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名、考試並在一處,都在浮羽山下的天試院。


    浮羽山地處東南,夾在勾芒、朱明兩山之間,比起四神山高出一截。山體湛藍如洗,幾與長天一色,山頂的積雪終年不化,形如吉光片羽,飄然與雲相逐。


    方非極目望去,山頂立著兩座雕像。一大一小,小的是一個山都,背負短劍,仰望天彎,大的是一個老者,體格高曠,穿了一襲長衫。


    “這個山都,大約就是神眼阿瓏;這個老人麽,應該就是支離邪吧!”正想著,前方翠雲接瓦,蒼樹飛簷,古意漸漸濃鬱,比起玉京的景象,仿佛時光正在倒流。


    兩座白玉華表拔地聳起,人流穿過華表,湧入了一個廣場。天上嘯響連連,不時有人乘法器落下。


    一群人在華表前下了車,還沒站定,忽聽有人高叫:“喲,巧得很呐!”聲音尖銳嘶啞,夾雜了無比的怨毒。


    禹封城應聲一抖,轉過頭去,眼裏迸出兩道凶光。


    不遠處,一家三口正從幻神車裏出來。居前的是個中年男子,頭發花白,麵龐顏尖,左頰一塊老大的傷疤,血紅刺眼,蜿蜒扭曲,右邊的耳朵白得晃眼,與周圍的皮膚很不相稱。


    兩個男的麵對著麵,四隻眼睛噴射毒火。那女人慌忙上來,她生得秀麗白皙,幾乎看不出年紀。女人拉那男子,男子一甩手,將她掀了個趔趄。


    “天獄的看守太失職了。”男子尖聲高叫,“畜生就該關它一輩子!”


    “你在說誰啊?”禹封城毗牙一笑,“你要去了天獄,那個地方才叫名副其實。”


    “老甲魚,我真想給你放放血!”


    “機會多得是!”禹封城怪腔怪調地說,“宮子難,你的假耳朵做得不錯嘛!哪個大夫做的?他可真是一個大大的好人哇!”


    宮子難下意識摸了摸那隻白慘慘的耳朵,眼裏透出一股狂怒。他一抖手,筆鋒伸出袖外。簡氏夫婦各上一步,分別站在禹封城左右。


    “子難!算啦……”女人細聲細氣的還沒說完,宮子難一擰身,給了她一個重重的耳光。


    女人後退兩步,左邊的臉頰眼看腫了起來,一縷血絲順著嘴角滑落,她呆呆站在那兒,哆嗦一下,眼裏透出一絲慘笑。


    禹封城將身一躬,作勢躥出,卻被申田田死死按住,簡懷魯在他耳邊低語:“老甲魚,別上當。他想誘你先動手,好把你送回夫獄去。”


    禹封城活是一頭困獸,麵皮發紫,鼻孔大張,呼哧呼哧地噴著粗氣。


    宮子難盯他一會兒,又瞧了瞧簡氏夫婦,目光一轉,落在禹笑笑身上,他獰笑一聲:“小甲魚也來考試嗎?哼,就你那個木瓜腦子,也想考進八非學宮?呸,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宮子難,把你的狗眼挪開!”禹封城大吼一聲,眉間透出一股戾氣。


    禹笑笑稍一畏縮,忽地將身一挺,笑著說:“宮叔叔,你可真會說話,無怪有人說,宮家養的木瓜都頂了一張嘴。”


    “胡扯!”宮子難吐了一口濃痰,“我們家從來不養木瓜。”


    “當然!”禹笑笑微微一笑,“你們家隻養呆瓜嘛!”


    “好呆瓜!”禹封城大拇指一蹺,“宮子難,你通身是嘴,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大呆、呆、呆的瓜。我禹封城說不過你,甘拜下風。”


    宮子難臉也氣白了,這時一個少年上前說“老爸,還報不報名啊?”他身穿銀白羽衣,跟宮子難活是一個模樣,兩隻眼睛鬼鬼祟祟,隻在眾人身上打轉。


    宮子難遲疑一下,惡狠狠掃了眾人一眼,帶著少年怒衝衝去了。那女人深深看了禹笑笑一眼,又瞧了瞧禹封城,一低頭,轉身就走。


    “葛笑蘭!”申田田大叫,“這樣的日子,你過得高興嗎?”


    女人身子一顫,步子加快,頃刻走得不見蹤影。


    眾人目送她背影消失,心中的滋味各式各樣。禹笑笑眼眶一紅,撲進父親懷裏悶聲大哭。禹封城神色黯淡,拍著她的肩膀:“好孩子,別哭,有爸爸在,誰也別想欺負你。走,咱們報名去,考進八非學宮,叫那狗畜生開開眼!”


    禹笑笑抹去眼淚,使勁兒點了點頭,挽起父親手臂,大踏步走向廣場。


    廣場的盡頭開了八道大門,直通後方的“天試院”。門前人潮洶湧,擠得水泄不通。廣場兩側,陳列了一排大的店鋪,有賣符筆的,有賣飛行法器的,還有賣羽衣寶甲的。除去這些正正經經的鋪子,另有許多零星小販,在人群中躥來躥去,做著一些奧妙的買賣。


    方非走在壓尾,一不留神,叫一個小販扯到旁邊。那販子神神秘秘,衝他連連眨眼:“要靈通自寫筆嗎?”一麵左顧右盼,一麵從兜裏抽出來一支符筆,“這可是一位天道者造的喲,什麽定式都能寫。你隻消握著,它自個兒就能把定式寫完。怎麽樣?給你打八折,三十點金……”


    方非隻覺頭痛,轉身要走,小販扯住他不放:“二十點金怎麽樣,唉,十五點呢?要不這個,無影透視眼鏡,看到的人都跟水晶似的,後麵怎麽做,嗬嗬,不用我教了你吧?十點金,隻要十點金……好吧,再看這個,元氣增強手套,又輕又薄,跟你的皮膚一個樣,很便宜,五點金就行。還有這個,飛行導引符,再難的障礙也能輕鬆通過,我跟你投緣,十個賣你十點金吧?怎麽,還嫌貴啊?那買這個,電光益神丸,這顆透明的,吃了記得住所有的定式,這顆藍色的,一旦吃下去,哼,什麽問題也難不倒你……”


    方非渾身冒汗,連說自己不來考試,小販壓根兒不信。正在糾纏不清,小販忽地放開方非,把那堆雞零狗碎揣進兜裏,然後抱起兩手,就像個沒事人兒大吹口哨。方非心裏奇怪,抬頭一看,兩個巡天士板著臉掠空飛過,忽地向下一衝,從人堆裏揪出一個人來,那人哇哇慘叫,身上的雜物雨點似的落了下來。


    小販望著那位同行,一臉的幸災樂禍。方非趁機將他擺脫,可是轉眼一瞧,人山人海,其他人已經不知去向。方非心想眾人報了名總要出來,去華表那邊等也一樣。


    走到華表下麵,還沒站定,忽聽有人大叫:“嗐,你的傳書嗎?”方非站著不動,那人扯著嗓子又叫一聲:“那個沒長耳朵的度者,這是你的傳書嗎?”


    方非一驚回頭,隻見一個少年道者,眉長入鬢,清瘦俊秀,身穿水墨羽衣,身背淡金飛劍。


    “你叫我?”方非望著那人,不勝詫異。


    “不叫你叫誰?那個是你的嗎?”小道者一揚手,指著空中一把金燦燦的小劍,長不過三寸,劍尖指著方非。


    “這是什麽?”方非不勝奇怪。


    “你連這都不認識?嗬,你的點化人也太不稱職了。”小道者眨了眨眼,“這紙劍傳書。喏,要是你的傳書,把手一攤開,馬上就能收到。”


    方非望著那口小劍,心底大生迷惑:“誰給我這個?簡伯伯?申阿姨?”想著把手攤開,咻,小劍飄落手心。


    “果然是你的?”小道者笑了笑,還想再說什麽,忽聽遠處有人叫喊:“小晏!”小道者回頭答應一聲,對方非說:“我媽叫我呢!”


    “再見。”方非說。


    “小度者!”小道者轉身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方非!”


    “方非?”小道者笑了笑,“好,我記下了。我叫屈晏,小度者,考試頤利。”方非本想說我不考試,還沒出口,小道者快步離開,跟一個紫衣裳的女道者會和。


    方非低頭看去,小劍金光褪去,露出了一把輕薄的紙劍,正想拆開,紙劍刷刷刷自行攤開,變得四四方方,上麵寫了一行青色的小字——


    想見到雷車後麵的人嗎?哪就來考八非學宮吧!


    知情人甲


    方非渾身一抖,還沒明白過來,信箋向內一縮,砰地炸成一堆粉末。


    他大吃一驚,伸手去捉,可隻握住幾片紙屑。他呆在那兒,忘了動彈,腦子裏除了那一行青字,再也容不下別的東西。


    人潮洶湧,來來去去。方非站了一會兒,隨著人流向前擁去,他的心裏緊張焦慮,可又無能為力,似有許多事情要做,可又不知從何做起。


    他走了幾步,眼前一亮——一個少女站在遠處,皺著眉頭東張西望,仿佛衝天的孤鶴,一種別樣神氣讓她脫穎而出,站在多少人裏,也是一樣的醒目。


    方非病急亂投醫,鬼使神差地上前招呼:“你、你好!”


