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十年裏,“忘虛子”馮琦州大師的名氣越來越響,以至於大學修體育館都要請他看風水。但在馮斯小時候,他隻是一個不成器的街頭小騙子,靠著街邊擺攤測字問卜賺一點糊口錢,或者說,還不夠糊口的錢。那時候是馮斯的母親池蓮在默默地支撐著這個家。她在縣城醫院裏當護士,每周要上兩個夜班,非常辛苦。而馮琦州幾乎不會做什麽家務活,她還得在上班之餘打理全部的家務。


    “我的爸爸是一個沒用的爸爸。”這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馮斯完成家庭作業“用一句話描繪你的爸爸”時所寫的話。因為這一句話,他被老師罰站了一個下午,但在心裏,他並不認為自己有什麽錯。


    當然了,馮琦州也並非全是壞處,至少他溫順聽話,在家裏從來不會惹老婆生氣,掙到的那一丁點兒錢也絕不私藏,一股腦兒全數上交。不過,這樣的形象更加讓馮斯覺得,父親是個窩囊的男人。


    在馮斯8歲時,也就是他上小學三年級那一年,這個窩囊的男人幹了一件極其窩囊的事情。當時他終於積攢了點兒薄名,可以為稍微上點檔次的人物服務了,有一次被人介紹去給鄰縣一個新開張的茶樓看風水。看風水的過程還算順利,但當馮琦州揣著紅包準備走人的時候,茶館老板的一位朋友叫住了他。


    “大師,我媽最近老是精神恍惚、茶飯不思,晚上睡覺還總是無緣無故地驚醒,非要說床底下藏著什麽東西……我懷疑她是中邪了,能不能請您看一看?”這個戴著金邊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男人說。


    能多賺一份紅包,馮琦州自然是滿口答應,就隨他去見了他的母親,還裝模作樣地做了一場驅邪的法事,燒了一張符紙製成的符水給老太太喝了。當天晚上,馮琦州回到縣裏,拿著白天賺來的錢豪邁地帶著妻兒下館子。正在逸興橫飛的時候,手機響了,是介紹他這單風水生意的朋友打來的。他接通手機後,一下子臉色就變了。


    “你說什麽?老太婆死了?”他失態地喊了出來,“那不是糟糕了嗎?”


    “還有更糟的,”朋友在電話裏唉聲歎氣,“她兒子是混黑道的,而且是個大哥。”


    當然了,老太太的死必然有著多種複雜的原因,區區一碗符水不至於死人,至少在喝這碗符水之前,她的身體髒器一定存在著相當嚴重的病變了,但黑道大哥顯然隻會把符水作為致命的誘因。


    於是馮琦州逃走了。他找不到應對黑道大哥的辦法,隻好一走了之,但這隻是一種鴕鳥把頭埋進沙子式的自欺欺人。他逃走了,他的妻子和兒子還沒有逃走,還在家鄉的老房子裏等待著即將落到頭上的悲慘命運。


    黑道大哥發動手下的小弟們找了一個星期,沒能找到馮琦州的蹤跡,於是他來到馮斯的家鄉小城,推開了馮家的房門。他帶著一臉溫和斯文的笑容告訴池蓮,馮琦州害死了他娘,人又失蹤了,他隻好從馮琦州的家人身上討回這筆債。如果池蓮也不能還他一個公道的話,他隻能拿馮斯開刀了。被嚇得魂不附體的池蓮別無選擇,咬著牙答應了那筆對當時的普通百姓來說算得上是巨款的賠償。當然,家裏肯定拿不出這筆現金,唯一的選擇就是賣房賣家當,可就算這樣還不夠,好在仁慈的黑道大哥允許池蓮分期付款。


    “不過分期還得加算利息,隻能請你多辛苦一點了。”他彬彬有禮地說。


    這以後的一段日子裏,母子倆過得淒淒惶惶。池蓮在醫院給實習醫生準備的臨時宿舍裏找到一個不到十平方米的空房間,帶著馮斯住了進去。然後每天完成本職工作後還得想辦法打工掙錢,而馮斯偏偏在這當口又生了一場病,高燒不退,令池蓮不得不擠出本已經很稀少的睡眠時間去照料他。那段時間池蓮勞累得天天臉色發黃,黑眼圈從未退過,整個人瘦了一圈,但卻堅決製止了馮斯想要去擺攤賺點錢的想法。


