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地方雖然不大,卻是九州重要的牲畜貿易市場,許多當地人從事的都是和牲畜有關的行當。這位名叫馬大富的老人就在他人的馬場馬行裏幹了一輩子,賺一些糊口的錢,也並沒有婚娶。這天清晨是他的工友發現他沒有去上工,到家裏去一瞧,才發現了屍體。


    “葉空山那小子也不在……你看看,他身上刻著的那首破童謠麽?”黃炯掀起馬大富背脊上的衣物。


    岑曠仔細看了一會兒:“沒錯的,這首童謠用詞很簡單,基本都是我學過的詞匯。這就是用羽族文字刻的《多蘭斯城邦的阿克西》。”


    “這麽說來,又是一起,”黃炯掐著自己的額頭,“看來光殺一個人根本不能讓他滿意啊。”


    岑曠學著葉空山的樣子檢查著死者,並未發現其他的特殊之處。死者的情狀幾乎和之前被殺的嚴於德一模一樣,死前也經曆了極大的痛苦掙紮,以至於手腕處的皮肉完全被繩子磨破了。


    而尋找目擊證人的工作同樣艱難。死者孤身一人,脾氣也不大好,平時極少有朋友走動。問起他的鄰居,基本都是眾口一詞:“老馬?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他就是每天天亮開門上工,傍晚回家關上門……哦對了,他愛喝點酒,身上總有酒氣。對的真的不知道。”


    “這就是所謂的連環殺人案嗎?”岑曠問。


    “很大可能性,但畢竟還隻是第二個,”黃炯說,“但願隻是普通的仇殺,這樣還有可能鎖定凶手的範圍。”


    “如果不是呢?”


    “那就是一個瘋子在按照某些我們完全不知道的標準來挑選犧牲品,甚至於壓根沒有標準,”黃炯臉上的肥肉由於苦悶擠到了一起,“那樣就麻煩大了。而不幸的是,這首該死的童謠很可能意味著後者。”


    誠如黃炯所言,岑曠奔忙了一天,發現嚴於德和馬大富的生活完全沒有任何交集。這是兩個生存在不同世界中的人,一個一直在外地開雜貨鋪,近幾年來到青石和文瑞合夥做玉石生意,很快發家;另一個卻一輩子都沒離開過青石城,靠著一手伺候牲口的本事活命。


    也許嚴於德的社會關係還複雜一些,性情孤僻的馬大富卻是再簡單不過,基本上連他這輩子究竟認識幾個人都能擺著指頭數出來。幾十年來,他的生活就是不斷重複的上工——回家——喝酒——睡覺——再上工,枯燥到令人發指。鄰居們說不出什麽來,岑曠隻好再到馬行裏去打聽。馬行老板很冷淡,能提供的信息比鄰居們還少,岑曠正要失望地離開,發現門外有人悄悄向她招手。她一眼就認出,那時發現屍體的馬大富的工友。


    “這人就是個悶葫蘆,”他對岑曠說,“工作一天也不會說超過十句話,總體而言,幹活也算任勞任怨,有點什麽磕磕碰碰、甚至於被無故克扣了工錢,他都不會計較,但你一定要小心,不能在某些方麵找惹到他,一旦惹急了,就像捅了馬蜂窩。”


    “某些發麵?具體是什麽?”岑曠問。


    “說不清楚,您得知道,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怪癖,”這位工友很為難地說,“說起來也巧,這個馬行已經是我和馬大富第二次共事了,七八年前,我們曾在另一個馬行裏幹過。有一次號裏的牲畜突然開始大片大片地感染疫病,所有人都不能回家,就在馬行裏搭棚子住下,輪班倒著伺候牲口。馬大富幹了兩天,就在一天半夜裏突然跟發瘋了似的,把他同鋪的工人暴打了一頓,打斷了人家兩根肋骨。結果他被掃地出門不說,這一年的工錢都賠給人家了。”


    “為什麽要打人呢?”


    “一個旁人看來簡直很可笑的理由,”工友無奈地說,“那個兄弟睡覺老打呼嚕,吵得馬大富整夜沒法入睡。但實際上他的呼嚕半點也不響,或者說,工棚裏至少還有三四個人的呼嚕聲比他更響,以至於別人拿片布塞住耳朵才能入睡,偏偏馬大富就是不能忍他,我們都不明白為什麽。所以我想,這家夥之所以喜歡喝酒,說不定也是因為喝多了才容易入睡。”


    這倒是很好理解,岑曠想著。她自從凝聚成型後,為了全麵了解人類的特征,也曾閱讀過不少醫書。某些人的精神總是高度緊張,睡覺時就是容易受到驚擾,一丁點聲響就能讓他睡不著,而他在憤怒和緊張下,很可能隨手揪過一個人就打,那個挨打的人不過是代人受過而已。


    可這個發現對於案情又有什麽幫助呢?如果是老被人吵得睡不著覺的馬大富殺死了別人,那還好說,可眼下是馬大富自己被殺。


    我畢竟還是欠缺葉空山那樣的分析能力啊,岑曠不無憂鬱地想,可葉空山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呢?


