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前。


    掛鍾的指針指向了五點半的刻度,下班時間到了。


    翟建國歎了口氣,收拾好麵前的東西,脫下穿了一天的白大褂,換上便裝。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估計道路上已經結起了瓷實滑溜的黑冰,待會兒隻能推著自行車慢慢走回家了。比灰蒙蒙的天空更加陰霾的是他的心情,連續一個月來生意慘淡,今天更是枯坐了一天沒有一個病人上門。沒辦法,就兜裏這點錢,還是舍不得買肉,隻能回家把冬儲的土豆、白菜亂燉一鍋將就將就了。


    有時候他會悄悄後悔,自己不該辭去公職而跳出來搞私人診所,塑料廠保健站的工作固然是又苦又累又得受氣裝孫子,還被正經的醫生瞧不起,但至少是每個月有人發工資的鐵飯碗,窮也不至於餓肚子。而現在弄得表麵光鮮實際卻是朝不保夕,真是何苦來哉?


    翟建國把診所裏的燈——其實總共也沒有幾盞,一一關掉,準備鎖門,然後到隔壁商場的存車處去取自行車,但剛走到門口就被人攔住了。


    他詫異地抬起頭,看著身前這個高大的壯漢,粗略估計此人身高有一米九,一條胳膊簡直比他的大腿還粗。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對方就一把把他推進診所,隨手關上了大門。


    “哥們兒,你如果想打劫,恐怕是找錯地方了,”翟建國並不驚慌,“我渾身上下一共有8塊6毛3分錢,這個診所裏還有一堆中藥材和幾個聽診器、溫度計、血壓計,除此之外,就什麽都沒有了。”


    大漢似乎並不在意他說了什麽,像拎小雞一樣把他的身子提起來,提到診療室裏,放在他平常坐的椅子上,隨即抄著手守候在一旁一言不發,雖然並沒有動手傷害他,但隻要翟建國試圖站起來,他就會毫不客氣地一把把他按回到椅子上。翟建國心裏直犯嘀咕,不明白對方想要幹什麽,難道是為了醫療事故來尋仇的家屬?但仔細想想,自己開診所半年以來,治療的病人本來就不多,所患多數也是幾劑藥就能治好的頭痛腦熱的常見病,不應該有什麽病人被自己耽誤了然後來報複啊。


    翟建國試著和大漢說話,但大漢壓根兒就不理會他,眼見著天越來越黑,他十分無奈。不過當時鍾指向八點鍾的時候,診所的門終於又被打開了,這次一共進來了七個人,六男一女,女的大著肚子、步履維艱,看來是個快要臨盆的孕婦。


    一個麵容消瘦、鷹鉤鼻子的中年人來到翟建國麵前,用一種禮貌卻又同時帶有居高臨下的口吻說:“翟醫生,很抱歉把你留在這裏,但今天晚上我需要你幫忙,希望你能配合。”


    “我敢說不配合嗎?”翟建國苦笑一聲,“不過,我這麽一個九流的小醫生,不知道怎麽才能幫到你。”


    “我需要你替她接生。”對方回答。


    “這個,不是我不願意幫忙,而是我沒有這個能力,”翟建國搔了搔頭皮,“我開的隻是中醫診所,條件很差,根本就沒有接生的設備……”


    翟建國還沒說完,中年人揮了揮手,他身後一個矮壯敦實的禿頭漢子走上前來,在他麵前放下一個大箱子,並把箱子打開。翟建國往裏麵一瞧,止血鉗、產鉗、手術刀、針管、醫用棉簽、棉紗等各種器具和藥品都齊備,甚至還有度冷丁、嗎啡和腎上腺素。


    “準備得還真是充分啊。”翟建國喃喃地說。他是一個聰明人,不必多問就能猜到,這幫人之所以不把產婦送往現代化的醫院,必然是因為這次分娩不能為外人所知。而他的小診所裏隻有他一個人,事後要讓他保密也容易一些,甚至……


    他的額頭上冒出了冷汗,但麵對眼前這幾個凶神惡煞般的人,他既沒有反抗的可能,也沒有逃走的機會,隻能走一步算一步。想到這裏,他輕輕歎了口氣:“好吧,反正也沒有我說不的餘地。不過我得現翻翻書,說實話,婦產科的知識我隻是學過,還從沒有實踐過。”


    “那就當是你第一次實踐好了,”中年人不緊不慢地說,“不過是一次不許失敗的實踐。”


    翟建國的冷汗一下子幹了。


    好在接生的過程十分順利,翟建國甚至覺得自己壓根兒就沒幫上什麽忙。產婦的身軀很瘦弱,卻非常堅強,連叫喊聲都一直死死壓抑著,為他省了很多麻煩。最終臍帶被剪斷,孩子被平平安安地包入繈褓,翟建國卻絲毫沒有鬆一口氣的感覺。他一麵在廁所裏洗手,一麵膽戰心驚地想,這幫一看就像是黑社會的陌生人,會用什麽方法來讓自己保密呢?


