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了半天,魏老頭兒是從你們這兒叛逃出來的。”馮斯說,“怪不得他那麽奸猾,那麽能隱忍。”馮斯說。


    “我就當你是在誇我好了。”王歡辰依然不以為意,“他原本就是個很聰明的人,在這裏也積累了很多有用的知識,遺憾的是,他的頭腦夠用了,身體終究隻是凡人。有的時候,當我們去追求超越能力極限的欲望的時候,光有頭腦是沒有用的。這是一個殘酷的世界。”


    “沒錯,看他老人家混得那麽慘,恐怕還真不如繼續呆在這裏呢。”馮斯表示讚同,“好歹這裏有飯吃有網上,對於宅男來說就夠了。”


    “如果人人都是宅男,世界早就和平了。”王歡辰說,“他逃出去之後,我們也曾嚐試把他抓回來,但他畢竟聰明,藏匿得很好,後來又找到了梁野這個靠山。我們畢竟都不能打,沒辦法去和梁氏家族硬拚。但後來我還是想辦法成為了梁野的手下,至少可以暗中關注他的動向。據我判斷,魏崇義把我們的知識和守衛人的能力結合在一起,可能對於魔王真相的揣測又進了一步,甚至於……”


    “甚至於有可能直接摸到了魔王的本質。”王歡辰說。


    馮斯一下子站了起來:“真的?”


    “隻能說很有可能。”王歡辰回答,“我甚至懷疑近期的所有異動都和魏崇義的發現有關——魔王勢力可能沉不住氣了。這次巴丹吉林廟的事情,多半也和此事有關,它們已經不在乎會不會被我們觀測到了。”


    “這算是狗急跳牆嗎?”


    “從雙方的實力對比來說,可能我們更接近跳牆的狗。”邵澄說,“也許是魔王終於打算收割了。”


    “收割”這個詞讓馮斯禁不住心裏微微一顫。他正想再問王歡辰一些更深入的問題,卻忽然感覺到腳底下有些輕微的顫動。自從喚醒了附腦之後,他的感覺倒是越來越敏銳了。


    門被推開了,剛才送茶水的年輕喇嘛急匆匆地跑進來,看神情有些惶急。王歡辰問:“怎麽了?”


    “出事了。”年輕喇嘛說話很簡短,“觀測點異動。”


    王歡辰的神色瞬間變得肅穆。馮斯忙問:“觀測點?這裏也是觀測點?”


    “而且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個觀測點,”王歡辰說,“沒時間解釋了,你和邵先生趕緊離開,另外,這個東西你拿著。”


    馮斯接過王歡辰遞來的東西:“這是什麽?u盤?”


    “裏麵裝著的是我們曆年來累積的重要資料,雖然大致結論你已經知道了,但這些資料以後還能有學術上的用途。”王歡辰說,“希望你也能和魏崇義那樣,結合著守衛人的特殊能力,盡快找出魔王的真相。”


    “那你們呢?為什麽不一起走?”馮斯說。


    “因為隻有你和邵先生才有能力走掉。”王歡辰提高了聲調,“你們倆快走!上到地麵後也不能停,盡量走遠些!”


    “好,我們走。”馮斯沒有猶豫。從王歡辰的眼神裏,他已經看出了形勢的緊迫性,隱隱猜到這裏可能會發生和巴丹吉林苗相仿的事件。而如果說這一年多的時間裏他從魔王世界裏學到了很多經驗教訓的話,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當機立斷,不能矯情。


    邵澄自然也十分果斷。兩人離開房間,穿過大廳,按照喇嘛的指點快步跑向大廳另一側的出口。那裏有一台機械升降機,無疑就是為了緊急情況而預備的。


    馮斯踩上了升降機的踏板,身體開始隨之上升。事情發生得如此倉促,他甚至來不及和王歡辰多說兩句話。他隻能扭過頭,大吼一聲:“我會盡力的,死胖子!”