    岑曠在傍晚時分打了個盹,然後強忍著困意繼續監視了文瑞一夜。不知為何,盡管馬大富的死亡被證明和玉石生意毫無關聯,她還是固執地認為文瑞很可能成為下一個目標。葉空山之前曾經和她說過,隻覺這玩意兒並不可靠,但當你沒有什麽證據可以使用的時候,不得已之下,還是隻能靠直覺,“總不能什麽都不幹吧”。所以眼下,岑曠決定相信一把自己的直覺。


    連續幾天的奔忙,一天兩夜幾乎沒有睡覺,岑曠覺得自己已經困倦到快要死掉了。她是多麽希望那個凶手迅速現身然後被自己一舉擒獲啊。


    但是凶手偏偏要折騰她。岑曠苦熬了一整夜,仍舊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人闖入文宅,而那些膀大腰圓的護院更是盡職盡責,四處巡邏,好幾次岑曠都覺得自己差點就會被發現,那樣的話,自己興許就會被當成凶手抓起來的……


    他正在胡思亂想著,卻發現竟然真的有人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在太陽即將升起的這個時刻,有一個黑影在文宅外出現了。她開始以為是疑凶,卻沒料到這個黑影三步並作兩步,左顧右盼間已經來到了她藏身的樹下。


    “這棵樹是文宅外麵最好藏身、視野也很開闊的一棵,所以我猜上麵一定藏了一個人,不,是一個魅。”葉空山的聲音從樹下響起。


    岑曠大大地鬆了口氣,從樹上溜了下來:“你可算回來了,這幾天……”


    葉空山擺擺手打斷她:“先回去吧,回去再說。”


    “可是天還沒亮呢,”岑曠有點猶豫,“你不是說過麽,黎明即將到來的時候也是最危險的時候。”


    “行啦,這會兒就別背我老人家的語錄了,”葉空山說,“凶手的目標不是文瑞,你先回去睡一覺——瞧瞧你這眼圈,活像被人揍了兩拳——睡醒了我和你慢慢說。”


    岑曠怏怏地回到住所,頭一沾到枕頭就睡著了,醒來時已經是黃昏。抬眼一看,葉空山搬了張凳子坐在門口,活像個上門逼債的。


    “還沒記住給你的門加把鎖呢?”他說,“看來你仍然沒有意識到這個世界步步危機的本質。”


    “不厲害的人,就算進來我也能對付;足夠厲害的人,我加把鎖也沒有用,”岑曠回答,“別管我的門鎖了,你這一趟去哪兒了?是去寧州了嗎?”


    “我?當然沒去寧州,那麽遠,三四天時間單程都不夠,別提回來了。寧州那邊的事情我前幾天就已經發了加急文書,很快就會有回音的,不需要我親自過去調查的。”


    “那你到底去哪兒了?”岑曠問。她聞到桌上的幾個紙包發出一陣香氣,肚子立刻咕咕叫起來,知道是葉空山給她帶了吃的,於是毫不客氣地打開紙包,撕下一塊燒餅。


    “我其實一直就在青石城,以及附近的一些地方,反正沒有離開過宛州,”葉空山狡黠地一笑,“這案子剛一出來,我就有一種模模糊糊的判斷,很可能案情的方向會向著某種老掉牙的套路去進行。所以查案的重點根本不在寧州——我敢打賭這兩個黑心商人必然在寧州幹過得罪羽人的事情。我隻需要在青石弄清楚一些關鍵性的問題就好了。”


    模模糊糊的判斷、老掉牙的套路、一些關鍵性的問題,葉空山顯然是在故意賣關子,這讓岑曠有些不滿。但她也知道,葉空山不願意說,就是把他的嘴巴撬開都沒用。所以她隻是輕輕歎了口氣:“那你弄清楚了那些‘關鍵性的問題’沒有呢?”


