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晉惠公向靈台看守所提出請求,說是郤乞的老婆預產期到了,這幾天臨盆,希望能夠本著人道主義立場,放郤乞回晉國。


    “等他老婆生產之後,一定自覺回來。”晉惠公強調。


    看守所很快將晉惠公的請求報到了秦穆公那裏,秦穆公當時就同意了。


    “老婆生孩子,男人當然應該在身邊。快回去,派輛車送他。”秦穆公下令,多好的人哪。他沒有想到的是,郤乞的老婆早就死了。


    郤乞就這樣回晉國了,臨出發之前晉惠公囑咐他:“告訴呂省,如果他想出好辦法了,我回國之後,賞他十萬畝良田。”


    【呂省的策略】


    郤乞悄悄地回到了晉國,他沒有回家,直接來到了呂省的家。


    “你怎麽回來了?”呂省吃了一驚,郤乞回來了,惠公是不是也回來了?


    “找個清靜地方,我有重要事情要說。”郤乞加了小心,不想讓太多的人知道自己回來了,弄不好自己被人殺了也未可知。


    呂省急忙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兩個人這才開始說話。


    郤乞把秦穆公準備放人的事情說了一遍,之後又把自己的顧慮說了一遍,最後說:“算來算去,主公覺得老呂您才是最值得信任的人,辦法又多,因此派我回來請教你。”


    郤乞留了個心眼,沒把晉惠公懸賞的事情說出來。他擔心說出來之後,呂省會打退堂鼓。


    呂省聽了,挺高興,沒想到自己在惠公心目中的地位比郤芮還高。士為知己者死啊,既然這樣,可要好好想辦法。


    想了半天,呂省一拍大腿:“有了。”


    別說,呂省真是個人才。


    呂省派人去召集國人,都到朝廷前麵的廣場,聽一聽從秦國回來的郤乞介紹惠公的情況。全國人民都想知道啊,於是從大夫到士農工商,呼啦啦去了幾萬人。大夥心想:看看這王八蛋過得怎麽樣,如果他要回來的話,直接把朝廷給燒了。


    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郤乞站在一個高地,大聲說話了:“女士們、先生們,各位領導、各位來賓,大家早上好。今天,陽光明媚,萬裏無雲。”


    說到這裏,下麵開始起哄,這不都是廢話嗎?


    “別說套話了,直接進正題吧,大家都忙著呢。”呂省急忙在一旁提醒,郤乞點點頭。


    “君使乞告二三子曰:‘秦將歸寡人,寡人不足以辱社稷,二三子其改置以代圉也。’”郤乞高聲說道。什麽意思呢?這個意思:惠公讓我回來告訴大家,說是秦穆公決定把惠公送回來,可是惠公覺得自己給晉國丟人了,沒臉回來了,希望大家另外找個合適的人,取代公子圉擔任晉國國君。


    大夥一聽,哇噻,傳說中的高風亮節啊。想不到,一向不要臉的晉惠公現在這麽有骨氣,這麽有傲氣,這麽知恥了。原本大夥準備開罵並且扔臭雞蛋的,現在都不忍心了。


    緊接著,郤乞又胡編亂造一些晉惠公在秦國如何威武不能屈、寧死不低頭的事跡,說得有鼻子有眼,大家禁不住對惠公另眼相看了。


    一通忽悠,全國人民被感動了。有史以來,全國人民都是很容易被忽悠的,都是很容易被感動的。


    可是,僅僅有感動是不夠的,還需要衝動。而僅僅是感人事跡,顯然不足以讓大家衝動。所以,忽悠之後,還需要實實在在的利好出台。


    “主公深深地感到對不起自己的人民,他為此感到內疚和慚愧,決定在自己去西麵放羊之前為自己的人民做一點什麽。因此,在我回來之前,主公特地授權我把土地分給大家,具體細則如下……”郤乞大聲宣布著。其實,這不是惠公的決定,而是呂省的主意。


    廣場沸騰了,整個晉國沸騰了。


    土地啊,還有什麽比土地更為重要的?


