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城市都會有富人聚居區和貧民區,但天空城初建的時候並沒有。確切地說,按照建造之初的規劃,這裏根本不允許真正意義上的“貧民”存在,窮人倒也有很多,基本都是為了貴族們服務而入住的仆傭,他們大多住在貴族宅院裏劃定的仆人居住區域。


    當這些人在勞累的工作之餘想要尋找一些屬於窮人的娛樂時,就會發現完全沒有地方可去。天空城也有賭場,但都是高檔的場所,一把的輸贏窮人們掙上一年都未必夠。天空城也有青樓,但同樣的,窮人賺上一年也未必能請樓裏的姑娘賞臉唱一首小曲。哪怕是想要找個地方喝點小酒,也遍尋不得便宜的小酒館。


    所以,在建城一年後,高層也慢慢發現了這個問題——下層的服務人員得不到足夠的娛樂,嚴重影響他們的工作積極性。於是幾家貴族征得羽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許可後,在城南開辟出了一片專為窮人準備的區域。這裏有小酒館,有小賭坊,有戲班子,馬虎可以供這些人在此取樂。據說,羽皇對於開辟這一區域十分不滿,覺得這就像是在天空城華麗的外袍上打了一塊醜陋的補丁,但最終他還是沒有提出反對意見。


    “羽族就不應該學著人類搞這些享樂的玩意兒,”羽皇曾在背地裏開玩笑說,“何況人類城市的生活變得那麽豐富也就是幾百年的事情,再往前,他們還不是一到夜裏就無事可做,隻好熄了燈去生孩子,搞得人族的人口那麽多……都是慣出來的!”


    現在蕭輕盈就走在這片慣出來的貧民區裏。相比於那些富麗堂皇美輪美奐的所在,這裏讓她感覺更舒服、更自在。畢竟她也是從貧困裏掙紮求生出來的,更習慣於這樣的市井氣息,而天空城那種高高在上俯瞰一切的氛圍讓她總覺得別扭。


    她沿路打聽,來到了一家掛著“千順賭坊”招牌的小賭坊。賭坊內彌漫著刺鼻的煙味兒和酒味兒,東陸語和羽族語的吆喝聲、談笑聲、叫罵聲混雜著傳入她的耳中。走進賭坊,可以看到許多或新或舊的桌子,和桌旁圍滿的人群。從這些人的服飾打扮來看,果然都是下層的平民。他們一改在貴族麵前的謹小慎微,變得張揚而粗魯。


    蕭輕盈這樣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走進賭坊,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還有人開始放肆地吹口哨。她微微一笑,風情萬種地扭扭腰,走向那個吹口哨的羽族男人。男人看著她走近,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說點什麽輕佻的話,但一個字都還沒說出口,隻聽喀喇一聲,他的下巴就被生生擰脫臼了。緊跟著,他的身體就像一根被扔出去的柴禾,驟然間橫飛而起,正正砸在一張賭桌上,把整張桌子都砸塌了。


    他大張著嘴,兩眼翻白,躺在一地的籌碼和銅錙上暈了過去。而蕭輕盈卻依舊笑吟吟地站立在原地,好像什麽也沒做過。


    賭客們都驚呆了,賭坊裏頓時安靜下來。蕭輕盈大步走向大廳盡頭的櫃台處,人們自覺地讓出一條道。她徑直來到了櫃台前,對正趴在櫃台上睡覺的金色頭發的羽人夥計說:“叫你們老板出來,那個叫洛夜行的。”


    夥計抬起頭,睡眼惺忪地看了她一眼,打了個哈欠:“我就是。你不隻打我的客人,還想打我麽?”


