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聯姻自古以來就有,但是在很多國家存在操作上的困難。譬如魯國和鄭國,所有的卿都是公族,他們之間無法通婚,因此也就無所謂政治聯姻。


    最適合政治聯姻的是晉國,晉國的卿們有姬姓、趙姓和士姓,因此他們之間可以聯姻。趙姓就多次與公室聯姻,而欒家就和士家聯姻。欒、荀、魏、韓同為姬姓,不能通婚。


    當初,欒士兩家聯姻都是看中了對方的家族勢力以及對方的低調風格,以為這樣可以互相支持,長久地繁榮下去。而欒書知道自己的兒子脾氣暴躁,因此更希望借助親家的力量來抵消兒子壞脾氣的影響。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恰恰自己兒子得罪最深的就是親家,原本應該最親近的兩家,反而成了最仇恨的兩家。


    “再怎麽說,我孫子也是他外孫,是我們兩家的骨肉,他們一定不會錯待了他吧。”欒書生前這樣想。


    可是,事情全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如此夫婦】


    當初欒針死後,欒黶跟老丈人家鬧翻了。回到家裏,老婆欒祁很不高興。欒祁是範匄的女兒,範鞅的姐姐,也不知道怎麽就脫了種了,脾氣非常暴躁。


    原本,範匄把欒祁嫁給欒黶的時候,就是指望著欒家家風平和,女婿性格溫和,能讓著自己的女兒一點。可是誰知道,成親之後才發現這兩口子一個德性,平時誰也不讓誰,兩句話就能翻臉。欒書在的時候,好歹兩人還不敢太放肆。欒書去世之後,這兩位就放開了,整天不是吵架就是打架,欒黶是個戰將,身手不用說了,欒祁是個不要命的,動起手來要死要活,也不是善類,所以欒黶也有點怵她。


    本來兩個人的關係就緊張,這回欒祁聽說欒黶把自己的弟弟給趕到秦國去了,當時就不幹了。欒黶死了弟弟,也正在火頭上。於是,兩口子從第二句話開始就幹上了,這一回,欒黶沒客氣,紮紮實實揍了老婆一頓,不過也被老婆抓破了臉。要不是管家州賓拚命拉開,那就要鬧出人命來了。


    欒祁被打得臥床一個月,範匄知道之後,把女婿恨得牙癢癢。


    從那時候開始,欒黶兩口子徹底反目為仇,誰也不搭理誰。欒盈一看老爹老媽都成仇人了,幾次找機會勸他們,結果勸誰被誰罵,最後欒盈也死了心,該幹什麽幹什麽了。


    直到欒黶死,兩口子都沒再說一句話。


    欒黶死了,欒祁興高采烈。一來,仇人死了;二來,可以追求自己的愛情了。


    欒祁跟管家州賓一向就有些眉來眼去,從前不敢太放肆,如今欒黶死了,可以放開了夜夜銷魂了。


    州賓是什麽人?管家啊,欒家的理財師啊。欒家的一草一木、一分一厘都在他的手中掌握著。


    “親愛的,咱們把欒家掏空,然後咱倆結婚。”欒祁夠狠,跟州賓商量。


    州賓當然願意,理財師的特長是什麽?就是把別人的財產理到自己這裏來。這下有了欒祁的支持,更加得心應手了。


    不到兩年的短短時間內,欒家的財產被掏得差不多了,都到了州賓的名下。


    欒盈不是傻瓜,他早就看在眼裏,不過為了母親的名聲,他一直在忍。現在,他有些忍不住了。


    【如此老娘】


    晉平公六年(前552年),終於有人行動了。


    欒祁非常擔心兒子會動手,如果兒子動手,州賓一定沒命。怎麽辦?欒祁決定找自己的弟弟範鞅商量一下。


    “姐姐,欒家就沒有好人,現在咱爹是中軍元帥,咱們趁機滅了他們。”範鞅夠狠。


    “可是,欒盈是我兒子啊。”


    “什麽兒子,跟他爹一個德性,你就當沒生他。”範鞅確實夠狠,因為那不是他兒子,可是那也是他外甥啊。


    “好,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這孩子,我舍了。”欒祁下了決心,為了情人。


    如此舅舅,如此老媽。


    姐弟倆去找父親了。


    “爹,我,我舉報。”欒祁說,多多少少還有點內疚的意思。


    “舉報?舉報什麽?”範匄覺得有些奇怪,難道要舉報州賓?


