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手又冷又硬,方非一陣窒息,心中萬分恐懼,眼看桌麵下方,一個灰白色的人體慢慢浮起,先是頭,再是胸,跟著左手掙脫出來,在桌麵上盡力一撐,拔出了半截腰身。


    這個人通身灰白,灰白的長發,灰白的肌膚,就連衣裳也灰白如死。


    方非被一股大力托了起來,高高舉在空中。怪人縱身一跳,整個兒站在了書桌上麵。


    “隱,書……”怪人的聲音冰冷刺心,“在,哪,兒?”方非嘴裏嗚嗚咽咽,太陽穴突突亂跳,眼前的白光一迸一閃,隻怕再過一會兒,他就會掉氣死去,這時忽聽一聲斷喝:“在這兒!”


    怪人一抬頭,金色的霞光迎麵飛來,他下意識伸手去撈,金光入手,好似抓住了一手的火炭。怪人尖叫一聲,飄身後退,冷不妨紅光飛來,掐住方非的右手齊腕而斷。


    怪人嗚咽一聲,向後一跳,消失在牆角暗處。方非砰地摔在地上,後背一陣劇痛,脖子上的爪子卻沒有放鬆。他伸手去扳,斷手扣得更緊,方非雙眼外努,舌頭漸漸地吐了出來。


    “別動!”燕眉趕到近前,指尖光亮下瀉,照得方非麵孔雪白,斷手一遇白光,噌地跳開,活是一隻大蜘蛛,五指著地,急匆匆地向牆角爬去。


    啪,燕眉一腳踩住斷手,火劍繞著二人飛旋,布下了一層淡淡的光幕。少女拎起斷手,那手五指亂動,折斷的地方也不見血跡,而是滲出了一絲絲的煙霧。


    白光照射斷手,怪手抽搐起來,灰白的肌膚如被火燒,眼看焦黑下去。牆角裏響起了一片號哭,淒淒慘慘,斷斷續續。


    “你認識‘一指燈’嗎?”女道者對著牆角冷冷說道,“這上麵的‘冰魄火’,可是你的克星……”


    方非好容易緩過氣來,喉嚨一片麻木,隻覺惡心想吐。悲哭聲響了一會兒,忽又停了下來,牆角處嘁嘁作響,不像人聲,竟似鬼語。


    “好吧!”燕眉儼然聽懂,點了點頭,“我問你的話,你要一字不落地老實回答。”


    嘁嘁聲又響了兩下,少女想了想,低聲問:“這一次,來的魔徒是誰?”


    牆角一片沉寂,燕眉哼了一聲,白光湊近斷手,斷手接連扭曲,號哭聲又響了起來。燕眉移開白光,嘁嘁聲連綿響起。方非注視少女,她的眉頭一忽兒緊皺,一忽兒舒展,臉色忽驚忽喜,忽又露出一絲愁意。


    過了許久,嘁嘁聲停頓下來,燕眉想了想說:“你出來!”


    牆角拱動一下,一個灰白人體穿過牆壁,煙霧似的飄了出來。


    方非好似身在噩夢,大氣也不敢出。怪人瞪他一眼,目光乖戾狠毒,可是一看燕眉,又馬上畏畏縮縮,仿佛十分害怕。他的斷肘滲出霧氣,與那斷手連成一線,斷手拚命掙紮,急著回到主人身邊。


    “今天我饒你一命,不過,你的話我信不過!”燕眉揚起斷手,“消息證實以前,這隻手我先留下。”怪人眼裏凶光一閃,滿口牙齒磨得咯咯作響。


    “我知道你不服氣。”燕眉笑了笑,“我是朱雀燕眉,將來有本事,可以來找我報仇!”她拉起方非,作勢離開,這時方非目光一瞥,忽見怪人眼珠亂轉,口唇微微張開,吐出一段白光。


    “當心!”方非的驚叫還沒出口,咻,白光一閃,直奔燕眉的後背。


    叮,紅影閃動,火劍橫在少女身後,兩道光芒閃電交鋒,白光噌地彈開,噗地一聲鑽入牆壁。


    灰白怪人一擊不中,如飛後退,可是燕眉更快,屈指一彈,“冰魄火”飛了出去,恍如一輪小小的明月,一閃沒入了怪人的胸膛。


    怪人尖叫一聲,好似漏了氣的皮球,踉蹌著跪倒在地。他麵朝窗外的冷月,形如一具蠟像,慢慢地融化成汁。


    慘白的霧氣流了一地,怪人的身體接連消失——先眼耳,後口鼻,再是頭顱和四肢,不一會兒,連帶那隻斷手,整個兒化為一片淒慘的霧氣。


    霧氣中夾雜著低微的哭泣,哭泣著越過窗欞,飄向河麵,經風一吹,徐徐散去。


    望著妖霧散盡,燕眉走到牆邊,伸手一按,噌地彈出一截東西,雪亮鋒利,像是一把匕首。


    方非呆呆地望著河上,直到燕眉走近,他才驚醒過來,脫口問道:“這是什麽?”


    “一口魅劍!”


    “那人吐的?”


    “那人?”燕眉看他一眼,微微冷笑,“那是人嗎?你用腦子想一想,人死了,會變成煙霧嗎?”


    “那是……”方非渾身發抖,聽見自己的牙關咯咯作響。


    “那是……”燕眉的眼裏閃過一絲憂慮,“那是一隻魑魅。”


    “魑魅?”


    “魑魅也叫魍魎,是山沼的靈霧凝結成的妖怪,可以變成動物,甚至化身人類。它本來就是無形的東西,所以能夠成為鏡中的影子、水中的幻象,突然衝出殺人,根本防不勝防。”少女一邊說,一邊取出毛筆,在魅劍上掃了兩下,紅光閃過,魅劍多了一把劍柄,還有一口金色的劍鞘。


    “這口劍是魑魅的魂魄變化,專破道者的元氣。魅劍一百年長一寸,劍身越長,魑魅道行越高。這口魅劍四寸多長,可見這隻魑魅是個老家夥。要不是我斷了它一隻手,魑魅又天生小肚雞腸,舍不得這隻斷手。哼,真的鬥起來,還不知誰輸誰贏!”燕眉說到這兒,微微一笑,把魅劍遞給方非。


    “給我的?”方非下意識接過。


    “不給你給誰?”少女眨了眨眼,“小裸蟲,沒有你引蛇出洞,我又哪兒能降服這隻魑魅呢?”


    方非一轉念頭,忽地醒悟過來。女道者一進宅子就有警覺,可她裝作一無所知,讓方非獨自一人上到二樓,做了她引蛇的誘餌,雖說毒蛇上了鉤,可是誘餌也差點兒完蛋。


    誘餌兄越想越氣,可又不敢發作,隻好小聲嘀咕:“我死了,你就高興了!”


    “你死了我當然高興!”燕眉笑眯眯看他一眼,“你死了,隱書不就歸我了嗎?”


    她舊話重提,方非一陣心虛,慌忙扯開話題:“剛才魑魅說了些什麽?”


    燕眉一皺眉,輕聲說:“魑魅說,這次魔道來了幾個狠角色,小裸蟲,這地方不能久留,必須馬上離開!”


    “伯祖母和黑魁……”


    “魑魅也沒見過他們,他們應該早就走了。”


    “走了?”方非的心裏一片冰涼,“他們走了?我怎麽辦?我該去哪兒,以後的日子又怎麽辦?”他像是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身子不住下沉,周圍無依無靠,眼裏酸酸熱熱,可不知為什麽,就是哭不出來。


    正在發呆,衣袖一緊,給燕眉扯了一下,他掉頭望去,少女微微抿起小嘴,食指向上豎起。


    方非一抬頭,不知什麽時候,屋梁間亮起了許多黃光。一眨眼,如同瘟疫蔓延,黃光斑斑點點,越聚越多,漸漸布滿了四壁,又向地板蔓延。屋子裏昏黃一片,充滿了腥臭的氣息。


    呱,一道黑影躥到近前,形如一條大蛇,兩點黃光,正是它頭上的雙眼。


    火光閃過,火劍輕輕一繞,黑蛇斷成了兩截,斬斷的地方卻沒有流血,兩截斷蛇飛似的躥到了遠處,糾纏兩下,忽又變成了一條整蛇。


    如同聽見號令,四下裏躥出來無數條黑影,向著兩人飛快爬來。方非嚇得靈魂出竅,到了這時才叫出聲來:“天啦,這是什麽鬼東西?”


