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打消了封禪泰山的念頭,齊桓公的野心卻沒有打消。他開始向管仲討教當年周武王伐商紂的事情,管仲自然知道他要幹什麽。


    管仲知道這是很危險的事情,他必須阻止齊桓公,他在等待時機。


    終於,齊桓公在做了一晚齊王夢之後,第二天忍不住要向管仲攤牌了。


    “仲父,在你們的輔佐下,齊國成就了霸業,我現在覺得當聯合國盟主不夠勁了,我想稱王了,您看怎麽樣?”齊桓公問。


    “這個,你要問鮑叔牙。”管仲把問題推給了鮑叔牙。


    於是,齊桓公派人請來了師父。


    “師父,我想稱王了,您覺得怎樣?”


    “這個,你該問賓須無。”鮑叔牙看了看管仲,把問題推給了賓須無。


    齊桓公一看,好嘛,這兩位挺能擺譜。


    沒辦法,把賓須無給請來了。


    “賓大夫,我想稱王了,仲父和師父都說應該聽你的看法,那你就說說,別再推給隰朋了啊。”齊桓公先把話說了,省得賓須無再推。


    賓須無原本也想推,現在齊桓公都發話了,自己也沒有倚老賣老的資格,沒辦法,隻好接下這個燙手的山芋。


    “主公,想聽實話還是想聽假話?”賓須無問。


    “照實說,仲父和師父都在這裏,為什麽要說假話?”齊桓公就覺得今天的事情有些古怪。


    賓須無看看管仲,再看看鮑叔牙,這才開口:“主公啊,古代能夠稱王的,都是君主的德能比臣下高的。恕我直言,我們現在是臣下的德能比主公高。”


    話音未落,齊桓公“騰”地站了起來,倒退幾步,眼光在眼前的三個人身上掃視。


    管仲三人見齊桓公站起來了,誰還能坐?也都站了起來。


    “唉,”齊桓公歎了一口氣,說道,“想當年,周太公德能高,周王季德能高,周文王德能高,周武王德能高,周公旦德能高,憑他們,大周也不過僅僅能控製四海之內。如今我的兒子們都不如我,而我不如你們三位,看來,上天注定我是不能成就王業了。”


    人,固有自知之明。


    從此之後,齊桓公再也沒有想過要稱王了。


    也就是春秋時代,當臣下的敢說國君不如臣下,到了後世,誰敢這麽說?國君永遠是英明正確的。


    【人老珠黃】


    野心往往是人前進的動力。


    封禪沒戲了,稱王沒指望了。


    齊桓公革命工作的勁頭一下子就下來了,聯合國大會也沒興趣開了,聯合國維和部隊也沒興趣組建了。總之,革命熱情沒了。


    當然,這跟歲數大了也有關係。


    從那以後,齊桓公再也沒有召開聯合國大會,他開始更加注重享受起來,蓋新樓,進口新車,讓易牙采買最好的山珍海味做最好的菜,偶爾還跟公子開方去國家大妓院轉轉,不過,人老了,戰鬥力明顯不行了。


    齊桓公沒有野心了,但是,有野心的人還有大把。


    兩年之後,也就是齊桓公三十七年(前649年)。


    周襄王的弟弟王子帶實在忍不住了,於是勾結北麵的北戎,要裏應外合,驅逐周襄王,自己登基。


    北戎軍隊如期而至,攻打洛邑。周襄王一看不妙,立即派人四處求救。秦國、晉國就近發兵,馳援洛邑。北戎一看,心裏又有點發虛。而城裏王子帶沒有想到秦國和晉國來得這樣快,也沒有膽量接應北戎。


    結果,北戎軍自己撤了。


    等管仲率領齊軍來到的時候,戰事已經結束。既然來了,也不能就這麽回去,管仲派人前往北戎,譴責他們的侵略行徑並且發出戰爭威脅。北戎很害怕,於是派出使者前來認錯並要求簽署和平條約,同時出賣了王子帶,“都是王子帶出的壞主意”。


    管仲進城覲見周襄王,襄王要以周朝上卿的規格接待,管仲再三謙讓,最後以下卿規格接待。管仲順便把北戎的事情匯報了一遍,襄王當即同意接受和平建議,同時要處死王子帶。


    “大王,王子帶雖然有錯,但畢竟也是大王的弟弟,不妨將他趕到齊國悔過。”管仲建議。


    於是,管仲將王子帶帶回了齊國。


    這是管仲最後一次率軍出國,也是齊桓公最後一次派兵出征。


    人,總會老的。


    【管仲走了】


    四年之後,齊桓公四十一年(前645年)。


    管仲的生命終於走到了盡頭,這個中國最偉大的思想家、政治家、經濟學家和軍事家也沒有能夠逃過時間的追殺。


    管仲臨終之前,齊桓公親自來到家中探望,看見病得瘦骨嶙峋的管仲,齊桓公潸然淚下。他握著管仲的手問:“仲父,如果您不幸而不起的話,誰可以接任總理?”