    蕭輕盈略微有些詫異。從走進賭坊之後,她就一直在留意著這個人。此人一直都趴在櫃台上作熟睡狀,她出手擰脫那個輕佻賭客下巴並把他扔出去的時候,都沒見他抬過頭,好似聾子一般。但剛才的一切,又好像全都被他看清了。


    她不又得好奇地端詳了一下對方。這個名叫洛夜行的家夥比她想象中年輕得多,臉也生得不難看,但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想揍他一頓。


    “我打不打你,取決於你怎麽回答我的問題。”蕭輕盈說。


    “你想要問什麽?”洛夜行問。


    “我聽說,你現在住在從前的虎翼司主事雪嚴君的家裏,對麽?”蕭輕盈說。


    洛夜行點點頭:“沒錯啊,他生前收留了我,允許我住在那兒。後來他死了,我自然也就樂得逍遙獨霸、繼續住下去了。不過你來了,這座房子我就得讓出來了。”


    蕭輕盈臉色一變:“你這話什麽意思?”


    “雪嚴君生前曾經囑咐過我,他有一個不在身邊的私生女兒,是他這輩子唯一留下的子嗣。他對我說,他死後所留下的一切,我可以隨意動用,但任何時候那個私生女兒找來,我就必須得全部交給她。”洛夜行說,“你開口就問起他,再看看你的臉,也就差不多能猜到你的身份了。”


    蕭輕盈的聲音微微有點顫抖:“他……他真是這麽說的?”


    洛夜行哈哈一笑:“假的。事實上他什麽也沒有來得及交代就死啦,隻不過我個人判斷,那是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蕭輕盈哼了一聲,極力壓抑住自己把這孫子胖揍一頓的衝動:“你猜的也能算數?”


    “算數不算數已經不重要了,反正他已經死了,現在房子歸我處置,”洛夜行說著,扔給蕭輕盈一把鑰匙,“去吧,除了西首第一間是我的房間,裏麵的東西回頭我得搬走,剩下的一切都是你的了。今晚等我的合作夥伴來找我交接之後,我會去搬家。”


    “你還真是個奇怪的人。”蕭輕盈打量著他,“好像不管是房子,還是別的財產,你都完全不在意,可以說給人就給人。可你偏偏是個開賭坊的。”


    “隻要有頭腦,錢上哪兒都能賺,何況錢並沒有那麽重要……”洛夜行伸了個懶腰,“拜托你快點去吧,讓我再睡會兒……”


    “你誤會了,我既不想要那座房子,也不想要他的什麽遺產,”蕭輕盈說,“我隻是為了完成亡母的遺願,找他拿回一件東西而已。這把鑰匙,就算是你借給我的。”


    她轉過身,向著賭坊大門走去,賭徒們照例讓出一條路來。洛夜行看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隨你便吧。”他輕笑一聲,然後重新趴回了桌上。


    雪嚴君留下的房子其實並不算小,但和遍布天空城的權貴之家相比,就不太起眼了,畢竟他不過是個虎翼司主事。但即便是這樣的身份,也比蕭輕盈的母親高出不知多少。母親平時絕少談及生父的事情,隻有在蕭輕盈十四歲那年,她自知自己的壽命已不長久,才把過往的一切告訴了女兒。許多年後蕭輕盈回想起那一切的時候,眼前就會浮現出厭火城裏的那座陰暗潮濕的小屋,鼻端會隱隱聞到刺鼻的藥味兒。


    “他當時已經是齊格林虎翼司的新銳,前途無量,又有著‘雪’這樣的高貴姓氏,而我隻是一個木工鋪老板的女兒,和他比起來,身份完全是天差地遠。”母親躺在床上,麵容蒼白,每說一句話都會咳嗽一會兒,“孩子還沒生下來,我們之間的事就被他父母發現了。他父母把他鎖在家裏,不許他和我想見,然後派人給了我一筆錢,強行把我趕出了齊格林。於是我獨自一人在厭火城住了下來,生下了你。”


    “那麽多年了,他都從來沒有找過你?”蕭輕盈問。


    “沒有,從來沒有過……”母親喃喃地說,“我在厭火等了他那麽多年,一直等到心完全冷下來,再也不抱什麽希望了。”


    “這個負心的混蛋!”蕭輕盈十分憤怒,“等我學好了武藝,一定去齊格林替你刺他一劍!”


