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瀟嵐的心情略微有些煩躁。前一天晚上,她去上自習時,居然見到了萬年不進教學區的馮斯。馮斯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因為這廝正在和一個年輕貌美的女性談笑風生。兩個人肩並肩地走出教學樓,走向教學區大門,看上去甚是親密。


    那個女人長得比我還漂亮,文瀟嵐不知怎麽的就冒出這麽一個念頭。而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像一根紮在肉裏的刺,怎麽也拔不出去了。


    她不斷地對自己說,你在莫名其妙地煩躁些什麽?他不是你的什麽人,你們隻是普通朋友,並沒有什麽多餘的關係。這個渾蛋如果能找到一個女人管管他,可以省掉你許多麻煩,你應該高興才對……


    但這些勸慰的話似乎沒有太大的效果。刺還在,刺得心裏不停地隱隱作痛,還有一些奇怪的酸楚。


    她在自習室枯坐了一個鍾頭,心緒煩亂,放在麵前的書本上印的好像都是外星文字。這時候手機開始震動。


    “今晚花姐的生日,大家臨時決定出去k歌,你來嗎?”發短信的是同宿舍的室友。


    文瀟嵐在同學中算是較為活潑的,人緣很好,但對成績一向十分重視,通常臨近考試時就會推掉各種聚會活動。不過反正此刻狀態不佳,不如出去開開心換換腦子,於是她同意了。


    學校附近有不少便宜練歌房,設備一般但價格低廉,專為學生服務。一群大學生很快坐到了包房裏,鬼哭狼嚎的歌聲此起彼伏。這個年齡的年輕人喜歡無病呻吟裝苦情,即便是熱戀中的人,也喜歡點一堆傷感的情歌做西子捧心狀,所以文瀟嵐一口氣唱了好幾首與失戀相關的歌曲,也並沒有引起其他人的格外留意。


    霸占了一陣麥克風,她覺得心情好多了,也開始覺得自己為了一些有的沒的而煩惱,似乎有點愚蠢,正想溜回去繼續上自習,忽然發現手機上有十多個未接來電。她自習時把手機調成了震動,去練歌房忘了把聲音調回來,再加上包房裏群魔亂舞充滿噪音,自然注意不到有電話打進來。


    點開一看,這十多個電話都是馮斯一個人打來的。她不太明白,這個渾蛋不去好好享受溫柔鄉,給她亂打什麽電話。想了想,還是來到走廊裏,給馮斯撥了回去。


    “我在你們宿舍樓底下,”馮斯的口氣很是奇怪,就像是喝醉了酒,“能下來見我一麵嗎?”


    這是怎麽了?文瀟嵐很奇怪,怎麽一副交代後事的口吻?她沒有猶豫:“我沒在宿舍。你等一會兒,我馬上回來。”


    她找了個借口離開,匆匆趕回宿舍。這所大學男多女少,僅有的兩座女生宿舍樓,樓下總是站滿了男生,等待約會的焦躁不安好似餓了幾天的狼,結束約會的滿臉生離死別,就好像兩人再也看不見第二天的太陽了。


    馮斯在這群人中顯得十分紮眼。他手裏拎著一個空了一大半的紅酒瓶,歪歪斜斜地站著,臉上的表情十分奇怪,給人一種錯覺,似乎“地球明天就要毀滅了,你們盡情歡樂吧!凡人們!”


    “這一瓶都是你喝的?”文瀟嵐走到他身邊,微微皺眉。她聞到一股撲鼻而來的酒氣。


    這並不像馮斯的風格。他平時不管再怎麽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自己的衣著卻總是弄得整潔得體,雖然沒有任何名牌加身,但因搭配得當,讓人看了很舒服,經常自我吹噓“老子穿班尼路,也能穿出阿瑪尼的範兒”。而現在,他的襯衫扣子鬆開了好幾顆,下擺直接拖到褲腰之外,頭發也亂糟糟的沒有梳理,活脫脫一副醉漢嘴臉。


    難道是他和那位漂亮姑娘一起去約會,然後表白失敗了,於是借酒消愁?文瀟嵐不知怎麽的冒出這樣的猜想,或者說期許,這種猜想讓她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但接下來發生的就更加詭異了。