    “可惜啊,寧戚死得早,他原本是最合適的。”除了寧戚,賓須無和王子成父也都已經去世。


    “那麽,鮑叔牙怎麽樣?”


    “鮑叔牙是個坦蕩君子,正直誠實,但是太正直了,善惡太過分明,見到人的過失,一輩子都不會忘。水至清則無魚啊,沒有人願意在他手下幹活。”


    “那麽,隰朋呢?”


    “隰朋可以吧,他這個人很謙虛好學,不恥下問,在家裏也在考慮國家的事情。”對於隰朋,管仲勉強認可,沒有辦法,他以自己為標準,確實很難找到接班人。“不過,隰朋天生就是我的喉舌,我死了,喉舌還能存在很久嗎?隻怕他也快了。”


    說來說去,隰朋不過是個過渡人選。


    “那麽,仲父認為易牙怎樣?”齊桓公很喜歡易牙,想要破格提拔他。


    所以,自古以來,在君主身邊做事是很容易飛黃騰達的,就像今天給領導當秘書或者給領導開車一樣,一個禦用廚師竟然被當作總理人選提出來。


    “主公,你不問,我也要說呢。易牙、豎貂和公子開方這三個人不是好人,離他們遠一點。”管仲說。這三個人能夠哄齊桓公開心,管仲沒有動他們是因為自己可以控製他們。如今自己要死了,不能再讓這三個人在齊桓公的身邊了。


    “可是,易牙很愛我啊,他把他兒子都蒸來給我吃了呀。”


    “人之常情是最愛自己的兒子的,他連兒子都忍心殺掉,對別人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


    “可是,豎貂為了留在我身邊,把自己給閹了啊。”


    “人都是把自己的身體看得最重,他連自己的身體都不在乎,他會在乎別人嗎?”


    “公子開方呢?他放棄了世子的寶座來跟隨我,父母死了都不回去奔喪,他難道不是真愛我嗎?”


    “連父母都可以拋棄,還有什麽人不能拋棄?”


    什麽是哲學?這就是哲學。


    哲學是不能無視人性的。


    父親死了,兒子還在台上含笑演出,我們現在說這是敬業,看看管仲怎麽說吧。


    “既然這樣,仲父怎麽從來沒有說過?”齊桓公有些失望,他覺得管仲的城府太深。


    “我從前不說,是因為他們可以讓主公開心。就像大壩一樣,我在的時候可以阻止洪水泛濫,我要走了,洪水隨時要泛濫了,所以我提醒主公離他們遠一點。”


    齊桓公半天沒有說話,對於管仲對這三個人的評價,他並不讚成。


    半天之後齊桓公終於想起來還有話沒有問,急忙問:“那隰朋之後?隰朋之後誰能接班?”


    管仲沒有說話,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當晚,管仲與世長辭。


    【天下的管仲】


    管仲的一生,是光輝的一生,是偉大的一生,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一生。


    管仲,一生致力於齊國的繁榮強大,為祖國的安定團結貢獻了畢生的力量。尊崇周王室,和睦諸侯是他的原則,他為春秋諸侯建立了一個楷模國家,開創了國家發展的新模式,使得齊國成為各個諸侯國紛紛學習效仿的對象。


    諸子百家,管子應當是第一家。而隨後的儒家、法家、道家、兵家等,都脫胎於管仲的思想。可以說,管仲對於整個中國的曆史進程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有人會說,既然管仲如此偉大、如此無所不能,為什麽他不幫助齊桓公稱王,取代周朝而成為曆史上的齊朝?