    少女一轉身,冷幽幽的眸子將他上下打量,那眼神像是審視一頭熊、一隻灌,瞧得方非毛骨悚然。少女瞧了片刻,皺眉說“你叫我?”


    方非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不記得我了嗎?那天在倏忽……”


    “倏忽塔!”少女臉一沉,“我可沒去過倏忽塔。”


    “你不是買過劍嗎?”


    “小子!”少女湊上前來,牙縫裏迸出字句,“再說一次,我可沒去過倏忽塔!”


    “可是……”度者老不開竅,“那天在鏡子前麵……”


    少女斷然說:“還有別的事兒嗎?我可不想跟人聊天!”


    “我、我……”方非苦惱極了,“我剛從紅塵來,不知道要考八非學宮,怎麽、怎麽才能報名?”


    “你也要考八非學宮?”少女看他一眼,似乎有點兒詫異。


    方非麵紅耳赤,點了點頭。少女想了想說:“跟我來!”快步走在前麵,方非鬆了口氣,匆忙跟了上去。


    少女步子輕快,在人群裏蝴蝶穿花、繞來繞去,方非幾乎跟丟。好在她的衣服醒目,一片淺藍色衣角忽隱忽現,始終不被人群湮沒。


    走到廣場東南角,少女在一座古屋前停下,屋裏橫放了一張桌子,桌子後麵兩餘男道者正在閑聊。


    “兩份報名表!”少女說。


    兩人望著少女,眼裏閃過一絲驚愕,一個年輕道者說:“嗐,你是不是姓天?”


    “少廢話!”少女冷冷地說,“給我兩份表。”


    “一人一份。”另一個中年道者說。


    少女翹起拇指,點了點後麵的方非“他是不是人?”


    中年道者咕咕噥噥,抽出兩張粉色大紙。少女接過,一張遞給方非:“按表格填。”


    “用符筆嗎?”方非問道。


    少女冷冷地不加理睬,抽出一支白管銀鋒的符筆,刷刷刷地填寫起來。


    方非抽出筆來,打量表格,忽聽年輕道者吹了一聲口哨,大聲說:“哎,快來看,這不是星拂筆嗎?”


    少女應聲掉頭,盯著那支星拂,眼裏透出一絲驚訝。中年道者卻扁了扁嘴:“少址淡,這是仿造的贗品,真正的星拂,哼,早就失傳了。”


    “仿得還挺像。”年輕道者笑問,“小度者,這筆打哪兒來的?”


    “山都森林。”方非頭也不抬。


    “哈……”年輕人放聲大笑,“你還真逗!山都森林,我還琢磨宮呢。可惜是鷹品,真的倒也好了。星雲合璧是個大新聞,報到玉京通靈台,很可以換幾個子兒花花。”


    “死了這條心吧!”中年人懶洋洋地說,“有這種好事情,輪也輪不到你。”


    方非填完姓名、年齡、性別,籍貫他老老實實,填了紅塵某國某市;道者種類,他填了蒼龍,正往下看,忽聽少女說:“慢著,你是羽士還是甲士?”


    “我是……”方非本想說“甲士”,可又想起簡真說過,道者大多瞧不起甲士,少女對他神情冷淡,如果知道他是甲士,還不知道怎樣輕蔑呢?再說他沒有鎧甲,隻有尺木,盡管摔了多次,試劍鏡也沒照出飛劍,可是方非心底深處,還是渴望成為羽士,對於甲士身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抗拒。


    也許心血來潮,也許虛榮作祟,方非麵對少女,“甲士”兩字到了嘴邊,變成了:“我是羽士!”話一出口,他的耳根一陣發燙。


    “你該是甲士吧?”少女瞅了尺木一眼,似乎有些困惑,“算了,隨便你。不過,道者種類這一欄,蒼龍後麵,還要添上羽士或甲士。”


    方非硬著頭皮,補上“羽士”兩字。到了在世近親一欄,他空著沒填,斜眼一瞥,少女這一欄也是空白,不覺心想:“她也是個孤兒?”


    “不對吧!”年輕道者又湊上來,衝著少女嬉皮笑臉,“我記得你有個哥哥!”


    少女抬起頭來,兩眼出火:“他前兩天剛剛死了!”年輕道者給她盯得打了個突,倉皇縮回頭去。


    “她的哥哥剛去世?”方非又震驚,又同情。


    少女填完了表,對方非說:“看到那邊的八道大門了嗎?隨便挑一道,交上表格,就能報名!”


    “謝謝……”方非還沒說完,少女轉身走了。


    門前排著長長的人龍。望著黑壓壓的人頭,方非隻覺前途渺茫,他就像一個瞎眼的船夫,駕了一葉紙糊的小船,冒著驚濤駭浪,駛入了莫測的大海。浪頭一個高過一個,海風在耳邊嗚嗚吹響,紙船兒在水裏衝來撞去,無望地等待最後一擊。


    就算覆沒在即,他也不得不去!“雷車後麵的人”是誰?方非的心裏十分清楚,為了見她,就算是萬丈深淵,他也隻好歎息一聲,縱身跳了下去。


    大門越來越近,活是太歲的大嘴,將報名者一個個吞了進去。方非隨著隊伍向前,眼前恍惚不定,兩耳嗡嗡亂響,看不見,聽不清,直到有人一聲銳喝:“嗐,把表給我!”


    方非一抬眼,吃驚地發現,他已走到大門前麵。一個男道者手拽表格,臉上掛著莫名驚怒。


    方非慌忙鬆手,那人奪過表去,惡狠狠瞪他一眼:“你是度者?”


    “啊!”


    “第幾次考試。”


    “第,第一次。”


    男道者一皺眉頭:“查他的年齡。”一個女道者走上前來,揚起符筆,掃出一片紅光,紅光照在身上,方非筋骨肌膚,全都透明如水。


    “骨齡十五歲九個月二十九天,血齡十五歲四個月零八天,魂齡十五歲一個月零八天。”女道者頓了頓,“都沒超過十六歲!”


    男道者神情困惑,盯著表格看了又看:“有度者參加八非天試的先例嗎?”


    女道者招來一麵通靈鏡:“有的,不過……”


    “不過什麽?”


    女道者深深看了方非一眼:“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


    “現行法令禁止度者參試嗎?”


    “似乎沒有!”


    “似乎?活見鬼,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好吧!”女道者又查了一下通靈鏡,“沒有這樣的法令。”


    男道者皺了一下眉頭,拈起一方白玉大印,通地戳在表上,白光一閃,報名表消失了,大印挪開,下麵多了一塊淡青色的玉牌。


    “你住巳辰樓三十六號!”男道者遞過玉牌,“這是你的房牌,也是你的考號。申時前入住,否則當成棄權。除了考生,任何無關人等,不得進入天試院,除了符筆、飛劍和羽衣,一切法器不許帶入天試院,違者以舞弊論處!”


    方非接過玉牌,忽聽有人叫喚,一回頭,簡氏夫婦帶著簡容,與禹封城匆匆趕來,申田田張口就說“方非,你怎麽在這兒?叫我們好找……”忽見少年手上玉牌,不由兩眼圓睜,“什麽?你也報了名?”


    方非苦著臉說“簡伯伯、申阿姨,我也說不清,可是不管怎樣,我都要考進八非學宮!”


    眾人麵麵相覷,申田田氣得大叫:“開什麽笑?你連飛劍是什麽造的也不知道,考進八非學宮?根本是在做夢!你當別的人都是一竅不通的傻瓜嗎?別人十多年的苦學,還趕不上你幾天的工夫嗎?”


    非給她訓得抬不起頭,禹封城卻說:“女狼神,這話我可不愛聽了。年輕人就要敢想敢做。考一考又怎麽樣?又不會少一層皮。大不了連吃四個零蛋,我記得就有這樣的人!那家夥近來挺有名,年輕人都很喜歡他。”


    “不是年輕人,是好逸惡勞的年輕人!”申田田凶巴巴地糾正,“反正我不同意他現在去考,給我調教兩年,興許還有一點兒指望。”


    “再過兩年,他就十七歲了。”簡懷魯輕輕搖頭,“十六歲一過,想考也不行了!”他伸手按住方非的肩膀,定定看他時許,“也許這是天意。好吧,方非,盡你的力就行。”


    方非呆了呆,留下魅劍,隻帶了星拂和尺木,轉身跨進了天試院的大門。


    巳辰樓離門不遠,方非很快找到住處。房間極盡簡單,隻有兩張板床、一個小小的盟洗室。


    他身心疲憊,躺在一張床上,望著屋頂發呆。想來想去,那道傳書萬分蹊蹺——“知情人甲”是誰?紙上的字是元氣寫的,動筆的是一個蒼龍人。這個蒼龍人又怎麽知道燕眉的下落?還有,燕眉站在雷車後麵,這件事除了紅塵裏的人,就隻有魔徒知道……


    忽聽有人敲門,方非起身一看,一個少年正向屋裏張望。他一瞅手上房牌,又看了看門上的數字“三十六號?沒錯!”走進房間,背包向床上一扔,大咧咧地坐了下來。他一身銀白羽衣,肩頭上點綴了幾片烏沉沉的鳥羽,身子不高偏瘦,眸子轉來轉去,透著一股子娘氣。


    “你好!”方非招呼室友。少年冷冷不答,打量他一會兒,扁嘴說:“你是個度者?”方非苦笑起來,來震旦這麽久,他的身份人人皆知,別人的身份,他總是不清不楚。


    “白虎太叔陽!”少年揚起下巴,伸出右手,看那神氣,就像施舍給某個乞丐。


    方非愣了一下,還是禮貌伸手:“蒼龍方非!”