    “烏有蛇!”燕眉倒退兩步,反手拽起方非,縱身跳上火劍,火劍向前飛馳,一路衝出房門。少女右手揮筆,筆尖吐出紅光,黑影四麵散開,呱呱呱的聲音不絕於耳。


    兩人一陣風似的來到客廳。方非遊目望去,心怦怦亂跳,客廳裏也黃光密布,除了顏色不同,真像是漫天的星鬥。


    剛剛衝出大門,頭頂狂風大作,一群鬼眼蝠惡狠狠撲了下來。


    “去!”燕眉揚起筆鋒,畫出了一道長長的閃電,妖蝠尖叫亂飛。她殺出一條生路,轉眼一看,雷車停在樹下,周圍的黃光遠遠避開。少女心頭一喜,拉著方非跳了上去,大聲說:“小裸蟲,快蹬車!”


    方非頭昏腦漲,應聲蹬踩踏板,院子裏猝然一亮,電光從天而降,鬼眼蝠紛紛慘叫落地,烏有蛇化作道道黑氣,如癲如狂,四處亂竄。


    雷車正是這一群妖怪的克星,電光大開大闔,一路衝出院子,呼地一下飛了起來。


    車輪剛剛離地,剝,聲音不大,聽起來古怪驚心。方非忍不住掉頭望去,駭然發現,那座老宅正在消失——先屋瓦,再圍牆,從上到下,從裏到外,乃至於庭中的大槐樹,整座老宅漸漸透明,直到化為了一片烏有。


    “呀!”方非嚇得不輕,嘴裏結結巴巴,“房子、房子……”


    “叫什麽?”燕眉冷笑一聲,“房子被烏有蛇吃了!”


    “蛇吃房子?”方非幾乎神誌錯亂。


    “這些臭氣包什麽都吃,石頭啊,鐵塊啊,哼,小裸蟲,再不跑快一些,連你一塊兒吃了……”少女恐嚇沒完,一陣狂風劈頭蓋臉地刮來。雷車向下一沉,怪風卷過頭頂,聲如悶雷滾過,方非一抬頭,虛空中閃出一個怪影,蛇頭長身,六翅怒張!


    “肥遺!”方非無比吃驚,“這東西不是死了嗎?”念頭剛剛閃過,兩眼忽又一陣發黑,飛車向左躥出,讓過了肥遺一撲,接下來翻了個筋鬥,筆直向上躥升。


    天風刮麵生痛,方非手攥車把,整個兒掛在車上。他的心中無比懊惱,就在剛剛消失的房子裏麵,有他的行李、他的字帖,還有許多父母的遺物,包括那一張一家三口的合影。可一瞬間,這一切全都沒了,被蛇吃掉了——這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要不是形勢逼人,方非真想癲狂大笑。


    一扇巨翅從左掃來,幾乎把他砍成兩截。方非嚇出一身冷汗,低頭望去,先前的肥遺還在下麵,蛇頭高昂,露出黃乎乎的獠牙。


    “還有一隻?”方非的心被掐了一把。天啦,兩隻肥遺?他恨不得大哭一場。兩聲怪叫刺破耳鼓,蛇妖一上一下,形如兩把黑森森的利刃,剪斷月色,交錯撲來。


    雷車還在上升,肥遺越逼越近,狂風刮得放非睜不開眼睛!


    “完了!”這念頭剛剛冒頭,雷車徒然向下一沉。


    這一落快得出奇,他還來不及難受,車輪已經哐啷著地。想必落得太快,哧溜一聲,單車滑出了老長一段。


    方非扭了扭身子,感覺四肢還在,不由長長鬆了一口氣,抬頭看去,兩隻肥遺凶性發作,正在空中賣力地扭打。他愣了一下,忽地明白過來——燕眉故意上升,引得肥遺雙雙追趕,到了恰當時機,忽又猛然下降。這麽一來,兩隻蛇妖撞在了一起,它們乖戾狠毒,忘了正經獵物,自相殘殺起來。


    遠遠傳來呱呱的叫聲,方非回頭一望,吳有蛇著地爬行,比煙還輕,比風還快;填上的貴眼蝠成群結隊,翻翻滾滾,像是一大團烏雲。


    方非慌忙蹬車,才蹬兩下,忽聽燕眉叫聲“停下”。


    他一愣回頭,少女一手握著毛筆,一手挽起那卷長長的圖軸,她正眼不看方非,隻冷冷說道:“小裸蟲,你要開船嗎?”方非低頭一看,他慌不擇路,前輪駛到了河堤邊上。


    烏有蛇、鬼眼蝠越逼越近,肥遺忽也放棄了爭鬥,雙雙猛撲下來。方非心急如焚,大叫:“燕眉,怎麽辦……”


    “慌什麽?”少女的雙眼不離卷軸,念誦了兩句,一揚筆,“指隱針”跳出錦囊,懸空停在方非的正麵前方,火針溜溜亂轉,盤上的文字噴吐青光。


    “小裸蟲!”燕眉的聲音十分沉靜,“針指哪兒,你就騎向哪兒!記住,不管遇上什麽,你都不許停車……”


    火針指向右方,形勢危急,方非來不及多想,一擰車把,向右衝去。衝出不足五米,指針忽又左轉,他又慌忙向左,本來一條直路,偏偏走得彎彎曲曲。


    正發愁這樣下去,必被妖怪趕上,可是就在這時,兩人的四周出現了離奇的變化——兩隻肥遺停止俯衝,盤空逡巡不下;鬼眼蝠忽聚忽散,好似沒頭的蒼蠅;烏有蛇流水似的從兩邊淌過,最近的黃光離兩人不到一米,偏偏視而不見,一窩蜂地越過了雷車,亂紛紛地聚成一團。


    方非吃驚極了,蹬起車來不免鬆懈,冷不妨頭頂一痛,燕眉輕喝:“別分神,留心指針。”


    “這些怪物好像、好像看不見我們!”


    “這是一條‘無間小道’!”燕眉略略一頓,“無間小道,不陰不陽,不生不死,隻要順道前進,就可以隱蔽一切形跡。別說這些臭東西,就是它們的主子來了,也休想看見我們……”


    這時火針指向東南,方非轉車直進,忽見前方長了一棵數人合抱的大榕樹,如果再向前去,必然一頭撞上。


    方非想要刹車,燕眉先已猜到了他的心思,叫聲“不許停車”。方非無法可想,隻好硬著頭皮衝了上去。


    榕樹越來越近,眼看撞在樹上,嘩,樹幹分開,露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空隙,雷車一無阻攔,筆直穿過了樹身。


    奇跡發生,方非機動不已,又見火針向北,急忙扭轉車身,不料前輪一虛,身子忽地騰空,低頭看去,幽暗的河水就在腳底流淌。


    “哎……”方非失聲驚叫,愣頭直腦地衝進了河裏!


    人車落水,無聲無息,一朵水花也沒濺起。車輪的下方,河水分成了兩半,連帶河底的淤泥,讓出了一條道路。


    雷車輕飄飄地落在了河底,車身的兩側河水滾動,害死兩道懸空掛落的瀑布。


    方非滿心恍惚,抬眼望去。天上的肥遺消失了,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圓月下麵,鬼眼蝠三三兩兩,看上去十分混亂——他長長地送了一口氣,這才相信已經脫離了險境。


    河床狹窄,轉眼就到對岸,河堤是用石條堆砌,常滿了陰森森的綠藻。方非有了經驗,不假思索地衝向石壁,還沒靠近,石堤嘩地分開,露出一個洞口。


    洞裏一團漆黑,彌漫著腐土的氣味,道路傾斜向上,蹬起車來十分費力。方非不由大叫:“燕眉……”話才出口,少女笑著說:“小裸蟲,你先別說,我知道你打什麽主意!”


    “你知道?”方非半信半疑。


    “你要雷車起飛,對不對?”


    “對呀,累死我了……”方非呲牙咧嘴。


    “那可不好辦。小裸蟲,這一條無間小道有三條法則,違反了任何一條,小道就會消失!”


    “還有法則?”方非又驚又氣,自覺落入了一個事先設好的陷阱。


    “第一條,一旦入道,不可停止;第二條,腳踏實地,不得飛行;所以說,你還是老老實實地蹬車,別打偷懶的主意。”


    換在平時,方非一定罷工不幹,但聽第一條法則,眼下如不向前,無間小道消失,還不活活困在地底?想到這兒,他忍氣吞聲,悶悶地問:“不是說三條法則嗎?怎麽才兩條?”


    “第三條啊?”少女得寸進尺,居然賣起了關子,“晚些再告訴你!”