    “我,我要大義滅親。”


    “孩子,算了,你跟州賓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注意點影響就好了,也不要大義滅親了。”範匄還勸呢。


    “爹,不是州賓,他不是壞人。我要舉報的,是欒盈這小兔崽子。”欒祁說,罵兒子的同時,實際上也在罵自己。


    範匄吃了一驚,老婆舉報老公聽說過,老媽舉報兒子,自古以來沒聽說過啊。


    “欒盈他準備叛亂,他總是說他爹是被我們範家害死的,所以一直在積蓄力量,圖謀造反,滅了我們範家。”欒祁說。


    俗話說: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娘咬一口會怎樣?


    範匄想了想,他覺得事情有點荒唐。


    “範鞅,你知道這事情嗎?”範匄要問問兒子。


    “爹,這事情,地球人都知道。”範鞅連眼都沒眨一下,直接就說出來了。


    範匄沒有說話,他知道這事情就是兒子女兒在這裏編的故事,就是胡說八道。不過,話說回來,他一直有想法要收拾欒家,隻是礙於女兒和外孫這點親情。現在,女兒不用考慮了,既然女兒都可以不用考慮了,外孫算個屁啊。再說,欒盈這麽優秀,欒家遲早還會再站上權力的製高點,那時候說不定欒盈就會回過頭來收拾範家了。


    “先下手為強啊,既然證據確鑿,我們就要當機立斷了。”範匄下定了決心。


    這是中國曆史上最為奇特的一件公案,女兒原告,兒子作證,老爹當法官,誣陷親外孫。


    正是:今有熊外婆,古有範外公。


    先家、趙家、郤家的命運,終於輪回到了欒家。


    【如此姥爺】


    範匄老奸巨猾,同時還是稍稍有些不忍心傷害自己的外孫,從內心說,他其實很喜歡這個外孫。所以,他決定趕走欒盈,而不是殺掉他。


    “欒盈,我給你派個活,我們準備在著地築城,你去監管這個事吧。順便,還能撈點油水,嘿嘿。”範匄把欒盈找來,給他派了個出差的活。


    “是,姥爺。”欒盈高高興興走了。


    聽說欒盈要離開首都,那幫兄弟們紛紛送行,其中,智起是智家的子弟,隱隱約約聽到些對欒盈不利的消息。


    “元帥,我看這事情有點古怪,怕不是件好事。”智起悄悄對欒盈說。


    “不會吧,怎麽說,那也是我姥爺啊。再說,還特地告訴我能掙點外快。如果要害我,還會說這些嗎?別擔心,範元帥是要栽培我。”欒盈覺得不太可能,他覺得姥爺是善意。


    智起沒有再說什麽,說多了就不太好了。不過,他覺得還應該提高警惕。


    欒盈走了,築城去了。


    這一邊,範匄召開六卿會議。


    “各位,日前有人舉報欒盈謀反,情報相當可靠,因為舉報人就是他的母親,而他的舅舅願意作證。大義滅親啊,偉大的母親啊,為了國家利益,舉報了自己的兒子。”範匄開門見山,大家一開始還沒回過神來這個偉大的母親是誰,之後就明白了過來,這個偉大的母親就是範元帥的女兒,而這個偉大的舅舅就是範元帥的兒子。


    “元帥,您也是個偉大的姥爺啊。”趙武適時地拍了一個馬屁。


    “大家看,怎麽處置?”範匄問,老臉感到有些發熱。


    換了別的地方,大家就該為範元帥的外孫求情了,可是這裏,沒人求情,因為大家知道範元帥根本就不認這個外孫了。


    “元帥,都聽您的。”韓起說,大家附和。


    看見大家紛紛附和,特別是趙武和中行吳的躍躍欲試,範匄更放心了。


    “這樣,大家知道欒盈死黨眾多,要討伐欒盈,必須先滅了他的死黨。我這裏有一份名單,大家分個工,分頭抓捕。這一邊,我去向主公匯報。”範匄早已經籌劃好了,當下拿出一個將近20人的欒盈死黨名單,分配給在座的四人,分頭行動。


    抓捕行動進行得很有效率,到晚上,已經抓捕了13人,他們是箕遺、黃淵、嘉父、司空靖、邴豫、董叔、邴師、申書、羊舌虎、叔羆、伯華、叔向、籍偃。


    另一邊,範匄向晉平公作了匯報,晉平公一看,你們既然都已經動手了,那我還有什麽辦法?