    “你是羽士?”太叔陽一努嘴,“那個是尺木吧?有意思,有人帶一根龍骨頭來考試。”說到“龍骨頭”三個字,他嘴巴一歪,刻意加重了語氣。方非聽了,心裏很不舒服。


    “看這個!”白虎人扯開背包,拽出一個金燦燦的飛輪,“這隻太玄金輪,是我在‘飛仙留步’買的,四萬點金,也不算太貴……”他伸手一撥,輪子發出刺耳的尖叫。


    “晦!”隔壁有人捶牆,“叫你個鬼啊?”


    “什麽東西?”太叔陽怒視牆壁一眼,悻悻收起輪子,“喀,那個人,你的羽衣還過得去,在哪兒買的?”


    “牽絲洞!”


    “蛛羽衣?”太叔陽下識摸了摸肩頭的黑羽,“我這件天羅羽衣五千點金,‘淩霄閣’買的便宜貨,哼,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他瞅著方韭,蠢蠢欲動,想摸一摸龍蛛羽衣,方非目光冷淡,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白虎人十分無聊,扭了兩下身子:“這床板還真硬,哼,我平常隻睡雲床!”


    “雲床?”方非一皺眉頭。


    “你連雲床都不知道?”太叔陽白了方非一眼,“那床軟軟的,像是一團大雲朵,沒睡的時候,床在地上,一做夢就會飛到天上。要睡雲床,先得有一間大臥室,這個小旮旯,連床腳都支不下!本來我媽說,要把雲床搬到玉京來,可我爸不幹,他這人老沒意思了,這次從未央城來玉京,我們四個人坐一輛寶輪車,帶一張雲床,哼,輕輕鬆鬆!”


    太叔陽說到這兒,忽覺對麵的聽眾毫無反應,心中不快,扁起嘴巴咕噥一句:“小鄉巴佬!”


    方非聽得清楚,心中一陣翻騰,盯了太叔陽一眼,好容易才壓下怒氣。


    直到吃飯時間,兩人再也沒說一句。


    飯廳坐落山根,相隔老遠,也能望見闊大無邊的寶頂,青琉璃的飛簷活是大鵬的雙翼,蒼黑色的門柱叫人渺小如蟻。


    太叔陽一進大廳,就遇上了幾個相識的考生。一群人抱成團,在那兒連說帶笑,太叔陽不時衝著方非指點,其餘的人發出張狂的怪笑。白虎人故意放大聲音,方非站在遠處,也能聽見隻言片語,到了太叔陽的嘴裏,他又多了兩個綽號——“啃骨頭的狗”、“不知道雲床的小鄉巴佬”。


    廳中擺了不少長桌坐椅。方非剛一坐下,一個青瓷盤破空飛來,裏麵盛了米飯,才落穩,又飛來一個白瓷盤,上麵攤著濃膩噴香的烤肉一一這麽一盤接著一盤,直到方非麵前擺滿。


    菜肴豐盛可口,正用著,遠處響起了一個洪亮的聲音——


    “孩子們,歡迎來到天試院。你們坐的地方,就是赫赫有名的四象殿。遠古時代,道祖和四神曾在這兒用餐……”


    方非極目望去,一個老者踏著飛輪懸空站立,因為相隔太遠,容貌看不真切,老頭兒風趣俏皮地說了下去——


    “你們有的是久經風霜的老鳥,來過這兒不止一遭;有的卻是剛剛離巢的雛鷹,還不明白所有的規矩。我在這兒要說上幾句——八非天試,共考五科。前四科一氣考完,每天一科,連考四天。第一天是煉氣,地點在玄冥山房;第二天考定式,地點是勾芒禁室;第三天考羽化,地點在朱明火宅;第四天考天問,地點是驀收金苑。四科考完,很遺憾,這裏許多人都要離開,隻有三百人可以留下,這些幸運兒將會登上黃榜,接受最後的天選。


    “這四天中間,大家都要老老實實。詢私舞弊是沒有用的,天試院嚴密封鎖,沒有鬥廷的特許,什麽東西也不能進出這裏,當然也包括家長們的好心腸!從古至今,天試裏的舞弊法兒不下十萬種,失敗的數不勝數,成功的微乎其微,那些小花招頂好別用,幸運兒未必是你,失敗者將永久禁試……嗬,夠了,我就說這麽多,作為八非學宮的宮主,我們再次見麵,希望是在那兒的水殿。喏,補上一句,沒有偉大的皇師利,就沒有這一次考試,讓我們共同起立,向琢磨宮致敬,嗐,白王無上——”


    老者舉手放在頭上,其餘的考生也紛紛起立:“白王無上!”


    周圍人群林立,方非沒有起身,穩穩坐在那兒,安心地吃他那份食兒。


    目光紛紛射來,全都有些異樣,隻聽那宮主嗬嗬一笑:“今年的異見者還不少啊。沒關係,政見歸政見,考試歸考試。大家請用餐,祝各位好運!”


    方非吃完了飯,剛要起身,忽覺有人拍肩,一回頭,那人驚叫起來:“方非!真的是你?”


    來人是禹笑笑。


    “啊!”方非麵皮發燙,“我、我也來考試。”


    禹笑笑秀眼圓睜,不勝驚奇。這些日子兩人交往不多,少女不知道方非的底細,她盯了度者一會兒,笑著說:“這兒的人也真多!要不是你剛才沒有起身,我還看不見你呢!”


    “你呢?”方非盯著少女,“起身了嗎?”


    “跟你一樣。”少女淡淡一笑。


    “簡真呢?”方非問。


    “他忙得很呢!”禹笑笑半譏半笑,向著遠處一指,大個兒趴在那裏,正在埋頭苦吃。


    見了方非,簡真的眼珠子差點兒蹦了出來,嘴裏的飯菜幾乎把他活活噎死。他喝了一大碗湯,總算順過氣來。


    “不可能,這都是幻覺……”他伸出兩隻油手,使勁來抓方非,嚇得小度者張皇後退。


    “簡真。”禹笑笑大不耐煩,“你別吃了,我們出去聊聊。”


    簡真天生害羞,見了女人就很惶恐,更甭說跟漂亮女孩說話。換了別人,休想把他從飯桌邊拖開,可是禹笑笑一開口,他就有些吃不消了——大個兒唉聲歎氣地站了起來,看了一眼桌上的飯菜,真是心如刀絞。


    到了殿外,弄清緣由,大個兒立刻大呼小叫,那口氣跟申田田一模一樣:“開什麽玩笑?你連飛劍是什麽造的都不知道,也敢來參加八非天試?”


    “沒關係!”禹笑笑滿不在乎,“就算考不上,也不會死人!”


    簡真憤憤不平,指著方非大喝:“你這是浪費考試名額!”


    “得了吧!”禹笑酷似以父親,喜歡抑強扶弱,“你也未必考得上!”大個兒聽了這話,好似霜打了的茄子,登時蔫了下去,嘴裏嘰嘰咕咕:“我拜玄冥的時候,石像可是轉了左眼的……”


    三人住處相近,於是結伴同行。簡真還在惋惜丟下的美餐,禹笑笑卻在沉思默想,極欲想個法兒,給方非惡補一下。可惜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麽一想,隻覺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補起了。


    天已黑盡,真月亮躍上了浮羽山頂,叫支離邪籠在袖裏把玩。假月亮四麵放光,映照一切人物,都會留下四道影子,虛實參差,形影糾纏,映襯霜白的月光,活似夜色染成的花瓣。


    前方路邊,忽地閃出幾條人影。三隻吃了一驚,聽對麵聲如洪鍾:“好家夥,三個異見者,你們湊在一塊兒,商量什麽陰謀?”


    簡真嚇了一跳,騰地內到禹笑笑後麵,倒是方非沉得住氣:“你是誰?”


    來人哼了一聲,紛紛走上前來,卻是八個少年男子,大多身著銀白羽衣,好幾個的額上束了一道亮銀色的頭箍。


    “白虎人!”禹笑笑心裏咯瞪一下,符筆落到手心。剛才說話的是個高大少年,一身亮白短裝,頭發紮成一條馬尾。他的腦門寬大,挺直的鼻梁下生了一張闊嘴,兩道目光尤其淩厲,就像盯著羔羊的餓虎。


    這是一個甲士!禹笑笑隻看外表,就覺對方十分厲害。


    “我是白虎司守拙。”高個子聲音上揚,“我要知道,吃飯的時候,你們為什麽不起身?”他哼了一聲,抬手一指,“胖子,你先說。”


    無人應聲,司守拙臉一沉:“躲在後麵的胖子你啞巴了嗎?”


    “你叫我?”簡真有點兒吃驚,指著鼻尖,“我很胖嗎?”


    “少廢話!”司守拙把手一揮,“答我的話!”


    “這、這……”簡真給人叫成胖子,心裏又驚又氣,“我媽說了,我要敢說‘白王無上’,做出那個手勢,她就把我丟到無情海裏去!”