    燈光很快從腳下消失,升降機進入了一段黑暗的上升通道,頂端的出口處隱隱可以見到晨光。已經快要天亮了。


    然而,距離那一縷最初的晨光還有幾十米的時候,升降機停住了。


    “看來是下麵的供電係統已經失效了,”馮斯說,“你有辦法嗎?”


    “我是個沒有什麽本事的人,好處在於,總算有那麽一點點笨力氣。”邵澄回答。


    邵澄身上綠色的蠹痕激發出來。馮斯注意到,邵澄的手腳似乎微微伸長了一些,臉型也有一點向外凸出,除此之外,倒是沒有什麽特別的變化。


    “來,我背你。”邵澄說。


    馮斯會意,趴到邵澄背上去。邵澄腳下一蹬,看似沒有用什麽力氣,馮斯卻忽然感到身體懸空,竟然向上竄出了好幾米。在蠹痕的作用下,邵澄一瞬間擁有了超越凡人想象的可怕的力量。


    “所以你的蠹痕的作用就是強化自身的基礎能力?”馮斯問。


    “是的,沒有任何特異之處,平凡的蠹痕。”邵澄回答。


    “武俠小說裏早就說過了,一切最平凡的招式,隻要擁有足夠的力量,都會擁有石破天驚的效果。”馮斯說。


    邵澄笑了笑,沒有回答,繼續向上攀爬、或者說縱躍。馮斯在他背上就像沒有分量的空口袋一樣,隻覺得自己的身體不由自主地不斷上升,就像在遊樂場裏玩某些追求失重感的高空器械。但這個過程沒有持續太久,整個山體都開始晃動,而且越來越劇烈。這個人工開鑿出來的上升通道的洞壁很快出現了明顯的裂縫,並且開始有大大小小的碎石落下來。


    “小心那些石頭,”邵澄說,“它們傷害不到我,但可能會把你砸得頭破血流。”


    話音剛落,前方正巧墜下來一塊帶有明顯尖銳的棱角的石頭,足有拳頭大小,向著兩人的頭頂砸下來。邵澄正想要分出一隻手去擋開這塊石頭,但忽然間眼前一花,石頭消失得無影無蹤。倒是從自己的背後多出來一根長長的金屬杆——似乎是握在馮斯手裏。


    “我雖然廢柴,也不能拖累你拖累得太厲害。”馮斯說,“我現在有了一些操縱時間的小技巧,當那些石頭靠近的時候,我有從容的時間打掉它們,而且是在它們沒有動能的情況下。”


    “物質和時間,很了不起。”邵澄的語聲裏充滿了敬佩。


    幾分鍾後,兩人順利地躍出出口,來到了地麵上,但按照王歡辰最後的指點,邵澄並沒有停步。在平地上,邵澄的奔跑更加迅速,讓馮斯恍惚覺得自己其實是坐在一輛高速奔馳的越野車上。


    大約在雪地上跑出兩公裏的路程後,地麵突然一陣劇烈的顛簸,邵澄立足不穩,摔倒在地上。但他和馮斯都沒有忙著起身,而是索性伏身在地上,聆聽從遠處傳來的聲響。兩人都具備強大的附腦,感知能力比常人更為敏銳,此刻全神貫注地感知著那個地下秘密基地所發出的最後動靜。


    馮斯的腦袋又開始疼起來了,毫無疑問,盡管已經離開中心點直線距離超過兩公裏,那裏所產生的蠹痕波動仍然很強大,以至於他的附腦又產生了共鳴。他已經很有經驗,毫不抗拒這樣的痛感,反而努力去捕捉和加強,以期待獲取更多的信息。


    這果然是一種過去從未感受到過的異動。仿佛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力量在狠狠地撕扯著空間,但又並沒有造成任何損害,而是帶來了某種——極致的形變。簡直就像是在頭腦裏體會到拓撲學的實例,馮斯莫名其妙地想。


    但這樣的拓撲學變換並不僅僅涉及到空間,仿佛還和時間有關。來自於劉豈凡的那個移植附腦開始極大地不安分起來,一些詭異的幻象也開始在腦海中升騰。那些幻象飄渺模糊,看不清具體的形象,但馮斯能從中嗅出危險的氣息。