    “你給我老老實實讀書!”她嗬斥道,“錢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不久之後,一個下著暴雨的黃昏,在城北雇主家做完鍾點工的池蓮騎著自行車直奔城南,準備值夜班。也不知道是因為她太疲憊了,還是那一夜的雨實在太大道路太滑,當路過流經城區的那條河時,她被卷進了河裏。


    幾天後,她腫脹腐爛的屍體才被人發現,而馮琦州也恰恰在這時候趕了回來,正好可以料理後事。黑道大哥發現自己逼出了人命,也怕事情鬧大,於是不再追究餘款,也不再找馮琦州的任何麻煩。但馮斯永遠地失去了自己的母親。


    屍體火化的那一天,馮斯把母親的遺像緊緊地抱在胸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當母親的軀體終於隨著烈焰化為一縷青煙時,他霍然轉過頭,死死盯住馮琦州,目光中的仇恨似乎能把馮琦州也火化掉。


    “你記住,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馮斯一字一頓地說。


    馮琦州深深地低著頭,不敢朝兒子看上一眼。


    幾年後的馮琦州發財了,重新買回了那套當年被賣出去換錢還債的老房子,想要討好一下馮斯。但馮斯見到老房子,對馮琦州的怨憎更深。他借機搬回了老房子裏住,盡量減少和馮琦州見麵的機會。等到報考大學的時候,他果斷地選擇了離家千裏之外的北京,以為以後可以徹底擺脫掉這個父親了,卻沒有想到事情會有驚人的變化。


    馮斯回想著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打開所有窗戶散氣,然後在布滿灰塵的家裏一麵打掃衛生,一麵尋找著地下室的鑰匙。但地下室原本就是用來堆放平時很少用得上的雜物的,一年不打開都很尋常,找了許久也沒找到鑰匙,倒是感覺又餓又困。他索性不找了,把自己的臥室草草地收拾一下,燒水泡了一碗坐火車時剩下的方便麵吃掉,決定先睡一覺,第二天再慢慢找。


    火車上蜷了一天,沒怎麽好好睡覺,這一覺睡得格外沉,幾乎沒有做夢。但到了半夜,一聲巨響把他從夢裏驚醒。打雷了,窗外瞬間暴雨如注。


    馮斯從床上爬起來,伸手按向台燈,台燈卻沒有亮。看來這棟陳舊的老樓電路又跳閘了。他也早就習慣了,反正家裏的一切都熟悉,索性手電筒也不打,摸索著去關各個房間的窗戶。當他走進當年父母居住的那間臥室時,正好一道電光閃過,把整個房間照得雪亮。馮斯忽然間停住了腳步,一把從書桌上抓起一個仿古花瓶。


    房間裏有人!在一閃即逝的電光下,馮斯分明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一下子縮進了大衣櫃裏。那不像是成年人的體型,倒像是一個小孩。


    “什麽人?出來!”馮斯厲聲喝道,身子一步一步地靠近了大衣櫃。正當他準備伸手打開衣櫃的時候,櫃門自己從裏麵打開了,把他手裏的花瓶撞到地上,“嘩啦”一聲摔得粉碎。與此同時,一個黑影猛地躥出來,一下子撞到了馮斯身上。那個黑影雖小,這一撞卻迅若閃電,而且力量十足,馮斯猝不及防,竟然被一下子撞倒在地上。


    而此時,第二道電光也亮了起來,照亮了這個剛剛撞倒馮斯的小小黑影。馮斯一下子驚愕得忘了站起來——那是一隻猴子!一隻身上的毛像斑禿一樣掉了許多、臉上有一個紅色大肉瘤的醜陋之極的猴子。


    猴子發出一聲猙獰的嘶叫,再度向著馮斯猛撲過來,但馮斯這次早有防備,雖然還坐在地上,但手裏已經順手抓起了一塊剛才撞碎的花瓶碎片。黑暗之中,他隱隱辨別著猴子的身體輪廓,自己並不發力,隻是穩穩地舉著碎片,等著猴子自己撞上來。