    “你媽真不懂事。胖子,記好了,下次再不起身,我就把你丟到亡靈海去。”司守拙又指禹笑笑,“你呢?為什麽不起身?”


    “因為皇師利是個混蛋!”禹笑笑答得幹脆利落,對麵的陣營裏響起一陣咆哮聲。


    “很好!這答案有種。”司守拙麵頰抖動,眼神更加陰沉。


    禹笑笑哼了一聲,心裏飛快琢磨,敵強我弱,這困境如何擺脫。這時司守拙又指方非:“度者,你呢?”


    “什麽?”


    “你為什麽不起身,不向白王致敬?”


    方非冷冷說:“白王是誰?”


    對手全都變了臉色,司守拙發出一聲震人心魄的長嘯。


    “三對八!”禹笑笑暗暗心急,“哎喲,不對,是二對八,方非上不了陣……”


    正想著,一個少年道者分開樹叢,衝了出來,邊跑邊叫:“司守拙,司守拙……”


    “什麽事?”司守拙皺起眉頭,“米錯,不是讓你對付那個姓天的丫頭嗎?”


    “人,人……”米錯臉漲通紅,“全,全被打倒了。”


    “什麽?”司守拙倒抽一口冷氣,“一對八?”


    “兩、兩個照麵,倒了七個!”米錯連連喘氣,“我跑得快,來,來報信!”


    “你跑得還真快!”司守拙兩眼出火,“誰先動的手?”


    “這個,”米錯扭捏一下,“我們還沒說完,那女的隻說了一句,就把兄弟們惹急了。”


    “什麽話?”


    “她、她說:‘一群狗,都滾開’。”


    “這是她的做派!”司守拙想了想,“她還在嗎?”


    “我不知道!”米錯使勁搖頭。


    “好!”司守拙抖擻精神,“我去會會她!”說到這兒,忽覺底氣不足,補上一句,“你們……都跟我來!”一群人拔腿就走,倒把方非三個丟在一邊。


    禹笑笑一皺眉,輕聲說:“我們也去!”


    “什麽?”簡真白了臉,“笑笑,你瘋了嗎?”


    “沒聽見嗎?”禹笑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們以多欺少,正在對付異見者!九個男的打一個女生,你也看得下去嗎?”


    簡真一愣,方非說:“笑笑,我跟你去!”禹笑笑點了點頭,簡真遲疑了一下,也咕噥著跟了上來。


    走了一程,忽聽前麵有人叫道:“起昏沉萬物蘇醒——”聽聲音是司守拙。禹笑笑心想敵強我弱,必要出其不意,於是向後麵兩人做了個噤聲手勢。三人伏下身子,撥開樹叢,前方的路上橫七豎八地躺了七個男生,或仰或伏,昏迷不醒。司守拙沉吟一會兒,舉起符筆:“魂魄合氣歸丹元——”


    一道白光閃過,地上人還是昏睡。白虎甲士不由臉色發青。米錯支吾說:“要不然叫勤務?”


    “呸!”司守拙勃然大怒,“丟人還沒丟到家嗎?”他沉思一下,“把人背到我房裏來。米錯,你去找宇少主,這符法隻有他能解得開。”眾人七手八腳,將地上的同伴背了起來,越過小徑,灰溜溜向西去了。


    等白虎人走遠,禹笑笑撲地笑出聲來:“哎喲,這群蠢蛋,笑死我了。嗬,那姓天的女孩兒是誰?我倒想見一見她。”


    方非隱約猜到是誰,可又不敢斷定,笑了笑,沒有做聲。簡真卻在那兒搓手跌腳:“何必呢?冤家宜解不宜結。”


    禹笑笑瞅他一眼,冷冷說:“申阿姨聽到這話,一定很失望吧!”簡真變了臉色:“笑笑,你不會告我的狀吧?”


    “我可沒那閑工夫。”禹笑笑掉頭就走。


    方非回到臥室,太叔陽不在房中。過了半個鍾頭,白虎人才快快地回來,看了方非一眼,大罵一句“臭鄉巴佬!”也不洗漱,倒頭就睡。方非留意到他的衣褲上沾了泥巴,一轉念恍然大悟:“對了,剛才昏倒的人裏一定有他。”


    兩人各懷鬼胎,背對入睡。太叔陽睡慣了軟乎乎的雲床,叫這硬板床咯得連聲哼哼,夜裏翻來覆去,敲得床板梆梆作響,嘴裏罵罵咧咧,連罵了二十多聲“臭丫頭”,又罵了十五六聲“臭鄉巴佬”,直到四更天後,才終於沒了動靜。


    方非起床時,對麵的床已經空了。他去洗臉,發現水管結了冰,一滴水也放不出來。方非心知肚明,太叔陽故意弄鬼,他叫姓天的女孩兒打倒,滿腹怨氣全向自己撒來,一想到還要跟這小子合住四天三夜,方非就覺渾身發冷。


    天試院的北麵是一片寒光湖,方圓百頃,水色冷碧。玄冥山房坐落在湖水的中央,一塊巨大的墨玉雕環成山。假山中間鑿空,拓出來一間靜室。傳說水神玄冥曾在這兒煉氣,因為這個緣故,煉氣的考室也設在了這裏。


    從湖岸到假山,橫著兩道蓮橋,一道進山,一道出山。考生們都在南岸等候,點到名字,就踩著橋進入考室,考完以後,又從北岸離開。


    三個朋友約好,結伴前往山房。可還沒到湖邊,又碰上了司守拙一夥。白虎人站成一個半圓,攔住了三人的去路。大個兒嚇得發抖,兩手扯著衣角,心裏七上八下。執勤的道者見勢不對,遠遠叫喊:“幹什麽?誰敢鬧事,馬上取消考試資格!”


    司守拙將手揣在兜裏,笑眯眯地說:“溫道師,我可什麽也沒做。用眼睛看人也有錯嗎?”


    “少來這一套!”溫道師毗牙冷笑,“你們這些少爺,我還不清楚嗎?別當昨晚的事我不知道,天試院裏麵,除了盟洗室,處處都有”天眼符“,你們的一舉一動,我們全都一清二楚。幸好昨天你們輸了,真傷了那個女孩子,哼,你們還能呆在這兒才怪!”


    “嗐,嚇嚇她罷了!溫道師,我爸說了,這次考完,請你上家裏吃飯。”


    溫道師的臉色和緩了一些,揮手說:“少套近乎!這是八非天試,規矩都是道祖定下的,不要說你爹,就是白王來了,也得乖乖照辦!”


    司守拙臉色泛青,狠狠掃了三人一眼,領著一幹打手,走到湖邊兒去了。


    不久開始唱名,考生魚貫進入山房。有的愁眉苦臉進去,興高采烈出來;有的愁眉苦臉進去,還是愁眉苦臉出來;也有人進去時趾高氣揚,出來時卻如鬥敗的公雞。


    “玄武簡真!”叫聲傳來,大個兒應聲一跳,跟著麵如死灰,一步一顫地走向山房。看那神氣模樣,不像是上考場的學生,倒像是上殺場的豬羊。


    “簡真,別著慌!”禹笑笑大聲高叫。


    簡真也不吱聲,眼珠咕嚕亂轉。剛一上橋,他的身子忽地一晃,跟著嘩啦一聲掉進湖裏。兩個同伴吃了一驚,雙雙搶出,禹笑笑一邊跑,一邊舉起符筆,叫聲:“分江辟海!”


    一聲水響,簡真裹了一團水花,手舞足蹈地跳了出來。有人讚了一聲:“好個拯溺符!”


    簡真落回岸上,渾身濕透,哆哆嗦嗦。溫道師趕上前來,神色狂怒:“誰幹的?司守拙!”


    “嗐!”白虎人攤開雙手,一臉無辜,“不關我的事!”


    “鍾離燾!”溫道師旋風般轉身,死盯著一個高個兒羽士。那人滿不在乎地說:“溫明,你不要血口噴人,你哪隻眼睛看我動手了?”


    “那麽……”溫道師手一指,“宮奇,一定是你?”


    “呸!”宮奇兩眼上翻,“你放什麽屁?我都不認得這個死胖子!”


    “我才不是胖子!”簡真大吼一聲,兩隻小眼瞪得滾圓,他惡狠狠掃過眾人,一甩手,大踏步向假山走去。


    禹笑笑望著他的背影,輕輕呼了口氣,笑著說:“方非,這也許是一件好事!”


    “什麽?”方非不解。


    “剛才他那個樣子,神經兮兮的,進了山房肯定不妙。這一下落水,倒叫他清醒了一半。我爸爸說過,簡真最得意的就是煉氣,其餘三科都要靠這一科拉分。這一科又是開局,如果初戰失利,照他的性子,後麵三科也會跟著告負。如果這一科考好了,一順百順,說不定就能通過八非天試!”


    少女一邊說話,一麵斜眼看去,遠處的白虎考生,一個個流露出懊惱神氣。禹笑笑心裏好笑:“如果簡真考入了八非學宮,這些蠢賊可是立了第一功!”


    不久點到禹笑笑的名字,她向方非說:“我去了,你好運!”