    十分鍾後,震動停止了。在熹微的晨光下,冰川深處顯得寂靜安寧,仿佛剛才的地震完全未曾發生過。


    “我們還是趕緊離開比較好,”邵澄說,“地震之後冰川結構不穩,滑坡或者雪崩都很容易發生。”


    “但我想回去。”馮斯說。


    “回去?”邵澄先是愣了愣,隨即很快地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們回去。”


    “辛苦了。”馮斯也不多客氣,回到了邵澄背上。邵澄全力奔跑,很快重新回到升降平台的出口處,但兩人向著下方一看,都愣住了。


    “時間,果然是時間。”馮斯喃喃地說,“時間發生了變化,和巴丹吉林廟發生的一切多半是一樣的。”


    ——那條原本供升降機垂直升降的、人工開鑿出來的通道不見了。如今呈現在兩人視線裏的,是一道幽深狹長的天然裂縫,一望而知是由大自然的偉力經由千萬年的時光而自然形成的。就在十來分鍾之前,這裏體現出的科技,是一個隱忍堅強的人群的艱苦創造,但這樣的創造在頃刻間被抹去了全部的存在痕跡,被完全吞入時光的黑洞。


    “我想,下麵的人也已經不在了。”邵澄說。


    “但我們還是得下去看看。”馮斯說,“我覺得有可能會找到些什麽。”


    “沒問題。”邵澄答得很幹脆,然後開始向下攀爬。他的身手靈活矯健,而且力道十足,這一路順著地縫下行看起來充滿風險,實際上很順利。兩人很快就落到了裂縫的底部,眼前是一個巨大的地下天然洞窟。


    沒有光亮,不管是現代的照明燈還是古代的燭火。沒有人工裝修的痕跡,沒有辦公桌和電腦,沒有勤奮工作的喇嘛們,也沒有王歡辰那張油光可鑒的臉。先前看到的一切都在這短短的幾十分鍾內消失無蹤,隻剩下一個古老而空曠的地洞。


    “真的和巴丹吉林廟一模一樣。”邵澄說,“所有的東西都回到了過去的樣貌,人也都不見了。”


    “有一點區別,”馮斯說,“巴丹吉林廟並沒有完全消失,隻是變舊了。考慮到它的修建時間,說明發生在那裏的時間的倒退最多也就是三百多年。但是這裏……存在的時間比巴丹吉林廟長得多,也就是說,這裏倒退的時間也比那裏多。”


    “兩個地方蠹痕的力量不一樣。”邵澄明白了馮斯的意思,“這裏更強。”


    馮斯創造出兩盞手提式照明燈,兩人在地洞裏仔仔細細地巡視了一圈。從地質結構來看,這裏確實是王歡辰和喇嘛們所藏身的那座洞窟,隻是做了一些人工改造,但那些人工的痕跡現在都已經完全消退。


    在確定光憑肉眼觀察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之後,馮斯在洞窟的中央一屁股坐了下來。他閉上眼睛,嚐試著調動來自於劉豈凡的那個可以操縱時間的附腦,來尋找蠹痕殘留的特殊氣息。邵澄守護在一旁,不敢去驚擾他。


    時間……時間……為什麽會和時間有關?為什麽時間要倒流?


    附腦在感知,大腦在思考,馮斯全神貫注,漸漸進入了一種近似老僧入定的忘我狀態。


    “時間這種東西,很難依靠人類的日常邏輯去理解。”劉豈凡過去曾經對馮斯這樣解釋過,“就像你們怎麽也想不明白,一個小小的時間碎片可以包含一整個世界一樣。不過你是天選者,說不定什麽時候你的附腦就能覺醒出操控時間的力量,到了那會兒,你就能自然而然地明白了。”


    沒想到,就在說完這番話後沒多久,劉豈凡去世了,把他自己的附腦移植給了馮斯。但對時間的掌控本來就是守衛人世界中最高深的技能之一,和馮斯所擁有的創造物質的能力差不多,他用了幾個月時間,雖然能玩一些簡單的把戲了,卻很清楚自己掌握得還遠遠不夠,尤其是還根本沒有摸到時間本質的皮毛。