    “不,你不必那麽做,”母親吃力地搖了搖手,“我想,他或許是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吧。何況,事情已經過去那麽久了,糾纏於往事又有什麽意義呢?不過,你倒的確可以去找他。畢竟你是他的親生女兒,他如果還念著舊情,或許會照顧你……”


    “我才不需要他照顧!”蕭輕盈狠狠一跺腳,“我姓蕭,不姓雪!”


    母親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蕭輕盈連忙幫她捶背倒水,過了好一會兒,母親才稍微緩過來。她看著蕭輕盈倔強的臉,輕輕地歎了口氣:“算啦,你雖然是我的女兒,性子卻比我硬許多,我也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你不願意尋求他的蔭庇,我也不勉強你,但我還是希望你有一天能去見一見他。如果他真的是一個不念舊情的人,你可以不認他,然後替我拿一樣東西回來。”


    “東西?什麽東西?”蕭輕盈問。


    “那是我和他剛剛相好的時候,我送給他的一個木雕,”母親的眼神裏閃過一絲溫柔的光芒,“我是木匠的女兒,也有那麽一點點雕刻的手藝,就雕了一個自己的人像送給他,希望他每天見到木雕的時候就像見到我一樣。你找到他的時候,如果那個木雕還沒有被丟掉,你就替我拿回來,和我的屍體埋在一起。”


    蕭輕盈記住了母親所說的話。不久之後,母親溘然長逝,而她也加入了寧州、乃至整個九州名聲最響、勢力最大的黑道組織——血羽會。血羽會成立之初隻是一個純粹的殺手組織,後來規模卻越來越大,涉足的生意也越來越多,當初的殺手組織也成為了會中一個代號“暗月”的分部。


    當然,這仍然是血羽會的精華所在。蕭輕盈付出了極大的努力,終於成為了暗月中排在前列的幾名王牌殺手之一。她所肩負的任務很繁重,也無暇顧及其他,直到這次接到進入天空城刺殺的任務,她才想起,生父雪嚴君作為舊齊格林虎翼司的一員,現在多半已經身居高位,很有可能也在天空城裏居住,倒是可以借這個機會去瞧一瞧他,殺不殺他到時候再議。


    隻是沒想到,一打探才發現,雪嚴君已經在兩年前去世了,是被人殺死的。據說,殺害他的是兩個從監獄裏逃離的重犯,當初把他們抓進監獄的就是雪嚴君,所以他們越獄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雪嚴君複仇。


    雪嚴君死了,不過似乎舊宅還在,裏麵住著一個名叫洛夜行的舊交,打探消息的人說,“有可能是被那個姓洛的強行霸占了”。蕭輕盈對生父的死沒有感到絲毫的悲痛,隻是想著:這家夥要是死了,母親的木雕就很難找了吧?


    打探消息的人還告訴她,雪嚴君似乎一直到死都是孑然一身,一直沒有婚娶。這讓蕭輕盈有些想不明白:他既然拋棄了母女二人,為什麽沒有順利成章地迎娶一位門當戶對的大姓小姐呢?


    現在她就站在雪嚴君留下的宅子裏。院子中央雜草叢生,一些小鳥正在地上啄食,對走進來的蕭輕盈視若無睹。推開堂屋的門,裏麵布滿灰塵和蛛網,像是至少有好幾年都沒人居住了,但蕭輕盈注意到,屋子裏的東西都擺放整齊,沒有絲毫淩亂被人翻動過的跡象。她又看了其他幾個房間,也是如此。


    這就是說,可能自從雪嚴君去世後,這些房間就再也無人進入過。洛夜行口口聲聲“逍遙獨霸”,但實質上,他好像真的隻占據了自己的那間臥房,與其說是霸占了這間宅院,不如說是忠實地幫雪嚴君看房子。