    “你也好運!”方非望著禹笑笑消失在蓮橋盡頭,心底升起一絲莫名的孤獨。


    他呆呆坐下,望湖麵發愣,過了一會兒,忽聽有人叫“蒼龍方非!”少年應聲一顫,幾乎忘了起身。


    點名的道者大不耐煩,又叫一聲:“方非,沒來嗎?下一個……”


    方非忙說:“來了……”一邊答,一邊向湖心跑去,溫道師守在橋邊,見他慌慌張張,忍不住提醒:“跑慢些,又掉下去,哼,看誰再來救你?”


    到了山房洞口,寒氣撲麵了湧來,方非伸手一扶牆壁,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玉壁冷得出奇,隻是輕輕一碰,也幾乎凍住了他的手指。


    一條甬道直通山房,越往裏走,寒氣越濃。天光透過墨玉的山體,散射成七彩的炫光,烏黑角道裏異彩紛呈,又瑰奇、又詭秘。


    走了十多步,進入一座方形大廳,天頂上懸了一顆碩大的銀珠,水銀似的冷光,落在了一個齊腰高的大石盆上。


    洞裏隻有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男子四十多歲,身著藍衫,胖得十分離奇,身上的肥肉層層疊疊,坐在那兒,形同一座肉山;他的兩眼半睜半閉,似乎在那打盹。


    女子看不出年歲,一身雲白羽衣,細眉彎彎,下領尖尖,臉頰白裏透紅,眸子明亮有神,通身清華高妙,看不出一絲俗氣。


    方非誠惶誠恐、彎腰行禮,女子笑著說:“第一次來吧?我叫雲煉霞,這一位是山爛石道師。”胖子點了點頭,卻沒睜眼。


    “我、我叫方非。”


    “早聽說有度者來考試,現在倒是見著了!”雲煉霞抿嘴微笑,山爛石仍是點頭。方非不由暗暗生疑——這胖子難道睡著了,正在夢裏麵和周公下棋。


    “那麽!”雲煉霞拿起符筆,在一張紙上勾畫兩下,“我們開始吧!”


    開始?方非的腦中一片空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怎麽?還有別的事嗎?”雲煉霞打量他說。


    “沒。”方非咽了一口唾沫,“怎麽、怎麽開始呢?”


    “什麽?”雲煉霞細眉一揚,盯著方非仔細打量,“你不知道怎麽考試?”胖子還在點頭,方非卻覺渾身燥熱,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雲煉霞皺了皺眉,沉吟說:“好吧,你先把雙手放入太玄池。”


    “太玄池?”方非還是摸不著頭腦。女道師認真打量方非,直覺不是戲弄自己,這才說:“就是這個大石盆,你把手浸入水裏。”


    方非心想,這個盆子也能叫池,他上前一步,石盆裏盛滿清水,他定了定神,將手浸入水裏。


    盆水溫熱,方非隻覺身子一空,元氣順著雙手流入盆中。一眨眼,滿盆的清水變成了悅目的天青色。


    “咦!”雲煉霞輕叫一聲,叫聲出口,胖子倏了地張開雙狠,眸子紫黑發亮,像是熱奶油上嵌了兩顆葡萄。他盯著盆中,臉上閃過一絲異樣,隨即抬起目光,在方非的臉上轉了一轉,少年的臉上似有電流掃過,一陣酥麻流遍全身。


    雲煉霞定了定神,看了胖子一眼:“山道師,你看怎麽樣?”


    “三甲,滿分!”山爛石說完這句,又閉上了雙眼。


    “今天第三次了!”雲煉霞笑著搖頭,“好吧!氣色,滿分,氣質,滿分,氣魄,還是滿分。”她在紙上勾畫一通,“接下來,請完成五行循環!”


    “什麽、什麽是五行循環?”方非的聲音有氣沒力。


    雲煉霞竭力忍住笑:“山道師,你要不給他示範一下?”


    “真麻煩,還要不要人睡覺?”胖子真的在睡覺,他清夢被擾,一臉的氣惱,“小子,把你的爪子拿開!”


    方非收手退到一邊。胖子一揚手,指尖射出一道黑氣,嫋嫋鑽入石盆,盆中的清水登時染黑。黑水轉了一轉,忽聽嚓嚓微響,從水裏冒出來一顆水綠的嫩芽。綠芽生長飛快,一晃眼,化為了一棵翠綠蓊鬱的大樹。


    大樹長個不停,眼看抵到洞頂,這時轟隆一聲,整棵樹燃燒起來,眨眼工夫,大樹連枝帶葉,全都燒成灰燼。


    灰燼堆滿一盆,湧動起伏,可是煙起煙落,一粒微塵也沒漏出。


    奇跡變化不窮,方非瞧得喘不過氣來,忽聽叮的一聲,盆中的殘灰向裏收縮,化為了一塊金燦燦的大石頭。石頭冷光閃爍,流汗似得滲出點點水珠。水滲一點,石小一分,石頭上漸漸水如泉湧,一轉眼,清水注滿石盆,金石化為烏有,太玄池水波清圓,一切的神奇變化,就像是從來沒有發生。


    “三甲!滿分!”雲煉霞嘻嘻一笑,山爛石卻呸了一聲。


    “這就是五行循環了!”女道者笑看方非,“你照做一遍就行!”


    方非呆了呆,低下頭,聲音輕了又輕:“我不會!”


    雲煉霞一臉意料之中的神情,歎氣說:“可惜了,那麽好的元氣。”她揮筆畫了五個圈兒,“下麵是野馬之吹……”


    “算了!”山爛石冷冷說,“他辦不到的!”


    雲煉霞沉默一下,又畫了兩個圈兒,抬頭說“煉氣滿分三百分。蒼龍方非,你的‘水鏡觀元’得了三甲九十分,‘五行循環’和‘野馬之吹’均為零分,總分九十分。唔,你可以出去了”


    方非懵頭懵腦,轉身就走,雲煉霞高叫:“錯了,走另一邊!”他又轉過身來,看見一個黑黢黢的洞口,於是埋頭走了進去。


    出了假山,天光照眼,方非隻覺一陣暈眩。他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走過蓮橋。


    前腳登上北岸,禹笑笑和簡真就迎了上來,大個兒心情大好,老遠就笑著招呼:“方非,我得了二百七十五分。”


    方非心往下沉,嘴裏卻說:“好哇!”


    “我得了七個甲!”大個兒兩眼朝天,目無下塵,“如果金生水再好一點兒,那就是八個甲的滿分!哼,可惜水滿了,金沒化完,留下一小塊兒,扣了區區五分。吹塵嘛,我一貫不在行,居然也得了個乙,運氣好得不得了,唉,沒辦法,誰叫玄冥轉了左垠呢?”


    “人無完人!”禹笑笑也替他高興,“吹塵是個精細活兒,你這麽大個兒,稍遜一等,也說得過去!”


    “沒錯,沒錯!”簡真連連點頭。


    方非心裏越發苦澀,輕聲問:“笑笑,你考得怎麽樣?”


    “一般般!”禹笑笑微微一笑,“二百四十六分,比不上簡真!”


    “誰叫我是甲士呢?甲士煉氣都不行,那還不是個廢物嗎?”簡真吹噓不已。禹笑笑卻見方非臉色不對,遲疑再三,小聲說:“方非,你呢?”方非還沒答話,簡真搶先叫了起來:“還用問嗎?準是連中十蛋!零分,零分,再零分……”


    “叫你失望了!”方非心中惱火,“分數不多,隻有九十分!”


    “什麽?”簡真尖聲怪叫,“你什麽也不會,也能得九十分?”


    “笨蛋!”禹笑笑白他一眼,“水鏡觀元,隻要有元氣就能得分。”


    “什麽?”簡真又是一驚,“方非,你的水鏡觀元得了三甲?”方非點頭。


    “我的氣魄隻得了個乙!”大個兒鼓起兩腮,哼了一聲,忽又想起什麽,臉色十分懊惱,“進了八非學宮,教我的準是山爛石,那個死胖子,又老又肥,難看得要命。還是雲煉霞好,長得又美,待人又和氣,如果她教我,我死也甘心了!”


    “好小子!”禹笑笑瞪著簡真,“敢情你進八非學宮,是衝著美人兒道師去的!”


    “我可沒那麽說!”簡真漲紅了臉,“考試的時候,山胖子在打呼嚕,瞧也沒瞧我一眼!哼,天底下有這樣的道師嗎?”


    “你少胡說!”禹笑笑不忿說,“我爸爸說過震旦裏的甲士,勝過山爛石的不超過三個。”


    “不會吧,那個老胖子,他也飛得起來?”簡真想象胖道師臃腫的樣子,忍不住嗬嗬傻樂。


    “人不可貌相!山爛石在八非學宮呆了一個甲子,始終沒人換得了他。他手下調教的甲士不計其數,你媽媽、我爸爸都是他的門生,你今天的話拿到他們麵前說去,哼,我看你怎麽死!”


    “反正他沒瞧我!”簡真耿耿於懷。


    “你一個小小的甲士,入得了他的法眼嗎?”


    “我可得了二百七十五分!”簡真自覺如此高才,山爛石居然不會賞識,根本就是有眼無珠。禹笑笑叫他氣得愣神,一時說不出話來。


    “胖子!不錯哇!”司守拙忽地走了上來,笑眯眯拍打簡真的肩膀,“聽說你得了二百七十五分,嗬,接下來,我會好好關心你的!”他臉上帶笑,眼神又冷又毒,簡真給他一瞧,氣勢一落千丈,兩眼定定發直,隻敢望著腳尖。


    “司守拙!”禹笑笑抽出符筆,“把你的爪子拿開!”