    幸好坡道不算太長,方非兩腿抽筋的當兒,微光撲麵,忽又到了地麵。他掃視四周,悠長深邃,不像普通的大街,倒像是一條水泥的甬道。地麵坡度不大,可是磕磕絆絆。疑慮間,一聲銳響悠悠傳來,仿佛龐然大物口吐長氣,哢嚓聲連綿不絕,一時間越來越近。


    “地鐵隧道!”方非恍然大悟,一抬眼,兩束強光筆直投來,一列地鐵從黑暗裏冒出了頭!他低頭一看,指隱針凝然不動,始終指著前方!


    單車撞地鐵,開什麽玩笑?方非快要哭了出來,滿心都是棄車逃命的衝動。


    “逃?不逃?”有生以來,他還從來沒有這樣猶豫,偏偏緊要關頭,少女一聲不吭,靜靜待他自行決定。


    列車風馳電掣,刹那已經逼近。方非騎在單車上麵,幾乎嗅到了鋼鐵巨獸的呼吸。緊跟著,他做了生平最出格的一件事——不閃不避,迎著列車衝去。


    狂風大作,雷車如同一隻小鼠,哧溜鑽進了巨獸的肚皮。


    雷車向前,列車向後,兩兩閃電交錯。方非的左右兩邊,擠滿了晚歸的乘客,一個個神情木然、無知無覺,他身在其間,活是大河裏暢遊的魚兒,短短的一瞬,身邊流過了人家百態——形單影隻的上班族、疲憊依偎的情侶、遲暮消沉的老人、激昂交談的學子……一聲呼嘯,列車終於過去!方非的心子別別亂跳,渾身熱血沸騰,回望身後列車,恨不得再來一次。


    接下來,方非騎車穿過了六幢大廈、七道圍牆,還經過了一間熱鬧非凡的超市。


    騎了不知多遠,燈火漸漸稀落,道路越發泥濘。單車一到郊外,一股不安湧上心頭,如果在城裏,周圍的人類眾多,縱無實在幫助,也是莫大安慰。可是到了荒郊野外,人煙稀少,一想到身後的妖怪,方非就覺形單影隻,渾身不寒而栗。


    “行了!”燕眉終於大開金口,“小裸蟲,下來歇歇!”


    方非跳下車來,一跤摔在地上。他就勢躺了下來,雙腿好似不歸自己,衣褲早被汗水浸濕,肺裏麵像是著了火,咂一咂嘴,滿嘴都是濃烈的血腥氣。


    燕眉抬頭望天,一點星光孤懸東方,不由悵然說:“天要亮了!”


    這句話沒頭沒腦,方非忍不住問:“天亮了又怎樣?”


    “第三條法則:曙光一現,道路消失!”女道者歎了口氣,“無間小道,隻有夜裏才有的!”


    “夜裏才有?”方非驚叫,“怪物來了怎麽辦?”


    “附近有一個山洞,可以暫時藏身……”看見方非臉色,燕眉微微一笑,“小懶鬼別擔心,這一次不用騎車,走過去就行!”


    兩人徒步行走,女道者足不點地,好似在草葉尖兒上滑行,一晃眼,就把方非拋在了身後。從後麵看過去,她的雙腿修長,腰身纖細,白衣隨風飄舉,恍若初冬的新雪。少女走過的地方,靈光飛動,就連枯寂的山嶺也活潑起來!


    方非的心裏暖洋洋的,恨不得跟在少女身後,一直走到天地的盡頭,他又歡喜,又急切,腦子一熱,衝口而出:“燕眉,問你一件事好嗎?”


    “什麽?”少女並不回頭。


    “怎麽……”方非遲疑一下,輕聲說,“怎麽樣才能成為道者?”


    “咦?”燕眉轉身瞪視少年,“你想做道者?”


    方非的心子砰砰狂跳,極力鼓起勇氣,使勁點了點頭。


    “你?”燕眉盯著方非一會兒,臉色忽明忽暗,看不出她在想些什麽?過了一會兒,她搖了搖頭,“小裸蟲,這句話,從今以後,你不用再提了!”


    “為什麽?”方非隻覺一股冷氣從尾椎躥到頭頂。


    “不用就是不用!別的,你不必知道。”燕眉看了看天,轉身走開。


    方非挨了一記悶棍,自信心大受挫折,可是燕眉神秘兮兮,不肯說出理由,反而叫他心中不服。他憋了一股悶氣,少女走得越快,他越是不肯落後,走到雙腳腫痛,也不吭上一聲。


    翻過一座山崗,東方已經發白,山下有一個隧洞,一列火車呼嘯駛出。


    “到了!”燕眉一指遠處。


    “在哪兒?”方非左右瞧瞧,不見山洞。


    “那裏不是?”燕眉一努小嘴。


    方非凝目望去,前方並排兩塊巨石,中間夾了一條石縫,一指寬窄,三米長短,石縫裏麵透出來一股寒氣。


    “這是山洞?”方非大為疑惑。


    “怎麽不是?這裏是山川靈氣宣泄的地方,紅塵中,隻有這一股靈氣,才能隔斷鬼眼蝠的眼睛。”


    “鬼眼蝠的眼睛?”方非打了個冷噤。腦海裏閃過那雙血紅的眼珠。


    “鬼眼是白叫的嗎?那雙血眼十分厲害。任你銅牆鐵壁,它也一眼看穿。別忘了,妖怪裏麵,最先發現隱書的就是它們……”燕眉伸出手,按上了左邊的大石。方非隻覺腳底震動,兩塊大石徐徐挪開,露出了一個狹長的洞口。


    燕眉閃身進洞,方非吐了吐舌頭,也跟了進去。前腳進洞,身後的巨石無聲合攏,把旭光隔在門外。


    少女燃起“一指燈”,白火映照四周,泛起漣漣光暈。山洞足有禮堂大小,裏麵冷氣森森,蒼白的鍾乳石掛在頭頂,不時垂落滴水,發出叮咚的響聲。


    亂石間藏了一眼幽潭,方非騎了半夜單車,看見了潭水,喉嚨裏就像是著了火,他俯身掬起一捧,冷水入口,渾身打了一個哆嗦。


    白光落在潭心,照亮了一塊黑石。黑石一米見方,儼如一座小小的石台。奇怪的是,石台的四角各插了一麵小旗——第一麵騎上畫了一條黑蛇;第二麵旗上畫了一隻紅眼蝙蝠;第三麵旗,畫了一頭六翅飛蛇;剩下的一麵,畫了一隻古怪的小蟲,形似蚊蟲,漆黑多須。


    方非十分驚訝,回頭大叫:“燕眉,快來看!”


    “什麽?”燕眉看見黑石,臉色刷地慘白,失聲叫道,“方非,你動過那旗?”


    方非搖了搖頭。燕眉鬆了一口氣,一把拉起他,退到一塊鍾乳石的後麵,又從彌芥囊裏抽出七支玉簽,每支長約一米,顏色各不相同,簽上發出七種色光,光芒交織起來,好似一口無形的彩鍾,把兩人扣在了下麵。


    “這是幹嗎?”方非十分不解。


    燕眉豎起食指,做出噤聲手勢,又指了指那快黑石:“那是一座黑壇!小裸蟲,我們鬼迷心竅,闖到鬼八方的賊窟裏來了!”


    “鬼八方……”方非來不及細問,地麵震動起來,洞口的巨石分開,飛進來一隻蝙蝠。蝙蝠個頭碩大。渾身綠毛,就地一滾,化為了一個綠袍男子。


    方非吃了一驚,還沒來得及張嘴,燕眉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口鼻。方非一聲悶叫堵在了嘴裏,心子撲撲撲一陣亂跳。


    綠袍人轉過身,一縷曙光透過石縫照在臉上。他看起來不過二十歲,雙頰蒼白,鼻梁高聳,眼睛深深陷落,眉毛十分淺淡。


    他神色迷惑,抽了抽鼻子,似在嗅些什麽,跟著右手翻出,多了一管毛筆。綠袍人口唇開合,毛筆橫向一揮,憑空跳出來一個慘綠的火球。


    火球好似一隻巨大的眼珠,骨碌碌地轉個不停。綠焰中發出唧唧怪叫,綠光照過的地方,鍾乳仿佛融化,石塊後麵的一切,全都一目了然。


    這個人起了疑心,正有法術巡視全洞!