    “範元帥,你看著辦吧。”晉平公也不喜歡欒黶,再加上木已成舟,也隻好如此。


    範匄沒客氣,把捉拿到的13個人中的前麵十位都給砍了,後麵三位因為名聲非常好,所以監禁起來,暫不動手。


    智起早有防備,因此見勢頭不對,急忙通知了州綽、中行喜和邢蒯,這四個人躲過一劫,逃去了齊國。


    【如此王民】


    欒盈在著得到了消息,他吃驚得半天合不上嘴,他怎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母親、舅舅和姥爺竟然聯手來害自己。


    “天哪,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事情!”欒盈的大腦一片空白,這個時候,他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回到自己的封地曲沃,據城造反;另一個是立即出逃,流亡國外。


    到這個時候,欒盈哪裏還有心情造反。


    欒盈一麵派人火速前往曲沃,通知兄弟們逃命,一麵收拾了眼前的細軟,帶著手下,向南而去。去哪裏?世界雖大,能夠立足的地方卻隻有兩個:西麵的秦國和南麵的楚國。


    欒盈的逃亡隊伍一路向南,狼狽不堪。正是:急急若漏網之魚,慌慌如驚弓之鳥。


    眼看進了王室的地界,總算放下一點心來。晉國雖強,也還不至於追到周王的地界裏。


    可是,人要倒黴了,喝口涼水都塞牙。


    在周王的地盤上,欒盈的車隊成了人們看熱鬧的對象,許多人都來看。


    看著看著,有人說了:“這個晉國人這麽多東西,咱們這麽窮,何不搶一點來用?”有人起了貪念,然後提出建議。


    “好啊好啊。”大家都讚同。


    於是,周王的臣民們一哄而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欒盈的財物搶了一大半走。欒盈人少,而且也不敢在別人的地盤上殺人,因此眼看被搶,無可奈何。


    “天哪,這都什麽世道,首善之都的良民們都這樣了?白日行凶啊,真是沒有王法了。”欒盈氣得兩眼冒火,本來被老娘一家陷害就倒黴透頂了,如今竟然又無緣無故被搶,哪裏說理去?


    “不行,老子要找周王給個公道。”欒盈雖然落難,但是世家大族的盛氣還在,當時也不走了,派人前往洛邑找周王評理。


    欒盈派的人到了偉大首都,而偉大首都的人們正在談論欒盈。偉大首都的人們一致認為,欒書一向對王室很尊重也很照顧,是個大好人。而欒盈沒有犯任何罪就被放逐,真他媽沒天理。


    正因為大家都同情欒盈,因此欒盈的使者見到了周靈王,便代欒盈申訴:“欒盈遭受不白之冤而逃亡,卻在大王的郊外被搶劫。我無處躲避,這才冒死來申訴。當年我的爺爺欒書效力於王室,也得到王室的賞賜。可是我的父親得罪人太多,以至於今天無法守住自己的家業。如果大王還記得欒書的功勞,那麽我這個亡命之徒還有地方逃避。但如果您不念欒書的貢獻,隻想到我父親的罪過,那麽我就隻有死路一條了。冒死申訴,請天子定奪。”


    “嗯,我也知道欒盈是被陷害的,怎麽能落井下石呢?”周靈王還算明白。


    於是,周靈王派人前去,抓捕了搶奪欒書財產的暴民,把欒書的財產都還給了他,之後派軍隊一直護送他到周楚邊境。


    欒盈進入楚國,但是之後並沒有繼續南下。


    欒盈這時候有兩條路可以走。第一條,投奔楚康王,這樣他可以得到國際避難規則中的待遇,而以他的能力,可以得到更高的待遇。但是這條路是不歸路,再也不要想回到晉國;第二條,停留在楚國邊境,不要楚國的待遇,但是還有可能回到晉國。