    司守拙瞧她一眼:“小丫頭,你筆尖一動,我保證你馬上從這院子消失。你要考不了試,我可心疼了,瞧你小模樣還不錯,要是僥幸考上了,嗬,我會考慮你做我的女伴兒!”


    白虎人說完哈哈大笑,揚長去了。禹笑笑氣得符筆發抖,方非急忙按住筆管:“笑笑,別上他的當!”禹笑笑瞪他一眼,咬了咬牙,轉身跑了。


    “簡真,她怎麽了?”方非心中奇怪。


    “姓司的欺負人,伴兒就是……”簡真大拇指一對,“就是情侶的意思!”


    方非大怒,轉念又想,道者稱呼情侶是用“伴兒”,無怪吳能俊口口聲聲要燕眉做他的“女朋友”,燕眉一點兒也不生氣。女道者一定會錯了意思,以為“女朋友”就是平常朋友。她讓吳能俊做朋友,已是相當瞧得起他,如果換成了“女伴兒”,照她的脾氣,大公雞當場就得脫一層皮。


    簡真考了個超凡拔俗的高分,一喜解千愁,對方非的怨恨消失了一半。他回頭一想,方非作為朋友,也不見得多壞——自己挨打挨罵,不都是他來幫腔解圍嗎?每次吵不過簡容,不也是他來主持公道嗎?買了火豕甲,別人都是幸災樂禍,一心安慰自己的也隻有他了。沒錯,他說了錯話,坑害了自己,可如今看起來,自己也是因禍得福,隻要考進了八非學宮,那就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看誰還敢瞧不起自己。


    大個兒大人有大量,這麽一想,心平氣和地關心起朋友來,他語重心長地說:“方非啊,你還要考下去嗎?瞎,不是我泄你氣,照往年看,要進黃榜,沒有六百四十分是不行的。今年人多,分數還得漲漲。當然咯,我第一科就考了二百七十五分,後麵小小有點兒閃失,那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可你就不同了,算一算,其餘三科,每科要考一百九十分。嗐,不是我泄你氣,八非天試,煉氣最容易,後麵越來越難,多少大本事的人,往往栽在一個小問題上!”


    大個兒一邊口口聲聲“不是我泄你氣”,一邊長槍短劍地把方非往死裏戳,完了還大咧咧補上一句:“方非啊,咱們是好朋友,所以才給你交心,換了別人,哼,我說都懶得說!”


    “好朋友”說完這一番話,拍拍屁股去吃飯了,丟下方非一個,心裏湧起說不出的苦澀。


    飯也無心吃了,方非回房趴在床上,腦子裏一片空白。每科一百九十分,說起來可笑,他連考什麽也不知道!


    窗外黃皆褪去,屋裏的符燈也亮了起來。方非迷迷瞪瞪,半睡半醒,忽聽嘎吱一聲,太叔陽輕手輕腳地摸了進來,看見方非,咧嘴一笑,招呼說:“嗐,考得怎麽樣?”


    “就那樣!”方非冷冷回答。


    太叔陽坐了下來,兩眼盯著方非,一張尖臉以笑非笑:“過去的就算了,我們握手言和怎麽樣?”


    方非一愣,白虎人伸出手來“就這麽說定了!”


    方非不想握這個手,可是如果不伸手,倒顯得對方氣量大,自己成了小肚雞腸的貨色。一抬眼,太叔陽眯眼望來,目光詭譎閃動。方非心頭一沉,越發坐實了之前的念頭,可是接下來又想,興許這白虎人跟簡真一樣,考了個心滿意足的高分,心情一好,就連做人也大度了不少,想苦笑一下,伸出手去。


    兩手相握,太叔陽手指冰冷,送來一股麻酥酥的感覺,像是微弱的電流,在方非的手心不住地遊走。


    “咦!”太叔陽輕輕叫了一聲,抽回手去,皺眉打量方非。他的目光古裏古怪,方非給他瞧得心頭發毛,問道:“怎麽?”


    白虎人搖頭說:“沒什麽,我想起了一件別的事。”他起身走到盟洗室裏,擰開龍頭,又說,“水管怎麽凍住啦?”


    “哼!”方非心想,“你接著裝吧!”


    太叔陽喝了聲:“風消冰解!”接著就聽嘩嘩水響,不久白虎人出來,笑著說:“奇怪了,隔壁有人惡作劇吧?”


    “隔壁人可真閑!”方非也沒好氣。


    “你不會懷疑我吧?”太叔陽瞅他一眼。


    “不敢!”


    太叔陽坐在床邊,盯著方非,還是一副半笑半癡的鬼樣。方非給他瞧得心煩躺下來側臉朝裏。不多一會兒,就聽床板吱嘎作響,太叔陽也躺了下來,口中輕輕念了聲,“收光滅影”,符燈閃爍兩下,忽就熄滅了。


    黑暗中方非很快入睡,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噩夢一一仿佛置身於一個沼澤,四周都是淤泥,又冷又濕,糊住了口鼻,身邊彌漫著腐爛的臭氣,似有無數動物的死屍。惡寒陣陣襲來,讓他渾身僵冷,可是無論怎樣掙紮,也擺脫不了那片淤泥。有那麽一陣子,方非以為自己死了,魂兒也似出了竅,看著肉身淪陷泥中,麵孔蒼白腫脹,掛著一絲奇特的詭笑……


    噩夢做了足足一晚,直到起床號響,才把方非驚醒。他坐在床頭,疲憊不堪,身上濕漉漉的全是汗水,可是回想夢中的景象,卻又模模糊糊、十分飄渺。


    太叔陽還賴在床上,發出低低的呻吟。他轉了個身,朝向裏麵,一點兒也沒有起床的意思。方非洗漱完畢,叫了聲:“考試嗎?”白虎人咿咿唔唔,還在沉睡。方非無意擾人清夢,打開房門,上四象殿吃飯去了。


    也許是噩夢的關係,整個早上,方非都怏怏地打不起精神。勾芒禁室地處東邊,吃過早飯,三個朋友結伴前往。


    簡真還沉浸在初戰告捷的喜悅中,不住口地向其他兩人誇耀昨日考試的曲折經曆,順道展望了一下進入八非學宮後的快樂生活。那種好日子,儼然已是他的囊中之物,手到擒來,不費工夫。


    禹笑笑見他得意忘形,忍不住連潑冷水。可是幾杯涼茶怎麽澆得滅阿房宮的大火呢?泄氣話說了一大堆,大個兒的談興倒是越來越濃。


    到了一個花園,園子裏站滿考生,花間樹下都是人頭,方非四處張望,忍不住問:“勾芒禁室在哪兒?”簡真老馬識途,向前一指:“那裏不是?”


    方非循他手指望去,就在花園中央,孤單單聳立了一座小屋,占地不過三畝,圍繞幾叢花樹,烏木門窗,青木門檻,跟平常的老房子沒有什麽兩樣。三人走近小屋,門楣上掛了一塊匾額,上麵寫著“勾芒禁室”四個古篆,約莫是光線的關係,門窗裏陰暗幽沉,屋內的情形一無所見。


    不多久,負責勤務的道者開始唱名,聲音加持了“風雷叱吒符”,花園內外都能聽見。點到的考生應聲出列,跨過門檻,進入禁室。


    方非猜想,這場考試也和昨天一樣,先從前門進去,考完之後,再從後門出來。可是出乎意料,唱名聲此起彼落,隻見考生魚貫進門,並無一人離開。


    情形越來越怪,起初幾十人進去,方非還想:“裏麵大約有點兒擠。”可一轉眼,又添了上百號考生,他的心中開始打鼓,尋思這樣一幢房子,裝上一百多號人,比起沙丁魚罐頭也好不了多少。憂心間,考生越進越多,沒過多久,前前後後進了一千多人——方非這才大大驚怪起來,衝著禁室後麵張望,猜想屋後必有一條“無間小道”,離開的道者全都隱了身。


    這麽一想,倒也釋然。這時忽聽一聲尖叫,一個考生前腳跨過門檻,就被一股大力甩了出來,兩隻耳朵噴射火花,整個人滿地亂滾,看上去就像是一隻碩大的炮仗。過了好一會兒,火花終於熄滅,那人狼狽起身,還沒回過味兒來,兩名勤務一左一右地將他夾在中間,板著麵孔,掉頭便走。考生麵如土色,發出一連串尖叫:“別,不要,不要啊、啊……”


    方非聽得心驚膽戰,其餘的考生卻不作聲,陸續埋頭進門。


    “這是怎麽回事?”方非輕聲問。


    “這是作弊!”禹笑笑微微冷笑,“剛才那個考生,耳朵裏藏了法器,進門的時候,讓‘真諦門檻’給發現了。”


    方非望著那個道不起眼的青木門檻,心中不勝驚訝:“你說那道門檻?”


    “對!”禹笑笑點了點頭,“剛才的法器是一對,有了‘天聽耳’,就有‘無音舌’,用耳的被揪出來了,使舌頭的也該就在附近。”方非心生好奇,四麵張望,禹笑笑忍不住一笑:“別瞧了,他又不是傻子,見這樣子,要麽把法器取掉,就算取不掉,寧可不來考試,也不想禁試一輩子!”


