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山諸人都有些尷尬。


    他們原是想趁著芳準不在,先將水琉琴送回石山舊殿,回來再與他好好問罪,誰想一番變故,還是將他驚動了。雖說自己占著有理的那一爆明明數來興師問罪的,但每個人與芳準的目光一接觸,心下都有些發虛。


    畢竟是他們一群成仙得道的老頭兒,跑來人家家門口,將人家的女弟子逼得血流披麵。


    鳳狄隻覺芳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稍稍停留了一下,跟著便杳無痕跡地移開。


    他渾身的皮好像都被剖開,竟分不出是丟人還是痛楚。


    他低低叫了一聲:“師父,師伯他……”


    話未說完,卻見芳準麵沉如水,影子中閃電般竄出一道金光,掠過他耳旁,隱約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傻小子!要被你害死!”


    鳳狄猛然一怔,回頭再看,那道金光已然將地麵上的尖刺一刀劈斷,緊跟著卻忽然消失在樹影中,桃源山諸人紛紛發出驚呼,影子裏陡然噴出血來,卻是那金甲神人將他們藏在影中的靈獸都斬殺了。


    這一招既快又狠,簡直令人反應不過來,定睛再看時,那金甲神人已經從影子中躍出,將染滿鮮血的大刀架在青靈真君脖子上,兩相對峙。


    芳準沉聲道:“斬!”


    大刀驟然揚起,那金甲神人瞬間化作萬道金光,迫得人雙眼無法睜開。一刀劈下,卻覺得不像劈中人身,金甲神人倏地收回身形,低頭一看,卻見青靈真君腳下忽然長出密密麻麻的藤蔓,韌而且柔,竟將他的大刀擋住了。


    後麵桃源山的諸人連連驚呼阻止,芳準的聲音混在其中,聽起來極冰冷。


    “再斬!”他說。


    金甲神人橫曳刀身,劈頭又砍,長刀又被那些柔韌的藤蔓纏住。他恨得自己大吼:“老子還要斬!”


    話未說完,長刀已經連斬數次,終於將那些密密麻麻的藤蔓斬斷一些。


    他騰身躍起,大刀似一彎新月,奮力從上斜劈下來,為糾結的藤蔓中途拉了一下,刀鋒微偏,呼地一聲拍中青靈真君一邊身子,將他頭頂銅冠打碎了,半邊臉登時血肉模糊。


    上河真人立即要上前阻止,忽見芳準將手放在唇爆默念咒語,自他身後竄出數道黑影,正是他平日裏沒事剪了玩的白紙小人,見風就長,閃電般竄至眾人身後,抵住要害,場麵幾乎是一瞬間就被他控製住。


    上河真人臉色黑如炭,張口便罵:“芳準,你這用心奸險的小人……”


    聲音忽然斷開,原來後麵的白紙小人用了禁言咒,桃源山諸人隻能嘴皮子亂動,在肚子裏破口大罵,卻是半點聲音發不出來了。


    鳳狄也驚得呆住,轉頭見一個白紙小人蹲在自己身旁,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他渾身僵硬,不知所措,隻聽芳準冰冷的聲音說道:“你還留在那裏麽?是要為師也將你製住?”


    鳳狄倒抽一口氣,急忙邁開步子,踉蹌著,跌跌撞撞地撲倒在他身前。


    像是不敢相信,他緊緊攥住芳準的衣角,回頭去看,先前氣勢洶洶的桃源山諸人個個麵色如土,被白紙小人抵在要害,動彈不得,又因靈獸被殺,中了禁言咒,仙力一籌莫展。青靈真君半邊身子都被血浸透,還勉力撐著一股力氣,盤腿坐在地上,運起仙力,周身像有岩石圍繞,這回那金甲神人怎麽劈也劈不進去了。


    胡砂背後也有血跡,臉色還有點發白,半跪在地上喘息不定,一號丫頭在後麵給她敷藥止血。


    好像整個世界一瞬間變得令他不能認識。


    一直站在林中,沉默不語的芳冶忽然低聲道:“師弟,你可知今日這番作為,是大罪過?”


    芳準將放在唇邊的手緩緩放下,定定看著他,道:“師兄是寧可相信旁人,也不相信我?這些人會找來芷煙齋,若沒有你的示意,隻怕不能成行。你原適意挑了師父不在的日子,我先前竟沒想到。”


    芳冶默然半晌,又道:“這亦是師父授意……”


    “你說謊。”芳準打斷他的話,麵上忽然掛了一絲嘲諷的笑意,“師父並沒有授意你,都是你私下妄為。”


    芳冶忽然抬起頭來,與他靜靜對望,良久,才輕道:“你……休得執迷不悟,都改了吧。水琉琴並非凡人與散仙所能執拿的東西,你這般苦苦追求的,分明是虛幻之物。”


    芳準搖了,神情忽然變得黯然:“師兄,怎麽連你也……”


    芳冶長歎一聲,背著雙手,沉聲道:“回頭是岸,快將他們放了,讓水琉琴回歸原位。倘若知錯能改,日後因著神器,上天有任何責罰,清遠上下都與你一心並抗。倘若還是執迷不悟,要將師父一番苦心置於何地?”