    馮斯伸出空閑的右手,握住了她的手。


    “陪我走走吧,”馮斯很難得地用正經的語調說,“就一會兒,陪我走走。”


    文瀟嵐沉默了一陣子,忽然展顏一笑:“我陪你。需要多久就陪多久。”


    她始終任由馮斯牽著她的手,並沒有掙開。


    兩人默默地走了20分鍾,最後來到一片坐著不少成雙成對的情侶的草坪,找到一塊空地,也坐了下來。馮斯把酒瓶扔到一邊,右手還是始終握著文瀟嵐的手。他的手心冰涼。


    “對不起,我往常不是這麽失態的,”馮斯說,“我隻是……現在很需要有一個人在身邊。”


    “失戀這種小事兒,誰都會遇到的,慢慢就放下了。”文瀟嵐柔聲說。


    馮斯像被火燙了一樣一下子收回了手:“失戀?你瞎說什麽呢?”


    文瀟嵐也愣了:“不是嗎?”


    馮斯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似乎連眼淚都要笑出來了。過了好久他才停住笑,歎了口氣:“你饒了我吧。你是不是看到我和那個漂亮的女老師走在一起了?聯想能力太豐富會死人的。”


    文瀟嵐臉上一紅:“我這是……照常理推測。再說,我也不知道她是老師……”


    “她如果真是個普通老師就好了,”不笑了的馮斯,臉上又現出那種好像世界快要毀滅了的表情,“但是她……今晚真是把我十幾年塑造出來的世界觀,一下子打得粉碎。有那麽一會兒,我甚至以為我其實是在睡覺,周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夢醒之後都會還原。但我知道這不是夢,我仍然處在真實的世界裏,但是真實的世界卻比虛假的更恐怖。”


    文瀟嵐感覺莫名其妙:“你到底在說些什麽?我完全聽不明白。”


    馮斯躊躇了一會兒,好像是正在做出什麽艱難的決定。最後他輕笑一聲:“我一直不想讓你卷進這件事,但是我有點憋不住了。有些事情,一個人來扛的話,興許會被壓垮的。我需要有人傾聽。”


    “那我聽,我陪你扛好了,”文瀟嵐沒有絲毫猶豫,忽然伸出手來,重新握住了馮斯的手,另一隻手敲敲他的腦袋,“姐姐在這兒,別怕,乖!”


    “你倒是學得挺快,現世報啊……”馮斯咕噥一句,然後從父親死亡的那個夜晚開始,把之前經曆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文瀟嵐聽完之後,好半天合不攏嘴:“這……這些都是真的?確定你不是在實驗什麽新的騙錢的段子?”


    “你先別擺出這副表情,太浪費了,”馮斯說,“一會兒等你聽我說完今天晚上的遭遇,你就隻能把下巴擰下來了。”


    “那麽誇張?總不能她是個女鬼吧?”


    “女鬼都沒她狠。”


    幾個小時前。


    馮斯完全沒有料到林靜橦會做出那樣的舉動,根本來不及阻止,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把剔骨刀直直地刺入了小腹。在一瞬間的震驚之後,他發現林靜橦的臉上並沒有任何痛楚的表情。再仔細看看,雖然刀已經插入了身體裏,一直沒到柄,卻沒有一滴血流出來。


    他鬆了一口氣:“魔術刀啊,害得我差點以為這世界要損失掉一個美女了。不過,這把刀做得很精致,完全看不出折疊的痕跡。”


    林靜橦慢慢走上前:“你再仔細看看,這是不是魔術道具?”


    馮斯一怔,低頭細看,這一眼看過去,他有一種被天雷劈中的感覺。刀刃並沒有像常見的魔術刀那樣縮回去,事實上,林靜橦穿著的t恤被刺穿了,而刀刃看上去……的確像是插進了肚腹裏。


    可是沒有血,刀刃插入的地方幾乎看不出傷口,就像是刀和肉體合二為一了。


    “這是……障眼法的幹活?”馮斯有點語無倫次了。


    “障眼法能有這樣的效果?那你再試試吧,”林靜橦敲了敲刀柄,“你可以替我把這把刀拔出來,再另外找一個部位刺進去。”


    馮斯想了想,伸手握住刀柄,慢慢地往外抽。錯不了,這把刀真的刺穿了皮肉,刺進了身體裏麵,往外拔刀時的阻力證明了這一點。可是為什麽她能一點也不受傷、不流血?