    土改了,這大概是中國曆史上的第一次土改運動。為什麽這樣說?我們順便介紹一下周朝的土地製度。


    【周朝土地製度】


    根據考證,周朝的土地製度為井田製。但是,此說長期有爭議。


    之所以叫做井田製,是因為將農田按南北向和東西向劃分成井字形,因此稱為井田。井田又分為公田和私田,公田直接屬於天子或者諸侯,實際上相當部分公田是分給公卿大夫做采邑,而私田分給平民耕種。一般來說,公田是好田,私田則差一些。公田由奴隸和農民共同耕種,農民需要首先集體耕種好公田,然後才能耕種自己的私田。公田的收成中一部分上交國家,其餘歸采邑擁有者。而私田隻需要上繳象征性的稅,其餘歸自己。


    不論公田還是私田,都是國家所有,個人不得買賣。國家不僅可以隨時收回,也會采取輪換製度,以體現公平原則。說起來,這似乎很像我們的人民公社。公田就是人民公社的田,私田就是自留地。


    而所謂的野人,就是沒有公田也沒有私田,而是自己在野外開荒的人。開荒在那時屬於違法,但是多半沒有人去管。


    到春秋時期,隨著人口的增加和鐵器在農業中的應用,實際上土地的開發和交易的需求增加了,因此私有化和開荒合法化的要求日益高漲。


    現在,我們來看看郤乞給大家的好處。《左傳》記載:“晉於是乎作轅田。”


    對於這句話的解釋,自古以來眾說紛紜,直到今天也說不清楚。但是有一點,這肯定是給大家實惠了,而且是在土地上的實惠。


    一種說法是將地塊重新切割,以便於“轅”的使用,也就是說便於牛耕。但是,這樣的說法很受質疑,理由很簡單,這對於大家來說並非實質性利好。何況,晉國是否采取井田製至今也未有定論。


    實際上,對於人們來說,真正的利好應當是私有化或者開荒合法化。但是,至今人們的公論是,土地私有化始於一百年之後的魯國“初稅畝”。


    那麽,究竟“作轅田”是個什麽樣的天大利好,能夠讓人們把對晉惠公的怨恨化為感恩呢?根據筆者的推測,轅田與井田應當是並列的兩個概念,“作轅田”解作將開荒合法化更合理些。也就是說,新開荒地可以不用按照井田的劃分方式,而是誰開發誰劃分,土地使用權歸誰。


    這樣的好處對於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大利好,所以大家才會都感激。


    趁著大家都激動的時候,呂省召集卿大夫們開會了。


    “我們國君因敗亡在外而愧疚,他並不為自己憂愁,而是為群臣擔憂,這不是偉大的品德嗎?這麽好的國君,我們難道不應該愛戴嗎?可是,這麽好的國君還被關在國外,我們難道就這麽等待嗎?”呂省的話很有煽動性,大家都還沉浸在激動之中。


    “我們做些什麽才可以讓國君回來呢?”大家激動地說。沒人想到這些都是呂省在忽悠大家。


    “韓原會戰失敗,晉國的武器裝備都完了。如果我們增收賦稅,修治武器,用來輔佐太子,並作為國君的後援,讓四方鄰國聽到後,知道我們失去國君又有了新的國君,群臣和睦,武器更多,友好的國家就會支持我們,敵對的國家就會害怕。”呂省接著忽悠。


    “好,好。”大家響應。


    “晉於是乎作州兵。”(《左傳》)晉國開始改革兵製,建置州兵來擴充軍力。什麽是州兵?曆來也是說法不一。不過有一點可以確認,這一定是擴充晉國軍力,大致是除了原先的上下兩軍之外,地方武裝正式納入正規軍建製,相當於武警部隊配備了解放軍的裝備,隨時準備上戰場。


    郤芮為什麽這段時間沒有出場?據說病了。當然,誰都知道是裝病。


    【晉惠公回國】


    從九月初晉惠公被捉,到十月底晉國作轅田作州兵,將近兩個月時間,呂省為惠公做好了鋪墊,晉國老百姓很歡迎惠公回去,而且,晉國的軍力已大大恢複。


    這個時候,呂省有底氣了,他決定去秦國把惠公給迎請回來。


    “老郤,你老婆生完孩子了,也該回秦國銷假了。”呂省跟郤乞開個玩笑,於是哥倆高高興興,前往秦國迎惠公回來。


    到了秦國,郤乞主動去銷假,說是老婆生了,還生的是雙胞胎,多謝秦侯關照。秦穆公知道了,還挺高興,覺得郤乞說話算數。


    呂省直接去找秦穆公,就迎請惠公回國一事進行磋商。還好,秦穆公討厭的是郤芮和虢射,對呂省倒沒有什麽壞印象。


    兩人見過禮之後,秦穆公就問:“晉國現在的人心怎麽樣?晉國人民團結嗎?”