    “果然是個奇怪的人。”蕭輕盈自言自語著,再想起那張懶洋洋的皮笑肉不笑的臉,倒是惡感稍減,“不過也實在是個懶鬼,院子髒成這樣,哪兒像是羽人住的地方……而且還偷偷吃肉,簡直和人類一樣粗鄙……”


    在洛夜行的房外的屋簷下,醒目地掛著好幾串一般隻有人類才會吃的臘肉和香腸。


    趁著天色還明亮,她索性一個個房間地仔細檢視。雪嚴君去世前已經做到了虎翼司的主事,俸祿優厚,所以房屋內的家具陳設都還不錯,假如一一拿出來擦拭打理幹淨的話,倒還頗能值上一些錢。隻是蕭輕盈對金錢的事情一向不怎麽上心,始終關心的還是那個木雕。


    但是找不到。她找遍了每一個房間,甚至連洛夜行所住的那間亂糟糟的房間都找過了,還是沒有見到木雕的蹤跡。最後她疲累地回到雪嚴君的書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發呆。


    也許,生父早已經把母親忘記了,她想。這樣負心薄幸的貴族男子的故事,每一天都在九州上演著,自己又何必抱著那一絲的僥幸,寄望於生父還惦記著母親、惦記著自己呢?隻可恨自己沒能在他死去之前見到他,不然的話,倒是可以親自殺了他,替母親出氣……


    想到凶狠的地方,她禁不住狠狠地一跺腳,腳踩到地板上,發出一聲回響。聽到這一聲響,蕭輕盈愣了一下。作為精研各種刺殺術的專家,她對機關暗道自然也有相當的了解。這一聲響,不像是實心的地板所能發出來的,也就是說,地板下可能是空的。


    她站起身來,一腳把椅子踢到一邊,蹲下身來,用手在那塊地板上敲擊了幾下。錯不了,下麵的確是中空的,很有可能藏了些什麽。憑感覺,這塊木板應該有機關控製,但她懶得去找機關了,揮起拳頭狠狠往地上一砸,木板破裂了,露出下方的一個四四方方的大洞。她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洞裏有一個布滿銅綠的銅匣子。


    蕭輕盈定了定神,伸出手去,剛剛碰到銅匣子,又下意識地縮了回去。但最後,她還是咬了咬牙,把這個分量不輕的銅盒取了出來,擺放在書桌上。


    銅盒被一把沉重的大鎖鎖住,蕭輕盈試了試,憑借空手無法把鎖擰斷。她把右手縮回袖子裏,一秒鍾後重新伸出來時,手上已經覆蓋了一層銀色的金屬光澤。那是一副特製的手套,也是她殺人用的專屬利器。


    她伸出食指,用指尖的部位輕輕在鎖上一劃,這把看起來很結實的大鎖就像紙片一樣被劃成了兩半。


    蕭輕盈再把手縮回衣袖,一縮一伸間已經取下了殺人的手套。她深吸了一口氣,手指微微顫抖,掀開了盒蓋。然後她忽然間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一種熱熱的、濕乎乎的感覺。


    盒子裏放著一些材質不一、大小不一的紙張,摞在一起有厚厚的一遝,從最上麵那一張上密密麻麻的字跡可以猜出,這是一些文字資料。而壓在這些資料上麵的,就是母親一直到臨死的時候都沒能忘記的那個雕像。


    已經是黃昏時分了,夕陽的光芒帶著幾分暗紅的色調,透過書房的窗戶照在雕像上。蕭輕盈怔怔地凝視著這個表麵已經有不少磨損的木雕,久久沒有把視線挪開。


    “媽,我現在才知道,你並沒有騙我啊。”蕭輕盈低聲說,“你的木雕手藝真的很不錯。這個雕像……和你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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