    他說的情真意切,雙目微微泛紅。


    鳳狄慢慢動了一下,起身顫聲道:“師父!師伯……師伯他說的對!請、請您不要再這樣了!”


    芳準張口似是想說話,忽然被嗆住了似的,劇烈咳嗽起來,最後終於喘息平定,放下袖子,唇邊赫然有一綹血絲。


    芳冶靜靜看著他唇邊那一綹鮮血,慢慢垂下眼睫,裏麵似有淚光閃爍,低聲道:“你……身體越發差了。(.好看的小說)是方才用力過急了吧?沒事麽?”


    說著便朝他慢慢走去,抬手似是要攙扶他。


    芳準待他走到近前,忽然反手一抓,捏住他的手腕,厲聲道:“你是何人?!居然冒充我芳冶師兄!”


    他掌心有銀光吞吐,作勢要向芳冶頭頂拍下,鳳狄驚叫一聲,縱身而起,隻聽芳冶急道:“鳳狄!攔住你師父!”


    他幾乎是本能地,沒有想太多,從懷裏掏出了那個準備多日的手環。


    堯天環,清遠為不守規矩以及叛徒準備的刑粳一旦銬住,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掙脫開,隻能束手就擒。


    將手環解開拋出的時候,鳳狄有一個瞬間腦子裏是空白的。


    隻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告訴自己:不是要傷害師父,並不是要傷害他,隻是希望可以阻止他的錯誤。隻因他是師父,所以他不能犯任何錯誤――隻要他停下來!


    堯天環在空中旋轉,忽而化作一道黑煙,鋪頭蓋臉朝芳準身上砸去。


    大抵是沒料到自己的弟子會出手對付自己,芳準要躲已是來不及,本能地將雙手抬起護住頭臉,誰知那道黑煙並不像尋常堯天環那樣將他雙手銬住,而是倏地一下鑽入他胸膛裏。


    芳準隻覺胸口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擊了一下,痛徹心扉,心中悚然一驚,抬頭不可思議地看著鳳狄。


    鳳狄像是被嚇到了一樣,踉蹌著退了數步,跌坐在地上,眼怔怔地看著大片大片的鮮血從芳準口鼻中湧出,沒有止境。


    “芳準!”那金甲神人一聲驚呼,收刀飛奔過來,一把扶住他,眼見他臉色變得煞白,身體搖搖欲墜,儼然是快暈死過去了。他回頭厲聲道:“你這孽徒!用什麽來傷他?!”


    鳳狄看上去與死人也沒什麽區別,喃喃道:“隻是……是師伯給我的……堯天環……而已。”


    說話間,芳準又吐出大灘的鮮血,裏麵還合著大團的紫紅血塊,顯然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金甲神人脾氣原本就十分暴躁,見他這種樣子,哪裏還忍得,提刀就朝鳳狄頭上砍,忽覺袖子被人輕輕一扯,芳準對他搖了。


    他不由淒然:“這東西會是堯天環嗎?堯天環會鑽進你身體?這種時候你還護著這沒腦子的小鬼做什麽?”


    芳準說不出話來,隻是指了指一旁的芳冶。


    芳冶雙手攏在袖子裏,忽然輕歎一聲,麵上流下兩行淚水來。


    “其實……”他低聲說著,“我有一千分不願傷你,隻是沒有辦法。你的恩情,我總不會忘的……”


    此話說的可算沒頭沒腦之極,金甲神人不由一怔,鳳狄更是吃驚。


    芳準咳了兩聲,露出一絲苦笑,眼角餘光忽然瞥見胡砂朝這裏跑,他回頭朝她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能過來。縱然眼睛已經有些看不清,卻還是隱約見到了她滿臉的水光。


    她一定哭得很厲害。


    一號丫頭在後麵死死拉住她,小乖嗚嗚哭著,咬住她的衣服把她往回拖。最後她好像跌了一跤,到底還是被攔住了,一號丫頭施了束縛咒將她捆在原地,動彈不得。


    芳準閉上眼,長長吐出一口氣,勉強開口,聲音虛弱:“……他們總說我容易心軟,但……對著自己的弟子,有哪個師父不心軟?何況……何況是自己從小一手帶大的……”


    說到這裏,忽然笑了一下,輕道:“鳳儀,這是怎麽回事?”