    綠火越飛越近,方非心跳加快,嘴裏一陣發苦。眼看綠光逼來,遇上了七色彩鍾,如同流水遇上了頑石,繞過彩光,曲曲折折地照向兩人身後。


    火眼並不停留,隻一晃,破空飛走。它照遍了整座洞府,活到了綠袍人的身前,綠焰越燒越大,火中唧唧喳喳,始終叫個不停。


    綠袍人將信將疑,兩道目光掃過洞府,到了兩人藏身的地方,似乎停了一下。這一眼,險些把方非的心子給捅了出來,正以為露了餡兒,那目光忽又飄走了。


    地皮又是一震,洞門敞開,飛進來一隻蒼黑色的貓頭鷹,到了綠袍人麵前,就地一滾,化為了一個身披羽氅的高大男子,長了一張方臉,呼吸十分濃密,墨玉的頭箍上,雕刻了一隻獰惡的老鷹。


    “羊舌孽!”綠袍人抬起頭,冷冷地說,“你來得好慢!”


    “微生九!”羽氅漢子聲音沙啞,好似敲響一麵破鑼,“好端端的,用‘碧鱗妖瞳’幹什麽?”


    “剛才黑壇擾動,我怕有人進洞,行法搜了一次!”


    “有人嗎?”


    “沒有!”


    “疑神疑鬼!”羊舌孽嘟囔了一聲,坐了下來,“咱們把守黑壇多悠閑,也不知道魔師怎麽想的,偏要我們也去捉人。這一下人沒捉到,自己還累得可以。你說邪不邪門?魔師布下了天羅地網,一隻蒼蠅也別想逃脫,怎麽兩個大活人說沒就沒了呢?”


    “那個女的……”微生九夜緩緩坐下,眼前的綠火隻有雞蛋大小,上躥下跳,發出幽幽的啜泣聲。


    “煩人!”羊舌孽伸手攥住綠火,呱,綠火迸成了點點火星。他拍了拍手,“微生九,你說那女的怎麽樣?”


    “據蝠兒們說,她的遁光來自南溟島。南溟島有一副‘天地宮府圖’,不但記載了洞天福地的方位,據說還有紅塵裏的‘無間小道’。”


    “無間小道?”羊舌孽瞪起兩眼,“真有那種玩意兒?”


    微生九悶悶地說:“這一回折了不少蝠兒,還有一頭肥遺也失了蹤。要是找不出那兩個人,哼,咱們誰也別想囫圇回去。”


    “那就不回去了唄!”羊舌孽湊近同伴,小聲說,“我們就在紅塵裏做個謫仙?裸蟲的魂魄不中吃,可是多吃幾個,差不多也能填飽肚子!”


    “羊舌孽!”綠袍人眉毛一揚,目光冷銳尖刻,“我吃你的魂兒,一個就飽了!”


    羊舌孽大嘴咧開,拍了拍微生九的肩頭,笑得比哭還難看:“別當真,我不過開開玩笑!微生九,你對魔師的忠心,那是誰也比不上的。”


    微生九盯著羊舌孽的手背,羽氅漢子尷尬起來,悻悻地縮了回去。


    “黑壇沒事,我們走吧!”微生九拍拍手,站起身來。


    “再歇一會兒……”羊舌孽話沒說完,微生九的目光淩厲逼來。羊舌孽一吐舌頭,慢騰騰地站了起來。


    微生九轉身走了兩步,身子一頓,兩眼盯著地麵。羊舌孽大不耐煩:“微生九,你幹嗎?走呀!”


    “少廢話!”微生九頭也不抬,望著地上,仿佛十分著迷。


    “咦,說走的是你,不走的又是你!”


    “奇怪了。”微生九喃喃自語。


    “什麽?”


    “你瞧這一道痕跡!”微生九手指地麵,“兩寸寬,箭簇花紋,還帶了泥土……”他伸手撚起一撮細土,放到舌尖咂了咂,“這土有洞外的,也有城裏馬路上的,咦,還有一絲河腥氣。羊舌孽,那個男的騎了一部兩輪車把?”


    “對,這個……”


    “這是兩輪車的車轍!”綠袍人陰沉沉一笑,“痕跡還不止一條!花紋向裏是進洞,花紋向外是出洞……車轍上的花紋統統向裏,看起來,我們的好朋友還沒走呢!”


    “還沒走?”羊舌孽大吃一驚,左顧右盼,“你是說在洞裏!在哪兒?”


    “車轍消失的地方……”綠袍人話沒說完,呼,洞府大亮,兩團火球雷霆萬鈞,衝著兩人當頭滾來。


    兩人齊聲怪叫,化為兩道風煙,避開火球神速滾動。


    燕眉毛筆一揮,七根玉簽拔地躥起,化作七道流光,迎著風煙射出。


    “南溟七虹箭……”微生九一邊尖叫,一邊盡力躲閃,險險讓過三道虹箭。羊舌孽卻遲了半步,一箭正中左臂,登時血雨滿天,打著旋兒從天落下,撲通一聲栽進了潭裏。


    “白虹飲雪!”燕眉一揚手,明亮亮的白虹劃天而過,四周的氣溫突然變冷,白虹經過的地方,留下了一抹長長的霜痕。


    “血火陰光!”微生九閃開白虹,回敬了一道綠火。


    “微生九!”燕眉輕鬆地讓過綠火,笑嘻嘻說道,“你還不笨嘛,識得破我的隱身法兒!哼,識不破還好,識破了,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大言不慚,你是誰?”


    “朱雀燕眉!”


    “燕眉……咦,你是……”魔徒話沒說完,一團大火射到麵前,他連閃兩下才躲開,心裏卻是七上八下——對麵這個少女,來曆很不一般,她本人已經不好對付,更麻煩的是,她的背後還有一個惹不起的大人物。


    兩人你追我趕,在狹小的洞府裏往來糾纏,紅光綠氣時大時小,縱橫交織,好比焰火齊放,看上去十分絢麗。


    燕眉占不了上風,方非一邊看得心急,這時後頸一熱,似乎有人吹氣,他下意識一縮脖子,回頭看去,一張猙獰怪臉湊到麵前,咧嘴一笑,露出了滿口白森森的牙齒。


    方非忙往後退,身後一痛,狠狠撞在了鍾乳石上。羊舌孽大手一伸,扣住了他的鎖骨,少年渾身癱軟,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你是裸蟲?”羊舌孽眼裏閃過一絲驚訝,他的左臂已經齊肩消失,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魔徒一轉念頭,拎起方非,高叫:“小姑娘,你看這是什麽?”


    燕眉應聲回頭,變了臉色,這麽一分神,幾乎中了微生九的毒手。她甩開對手,飛身折了回來,還沒出手,羊舌孽舉起方非又叫:“你來呀!”


    少女凝筆不發,目光向上瞟去。微生九一隻腳掛在洞頂,身子一搖一晃,好似一隻碩大的蝙蝠,筆尖的綠芒有如跳動的鬼火,映得他的麵孔格外慘厲。


    燕眉吐了一口長氣,澀聲說:“羊舌孽,你不妨試試看。他掉一根寒毛,你掉一顆腦袋,哼,你先自己數數看,究竟有幾顆腦袋?”


    少女口風挺硬,擔心卻都寫在臉上,羊舌孽看得一清二楚,心中湧起一陣得意。這隻裸蟲真不一般,能叫女道者心神大亂,自己隨手撒網,居然捉到了一隻大魚。他一邊盤算,一邊有說有笑:“小姑娘,你年紀不大,口氣不小,我這個腦袋再不值錢,也輪不到你指點。動武嘛,本人奉陪到底,如果小姑娘肯講道理,大夥兒倒可以好好談談。”


    “講道理?”燕眉大不耐煩,“魔徒也講道理,公雞還要不要下蛋?”


    “公雞下蛋也不是什麽難事,我有個變公為母的法兒,改天教你見識見識!”羊舌孽也不動氣,笑嘻嘻說道,“小姑娘,你壞了我一條胳膊,總不能就這麽算了!”


    “你要怎麽樣?”


    “殺人還償命,大家一個換一個:你留一條右臂,我放這隻裸蟲!”


    “不行……”方非又驚又氣,還沒叫完,羊舌孽五指一緊,方非酸痛難忍,發出一串呻吟。


    燕眉瞧了方非一眼,眼神微微恍惚,她縱身一跳,飄落在地,飛劍橫在天上,發出耀眼的火光。


    “羊舌孽。”燕眉沉默一下,冷冷地說,“你說話算數嗎?”