    顯然,第一條比較保險,第二條更加冒險。而他是個喜歡冒險的人。


    權衡之後,欒盈決定走第二條路,他實在不能忍受欒家數代人在晉國打下的基業就毀在自己的手裏,何況,他還有很多兄弟可以出力。


    就這樣,欒盈停留在了楚國邊境,楚國邊境官員為他提供了食宿方便。由於他沒有提出避難申請,因此邊境官員也就沒有上報楚王。


    【如此世界】


    範匄並沒有要殺掉外孫的意思,甚至對於整個欒氏家族,也放了一馬。


    範匄派人前往曲沃,宣告了欒盈的罪行。之後,依然任命胥午為曲沃大夫,管理曲沃。此外,欒家的家臣全部赦免,不過,如果有人要去追隨欒盈,格殺勿論。


    大家都很為欒盈不平,但是欒盈自己都已經跑了,大家也隻能認命。有人偷偷去追隨欒盈嗎?當然有。可是有一個人決定公開去追隨欒盈,誰?辛俞。


    辛俞大搖大擺地去追隨欒盈了,他不僅要追隨欒盈,還要示威兼做姿態。


    辛俞被捕了,而這就是他的願望。他被押解到了朝廷,由晉平公親自審問。


    “你膽兒肥了,竟然違抗國家命令。”晉平公發話。


    “不對,我是聽從國家命令的。命令說不要跟隨欒盈,要跟隨君主。我聽說‘三世事家,君之;再世以下,主之’。從我爺爺那一輩開始來到晉國,那時候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是欒家收留了我爺爺,從此做欒家的家臣,欒家一直對我們很好。到我這輩已經三代了,欒盈就是我的君主了。命令說要跟隨君主,我這不是跟隨君主嗎?如果您要違反這個命令來殺我,行啊,讓司寇開庭公開審我吧。”


    辛俞一番話,大義凜然,視死如歸。


    “那——你不要追隨他,我讓你做大夫,怎樣?”晉平公利誘之。


    “不,我如果接受了您的賞賜,等於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我如果背叛我的君主,今後不是還會背叛您嗎?”辛俞不接受利誘。


    晉平公本來就知道欒盈是被冤枉的,如今看辛俞的表現,知道欒盈實際上是個好人,所以家臣才會這麽忠於他。


    “你走吧。”晉平公放走了他。


    這一幕,是不是很像當初楚莊王放走了解揚?


    辛俞前往楚國,投奔欒盈去了。


    範匄的內心有些矛盾,一方麵他陷害外孫,心存愧疚;另一方麵,他知道欒盈的性格和能力,他絕不會就此罷休。所以,一方麵,他放了欒盈一條生路;另一方麵,他又要提防欒盈殺回來。


    範匄的想法,外孫最好投奔楚王,這樣大家都安心,自己的良心上有所交代之外,安全上也放心。問題是,他不可能派人去勸告欒盈投奔楚王,那屬於資敵行為。


    所以,當知道欒盈就停留在楚國邊境之後,範匄急了,他要想辦法逼欒盈投靠楚王。


    當年冬天,範匄主持召開了聯合國大會,大會隻有一個議題:要求與會各國不要收留晉國叛臣欒盈。


    “那當然,那當然,晉國的叛臣就是我們的叛臣。”與會各國紛紛表示。


    “他要是來了,我們抓起來送到晉國來。”齊莊公更進一步。


    “那也不用,驅逐他就行了。”範匄說。他知道齊國人的話不能相信,說得越好越不可靠。


    是這樣嗎?


    真是這樣的,別忘了齊國人的外交政策:陽奉陰違。


    齊莊公回到齊國,立馬派人前往楚國,邀請欒盈來訪。


    齊莊公的算盤打得很好:聯合欒家,對付晉國,報兩次戰敗的仇恨。齊莊公說得好啊:你範匄能陰人家欒盈,我就不能陰你?


    欒盈收到邀請,他非常高興,投靠齊國是可以的,何況,他也知道齊國陽奉陰違的政策。


    於是,第二年秋天。欒盈悄悄啟程,悄悄抵達了齊國。齊莊公也非常高興,親自接見了欒盈,隨後悄悄地安置了他。


    晉國人得到了線報,於是,範匄又在冬天召開了聯合國大會,又是隻有一個議題:各國不得收留欒盈。


    “沒有啊,沒有啊。”大家都說。


    “有人說在齊國看見了欒盈。”範匄說。


    “真的嗎?真的嗎?我們一定要認真盤查。”崔杼說,這次是他來的。


    大家都笑了,隻有範匄皺了皺眉頭。


    國際鬥爭的形勢很複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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