    鳳儀?!眾人都驚得僵住,鳳狄更是如遭五雷轟頂,眼怔怔地看著芳冶――他不是師伯?他是鳳儀扮的?!怎可能?!


    鳳儀垂下眼睫,隔了很久,才低聲道:“……五年來,我一直潛伏,等著水琉琴修複。原本我並不會出此下鉑隻是這個芳冶師伯委實不近人情,五年來四處派人追殺我,口口聲聲說什麽要清理門戶敗類,簡直可笑。他既然要殺我,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索性將他身體借來一用。”


    鳳狄臉色青白交錯,顫聲道:“你……你把芳冶師伯殺了?!”


    鳳儀沒有理他,隻是舉起袖子,將麵上的淚水擦幹,別過腦袋,又道:“那東西不是堯天環,而是魔道的咒印,如今刻在你心上,每日吸血,直到血盡而亡……你不要怪我,要怪就去怪青靈真君那隻老狗,一切都是因為他。”


    他反手朝青靈真君那裏一指,誰知對麵卻是空空如也,原來青靈真君早已趁著芳準受傷的空隙,逃之夭夭了。


    鳳儀恨了一聲,轉身便賺一直走到胡砂身爆彎腰盯著她的眼睛,低聲道:“……跟我走吧。”


    他握住她軟弱無力的手腕,輕輕一拽――袖子忽然被咬住了。低頭一看,是小乖。


    它碧藍的眼睛裏滿是淚水,定定看著他,含著他的袖子,忽而模糊地叫了一聲:“二師兄。”


    鳳儀眉毛輕輕一跳:“你……已經會說話了啊。”


    小乖小聲道:“你不要做壞蛋,好不好?”


    鳳儀摸了摸它的腦袋,笑了笑:“我怎會是壞蛋。”


    語畢一掌將它揮開,小乖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獠牙被磕得斷了半顆,顧不得疼,爬起來又朝這裏跑。


    沒跑兩步,隻覺眼前黑影一閃,鳳狄越過他,像瘋了似的,一把抽出腰間長劍,沒頭沒腦地朝鳳儀砍去。


    他一定是真的瘋了,瘋了才會被人騙得這樣慘。


    抽出的長劍最想砍的不是眼前這個曾經的師弟,而是自己。


    他應當念最厲害的咒語,喚出凶雷冰刺,將這個人在眼前剁成碎末,可腦子裏隻有一片空白,什麽咒語也都丟掉了腦後。


    他到現在才明白,原來人受了重大的刺激時,所有的有條不紊全部都會忘記,隻剩下身體衝動的本能。


    一劍刺出,沒有刺中。


    劍身被兩根**的手指捏住了。


    鳳儀還借用著芳冶的身體,看上去慈眉善目的,抬頭朝他輕輕一笑,道:“大師兄,我真的要多謝你。”


    言畢,隻聽“錚”地一聲,那劍被他硬生生折斷,鳳狄隻覺眼前寒光一閃,兩隻眼感到一種刺骨的寒意,緊跟著眼前所有的景色都變成了血紅一片,再也看不見。


    發生了什麽事,他還沒弄清。


    他猛然回頭,眾人隻見他眼裏流下兩行殷紅的血水,鳳儀方才將那斷劍劃過,分明是刺瞎了他的眼。


    鳳儀輕聲道:“大師兄,你白白長了一雙好眼睛,卻沒什麽用,不如不要了吧,反正你做了錯事,也沒臉見人了。”


    鳳狄茫然地站在原處,抬手在臉上一抹,濕漉漉的,放在眼前看,卻什麽也看不到。


    後麵有人在厲聲大叫:“你滾回來!看好芳準!”


    他失魂落魄地回頭,四處尋找芳準的身影――依然什麽都看不見。


    金甲神人罵了一句什麽,緊跟著鳳狄耳邊隻聽得衣袂拂動的聲響,有一隻手將他襟口一提,再一丟,他就這樣被拋回芳準身爆跌了個狗吃屎。


    原本站在桃源山諸人身後的那些白紙小人忽而如青煙般消失,變成原身白紙一張,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他們是芳準傾入仙力造出的幻相,如今芳準遭受重創,仙力大減,他們自然也不複存在。


    桃源山諸位長老目睹這一慘變,更兼青靈真君自己逃逸,不顧他們死活,心中早已亮若明鏡,此刻身體忽然獲得自由,立即出手。


    一時間天頂漆黑,炸雷不斷,是諸位長老聚集了天雷之力,聲勢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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