    刀完全拔出來了。林靜橦把t恤往上卷了一點,完全露出了腰部,這原本是一個充滿誘惑的動作,但馮斯卻隻顧得上看清一個事實:平坦潔白的小腹上,皮膚細膩光滑,並沒有一丁點兒傷痕。


    “我說了,你可以再刺我一刀。”林靜橦攤開手,擺出一副任君蹂躪的姿態。


    “別以為我會憐香惜玉。”馮斯哼了一聲,但手裏捏著刀,還是不敢刺下去。畢竟“有人被刀刺了卻絲毫不受傷”這種事,實在和自己的日常認知相悖,萬一自己判斷錯了呢?萬一林靜橦其實是一個高明的魔術師,施展了什麽連他都看不穿的魔術手法呢?要是那樣的話,自己這一刀下去,可就麻煩了。


    “一個大男人,刺一刀的勇氣都沒有嗎?”林靜橦像是在故意撩撥他。


    馮斯反而笑了起來:“忘了告訴你,我什麽都吃,就是不吃激將法這一套。”


    他舉著刀,來到客廳的一側,對著書櫃猛地一刀刺了過去。“哢嚓”一聲,剔骨刀刺穿了書櫃,書櫃上留下一個醜陋的圓洞。


    “的確是真刀無疑,”他歎了口氣,“看來黨考驗我的時刻真的來了。作為一個堅定的共產主義戰士,我絕不能向敵人妥協……”


    馮斯嘴裏胡言亂語著,似乎是以此來消解內心的混亂與緊張。但這顯然是一個有效的方式,他看起來不停地嘮嘮叨叨就像是發了神經,雙手卻越來越穩。他來到林靜橦身邊,抓起了她的右手。


    “你的手真是漂亮,以後我的營銷微博越做越大之後,可以考慮開店賣開運物騙錢,到時候一定請你當手模……”馮斯說著,深吸了一口氣,忽然間大吼一聲,“為了部落!”


    他一把把林靜橦的右手按在旁邊的立式音箱上,一刀紮了下去。


    刀尖穿過了林靜橦的掌心,馮斯百分之百地能確定這一手感,事實上,他還能清晰地感受到刀尖紮進了手掌之下的實木音箱的木板裏。毫無疑問,沒有任何魔術能做到這一點,這一刀確實刺穿了林靜橦的手掌,確鑿無疑。


    但仍然沒有流血,林靜橦也並沒有喊痛,隻是靜靜地望著他,目光裏仿佛是在說:“這下子你終於肯相信了吧?”


    馮斯慢慢地拔出刀,眼看著林靜橦手上出現一個小小的、光滑的圓洞,然後在半秒鍾之內完全愈合。手背上的肌膚依舊白皙如凝脂,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他扔下刀,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半天沒有說話,心裏忽然回想起幼時的往事。那時候母親還沒有死,父親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固然窩囊,但父子之愛仍然是存在的。有時候母親就會逗他:“以後你長大了,可一定要好好讀書上大學,找個正經工作,別跟你爸爸一樣去做道士啊。”


    “道士有什麽不好的?反正能娶媳婦,不做和尚就行了嘛……”馮琦州灰溜溜地說。


    “我才不要做道士!”馮斯奶聲奶氣地說,“我也不做和尚!老師說和尚道士都是騙人的!”