    人流湧進窄門,怪事兒也越來越多——有人捂了雙眼,指縫裏淌出金色的淚水;有人捏著左手慘叫,那隻手啪地裂開,蹦出來一麵小小的通靈鏡;還有人一近門檻,羽衣大放奇光,上麵許多符字,一個個亮如火焰;更有一個女生,滿頭的長發像是發了瘋,一根根活轉過來,狠狠纏住了她的脖子,要不是勤務來得快,準要把她活活勒死。後來才知道,每根頭發裏麵都藏了一道符法定式,考起試來,自然鑽進腦子、轉化為她的記億;還有一個男生,進門的時候,頭上長出了一支蒼青色的怪角,可他自己茫然不覺;更奇怪的是,有位長相俊美的男生,好似西子捧心,吐出了一大堆怪蟲,那蟲子蠕蠕而動,通身蒼白如紙,金色的文字閃爍不定,看上去可憎可厭、叫人作嘔。


    禹笑笑隨父遊曆江海,見多識廣。據她說,那支青角來曆不凡,本是通天犀的獨角,可以收集他人的思想;地上的蟲子叫傲“蠢妖”,以書為食,吃下書本以後,能將書中的文字倒背如流,如果吞下活的蠢妖,也可記住這些文字。蠢妖吃到三百本書以上,身上的字形花紋就會變成金色。如果算起來,這麽多金字蠢妖,少說吃了上萬本符書。


    這一路看去,舞弊的方兒千奇百怪,幾乎沒有一個重樣,從頭到腳,從符筆到羽衣,從飛劍到神甲,無不成了夾帶藏私的戰場,更有許多古怪手法,淵博如禹笑笑,也都說不出奧妙。少女唉聲歎氣地地甘拜下風:“這些把戲放到‘天問’裏麵,還不知考死多少人呢!”


    不久兩個朋友先後進門,又剩方非一個,正緊張,忽聽勤務大叫:“白虎太叔陽……巳辰樓三十六號的太叔陽……未央城的白虎道者太叔陽……沒來嗎?喝,下一個。”


    太叔陽沒來考試,方非心裏十分詫異。一個人隻要厭惡了另外一個,通常隻會往壞處去想。方非想來想去,靈機一動——“天聽耳”被抓,“無音舌”還沒有落網,沒準兒太叔陽就是“無音舌”,見勢不妙,棄考而逃。


    他自覺這念頭萬無一失,不覺露出一絲微笑。胡思亂想間,忽聽叫到他的名字,方非忙往裏跑,他走慣了紅塵裏的無檻門,一不留神,左腳在門檻上絆了一下,活是鴨子落水,平平向前飛出。


    砰,方非摔在地上,眼冒金星,還沒回過昧兒來,頭頂上方響起了一片刺耳的哄笑。他抬頭望去,這一下真是目瞪口呆。


    眼前是一間白色巨室,氣宇恢宏,比起四象殿毫不遜色。桌椅全都飄在空中,先進的考生紛紛坐在上麵。他們居高臨下地望著方非,嘻嘻嗬嗬地大肆嘲笑。司守拙的嗓門兒最大:“這個姿勢沒得說,一萬年來,數你進門最帥!哈,同學們,還有比這更帥的嗎?”


    “沒有了!”數千人齊聲發喊,勢如一陣驚雷滾過頭頂,嚇得下麵的小可憐兒哆哆嗦嗦、手腳無措。


    一些白虎人尖聲怪氣地起哄:“哇嗚,一萬年進門最帥的人……再來一次,我還沒看夠呢……如果屁股向前,你就更帥……你當他是凳妖嗎,隻有屁股沒有頭嗎……哈哈,好大一個屁股哇……”


    方非快要哭出來,這時有人說:“喂,你們不要太過分!”聲音清冷,正是那位藍衣少女,她皺著眉頭,似乎噴憤不平。


    “怎麽?要動手?”司守拙哼哼冷笑,“這兒可是勾芒禁室,你的符法不管用!”


    “沒關係!”少女冷冷說,“你總有出去的時候!”


    話一出口,禁室裏安靜下來。白虎人全都不吱聲兒,司守拙嘿嘿幹笑,狠話轉來轉去,就是說不出口。


    “小子,摔醒了嗎?”一個勤務走上前來,指著地上的桌椅,“挑一副,坐上去。”


    桌椅無色透明,方非剛一坐穩,身下大力抬舉,飄然升到空中,他四麵張望,人頭密密麻麻,一眼四望不到邊。


    考生陸續進來。無論人數多少,禁室總是不大不小,似乎能隨人數多寡,自行縮小放大。


    不久考生到齊,禁室裏一片嘈雜。忽聽轟隆一聲,眾人的頭頂上冒出來一團火球,好似烈日當空,長長的火舌四麵飛舞。


    方非就在火球下方,嚇得臉色發白,隻聽火焰裏響起一個聲音:“道者們,幸會了!”聲音甕聲甕氣,好似一麵大鼓。


    火焰向內一收,忽地無影無蹤,空中出現了一個金黃色的怪物——渾身圓圓滾滾,眼耳口鼻全無,長了四扇翅膀,可以任意東西。怪物的身下垂了許多長絲,看似一叢胡須,可又縹緲透明,活是烏賊觸手,自行扭來扭去。


    “我是帝江!”圓東西發出如鼓聲響,“如果你們進了八非學宮,我就是你們的道師——沒錯兒,那邊的白虎小子,你說得對,我就是一隻老妖怪。你心裏不服氣,那也沒關係,在我眼裏,你同樣一個子兒也不值。你罵我沒有眼睛,嗬,老天爺沒有眼睛,陸地塊沒有眼睛,四方大海也沒有眼睛。不客氣地說,你的眼睛也是一件擺設,常言不是說——有眼無珠麽?”


    瘦高個兒的鍾離燾坐在那裏,臉紅筋脹,目瞪口呆。說句公道話,這位公子哥兒一個字也沒出口,隻在心裏咕噥了兩句,可是帝江非但聽見了他的心聲,還逐字逐句地罵了回來,罵得又刁鑽、又惡毒,隻把鍾離燾氣了個半死。


    “開考以前,我得嘮叨兩句!”帝江接著說,“這間勾芒禁室,除了天道者,所有人的符法都會受到禁製。所以考試的時候,你們大可隨心所欲,愛寫什麽就寫什麽,不必擔心筆下放了電、桌子起了火——可有一條,不要念出聲音,你們隻是學生,教人寫字是道師的事情。”


    圓道師舒舒服服地翻了個身,活是一隻黃色的眼珠,在虛空中溜溜轉動。


    “真諦門檻是個好東西,可是神妙如它,也未必萬無一失。它發現得了最奇妙的手法,卻常常看不穿最簡單的把戲,嗬嗬……”帝江發出一陣轟雷似的狂笑,笑聲中,好幾個地方響起淒厲的尖叫。方非掉頭一看,許多考生懷裏、袖裏、領口裏、褲腿下,紙條兒雪片似得飛了出來。這些小紙條飛到帝江麵前,皺皺巴巴地裹成一團。


    老妖怪伸出觸須,拈了兩張,在麵前晃來晃去。


    “字兒寫得不錯!”帝江嗡嗡怪笑,紙條燃燒起來,化為兩道流火,射入那個大紙團兒,紅光一閃,紙團兒化為灰燼。


    “這是裸蟲們常幹的事!”帝江厲聲高叫,“挾帶字條兒?喝,我真替你們感到羞恥。”


    穿幫的考生麵如死灰,身下的桌椅自行落到了地麵。舞弊者一個個站起來,任由勤務押著,從那道黑洞洞的小門走了出去。


    帝江笑了兩聲,接著高談闊論:“電光益神丸,吃了隻會叫人拉稀;吞蠢妖的都是不怕死的蠢貨,刃陰、不點兒會吃書,也會吃光宿主的魂魄。可有一樣東西,我看到了以後十分吃驚……”它拍了拍翅膀,靠近眾人的頭頂。


    方非隻覺帝江就在上麵,一時屏住了呼吸,全身心趴在桌上。大圓球在他頭頂盤旋了一圈,忽又向前飛去,到了一個臉色蒼白的女孩兒麵前,圓身子悄然一頓,帝江拍打翅膀,身子上下翻滾。


    對峙了十秒左右,女生尖叫一聲,站起身來,作勢就要跳下。帝江的觸須閃電伸出,將她攔腰纏住。女孩兒手舞足蹈,又哭又叫,周圈的人望著這一對,無不莫名所以。


    一根觸須揚了起來,揮舞一下,悄沒聲息地插入了女生的眉心。禁室裏起了一陣騷動。奇怪的是,眉心沒有出血,觸須好似虛無幻影,在額頭裏攪動了兩下,接著慢慢抽了出來。觸須的尖端,挑著一顆瑩白色的明珠,那珠子若有若無,還在勃勃跳動。


    “天啦!”有人驚聲尖叫,“這是一顆魂珠。”