    秦穆公這人實在,他覺得晉國沒有國君,一定處於動亂之中。


    對於這個問題,如果回答“真是很亂”,那就不及格。秦穆公有可能想:既然這麽亂,幹脆滅了你們算了;如果回答“一點不亂,大家團結在太子圉的周圍”,那也不過僅僅及格,秦穆公可能會說:既然你們沒有惠公更好,幹脆別放他回去了。


    那麽,怎樣回答是最好的答案呢?


    且來看看春秋的智慧。


    “不團結。”呂省回答得很幹脆。


    “為什麽?”秦穆公問。他覺得很好奇,弄不懂呂省究竟是太直爽還是太缺心眼。


    “一般群眾覺悟低,隻知道怨恨秦國侵略晉國,不去想晉國有多麽對不起秦國,他們一門心思想擁立公子圉做國君,說要聯合齊國和楚國,找秦國來報仇。可是我們公務員階層不一樣,我們素質高啊,我們善於批評和自我批評,我們反省啊,一反省就發現這事情全賴我們國君,秦國那是正義之師啊,所以大家說今後一定要聽秦國的,要報答秦國的大恩。就因為意見分歧大,我們用了很長時間來對一般群眾進行教育和引導,一直到一般群眾也提高了覺悟之後,這才敢過來迎請我們的國君啊。”呂省的話裏透露出一個信息:如果放了惠公,晉國人民感激您;如果不放,晉國人民就聯合楚國齊國來對付你。但是,表麵上的話說得委婉動聽,還帶著拍馬屁的意思。可以說,這一段話就是軟硬兼施,胡蘿卜的背後還帶著大棒。


    “你不來,我本來就要送晉君回去。晉國的人怎樣看待晉君的前途?”


    “一般群眾認為君上一定會被宰了,公務員們則不這麽認為。”


    “為什麽?”


    “嗨,一般群眾隻是怨恨秦國,不考慮自己國君的罪過,所以這麽認為。公務員了解您的慈善,知道您不會做出破壞兩國友好關係的事情啊。”


    “嗯,有道理。”


    秦穆公被呂省給忽悠了,於是改變對晉惠公的待遇,從軟禁改為貴賓待遇,安排他搬進國賓館,按照諸侯的禮遇對待,並且立即安排送晉惠公回國事宜。


    從士蒍、荀息、丕鄭,到郤芮、呂省、慶鄭,晉國的人才真是層出不窮,不過,與後麵將要出來的人物們相比,他們又遜色了許多。


    十一月,秦穆公派公孫枝帶兵送晉惠公回國,路過河西五城,當場交割,就算今後想賴也賴不掉。


    惠公要回來了,郤芮很不高興,但是還要裝得很高興,也不敢再裝病了。


    可是,有一個人就麻煩了。這個人不僅得罪了晉惠公,而且他非常了解晉惠公是個什麽人。這個人是誰?慶鄭。


    “兄弟,快逃命吧。”慶鄭的朋友蛾折勸他。


    “我不走,我聽說:‘軍隊戰敗了,應該為之而死。主將被俘了,也應該為之而死。’這兩樣我都沒有做到,又加上誤了別人救國君的機會,致使國君被俘,有這樣三條大罪,還能逃到哪?我準備等待處罰。”出乎意料,慶鄭竟然不肯逃走。


    慶鄭為什麽不跑?他真的想死?沒有人真的想死。如果要死,他早就可以死,而不用等到現在。


    想想看,在他的心裏,晉惠公就是一個無恥之徒,對於這個無恥之徒,慶鄭連救他都不肯,難道還心甘情願被他殺死?顯然說不通。


    那麽,我們隻好說,慶鄭是要賭一把,他要賭晉惠公不殺他。


    按照慶鄭的想法,如果自己在這裏等死,而惠公又赦免了他,那麽兩個人都會得到一個好名聲。既然這是一個雙贏的結局,惠公為什麽不呢?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慶鄭被呂省忽悠了,他以為惠公真的悔過自新了,真的寬宏大量了,真的批評和自我批評了。


    跟惠公這樣的人,永遠不要去賭運氣。


    【慶鄭之死】


    晉惠公回到了晉國,來到絳城郊外的時候,他不走了。


    “主公,怎麽不走了?”


