以及迎接耳順之年的父親與新婚的兒子,在夜晚的街頭相遇了。一種不可思議的莊嚴籠罩四周,每個人都設法想從醉醺醺的腦袋絞出腦汁,思考該如何打破這奇異的沉默,這時,幾張古樸的紙片從天而降。


    羽貫小姐拾了起來,奇道:“喔喔,這是?”六十歲的大叔和詭辯社社員也紛紛撿拾紙片,興趣十足地研究起來。我也撿起一張,發現那是男女以千奇百怪的姿勢交纏、似曾相識的春宮畫的碎片。這時,一聲痛徹心肺的嚎叫與春宮畫碎片一同從天而降。


    “一切都完了!”


    眾人不約而同往上看。


    道路兩旁,西側是咖啡店,東側則是氣派的料亭。


    隻見東堂先生將腳跨在料亭三樓的欄杆上,像個歌舞伎演員般身子探出來,宛如演出最後高xdx潮的俠盜石川五右衛門,睥睨著深夜的先鬥町。他憤怒地撕破珍藏的春宮畫,整條手臂極力伸向半空,像趕鬼般撒下紙片。


    每當在空中鬆開手掌,他都痛心地喊了聲“畜牲”。身軀交纏的無數男女飛往為屋簷遮蔽的狹小夜空,一一落在石板路上,在窄巷細弄中盤旋,最後被風吹散不知所終。


    在我看來,這情景有如將靈魂切碎隨風而去。


    “真是絕景。”樋口先生傻眼低語。


    料亭的三樓也有許多人。有人試圖安撫東堂先生激動的情緒,但遭他痛罵“敢靠過來我就一頭跳下去”、“我死給你們看”。


    東堂先生在哭。


    “東堂先生!”我不禁高喊。緊接著又聽到有人喃喃地喊了聲“爸爸”。開口的,竟是新娘子。


    ◎


    讀者諸賢大安。


    夜半三更,我在京料理鋪“千歲屋”的大宴會廳一隅,像隻陳年醋甕般又酸又悶。我沒有遇見她。東堂找出來的那個舊書店老板酒品奇差,令我際遇淒慘,如今想告退亦不可得,隻能硬著頭皮膛這渾水,與他們同船共命。


    曆經幾輪宴飲廝殺,我們抵達了閨房調查團的臨時拍賣會。這時午夜已過,但料亭的小老板也是閨房調查團一員,便答應了東堂的無理要求。這些好事者做事還真是亂來。


    東堂望著擺在眼前的眾多春宮畫,緊閉的嘴角下垂。


    取下隔間紙門豁然開闊的宴會廳空蕩蕩的,四處可見擺了熱水壺、茶壺與茶杯的托盤,以及宛如紫色豆沙包的坐墊。從麵向鴨川的玻璃窗看出去,可見黑暗的鴨川與京阪三條車站一帶的燈光。


    不久,商店老板、銀行員等男男女女各色各樣的團員睜著惺忪睡眼來到。據說有個京都大學附近的理發店老板還特地騎腳踏車前來。他們三五成群坐在坐墊上,或抽煙或喝茶,閑話沒說幾句。


    就在舊書店老板宣布閨房調查團集會開始,東堂的床笫收藏品即將消失於垂涎不已的好事者懷中,手機鈴聲紛紛從宴會廳裏排排而坐的人群間響起,然後一則傳聞被興奮地傳誦。


    “喂,聽說李白翁要拚酒。”理發店老板大聲說。


    據傳聞,有個怪人正在這一帶走動,想找李白翁展開世紀之爭。這人物身形巨大,全身長達兩公尺,穿著破爛浴衣,是個有“沉睡之獅”之稱的花和尚。據說這名會從嘴裏吐出數不盡的鯉魚旗的怪傑,是為了打倒李白翁遠自陸奧(日本東北地方)上京的。什麽怪傑,我看分明就是妖怪嘛!


    團員議論紛紛。


    “好久沒人找李白先生拚酒了。”


    “可是今晚沒看到李白先生啊。”


    “會在哪裏舉辦呢?”


    “真想去湊湊熱鬧。”


    大宴會廳頓時騷動不已,眾人心中早已將東堂的收藏置之度外。


    啊啊,真討厭,竟然得將珍愛的收藏交給這些人,真教人難以忍受——內心強忍無奈、一直靜坐不動的東堂,眼見場內的緊張氣氛鬆懈下來,自製力終於突破了臨界點。與妻女的離別、欠李白翁的債務、消失的錦鯉、即將四散的收藏,種種思緒排山倒海而來,東堂再也不願耍弄手段、想方設法了。什麽都不管了!與其要屈辱地賤賣心愛收藏,不如親手毀掉一切,再毀掉自己!想必他是如此痛下決心的吧。


    隻見東堂突然抱著自己的收藏衝到麵大路的窗邊,跨過欄杆傾身而出。


    “我誰也不賣!”


    他叫喊著,隨後竟動手撕毀春宮畫。


    滿座為之驚愕。


    三更半夜把人叫出來,這白癡到底想幹什麽!?


    調查團的團員紛紛起身試圖製住東堂,卻遭他威脅“敢靠過來我就一頭跳下去”,最後眾人隻能眼睜睜目睹貴重的文化遺產化為紙層,任誰也阻止不了。


    就在我躺著悠悠喝茶欣賞這場騷動時,聽見了春宮畫飄落的先鬥町街頭傳來她的呼喊。我忍不住跳了起來。


    “東堂先生!”她這麽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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