    “你不信,我可以發誓。”魔徒一本正經,一手指天,“血山為證,死水為憑,我是鬼八方座下魔徒羊舌孽,謹向大魔師立誓,以臂換人,決不反悔,如有違背,甘受吞噬魂魄之苦……”


    燕眉不勝驚訝,羊舌孽這個誓言,可是魔道裏了不起的毒誓,一旦違背,難免遭到報應。隻不過,這誓言來得太過公正,完全不合魔徒的行事。


    羊舌孽一麵發誓,一麵偷看,眼看少女猶豫,知道對手中計,心頭閃過一絲狠毒:“我說以臂換人,可沒說用誰的臂換哪個人。哼,我用自己的胳膊換你小妞兒的魂兒,那夜不算違背誓約。”


    這魔徒看似粗枝大葉,其實奸詐狡猾,憑借這副外表,不知幹過多少壞事。他的誓言模模糊糊,燕眉一旦上當,自斷一條右臂,神通一定減半,那時再和微生九聯手夾擊,不愁不能殺死少女,沒準還能吃了她的魂兒。至於這個裸蟲,本來就是到手的獵物,是放是殺,全都得看自己的心情。


    燕眉亂了方寸,沒有察覺其中的詭計,她想了一下,抬頭叫道:“丹離!”


    火劍發出嗡嗡的顫鳴,燕眉歎了口氣,聲音變得不勝柔和:“丹離,我知道你不忍心,可是除了這個,又拿什麽來救小裸蟲呢?”她手捏法訣,向上一拉,丹離劍向下一沉,逐分逐寸地向她飛來。兩股力量交鋒,劍身彎成了一個大大的弧形。顫鳴聲十分淒厲,有如人類的嗚咽哭泣。


    方非背對燕眉,看不見她的樣子,卻能聽見她的聲音。他的心中悲痛莫名,忍不住兩手亂抓。想要扳開肩頭的爪子。可是魔徒的五指堅硬硬如鋼鐵,根本無法掙脫分毫,方非胡抓亂摸,突然摸到了一樣東西,塞在右邊褲兜,又冷又硬,正是那口魅劍。


    來不及多想,方非拔出劍來,衝著羊舌孽狠狠刺去!方非裸蟲一隻,羊舌孽並不放在眼裏。他的所有心力全在燕眉身上,直到魅劍刺到,他才有所驚覺。


    魔徒念頭一動,元氣密布全身,按說這麽一來,什麽刀劍都傷不了他,怎奈魅劍出自魑魅,轉破道者的元氣,嗤,短劍如中薄紙,一下子沒到了劍柄。


    羊舌孽咦了一聲,低頭看去,臉上寫滿了驚奇。中劍的地方白光一閃,魅劍失去了形體,化為千絲萬縷,向他全身湧去。


    嗡,丹離劍放棄了反抗,與此同時,山洞裏響起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燕眉應聲分神,丹離劍立刻刹住了勢頭,劍尖距離少女,幾乎不到一寸!


    撲通!羊舌孽鬆開五指,方非重重摔在了地上。少年抬頭一望,眼前的景象駭人聽聞——魅劍變化的白氣宛如活物,從羊舌孽的體內鑽了出來,魔徒通身上下活是長了一層白毛,每一根白毛仿佛蚯蚓,全部都在擺動扭曲。


    魔徒撲倒在地,兩眼向上翻起,他的五指大大張開,向著方非極力抓來。


    方非被這詭異的景象嚇呆了,眼看怪手伸近,居然忘記了躲閃。


    魔徒的手已經伸到了方非的腳尖,明知再近一步,就能報仇雪恨。偏偏到了這個關頭,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他的每一個細胞都被魅劍摧毀,每一點元氣都在飛快地流逝,這一番形神俱滅的痛苦,遠遠不是語言所能形容的。


    長滿白毛的大手垂了下去,怒睜的雙眼化為了兩個空洞。羊舌孽發出一聲淒楚的歎息,體內亮起了明亮的火光,一瞬間,魔徒化為了一團火焰,深深刺痛了方非的雙眼!


    一聲雷響,方非渾身一抖,回頭望去,洞府門戶大開,一道綠煙呼嘯穿出,白影挾著紅光跟在後麵,兩人飛行神速,恍如首尾相連。


    逃走的是微生九。他冷眼旁觀,劍羊舌孽占了上風,又聽他發下的誓言,馬上明白了同伴的居心,所以按兵不動,隻等燕眉上鉤。他斷定隱書就在燕眉手裏,可是南溟島實在難惹,一不做二不休,除了殺人搶書,再也沒有別的法子。


    不料羊舌孽時運不濟,死在了一隻裸蟲手裏。微生九愣了一下,忙使妖法偷襲方非,不料燕眉更快,毛筆一揮,擋開了他的毒手。


    兩人再次交手。微生九死了同伴,一時心慌意亂,燕眉逃脫了一劫,心情格外振奮。不出兩個來回,微生九頭上挨了一下重擊,他頭疼欲裂,心知再不逃走,必定死在這裏,於是虛晃一槍,拚命躥出洞口。燕眉怕他引來強敵,故也窮追不舍。


    二人一去,洞府歸於寂靜。方非的三魂七魄回到了身體,頭腦也慢慢清楚起來。


    “我殺了一個人……”想到這兒,他的身子如同過了電。呆了一會兒,回頭望去,羊舌孽整個兒化為烏有,隻在地上留下了一個焦灼的影子。


    沒有看見屍體,負罪感稍微減輕,回想剛才的險象,方非還是好一陣後怕。魅劍回複了原狀,他伸手拿起,劍柄冷冰冰的,一點兒也不覺灼熱。


    洞裏靜得讓人心悸,方非東張西望,目光落在了黑壇上麵。他突發奇想,尋思這塊石頭古古怪怪,微生九又那麽看重,如果把它毀掉,敵人一定很受打擊。


    方非剛剛殺死了一個魔徒,不覺忘乎所以,何況魅劍在手,更加有恃無恐。他小心地摸到潭邊,水麵不寬,黑潭伸手可及。小家夥長吸了一口氣,俯下身子,舉起魅劍,對準黑壇狠狠紮去。


    撲,刺中黑石,不似想象中的堅硬,反倒綿綿軟軟,像是一團鮮活的血肉。


    方非愕然拔劍,中劍處冒出了一股黑水,腥臭無比,叫人作嘔。他隻怕有毒,慌忙起身,還沒站穩,黑暗中響起了細微的振翅聲。


    他心中奇怪,伸長脖子,想要看個究竟,冷不妨一股大力掃來,狠狠撞在他的左肩。方非哎呦一聲,橫著飛出了十米多遠,落下時叫什麽托了一下,輕飄飄躺在地上,一點兒也沒摔疼。


    火光一亮,洞府明如白晝。


    方非爬了起來,眯眼望去。燕眉站在潭邊,身前燃起了一團大火,火勢翻騰不休,裹住了無數的飛蟲。蟲子細小多須,模樣正如四麵小旗。蟲群吱吱亂叫,左飛右突,想要衝出火球,可是丹離劍守在外麵,蟲子逃出火球,立馬又被飛劍剿滅。


    蟲子燒得嗶嗶剝剝,火也漸燒漸小,突然火光熄滅,洞中一片沉寂。


    方非鬆了一口氣,忽聽當啷一聲,飛劍掉在地上,跟著少女身子一軟,儼然失去了支撐,慢慢地倒了下去。


    方非吃了一驚,上去扶起燕眉。少女麵紅耳赤,渾身滾燙,方非不由大叫:“你生病了嗎?”


    “不……”燕眉輕輕搖頭,“我……隻是中了毒……”


    “中毒?”方非不勝愕然。


    “是啊……”燕眉歎了口氣,“我中了含沙毒!”


    “含沙毒?”方非又吃驚、又不解,忙說,“那要快看醫生!”


    “醫生?哼,這個毒,紅塵裏的醫生,誰、誰也治不了……”燕眉的臉色由紅轉白,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她的性子十分倔強,第一聲呻吟出口,旋即咬牙忍住。過了一會兒才說,“小裸蟲……扶我起來!”


    方非扶起少女,隻覺她腰身癱軟,手腳無力,自從認識以來,女道者哪兒有過這樣的軟弱?


    “你……”方非的鼻子裏酸溜溜的,“燕眉,你到底怎麽了?”