    禁室裏起了一陣騷動,後排的考生紛紛起身,眼巴巴朝這邊望來。


    “這顆魂珠是誰的?”帝江沉聲喝問。女孩兒哭得說不出話來,隻是拚命搖頭。


    “好吧!我想白虎廳會喜歡這件事。”帝江將魂珠湊到麵前,“要把魂珠藏入魂魄,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事。若是平常的靈魂,也不能助你通過天試,從魂珠的光亮來看,這是一個至道者……”


    “那、那是我爺爺……”女孩兒抽抽搭搭地說。


    “犧牲自己,成全孫女?”帝江擺來晃去,似在大搖其頭,“哼!這都是一些什麽事?”他將少女丟回座位,放開了那顆魂珠。光團兒飛到女生頭頂,女孩兒一伸手,光團從她指間溜走,到了禁室頂端,輕輕一閃,忽就消失了。


    “爺爺……”女孩兒伏在桌上,哭得傷心傷意,方非一邊聽著,也覺心中酸楚。


    桌椅落到地麵,少女傷心太過,無法起身。兩個勤務扶著她,慢騰騰向外走去。


    “好了!”帝江大聲說,“考試現在開始。規矩大家都知道——兩個時辰以內,寫完所有的定式,隻要錯上一個字,你們的禁室之行也就到頭了。”


    老妖怪掄起翅膀,連拍三下,一片青光捺過禁室。方非驚奇地發現,桌麵上從無到有,出現了一行青色的文字:“聚靈引火符——”


    方非心頭咯瞪一下,若是“收筆符”、“梳頭理發符”,他寫起來十拿九穩,就是“吃吃喝喝”符,雖然不算熟練,倒也可以對付。可這一道“聚靈引火符”,別說是寫,連聽也沒聽說過。


    符法的“定式”他也並不陌生!傳授“梳頭理發符”的時候,申田田就曾說過。符法定式,就是一道符法最常見的形式。就好比數學的公式、打拳的套路,隨你多麽厲害的符法,都要從這些定式裏變化出來,任何道者學習符法,首先必須記住定式。


    比起公式套路,符法的定式十分繁雜,自古以來,新定式層出不窮、浩如煙海,要想全部記住,真是談何容易。


    如果光是記憶,震旦裏有的是加強記憶的法子。好比不忘草、強心花,吃過以後,相當時間內可以一目十行、過眼不忘。還有一種“速記符”,也能叫人以最短時間,把一本厚書整個兒裝進腦子。


    這些東西遇上定式統統無用。頭腦記不住符法,符法的定式,隻有魂魄才可記憶。為了記憶,還要消耗大量的元氣。因為這個緣故,在紅塵時,方非用“飛火召神符”召來燕眉,可是隱書的符字一旦消失,他就馬上忘了個精光。直到受了點化,打開靈竅,才寫成了第一道“收筆符”。要不然,連定式也記不住,又談何書寫符字呢?


    方非隻會三道符法,而這一科“定式”,從古到今,不知道難壞了多少淵博的道者。任你飽讀符書,記下無數定式,到了緊要關頭,如果魂魄不堅,元氣產生波動,要麽記不起來,要麽記得模糊。這麽一來,麻煩可就大了。


    桌上的題目,答對了一題,下麵的一題才會顯示。一題答錯,滿盤皆輸。如果第一道題就出了錯,不用說,肯定是個光溜溜的大零分。


    這些規矩,方非考前問過簡真——三人中間,大個兒是三進宮的老鳥,他知無不言,順帶好心預測:“方非呀,你頂多能寫兩道符,嗬嗬,一道是‘來此一遊符’,一道是‘收筆滾蛋符’,嗬嗬……”


    大個兒一箭穿心,看樣子,方非是非寫這兩道符咒不可了。


    他咬著筆杆,一陣發呆,桌上一行青字,活是五隻眼睛,一麵惡狠狠將他打量,一麵還在叫陣:“寫哇,你這個蠢貨,不怕死就寫哇!”


    方非又氣又急,得個零分出去,可是怎麽見人?一想到簡真的嘴臉,心裏就覺惱怒不甘,他忍不住發狠默念:“聚靈引火符怎麽寫?聚靈引火符怎麽寫……”


    第三遍還沒念出,左手一沉,無聲無息,一塊薄薄的石版冒了出來。


    隱書!方非渾身一抖,差點兒跳了起來——這段日子,他幾乎把這樣東西拋在腦後,這時忽然出現,實在叫人震驚。


    他下意識掉頭望去,帝江高高在上,俯瞰整座考場。這隻鐵麵無私的老妖怪,誰也不沾親,誰也不帶故。他沒有一隻眼睛,可比千百隻眼睛還要厲害,眾人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幾個考生探頭探腦,受到了他的嚴厲警告。


    老妖怪也沒有耳朵,可比千百隻耳朵還要了得。眾人的心聲一字不落,全都進了那個圓滾滾的大身子,誰敢心懷鬼胎,那真是一樁飛蛾撲火的壞買賣。


    “小子,看什麽?”帝江一拍翅膀,長長的觸須掠空掃來。


    方非慌忙低下頭去,誰知一眼看去,幾乎昏了過去。隱書還在手上,不知什麽時候,書上多了一行青色的字跡——勃勃跳心光火照!


    身邊撲撲連聲,紅光一閃,老妖怪出現在他的麵前,大圓球噴出的熱氣,直叫方非汗如雨下。


    “好小子,你的心跳比誰都快!”帝江悶聲悶氣地說,“我好像聞到了作弊的味兒。”


    方非傻在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隱書神氣活現,就在帝江的眼皮底下,石版光白耀眼,字跡的青色,比起任何時候都要濃鬱。


    帝江逼得更近,活是一隻大狗,用那看不見的鼻子,在他身上嗅來嗅去。


    方非的心髒快要爆炸,麵對帝江,他不敢眨眼,也不敢做聲,要不是承諾過燕眉,他恨不得和盤托出隱書的秘密。


    “好吧!”出乎意料,帝江向後一飄,“小子,當心一點兒。哼,我會看緊你的!”


    啪,星拂筆磕在桌上,筆直下落。帝江觸須一探,撈起符筆,湊在眼前看了又看,似乎有些困惑,沉默了一會兒,他將筆丟還給方非:“拿好你的筆。唔,你還沒答題嗎?抓緊時間,還有一個半時辰!”


    該死,過去了一個小時,剩下的三個小時,還能幹些什麽呢?


    左近響起了一聲哀歎,方非掉頭看去,一張桌椅落到地麵。座上的男生呆了呆,默默起身,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出門外。


    緊接著,一個女生也開始下沉,她瞪大眼睛,臉色蒼白考試,到了地麵,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到了見高下的時候。後麵的定式越來越難,下降的考生也越來越多。有一陣子密如雨墜,叫人看了心驚膽戰。


    方非的心髒跳動有力,心裏生出了一絲僥幸——帝江沒有發現隱書,簡直就是一個奇跡。難道說,這塊石版隱身有術,瞞住了這個無所不知的老妖怪?


    石版上的符文帶了一個“火”字,“聚靈引火符”也有一個火字,莫非這一行文字,就是符法的定式?


    他的心跳更快更急,抬頭望去,帝江停在高處,儼然一無所覺。


    兩個小人兒在他心裏吵起嘴來,一個理直氣壯:“呸,呸,這是作弊,你真是不知羞恥!”另一個弱弱地辯白:“我試一下都不行嗎?也許那行字根本就不是定式。再說,隻寫一道符,也不會影響分數呀!總比、總比得個零分強吧?”前麵的小人兒猶豫了一下:“好吧,就寫一道,下不為例!”


    軟弱的念頭占據上風。方非長長呼出一口氣,他仿照隱書上的符字,一字字地寫了起來。剛剛寫完,青光一閃,桌麵上字跡消失,緊跟著又現出了一道題目:“巽地呼風符一一”


    定式是真的!方非還沒來得及高興,隱書上的字符悄然生變,一變為——按東鎮北開穴引風。


    這一道定式再也直白不過了。方非的內心一陣戰栗,好像是餓人嗅到了美昧,久旱逢見了甘霖,溺水者抱住了浮木,寒夜裏肴見了火爐一一這樣的誘惑實在難忍,軟弱的小人又一次得了手。方非猶猶豫豫地抄下符咒,青光忽閃,下一道題目又冒了出來:“坎天喚雨符一一”


    方非由衷滿足,仿佛上了癮的大煙鬼,吸了兩口以後,再也停不下來。桌上的題目一道接著一道,書上的定式也一條接著一條,每次抄寫以前,他都自我告誡“夠了,這是最後一次。”可是寫完以後,一瞧下麵的題目,忽又忍不住心想:“算了吧,再試一次就好!”


    這麽寫得越多,越是心安理得,軟弱的小人大獲全勝,正直的念頭退到了陰山背後,隨它怎麽叫罵,就是沒人理睬。方非一手拿書,一手持筆,下筆如飛,抄得忘乎所以,主考官好幾次路過身邊,這小子竟也一無所覺。


    帝江是震旦裏數得出的老妖怪,天視地聽,呼吸千裏,還有讀心術,可以聽人心聲。他看方非,隻覺處處可疑,從頭到腳,無論神態動作,全都寫著“我在作弊”四個大字。可是任由他虛虛實實地耍盡神通,就是瞧不出方非的手段。帝江雖是妖怪,可也深明大義,懂得“拿賊拿贓”的道理,眼看著方非揮毫舞筆,心中真是又氣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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