    又是一下猛烈的撞擊,馮斯簡直懷疑自己的手腕要脫臼了,但猴子也同時慘叫了一聲,幾滴熱乎乎的液體濺到了他手上。那團黑黢黢的影子一下子衝向窗戶,隨即消失在了窗外如注的雨簾中。


    馮斯這才慢慢地站起來,並驚訝地發現,在遇到了這樣怪異的突發事件後,自己的心髒竟然跳得不算太快。大概是經曆了那個殺戮的夜晚之後,我對於這些緊急的危險狀況已經有了適應力?他想著,苦笑了一聲。


    他從冰箱上麵找到了蠟燭,點亮後細細查看。花瓶碎片上沾著血,自己手上也有一些血跡,而手上並無傷口,說明猴子確實被自己刺傷了。而父母的房間被翻得亂七八糟,書桌的抽屜倒扣在地上,衣櫃裏的衣服也被扔得遍地都是,無疑是那隻猴子的傑作。


    他一時間睡意全無,一邊收拾著滿地狼藉的屋子,一邊猜測著猴子的來曆。雖然之前也聽說過有人訓練猴子偷竊的傳說,但自己第一次遇上,還是難免非常吃驚。他冷靜地判斷著:這是一個陳舊的小區裏的陳舊福利房,住在這裏的不會有有錢人,假如是臨時起意的盜賊,不應該偷自己家;如果是聽說過馮琦州的大名,想要從風水大師家裏撈一筆的,理應去別墅,而不是這裏。


    所以,這隻猴子也許是衝著自己來的,衝著自己身上所隱藏的那個秘密,甚至說不定它也和自己一樣,想要找那把儲藏室的鑰匙。馮斯回想起父親遇害的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忽然間意識到:自己早已習慣的那種平靜恬淡的生活,也許已經一去不複返了。未來的道路,注定充滿曲折艱辛,甚至有生命危險。


    他歎息一聲,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了籃球場上,他隻想舒舒服服地在外線飄逸地投籃,卻總有人對著他大吼:“大個兒!進內線!大個兒!頂人!”


    “那就頂人吧,反正早就習慣了。”馮斯握緊了拳頭,“我頂你個肺。”


    天亮後,馮斯繼續翻箱倒櫃,終於在一個抽屜的角落裏找出了地下儲藏室的鑰匙。打開儲藏室的門,一股濃烈的黴臭味撲麵而來。他不得不在門外站了很久,等到黴味兒散去一些,這才走了進去。


    昏黃的燈光下,儲藏室裏更顯得亂糟糟的,各種各樣無用的雜物堆積其中。這裏麵有馮斯童年時騎過的兒童三輪車,有他看過的童書,有母親從醫院拿回來的早已過期不知多久的針管棉紗。這裏本來還有父親年輕時擺攤算卦用的小桌子之類的物品,但都被馮斯扔掉了。他總是希望從生活中抹去一切和父親有關的痕跡。


    但是現在,他卻必須找出父親給他留下的東西。


    父親所說的黑色木頭櫃子就在房間的角落裏,上麵覆蓋著厚厚的蜘蛛網。打開櫃子清出了裏麵的雜物後,果然能目測出櫃子內部的厚度比外部所看要小不少,理應有一個夾層。馮斯摸索了許久,找到一塊活動的木板。他把木板抽掉,從後麵的洞裏掉出一樣東西,撞在櫃子的木頭底板上發出金屬的顫音。


    馮斯仔細一看,認出這是他小時候曾經很喜歡的一個繪有唐老鴨圖案的金屬餅幹筒,打開筒蓋,從裏麵取出一包一層層包裹著的文件。最上麵的是兩張血型化驗單,看名字分別屬於父親馮琦州和母親池蓮。


    “馮琦州……a型?池蓮……ab型?”馮斯皺起了眉頭,努力回想起自己學過的血型知識。他還擔心自己記錯了,打開手機上網查證了一番,然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馮琦州和池蓮,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或者至少有一個不是。因為自己的血型是o型,而a型和ab型血型的父母,子女的血型可能是a型、b型、ab型,唯獨不可能是o型。