    “別說話……”燕眉微微喘氣,“小裸蟲,從現在起,你一舉一動都要聽我吩咐……”


    “好,我聽你的!”方非連連點頭。


    “……你將雷車推到洞門前,把手放在左邊的石頭上,屈起中指,連扣三峽,石門就會打開。開門後,將雷車推離洞口。記住,倒退時要不快不慢,就跟平時走路一樣……”


    方非依法完成。燕眉點頭說:“你先把雷車放到鍾乳石後麵……”等到方非放好,燕眉又說,“扶我過去。”來到石塊後麵,少女取出七虹箭,想要植入地麵,可恨手軟無力,隻好叫方非代勞。方非起初害怕力氣太小,插不進去,誰知一插就進,根本不費力氣。


    燕眉又從“彌芥囊”中取出圖軸,抖索索地遞了過來。方非接在手裏,展圖一看,上麵的山川起伏,一如真山真水,就連雲流水動、陰晴變化,都和當下的情況一模一樣;道路山川都有注釋,平時全都隱藏,用的時候動念一想,就會曆曆地顯露出來。


    圖軸舒卷不盡,想要觀看某處地形,一動念頭,圖軸自卷自舒,馬上就到那個地方;如要觀看大略,想一想,地圖又會縮小,萬裏山河落入掌心;如要知道詳細,隻一想,圖景又會放大,大到看圖的人滿意為止。


    燕眉簡要說明了地圖的用法,喘了口氣說:“好了,小裸蟲,你先想象本地!”


    方非如法想象,圖上顯現出洞府的輪廓,他心中驚奇,忍不住又想:“這山洞有名字嗎?”才有念頭,圖上馬上浮現出一行小字——“靈陰古洞,漢代白虎謫仙靈陰公修行地。”


    “把地圖放大十裏,看看可有綠色的小人?”燕眉聲音急迫。


    方非心中想象,地圖放大了十裏,山川連綿起伏,可是沒有什麽小人。


    “二十裏呢……也沒有?三十裏呢……”隨著燕眉說話,地圖放到了三十裏以外,這是碧光一閃,接連湧現出了幾個綠色的小人,方非高興得叫了起來:“有了,一二三四,一共四個!”


    “在什麽方位?”


    方非念頭一動,小人上方,各自現出一行文字,他逐次念道:“西南甲三五醜二六……東北乙四二卯三一……西北丁二一寅四四……東南戊五一卯七二……”


    “哼!”燕眉輕輕冷笑,“小裸蟲,你知道他們是誰嗎?”方非搖頭,少女一字字地說:“他們都是魔徒!”


    “魔徒?”方非變了臉色,“他們怎麽會在圖上?”


    “這是天地宮府圖!方圓五十裏以內,任何道者使用法術,圖上都會顯現出來!”


    “魔徒也是道者?”方非隻覺前後矛盾。


    燕眉搖了搖頭,聲音變得十分苦澀:“魔徒曾經也是道者,隻是、隻是已經墮落了!”


    方非呆了呆,定眼望去,四個小綠人團團亂轉,他的心中十分不解:“燕眉,他們怎麽老是待在一個地方?”


    “好小子!”燕眉白他一眼,“你倒巴望他們過來?”


    “我沒有這個意思!”方非急著辯解,“這件事難道不奇怪嗎?”


    “小裸蟲!”燕眉看他一眼,輕輕歎了口氣,“說起來,這件事跟你有關!”


    “跟我有關?”方非十分迷惑,“我什麽也沒做呀?”


    “你毀了黑壇,冒失歸冒失,可也不是全無功勞。但凡生靈,都有三魂七魄,人也好,妖也罷,全都不會例外。這座黑壇拘押了四大妖物的一魂一魄。肥遺、鬼眼蝠、烏有蛇、鬼域蟲,一個個凶險難馴,要不是魂魄受製,有怎麽會乖乖地聽人支使呢?你毀了黑壇,放出妖魂妖魄。妖怪得了自由,想要擺脫掌控,魔徒忙著鎮壓它們,這會兒忙得不可開交,又哪有功夫理會我們呢?”


    方非心裏有鬼,本想毀壞黑壇,是否犯了大錯。聽了這話,大大鬆了一口氣,心裏微微得意,隨口問道:“燕眉,進洞的時候,你怎麽不毀了黑壇啊?”


    “你當魔徒是啥子嗎?”少女臉色漲紅,忽然大為生氣,“你以為,鬼八方設下了黑壇,就不會暗藏埋伏嗎?我沒看穿埋伏當然不會輕舉妄動……”她說到這裏,狠狠瞪了方非一眼,“也隻有你這頭蠻牛,才會胡亂動手……”


    方非如夢方醒,他毀掉了黑壇,果然犯下了大錯。燕眉中的毒,正是他一手造成。想到這裏,方非羞愧無比,嘴裏支支吾吾:“我,我……”他想要道歉,嗓子卻被什麽掐住了,一股氣酸酸熱熱,直衝口鼻雙眼。


    “好了,好了……”燕眉見他要哭不哭的樣子,忽地再也惱不起來,“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還要怪我事先沒有說明。哼,我也沒想到,這埋伏竟是鬼域蟲!”她十分懊惱,伸出拳頭捶打地麵,“我防住了身子,卻沒防住影子!”


    “鬼域蟲?影子?”方非望著少女,心中茫然不解。


    “你聽說過含沙射影嗎?”


    “聽說過!”


    “你知道這個詞的含義嗎?”


    “就是小人說話中傷的意思。”


    “那是後來的意思了!”燕眉搖了搖頭,“這個詞的本義,指的就是鬼域蟲!”


    方非一怔,少女又說:“鬼域蟲口含毒殺,噴射獵物。毒沙的性質奇特,不需要射中本人,隻要射中人影,這個人就會喪命。別說裸蟲,就是道者,遇上妖蟲,也很難全身而退。你們在魏晉時代,鬼域蟲曾經穿過三劫門,潛入過紅塵,害死了無數的裸蟲。直到後來,有一位天道者大發慈悲,憑借極高的法力,才把妖蟲全部除去。”


    “妖蟲的魂魄本被黑壇拘押,埋伏在潭底,就跟死了一樣。黑壇不毀,一切沒事,黑壇一旦毀掉,妖蟲魂魄歸位,馬上活躍起來。它們飛出水麵,第一個就挑毀壇的人下手。這個埋伏又巧妙,又惡毒……”


    說了一大通話,燕眉一陣氣短,不由住了口,閉上眼睛連連喘氣。這是方非才發現,不過一會兒的工夫,少女的臉上紅暈盡褪,眼窩深深凹陷,隨她一呼一吸,長長的睫毛輕輕顫抖,就像是寒風中抖瑟的枯葉!


    方非不忍心再看,心中的悔恨幾乎讓人窒息,他從來沒有這樣痛恨過自己,因為一時的逞強,他犯下不可彌補的大錯,如果不能解毒,他又該怎麽辦呢?影子上的毒,又該怎麽解呢?他無能為力,他真想去死,他寧可含沙毒射中的是他自己。


    方非低下頭去,兩道濕熱的淚爬過臉頰。默默地哭了一會兒,他抹了抹臉,又抬起頭來,忽見少女睜開雙眼,兩道目光似要看透他的內心。


    方非慌忙移開目光,假裝觀望一根鍾乳石,忽聽燕眉冷冷地說:“地圖上怎麽樣了?”


    這一句點醒了方非,他低頭察看,忽見四個小人不再亂竄,兩個留在原地,另兩個卻以驚人高速,向著靈陰古洞趕來。


    方非一驚,忙把地圖遞給燕眉,少女瞥的一眼,輕蔑說道:“一群蠢材,現在才來……”


    “來”字出口,刺,一個灰色人影穿過巨石,輕飄飄走進洞來。


    方非一揉眼,沒錯,巨石沒有損壞!難道說,這個人穿過了岩石。


    這是人嗎?不,一定是魑魅……念頭還沒轉完,一股說不出的恐懼扼住了他的脖子,好似抬頭在於蛇吻,回頭驚見猛虎,方非汗如雨下,一口氣崇尚咽喉,一刹那,恨不得張開嘴巴,衝著那“人”狂呼大叫。


    迷亂中,掌心裏多了一隻小手,柔軟涼膩,好似握了一段冰心,一股幽幽的涼氣直透靈台。方非打了個寒戰,忽又清醒過來。他轉眼望去,心子突地一跳。手的主人正是燕眉,少女默默望著前方,一臉的若無其事。方非恢複了神誌,可又不願意把手放開,就那麽呆呆握著,至於燕眉,也似乎沒有收手的意思。


    “羊舌孽就死在這兒?”洞府裏響起了一個聲音,陰柔蝕骨,每吐一字,都能叫人心尖兒一顫。方非偷眼望去,洞府正中站了一個黑發男子,渾身慘霧繚繞,不知是人是鬼。


    他起初側臉相對,麵容略顯蒼白,就在說話的當兒,男子轉過身來,方非窺見他的全貌,心口好似挨了一拳。


    這人沒有雙手!兩隻袖管活是一對死蛇,軟答答地向下垂落;他也沒有鼻子,要說失去,也不確切,那塊兒根本光溜溜一無所有,就連鼻孔也不見半個;每股光滑如洗,沒有一根眉毛,兩道目光時上時下,仿佛永遠不會聚在一起。


    “稟魔師!”巨石挪開,微生九飛了進來,“我親眼看到他魔火焚身。”


    無手怪人彎下身子,伸出鮮紅的長舌,舔過人形的焦痕。突然間,他的嘴裏咯咯發笑,笑聲中沒有喜悅,倒像是充滿了憤怒,他一挺身,尖聲高叫:“隱書呢?我的隱書呢?”