    因為管仲的屁股實際上沒有坐在齊國,而是坐在周朝王室那一邊。


    管仲本人是王族,骨子裏,他希望看見周朝王室重新建立權威,而不是被推翻。而輔佐齊桓公,幫助齊國強大起來的最終目的,是要尊崇王室。


    也正因為如此,我們就可以解釋管仲處理國際事務的種種立場了。


    管仲對於姬姓國家非常關照,幫助燕國消滅山戎,把侵犯的地盤歸還魯國,幫助衛國和邢國重建家園,等等。他希望這些周朝的同姓國家能夠團結在王室周圍,幫助王室重新建立權威。


    為了防範齊國因為強大而對周朝王室構成威脅,管仲一方麵讓齊桓公和王室聯姻,以裙帶關係加強兩方的關係;另一方麵,管仲在遏製齊國的擴張,雖然齊國不斷強大,但是地盤沒有什麽擴大。其實,齊國有充分的機會和理由吞並燕國、衛國和邢國,甚至有吞並魯國的可能。但是,都被管仲或明或暗地阻止了。


    如果齊國有取代周朝的野心,那麽周王室的混亂將是一個絕好的機會。正是看到這一點,管仲以超乎想象的強勢手段來維護王室的安定,這就是他為什麽如此殫精竭慮幫助王子鄭的緣故。


    當他發現齊桓公野心膨脹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勸阻齊桓公。


    熟讀《三國》的人都知道荀彧,荀彧實際上與管仲的思想境界是相同的。


    所以,管仲不僅僅是齊國的管仲,他是天下的管仲。


    【鮑叔牙也走了】


    管仲去世了,整個齊國都感到悲哀。從周王室到包括楚國在內的諸侯各國都紛紛派遣特使前來吊唁。齊桓公十分悲痛,他命令世襲上卿的高虎負責治喪委員會,高規格安葬管仲,管仲的兒子世襲齊國大夫。


    隰朋接任了總理職務。


    易牙對管仲恨之入骨,他決定挑撥鮑叔牙和管仲之間的關係。


    “鮑叔啊,管仲能做上齊國的總理,都是您老人家的推薦。可是,他臨死的時候推薦總理竟然沒有你的分,我都為您老人家抱不平啊。”易牙找了個機會,來找鮑叔牙說是非。


    鮑叔牙一聽,笑了:“易牙,就是因為管仲凡事為國家考慮,我當初才推薦他。你現在來說他的壞話,真是不知好歹,像你們這一類貨色,還虧管仲大人大量讓你們混著。要是我的話,早把你們給炒了,滾吧。”


    易牙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走了。他不得不佩服管仲,也不得不佩服鮑叔牙。


    隰朋繼任僅僅一個月,也追隨管仲去了。


    誰還能當總理?齊桓公不知道。從曆史的角度來說,管仲沒有能夠培養自己的接班人,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遺憾或者說缺憾。


    沒辦法,齊桓公隻能請老師出馬了。


    “師父,還是您來吧。”齊桓公親自上門請。


    “主公,管仲說得對,我的性格好惡過於分明,不適合。”鮑叔牙推辭。


    可是,齊桓公再三邀請,鮑叔牙最後隻得接受,但是有一個條件:炒掉易牙、豎貂和開方。


    鮑叔牙果然是眼睛裏揉不進沙子。


    齊桓公答應了,於是,易牙三人被掃地出門。


    很快,鮑叔牙的缺點就暴露出來了。


    他看不慣這個,看不慣那個,大家很快開始煩他。


    齊桓公也很不舒服,從前吃喝嫖賭都沒問題,管仲從來不管,因為管仲的理論是:“人生就是來享受的,當了國君不享受,誰還當國君?”管仲不僅不管,有時候還陪齊桓公玩,有時候還出主意。可是,鮑叔牙看不慣,看不慣就說。


    齊桓公越來越痛苦,越來越鬱悶。沒了易牙,飯菜不香了;沒了豎貂,起居不暢了;沒了開方,沒人說黃段子了。


    “主公啊,你看你這麽難受,把易牙他們召回來吧,不就做個飯、捶個背、講個黃段子嗎,還能禍國殃民去了?”大老婆大衛姬建議。除了心疼齊桓公之外,她還有自己的目的。什麽目的?