    那有沒有可能兩人中有一個和他有血緣關係呢?仔細一想,馮琦州把這兩張化驗單放在最上麵,無疑是一種強烈的暗示,暗示他們兩人都和他沒有血緣關係。雖然從那天夜裏的事情發生後,馮斯就已經有了這樣的猜想,並且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此刻當真相確鑿無疑地擺在麵前時,仍然覺得心裏堵得慌,總覺得自己已經被撕裂的生活又被狠狠切了一刀,好像是老天想要把一切寶貴的事物都從自己身邊搶走。


    他走回到地麵上,狠狠地喘了兩分鍾的氣,這才慢慢鎮靜下來,重新回到了地下室,繼續翻看馮琦州留下的資料。接下來的是一份公安局審訊記錄的複印件,嫌疑人名叫翟建國,家庭住址在東北的某座小城,而審訊的時間……正好是自己出生那一年,而且剛好是生日的第二天!


    馮斯覺得心裏一陣寒意上湧。毫無疑問,父親留下這份發生在特殊時間的審訊記錄,也是想要說明,這件案子和馮斯的身世有關。但是他從來不認識,也未曾聽父母提起過這個名叫翟建國的人。真是奇怪了,他想著,家鄉在西南,這座城市在東北,我的身世怎麽會和一座東北小城以及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掛上鉤呢?又或者說……我本來就是從那座城市被帶到這裏來的?


    他正準備接著往下翻要看個究竟,瞧瞧這個翟建國到底犯了什麽罪,又是怎麽和他關聯起來的,但忽然之間,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讓他渾身一緊,他感受到了某種危險的逼近。


    背後有人!


    他急忙試圖轉過身去,但隻轉到一半,剛好用眼角的餘光瞥到一個人影,一個粗壯的身影,然後他的頭上就挨了重重一擊,被打倒在地上。但這一次,他盡管被打得眼冒金星,卻並沒有暈過去。倒在地上的他,隱隱看見那個襲擊他的人伸手把父親留下的那包東西一股腦全拿走了。


    馮斯十分著急,一伸手抓住了那人的腳踝,但對方狠狠地一跺腳,踩中了他的手指。十指連心,他疼得不得不縮手,而那人已經飛快地跑了出去。


    馮斯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也不顧腦袋像要裂開一樣地疼,拖著蹣跚的腳步一搖一晃地奔出門去。上到地麵時,那人早已在小區的樓群裏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頹然地一屁股坐在了單元樓門口,一陣陣怒火在心裏升騰,卻又不知道該向何處發泄。


    父親留下的資料很厚,除了自己已經看過的兩張血型化驗單,以及剛看了開頭的審訊記錄之外,剩下的還有一大摞,裏麵一定還包含著許多重要信息。雖然父親臨死前說,他對馮斯真正的身世還不是很清楚,但結合這些資料,至少能找到一個查證的方向。可現在,大部分的資料都消失了。


    馮斯揉著疼痛難忍的腦袋,回想著自己剛才挨那一記重拳的情景。作為街頭打架的常客,他即便沒有受過專業的搏擊訓練,在麵對危險時的反應也比一般人快,否則淩晨的時候不會那麽快就解決掉那隻凶猛的潑猴。而他的聽力也不錯,按理說不會被人欺近到身邊才發現。但是剛才偷襲他的那人,從進門到一直走到背後他都完全沒有捕捉到任何響動,可見對方的腳步十分輕,多半也像那天晚上的六個殺手一樣,是受過特訓的。


    說不定這家夥和那隻猴子是一撥的,馮斯想,猴子或許就是被派來找地下室鑰匙的。他進一步想到,這應該和那六個殺手不是一路的,因為那六人顯然是想把自己抓走,而這個人隻是想要搶走資料,目的大概是……不要自己知道真相。


    看來我還真是值錢啊,馮斯苦笑一聲。現在已經至少有兩批人盯上自己了,可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卻還依然毫無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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