    那時候他還很小,並不懂什麽哲學,但是天性中隱藏的某種自信,或者說傲慢讓他從不相信任何怪力亂神。可是現在,某些超越自然常識的東西出現了,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眼前,讓他無法懷疑、無法推翻。


    “怎麽樣?有什麽想說的嗎?”林靜橦問。


    “想說的太多了,不知道從何說起,”馮斯慢吞吞地說,“但是我有一條人生箴言:寧可騙盡天下人,也絕不能欺騙自己,欺騙自己的都是傻逼。這一切,我就算再不願意相信,也非得強迫自己相信,不然我就成傻逼了。”


    林靜橦鼓起掌來:“非常好,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樣,聰明、倔強卻絕不固執。”


    “你們顯然都是屬於這樣的特殊群體了,而且還分化成不同的派別,”馮斯斟酌著字句,“稱之為超能力也好,異能也好,魔法也好,妖怪也好,總之就是個名詞,無關緊要。那麽,我也是和你同樣的人嗎?你們都想接近我,是不是因為我身上蘊藏著比你們更加強大的……這種異能?


    “而這些異能、魔法、超能力,到底有多少種表現形式?肉體不被傷害應該隻是其中的一種,其他的又是什麽樣的?我呢?到現在為止,我並沒有發現我身上有任何特異之處。我的力氣不比別人大,速度和反應不比別人快,我挨打也會疼,不必動刀子,拳頭就能把我打得頭破血流。”


    “看來我要推翻剛才說的話了,”林靜橦歎了口氣,“你的反應比我想象中還要快。可惜的是,你問的這些問題,我現在都還不能告訴你答案。”


    “那你為什麽要向我演示這一切?尋開心嗎?”馮斯問。


    “隻是因為我們認為,需要先讓你有一點心理準備,”林靜橦說,“如果你能一直蒙在鼓裏什麽都不知道,那是最好的,但是不幸的是,在不同的‘派別’——用你的話來說——的攪和下,尤其是你那位了不起的父親的保護下,你已經發現了世界的異常。而根據你的性格,你會不斷地調查下去,不斷地主動尋求一個又一個新的危險,而我們沒有辦法每一秒鍾都保護著你。”


    “所以你演示這一切,是想要……讓我知難而退?”馮斯順著她的思路猜測下去,“你是想告訴我,我所想要挑戰的力量,不是這個平凡的世界所能控製的,所以最好是忘掉這一切,安安心心地過我的尋常生活。如果你們需要我,我就能被你們抓出來效力;如果不需要,我幹脆一輩子做傻子。”


    “所以我最喜歡和聰明人說話,”林靜橦向前走了兩步,臉幾乎要貼到馮斯的麵頰,一股淡雅的幽香直撲入他的鼻端,“和聰明人說話最省力氣,有時候他們能直接替你把你的想法說出來。你答應嗎?”


    “我要是答應的話,以你們的實力,大概還能給我不少好處吧?”馮斯和她對視著。


    “那是當然了,”林靜橦甜甜地一笑,“比方說,這套房子的房產證立馬就能換成你的名字。如果你看上什麽車,無論哪一款,無論中國大陸是否有售……”


    “如果我看上你了呢?”馮斯打斷她,“如果我看上你了,會怎麽樣?”


    林靜橦的臉色微變,自從馮斯和她認識以來,她的臉上幾乎一直都帶著那種溫柔而迷人的微笑,但在這一刻,她的眼神裏透出一絲厭惡。當這一絲厭惡流露出來的時候,她的整個人好像完全改換了氣質,呈現出一種冰山般的冷酷。不過很快地,她收斂了這種刀鋒般的氣場,眼神裏也不再有情緒,就像是黑色的深潭。


    馮斯笑了起來:“看,我這句話觸犯到你的底線了,對吧?那麽你應該明白,你有底線,我也會有的。我的底線就是,我是一個人,不是一頭豬,不會過那種張著嘴等飼料、吃完倒頭就睡的豬一般的日子。”


    “下堂課見,老師。”他擺擺手,向門口走去。林靜橦已經恢複常態,但並沒有阻攔他。走到門口的時候,馮斯又站住了,“對了,我能問一問你那位老祖宗的事情嗎?”


    “你想問什麽?”林靜橦冷淡地問。


    “她是怎麽被一個中國道士救走的呢?在宗教法庭的重重看守之下,救走一個女巫其實挺不容易的,”馮斯悠悠地說,“所以我冒昧地猜一猜,她其實經受了火刑,隻不過火燒不死她,就像刀子殺不死你一樣,是嗎?”


    “也許吧。”林靜橦神情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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