    “不行,我要不殺了慶鄭這個王八蛋,我就不進城。”晉惠公說。一路上,他什麽也沒有想,就想著回來之後要殺了慶鄭。


    大夥一聽,合著惠公沒有一點反省的意思,滿腦子都是報複人啊。沒辦法,到了這個地步,也隻能順著他了。


    “主公啊,咱們還是進去吧,慶鄭聽說你回來,八成跑了。”有人勸惠公。


    “不行,他肯定沒跑。家仆徒,你先進城看看,慶鄭沒跑的話,把他給我叫來。”惠公死活不肯進城。別說,他看人挺準,料定了慶鄭不會跑。


    公孫枝也沒辦法,隻好在城外紮營。另一邊,家仆徒進城去找慶鄭,順便告訴大家惠公回來了,快去城外迎接。


    不一會,卿大夫來了一大堆,一個個噓寒問暖,好像挺懷念惠公。惠公心想:你們這幫兔崽子,你們就裝吧。


    大家正在那裏虛情假意,家仆徒帶著慶鄭來了。大夥一看,都有點吃驚,吃驚慶鄭為什麽不跑。


    “主公,你,吃了嗎?”基本上,慶鄭就這麽問候了一下。大家都有點尷尬。


    惠公的臉色很難看,他根本不理會慶鄭的問候。


    “你知道你有罪嗎?啊?你還敢留在都城,你膽兒肥了?”惠公上來就這兩句,殺氣騰騰。


    “我知道我有罪,三大罪狀。第一,當初我勸主公報答秦國的恩德,可是沒有說服主公。第二,勸主公不要用鄭國小駟,也沒有能夠讓主公相信。第三,招呼韓簡來救主公,卻沒有能夠成功。三大罪狀在身,所以我在這裏等待就刑,以便讓天下知道主公執法嚴明。”慶鄭列出了自己的罪狀,聽得惠公啞口無言。這哪裏是三大罪狀,這分明是三大功勞啊。


    換了別人,就該說:“你說得對,我錯了。”可是惠公是這樣的人嗎?


    惠公沒話說,不等於沒有辦法。轉頭一看,梁由靡在旁邊呢,惠公說:“梁大夫,你替我說說,慶鄭究竟有什麽罪。”


    惠公知道,梁由靡跟慶鄭不對眼。果然,梁由靡早就憋著要發言呢。


    “慶鄭,你忽悠誰呢?啊?我說你有三大罪狀,你看看對不對。第一,主公在坑裏讓你去救,你竟然拒絕。第二,我們哥幾個正要捉住秦君,捉住之後就可以把主公給換回來了。好嘛,關鍵時刻你來一嗓子,表麵看是讓我們救主公去,實際上呢,放跑了秦君。第三,主公被捉了,大家不死也帶傷,你看看你,毫發無損,好像旅遊一趟。這三條罪狀,夠你死嗎?”梁由靡基本上也就是強詞奪理,不過勉強也說得過去。


    “嗯,你說說,你服嗎?”惠公高興了,對慶鄭說。


    “我直言勸諫,盡到了臣子的責任。主公要殺我,是主公的決定。我沒有什麽好抱怨的,來吧。”慶鄭嘴上不抱怨,心裏挺後悔。


    “砍了。”惠公才不管你抱不抱怨,就要下手。


    看到惠公要殺慶鄭,大家都有點心寒,蛾析第一個站出來為慶鄭說好話:“慶鄭主動認罪接受刑罰,這樣的人為什麽不赦免他呢?叫他領軍去報秦國的仇不是很好?”


    惠公沒說話,梁由靡搶先說了:“不行,我們用一個罪人去報仇,不是讓人家笑話?再說了,我們與秦國已經講和了,怎麽能背信棄義呢?”


    梁由靡說到這裏,惠公插了一句:“是啊,誠信啊,我們要講誠信啊。”


    幾乎所有人都想笑,“誠信”兩個字從惠公的口中說出來,真的很有搞笑的效果。


    忍住笑,家仆徒也為慶鄭求情,他以為憑著這三個月來與惠公的榮辱與共,說不定可以給個麵子。“主公,當臣子的甘願受刑,當國君的不計較前嫌,這樣的名聲不是比殺了慶鄭更好?不是雙贏?”


    “嘿,名聲?名聲是什麽東西?雙贏?不殺慶鄭,我就輸了,贏什麽贏?啊?”惠公這個人,你跟他講名聲,那不是對牛彈琴嗎?惠公訓斥完了家仆徒,叫司馬說,“喂,司馬說,愣著幹什麽,砍了砍了,我不想再看到這個人。”就這樣,慶鄭被殺害了。


    慶鄭臨死,大義凜然,視死如歸。


    願賭服輸,大概說的就是慶鄭這樣的人。可是,再怎麽視死如歸,還是賭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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