    “在、在姓燕的丫頭手裏!”


    “姓燕的丫頭?她在哪兒?”怪人的聲音比針還尖,“我一路上使了通天徹地的法力,宮格道者也沒看見!”


    “她有天地宮府圖,也許、也許避得開我們。”


    “避得開我們?”怪人呷呷一笑,聲音忽轉柔和,“這麽說,那個丫頭的本事勝過我了?”


    “不!”微生九心子發顫,“她這麽能跟魔師相比,隻不過……仗著地圖,投機取巧而已……”


    “那又怎麽樣?白天沒有無間小道,憑她那點兒本事,逃得過我的眼睛嗎?”


    微生九想了想說:“屬下有個念頭,不知道該不該說?”


    “說!”


    “屬下以為……”微生九環顧四周,“姓燕的丫頭沒有走遠……”方非應聲一顫,心中怦怦狂跳。


    “哦?”怪人拖長腔調,目光落在了微生九臉上。


    微生九不堪注視,身子往後一縮,澀聲說:“稟魔師!殺死羊舌孽的裸蟲騎了一部兩輪車,我剛才看過,車轍隻到洞口,試想一下,他們如果出洞飛行,一定逃不過您的法眼。可是,魔師偏偏沒有看見,這麽說來,他們也許還在洞裏,那個丫頭會‘七虹隱身術’,也許……”魔徒一邊說,一邊東張西望,“也許就在我們附近!”


    他這一番話好似親眼目睹,藏身的兩人無不恐懼,怪人卻唔了一聲,點頭說:“魔師偏偏沒有看見……”


    微生九的臉上失去血色,忙說:“屬下就事論事,絕對沒有詆毀魔師的意思!”


    “就事論事?”怪人又說一句,聲調更加綿軟。微生九知道這人的聲音越柔,胸中殺氣越濃,刹那間,迸出看一身冷汗。


    “微生九!”怪人說得慢條斯理,“你的確沒有詆毀我的意思……”


    微生九忙說:“魔師英明。”


    “你的意思是說,這丫頭毀我靈壇,殺我仙蟲,不但不望風逃走,反而留在洞裏等我過來!嗬,藝高人膽大啊,根本不把我鬼八方放在眼裏!”


    鬼八方一向自大,這兩天一再受挫,卻連對頭的樣子也沒見到,心中憤激莫名,屬下的措辭稍有不當,他就當作譏諷自己。


    微生九百口莫辯,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鬼八方又說:“微生九,你這意思好得很啊,我真是喜歡極了……”他的聲音越來越柔,說到後來,居然不勝和氣。


    微生九步子後退,聲音陣陣發抖:“魔師,屬下絕對……”話沒說完,他倒退兩步,站定時,左眼血肉模糊,流出了一股血水。


    方非轉眼一看,身心同時一顫,鬼八方的舌頭吐了出來,又銳又薄,足有半米多長,舌頭尖上挑了一顆血淋淋的眼珠。


    他卷起舌頭,把眼珠送到眼前,仔細打量一下,發出一串串哢哢的笑聲,他的嘴裏發笑,肚子卻在說話,聲音暗啞沉悶,就像一個軀殼,藏了兩個靈魂——


    “微生九,你看守黑壇不力,本就該死。念你跟我多年,今天隻取你一顆珠子,如果再錯一次,哼,當心你的魂兒……”


    微生九的脖子上青筋凸起,從始至終一聲不吭。


    “你不服氣?”鬼八方長舌一卷,將眼球吞了下去,聲音一揚,又變得尖銳有力,“你說他們在洞裏?好,我用金水滅頂大法試一試……”


    方非隻覺燕眉顫抖了一下,緊跟著,鬼八方張開嘴巴,吐出了一道慘白的濃涎,涎水順著下巴越躺越低,一旦觸及地麵,啾地沸騰起來,形如一片怒潮,洶湧奔向四周。


    咻,一聲銳嘯,似有子彈飛過洞外。鬼八方臉色一變,盡力一吸,滿洞的白光無影無蹤,他一跺腳,忽然憑空消失了。


    微生九的獨眼掃過洞府,稍一遲疑,綠袍掩住身子,滾地化為綠煙,衝開石門,跟了上去。


    透過巨石的間隙,可見一道紅光衝天飛去,後麵緊跟兩道綠芒,三道光芒閃了一閃,就不見了。


    方非喜出望外,趕忙低頭看圖。地圖上,兩個小綠人一前一後,追趕另一個綠色小人,不多一會兒,別的小綠人也受了召喚,五個人你追我趕,眨眼飛出了五十裏外。


    “好險!”燕眉舒了一口氣,“鬼八方妖法使全,二裏內的生靈都完了。”


    方非在鬼門關前走了好幾遭,聽了這話,也不覺十分害怕,低聲問道:“燕眉,光鼻子老鬼追的是誰?”


    “光鼻子老鬼?鬼八方最恨別人說他的鼻子。哼,被他聽見,你死一百次也不夠。”


    “人死一次也夠了,哪兒能死一百次呢?”


    “他自有辦法叫你死一百次,一千次。到那時,你才知道,隻死一次,真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事。”


    “鬼八方到底追的是誰?”方非忍不住又問。


    燕眉仿佛沒有聽見,笑嘻嘻答非所問:“小裸蟲,趁著鬼八方走遠了,我們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方非愣了一下,低頭再看地圖,這一瞧,他心頭一沉,啊地叫了起來。


    “怎麽?”燕眉忙問。


    “綠人兒又回來了!”方非的聲音微微發抖。


    “幾個?”燕眉神色沉著。


    “一個!”


    燕眉注視地圖,微微皺眉,圖上的小綠人來勢驚人,兩人一問一答,他已到了三十裏以內。


    “左手給我!”燕眉彈開右手,方非一愣,下意識伸出左手。少女深深看他一眼,眼裏閃過一絲亮光。她翻過手掌,蓋住方非的手心,小手光嫩柔軟,方非隻覺心跳加快,一時滿麵通紅。


    “別走神!”燕眉左手執筆,在他的手背上寫起字來。


    “做什麽……”方非叫了一聲,想要抽回手去,卻被少女牢牢握住。


    燕眉筆走如飛,筆鋒經過的地方,顯露出了火紅的字跡,她的口中念念有詞,好似夢中發出的囈語——


    “烏有浩川,舍我精魂,天淵咫尺,度此凡人……”


    毛筆一路揮灑,從少年的手背寫到了少女嫩白的手腕。字如行雲流水,寫過以後立刻消失,方非凝目看去,也隻看見了“度、凡”兩個字。等到燕眉一收筆鋒,兩人緊握的雙手好似著了火,一瞬間,迸射出了耀眼的紅光。


    紅光好似一道火流,湧向兩人的全身。燕眉緊皺眉頭,眼角閃過一絲痛苦。方非吃驚地發現,伴隨紅光流轉,她的身體越來越亮,低頭再看,自己的身子也是一樣。


    他的耳邊傳來奇怪的聲響,仿佛有人湊到近前,對他禺禺細語,可是仔細去聽,卻又聽不明白。說話的人起初約有十個八個,漸漸的越來越少,到後來隻剩下了一個女子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燕眉,聲音中藏有魔力,催得他昏昏欲睡——


    “啊!”方非忽又清醒過來!他的神誌急速回流,眼前的紅光消失了,手背傳來一陣灼痛。他低頭看去,上麵多了一道火紅的印痕,形狀酷似一個女子。燕眉的手背也有一道紅痕,可是形狀模糊不清。


    印痕幽幽淡去,手背恢複如常。燕眉輕輕抽回右手,轉過頭去,方非循她目光一看,險些兒叫出了聲。


    洞府的中央,占了一個黑衣長發的男子,身子瘦削挺拔,手持一杆烏黑的長矛,頭戴一張鐵打的麵具。麵具的後方,兩粒眼珠十分靈動,偶爾一閃,流露出兩道奇異的光彩。


    “我知道你在這兒!”鐵麵人的聲音柔和動聽,“出來吧,燕眉!”少女咬了咬嘴唇,可是沒有作聲。


    “你中了含沙毒吧?”鐵麵人似乎歎了口氣,“要不早點兒醫治,將來後患無窮!”