    原來,齊桓公六個如夫人生了六個兒子,分別是:大衛姬的兒子公子無虧、小衛姬的兒子公子元、鄭姬的兒子公子昭、葛贏的兒子公子潘、密姬的兒子公子商人和宋華子的兒子公子雍。六個公子中,隻有公子雍出身卑微些,安分守己。


    雖說公子昭被宣布為世子,但是五大公子各有各的擁躉,實力不相上下,誰也不服誰。這種現象被稱為結黨。


    公子昭的人馬被稱為世子黨,其餘四大公子都屬於公子黨。


    易牙和豎貂都是公子無虧的死黨,奇怪的是,公子開方竟然沒有跟自己的姑姑大小衛姬合作,反而與公子潘混在一起,據說是在國家大妓院一起嫖娼結下的友誼。


    為了自己的兒子,大衛姬當然極力慫恿齊桓公把那三個人弄回來。


    齊桓公終於還是把易牙、豎貂和公子開方給弄回來了,但是沒有官複原職,按現在的說法,叫做返聘。


    鮑叔牙一看,不幹了,去找齊桓公,齊桓公跟他解釋:“這是返聘而已,沒官沒權,小泥鰍掀不起大浪。”


    鮑叔牙還勸,勸也沒用,齊桓公是下了決心非要把這三個兄弟給弄回來。


    “那好,我辭職。”鮑叔牙要辭職。


    “別介,師父要是辭職,那不是擺明了讓我挨罵嗎?您還當著總理吧,平時沒事,早點來晚點來都沒關係。您歲數也大了,注意點休息。”


    鮑叔牙辭職也沒辭成。


    從那之後,鮑叔牙幹脆不上朝了,反正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沒多久,齊桓公將易牙等三人全部官複原職,寵信程度比從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管仲去世的第二年,鮑叔牙也去世了,憂鬱而終。


    【神秘西方客】


    短短一年多的時間,管仲、鮑叔牙和隰朋都走了,齊桓公的心情十分糟糕。與此同時,他的身體也虛弱了很多。齊桓公對什麽事情都沒有興趣了,唯一還能讓他稍微有點心情的就是接見外國客人,從客人的恭維中回味過去的光輝歲月。


    又有一批客人到了,齊桓公支撐著身體會見了他們。


    這批客人來自晉國,有二十多人,為首的是晉國公子重耳。


    “公子來到齊國,是遊玩還是出仕?”齊桓公問。關於公子重耳他是知道的,重耳一直在翟避難,因此,來齊國並不是國事訪問。


    “逃難而已。”重耳倒很實在,也不怕丟麵子。


    “那麽,就在齊國出仕吧,屈任下卿怎樣?”齊桓公發出邀請,他是認真的,他對外國客人一向都非常大方,而公子重耳的名聲配得上這個位置。這裏需要追加交代的是,自從管仲出任內閣總理以後,齊國每年的財政收入三分之二用於外交,其中就包括招待外國客人。


    “落難之人,哪裏還有什麽奢求?如果能夠在貴國有立足之地,有幾畝田地能夠讓弟兄們不挨餓,重耳就已經很滿足了。”出乎意料,重耳委婉地謝絕了。聽他的意思,就是來混吃混喝而已。


    “咳咳,人各有誌,既然這樣,我也就不勉強了。”齊桓公覺得很累,沒有與客人們說太多的話就匆匆回宮休息了。


    齊桓公的出手是很大方的,重耳得到了一個莊園,二十輛車,同時還得到了齊國一個公族的姑娘做老婆。當然,還有一大筆金銀作為“安家費”。


    晉國人就這樣住了下來。


    他們真是來逃難的?為什麽在翟住得好好的,要到齊國來逃難?


    “各位,從現在開始,聽舅犯的統一安排。”搬進新居當天,大宴開始之前,重耳宣布。舅犯是誰?是叫舅的犯人嗎?


    於是,所有人都隻好一邊咽口水,一邊聽舅犯說話。


    “大家聽好了,每個人的工作都很重要,必須完成,而且必須保密。”舅犯說話了。六十多歲一個老頭,怎麽看怎麽像黑幫軍師。他掃視了眾人一眼,然後開始分配工作:“毛,你和公子鎮守此地,負責後勤;臣,你負責和齊國的公卿打交道,齊侯的情況隨時匯報;衰,齊國的各種製度你要搜集,並且做出具體分析;推,你帶四個人四處遊走,探聽民間的消息;軫(音枕)、犨(音抽),你們兩個想辦法探看齊軍的裝備、戰法……”


    你聽這些人的名字,聽上去就不像什麽好人。


    晉國人的組織很嚴密,每三天一次小結,每九天一次總結,總結之後就是集體去國家大妓院考察。


    這究竟是一群什麽樣的人?


    看上去,有點像傳銷。


    但是,絕對不是傳銷那麽簡單。


    他們是晉國的間諜,還是翟人的臥底?他們究竟要幹什麽?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現在,東方齊國和南方楚國的事情告一段落,讓我們把曆史的鏡頭向回轉,去看看西北方向晉國人和秦國人之間的恩恩怨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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