    好在此時他的心態已經比以前平和許多,而且越來越在潛意識裏接受一種叫做“宿命”的東西,明白某些事情強求不得,不如順其自然等待機遇。所以此時此刻,雖然內心對找出冰川密窟與巴丹吉林廟的消失真相充滿了渴望,他也並不急於求成。


    找不到就算了,馮斯對自己說,在這個世界裏,著急是毫無卵用的。


    這反而讓他的頭腦更加清醒和敏銳,一點一點地,他開始感覺到了一股淡淡的蠹痕的氣息。這氣息挑動著他的神經,讓他又開始沉浸入那種古怪的欣快感。根據過去的經驗,他對這樣的欣快感不再加以抵抗,而是引導著自己去接受和適應。


    我和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一體的。


    馮斯漸漸覺得身體仿佛漂浮了起來,又好像是沉浸在了無邊的海水中,但一點也不憋悶,反而十分的舒服,似乎已經和某些事物融為一體了。那種過去曾經經曆過的全知全能的體驗再次出現,但卻又有所區別。


    因為這一次,他體會的並不是地域的無限寬廣,而是時間,屬於這個地下洞窟的所有時間。時間在他的感知裏不再是一種無法回頭的單向度路線,而是變成了一幅長長的畫卷,他可以在畫卷中信步遊走,停留在任何一處。


    他看見那座曾經見過的21世紀的地下“辦公室”,喇嘛們坐在電腦前全神貫注地工作著;然後他看到了電腦時代之前,另外一批年紀更大的喇嘛正在樣式陳舊的台燈下整理著古老的紙質卷宗,顏色斑駁的木桌上還放著算盤,那畫麵活像是老會計們在辦公;再往前,連電燈都還沒有的年代,人們在忽明忽暗的油燈火光下對著一具屍體祈禱,那或許是在經年累月的守候之後默默死去的先輩……


    這座洞窟的曆史在馮斯的腦海裏毫無保留地展現著。他看到了這裏的每一次生死,每一次別離,所有的掙紮和堅持,所有的絕望與希望。這裏隻是地球上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角落,藏著一群完全不為人所知的人,但這裏所發生過的一切,都在時光中留下了無法抹去的印記。


    遺憾的是,由於殘留的蠹痕太過微弱,感知的範圍沒有辦法進一步擴大,馮斯無法看到那條工程量巨大的隧道的開鑿過程,更加無法看到地表之上曾經發生的事情。但即便是這一丁點的微小感知,也足以讓他感到震撼,甚至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感動。


    但不久之後,他發現了一個麻煩的問題:他無法退出那種狀態了。時間仿佛成為了一股渦流,把他裹夾在其中,無法脫身,而且那股舒適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似乎帶有某種不能抗拒的誘惑,要讓他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融為一體嗎?馮斯在迷迷糊糊中想著,好像有點什麽不大對勁,但又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是天選者,是擁有魔王血脈的人,和魔王遺留的蠹痕融為一體倒也合情合理。或許那樣才能找到我的本源。


    馮斯越來越放鬆,感受到了越來越強烈的暢快感,仿佛體內有什麽東西要脫離身體飛揚於天際,一切的束縛都即將消失,他會獲得完全的自由。


    放鬆……脫困……抽離……擺脫束縛……


    正當渾然忘我之際,他突然感到左手手掌一陣劇痛,這突如其來的劇痛狠狠地刺激到了他的神經,讓他的自我意識終於重新清醒。


    他睜開眼睛,醒了過來,發現自己仍然躺在地下洞窟裏。但隨著意識的複蘇,剛才那股微弱的蠹痕也完全消失了,一丁點都沒有留下。


    然後他發現了那劇痛的來源是什麽:自己的左手看上去略有點變形,似乎斷了好幾根指骨。即便他頗有毅力不怎麽怕疼,畢竟十指連心,這一下也痛得他倒抽涼氣,忍不住呻吟出聲。


    “抱歉,用力稍微大了一點。”邵澄在一旁淡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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