    氣氛異常沉重,方非的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大石,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忽覺少女動了一下,掉頭一看,燕眉直起身子,大聲說:“我的死活,不要你管!”


    她自行暴露,方非十分意外,以為燕眉中了法術。他來不及思索對策,鐵麵人的目光投了過來,麵具後麵哧哧發笑,緊跟著,七支虹箭跳了起來。隱身的彩光消失了,兩個少年男女,暴露在了來人的眼前。


    “鬼八方呢?”燕眉盯著鐵麵人,冷冷站起身來。


    “你問那條大笨蛇!”鐵麵人似乎漫不經心,“他該在五百裏之外吧!”


    “你就是影魔吧?”燕眉臉色蒼白,聲音微微發抖,“你的分身術也很厲害!”鐵麵人默不作聲,目光閃動了一下。


    “好吧!”燕眉直起身子,聲音冰冰冷冷,“你來做什麽?要我的命嗎?”


    那人還是沉默,麵具後目光冷淡,向兩人轉了兩下,停在了少女的身上。燕眉也死死盯著他,她的目光十分奇特,似仇似怨,又似憐憫。


    “不!”鐵麵人輕輕搖頭,“隱書不在你身上!”他的目光一轉,又落在了方非的臉上,神色困惑起來,“奇怪,你怎麽跟一個裸蟲在一起,難道說隱書在他身上?”


    “不!”燕眉嘴上否認,眼裏卻有一絲驚慌。


    “我猜對了!”鐵麵人眨了眨眼,“有意思,隱書選了一隻裸蟲!”


    “你大錯特錯!”燕眉大聲說,“影魔,你一輩子都在犯錯!”


    “要看對錯,其實也簡單!”鐵麵人哧哧一笑,話語中帶著譏諷,“如果隱書在他身上,我殺了他,隱書就會自行出現!”他一抖手,指間多了一支毛筆,筆管透明如水,筆鋒像是蘸過血水。


    方非心往下沉,鐵麵人似有一種魔力,麵對這個人,他連逃避的勇氣也失去了。


    “你休想!”燕眉也抽出毛筆,還沒舉起,紅光一閃,她指尖劇痛,毛筆化作一道火光,跳進鐵麵人的手裏。


    “丹離!”少女一指飛劍,丹離劍跳了兩下,忽又沉寂下去。


    “燕眉!你贏不了我!”鐵麵人拈起奪來的毛筆,湊在眼前冷冷打量,“別說你中了毒,就算沒有受傷,你也贏不了我!別逼我殺了你啊,朱雀燕眉!”


    “好吧!”燕眉沉默一下,右手抓住方非的左手,高高舉了起來。方非又覺手背傳來灼痛,抬頭一看,兩人的手背上,再次出現了之前的火痕。少女的聲音十分冷淡,“影魔,你認得這個嗎?”


    鐵麵人身子一僵,眼裏閃過一抹奇特的光亮,緊跟著,他的筆垂了下來,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你為什麽這樣做?”過了好一會兒,鐵麵人悠悠開口,嗓音裏夾雜一絲異樣。


    “你明知故問!”燕眉冷冷地說。


    影魔哼了一聲:“你怕我殺了他?”燕眉咬了咬牙,並不作聲。


    “你知道後果嗎?”影魔聲音一揚,洞府裏起了一陣回聲。


    “知道又怎樣?”


    “這是九幽之火,必定一直燃燒!”鐵麵人的聲音冷銳刻骨,“你的餘生將焚燒殆盡,你的命運會不由自主。任何疏忽,都能讓你道基坍塌;一步踏錯,你就注定萬劫不複。這些後果,你也知道嗎?”


    “我知道!”燕眉揚起下顎,眉宇間閃過一抹冷傲。


    鐵麵人瞳仁收縮。兩人四目相接,像是烏雲裏交纏的電光,影魔忽地抬頭,發出一陣歇斯底裏的狂笑,笑聲如雷如霆,震得四壁簌簌發抖。


    “喝!”他笑聲一收,眼裏迸射一股殺氣,“小丫頭,你真當我不敢殺你?”


    “不敢!”燕眉流露譏誚表情,“你已經殺了她,又何況是我呢?”


    “她?”鐵麵人眼中的神光悄然渙散,握矛的指節變得蒼白。


    麵具後呼出了一口長氣,這口氣積鬱已久,呼出來以後,那個挺拔的軀幹就佝僂了。


    “是他說的?”鐵麵人抬起頭來,眼裏沒了神采,“說我殺了她?”燕眉默不作聲,眼裏泛起一抹水光。


    鐵麵人的眸子凝注在少女臉上,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你和她……可真像……”他的目光一轉,落在方非臉上,“你為什麽救他?難道……你喜歡他?”


    “不!”


    “為了隱書?”


    燕眉沉默!影魔冷笑說:“你要隱書做什麽?殺了我,給她報仇?”少女默默搖頭。


    “那又是為什麽?”麵具後的眼裏有了怒火。


    “你不知道嗎?”仿佛墨汁滴入水中,少女的眼神不勝迷離,“我最後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活著……”


    鐵麵人身子一震,兩眼盯著燕眉,目光沸水似的翻滾起來。


    “她說了好些話,每一個字我都記得……她說,死亡是命運,不能怨怪別人……她說,我還小,應該快快樂樂,不要在仇恨中生活;她還說……”燕眉嗓音一顫,變得無比艱澀,“……你是一個可憐的孩子,我要盡我所能,幫助你從魔道中解脫……”


    “幫我解脫?”影魔暴怒起來,“你憑什麽?”


    “憑隱書!”燕眉聲音一揚,“書中也許載有反咒,可以為你脫魔!”


    影魔一怒,忽又冷靜下來,眼裏閃過一絲冷笑:“你來紅塵,就是為了這個?嗬,如果沒有那樣的符咒呢?”


    “那我就殺了你!”燕眉的聲音響徹洞窟,“死亡,也是一種解脫……”


    洞中一片沉寂,影魔一動不動,仿佛化為了孤峰絕壁。少女呆呆地望著他,臉色蒼白如雪,眼淚無聲滑落,她的嗓音幽幽地變軟:“你說對嗎?哥哥!”


    這兩字又輕又細,落入方非耳中,好比兩聲驚雷。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兩眼盯著燕眉,心子一陣狂跳。


    “十三年了,哥哥……”燕眉的身子陣陣發抖,“我一直想見你一麵,親口問你一句!”


    “什麽?”影魔口氣冷淡。


    “你沒有害死媽媽,對不對?”


    “你大錯特錯!”鐵麵人慢慢揚起手來,黑鐵麵具移開,露出了一張蒼白的麵孔。那張連十分英俊,可是沒有血色,眉眼與燕眉相近,瞳子的四周卻有一道奇怪的金邊。


    燕眉的血全都湧到了臉上,腦子裏似有一巢馬蜂。這時鐵麵人慢慢開口,每一個字都如尖刺,狠狠紮在她的心頭。


    “是我殺了她!”影魔竟然笑了一下,“我不是你的哥哥,我是一個魔徒,是你殺母的仇人!你應該怨我、恨我,有朝一日,當你勝過我,就該毫不遲疑地殺死我。魔道是一條不歸路啊,沒有終點,也無所謂解脫,墳墓是我的枕席,死亡不過是大夢罷了。好好記住這張臉,它是仇人的臉,無論何時何處,你都不要忘了!”


    方非站在一邊,心裏掀起驚濤駭浪。他無法想象,天性樂觀的燕眉,竟有這樣慘痛的過去。親生的哥哥殺死了生身的母親?方非隻一想到,就覺一陣窒息。他望著燕眉,女子站在那兒,仿佛一尊冰雪的雕塑,絕美而又絕望,無暇而又無助。


    “我不信!”燕眉一抬頭,嗓音輕輕顫抖,“如果那樣,你又為什麽引開了鬼八方?”


    “為什麽?”魔徒輕輕一笑,“我的來意和你一樣啊,朱雀燕眉!”


    “好啊!”少女指了指胸口,“你殺了我就行!”


    “這樣麽?”影魔歎了口氣,慢慢舉起毛筆。


    方非的心跳又快又沉,每一根神經都已完全繃緊,他望著魔徒的筆鋒,不知為什麽,清晰地感覺到了筆鋒的走向。


    來不及多想,他奮身一躍,擋在了燕眉的前方。同時間,對麵的魔徒也咦了一聲。紅光撲麵而來,方非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耳邊響起燕眉的驚呼聲,緊跟著,他腦海一空,再也沒有任何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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