    此外,那個鷹鉤鼻子的男人隱隱有點麵熟,應該是在什麽地方見過的。剛才他全副精力都放在動手術上,無暇他顧,現在仔細回想,越想越覺得這張臉肯定是看到過的。


    對了,想起來了!翟建國終於反應過來,這個男人是上過電視的。前兩個月有一條挺感人的新聞,講一個山溝裏的道士收養了一個父母雙亡的嬰兒,悉心照料了一年多,於是電視台專門跑去拍了個專題報道,那個道士臉上的鷹鉤鼻子頗為醒目。


    ——中年男人就是那個道士!但現在,他穿著便裝,剃短了頭發,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電視劇裏黑道大哥的瘮人氣勢,和電視裏那個略帶點靦腆的道士完全是兩碼事。


    真是奇怪,放著道士不當,跑到這兒來逼我接生,這是為什麽呢?翟建國想不通,也沒時間去多想,現在最要緊的還是趕快想法子逃走。


    廁所裏的溫度比診療室低很多,那是因為窗戶有些漏風。他看著這扇小小的玻璃窗,粗略估計了一下自己的體形,覺得完全可以鑽出去。問題在於,那個壯漢就守在廁所門口,自己開窗跳窗肯定會發出聲響,這樣肯定逃不掉。


    翟建國絞盡腦汁地思考著,正不知該如何是好,診療室那邊突然響起一陣驚慌的喊叫聲。壯漢一時也顧不上監視翟建國了,轉身衝了過去。翟建國豎起耳朵,隱約聽到喊叫的內容大致是:“怎麽會這樣?怎麽辦?”“怪物啊!”“快逃吧!”


    怪物?翟建國心裏“咯噔”一跳。自己的診所裏怎麽會出現怪物?還沒等他想清楚,診療室裏傳來幾聲沉悶的鈍響,隨即一個東西飛了出來,正落在他的腳邊。他定睛一看,差點兩腿一軟坐在地上。


    那是一條胳膊!一條粗壯的、肌肉糾結的、上麵文了一個虎頭的胳膊,正屬於半分鍾前還在監視著他的那條壯漢。而現在,這個身高一米九的大漢居然莫名其妙就遭到了毒手。


    看著這條斷口處還在不斷湧出鮮血的斷臂,翟建國實在無法忍受了,發出了歇斯底裏的驚叫聲。但他的驚叫並沒有引來什麽人,因為診療室裏的動靜比他的更大,除了人們的尖叫聲和器物的碰撞聲之外,他還能辨別出某種奇特的喘息聲。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一隻垂死的巨獸,帶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震懾力。但自己的診所裏充其量就有一些曬幹的海馬和蟬蛻罷了,哪兒來什麽大型動物。


    難道是嬰兒在作怪?翟建國心裏又是一跳,忽然產生了這個念頭。這一大幫子一看就是有錢有手段的人,放著好好的大醫院不去,偏偏脅迫自己這個半吊子醫生為那個女人接生,難道就是因為他們知道生出來的嬰兒是不同尋常的?他們剛才呼喊的“怪物”,就是指的嬰兒?


    我親手接生的嬰兒,竟然會是殺人的……怪物?


    翟建國沒有時間去多想了,更加沒有膽量親眼去看一看。診療室裏充斥著肢體被折斷撕裂的響聲和人垂死時的慘呼,還有一些更加古怪的聲音,就像是猛獸在……啃噬進食,濃重的血腥味已經散布開來,他哪裏敢靠近?趁著無人監視,他費力地從廁所的窗口鑽了出去,不顧一切地向遠處跑去,一路上不斷滑倒在結冰的地麵上,卻又每次都立刻爬起來,仿佛半秒鍾也不敢多停留。在他的身後,小小的診所裏雜亂的聲音聽來猶如地獄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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