    葉空山的臉上驟然罩上了一層陰雲:“老實說,弄清楚了,但因為矛盾也來了。嚴於德的屍體被擺布成那樣,有一點明顯不合理的地方,甚至可以說是一個要命的大破綻,我現在還沒想明白。”


    岑曠更加糊塗。葉空山拍拍她肩膀:“別急,不是我不告訴你,而是關鍵的證據還沒到呢,現在大半都出自於空想。我估摸著再過兩三天,寧州那邊就會回信了,那我的判斷是對是錯也就有譜了。”


    “但是你至少應該告訴我,為什麽我不必去盯文瑞了?”岑曠終於忍不住說,“我還是覺得,嚴於德死了之後,文瑞也處在極度的危險之中。他們倆一起合夥做生意,就算是得罪人也應該是一起得罪……”


    “孩子,你太天真了,對人間的罪惡知之甚少,”葉空山長歎一聲,“你為什麽沒有想到,嚴於德得罪的就是文瑞呢?”


    岑曠很是吃驚:“你的意思是說……嚴於德其實是……”


    “很有可能,就等著證據了。”葉空山簡短地回答。


    “可我還是不大放心,”岑曠想了一會兒,“而且,馬大富的死不也還沒查明嗎?”


    “馬大富麽……很可能隻是一個冤死的幌子,”葉空山說,“如果要製造羽人連續殺害人類的假象,光有一個死者恐怕未必夠。文瑞也是個很狡猾的人。”


    “可我還是覺得馬大富的身上有文章,”岑曠皺著眉頭說,“他的那種暴躁易怒並不常見,說不定就是導致他被殺的原因呢。”


    “你才見過幾個人,就敢說‘常見’?”葉空山瞪她一眼,“每一個人身上都藏著外人所不知道的怪癖。你要是通過這些怪癖去細究,也許每一個人都會變得奇奇怪怪充滿嫌疑。別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了。”


    “那我就問一句:我還想繼續盯著文瑞,可以嗎?”岑曠拿出死纏爛打的架勢。


    葉空山啞然失笑:“你不想去也得去,不過不是防他被殺,而是防他逃跑,去吧,盯死他吧,死心眼的孩子。”


    於是岑曠又連續盯了文瑞兩個晚上,並且開始覺得自己已經要變成住在樹上的羽人了。秋日的夜風就像軟刀子,一點一點把寒意切入到身體內,讓她覺得分外難熬。而文瑞連續幾天的安穩無事也讓她越來越懷疑自己是在多此一舉。


    人族與羽族這段時間的鬧騰漸漸趨於平靜,雖然雙方依然劍拔弩張,但已經不再是大家咋咋呼呼要你打我我打你的時候了。畢竟羽族實力偏弱,而人類在二十年前那場與蠻族和鮫人的雙線作戰中也元氣大傷,並不願意在這休養生息還未結束的時候就貿然動兵。


    “然而戰爭這種東西,如果大家都那麽精明而克製的話,也就永遠都打不起來啦,”葉空山躺在他那張舒服的睡床上,眼睛都懶得睜開,“這當中最根本的在於,戰爭一開,死的都是士兵,而決策者都躲在後方安安全全,還能吹噓兩句什麽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用別人的性命去鋪墊自己的身家,那麽劃算的事情,誰不樂意幹呢?”


    岑曠眼窩深陷,喃喃地說:“是啊,我又想起你那個夢了。這就是所謂的一將功成萬骨枯麽?”


    “那叫做閑得發慌瞎想想,”葉空山高高蹺著腳,“反正做夢殺掉多少人都不要緊。可是現實生活中就沒有那麽輕鬆寫意了,死一兩個人就能讓捕快忙得團團轉。”


    “是啊,還要蹲在樹上裝羽人。”岑曠疲倦地掐著自己的額頭,這個動作是她跟黃炯學來的。


    “一舉兩得嘛。雖然你我的出發點不相同,但決定采取的行動是一致的。”


    “我就是懷疑文瑞可能被殺,沒辦法。我不會說謊,不能騙你說你的分析讓我完全信服。”


    “那就隨便你了,”外空山一攤手,“反正無論怎樣都得你去看著他,誰叫你是下屬呢?這就叫等級觀念,官大一級壓死人。”


    其實讓你去盯我還不放心呢,岑曠在樹上瑟瑟發抖時止不住地想。葉空山雖然很聰明,也很不守規矩,讓他去監視別人,沒準半道就不耐煩跑掉了。這個葉空山啊……真是謎一樣的人物,自己跟隨他也有一段日子了,卻始終沒聽他講起過他的身世和他的經曆。岑曠始終覺得,一個人要能修煉到葉空山那般膽大心黑而又玩世不恭,一定會經受過許許多多常人難以想象的磨礪。而不是像自己這樣,幾乎就是一張白紙,正在慢慢往上添加內容。


    想到白紙,她又立即想到了葉空山的夢境,想起了夢境裏那個赤裸的“自己”,不知怎麽的臉上有點發燒。這麽微微一走神的工夫,極度的困倦讓她終於忍不住了,兩眼皮子像墜了鉛一樣合上,開始恍惚間感覺自己正躺在一張舒適柔軟的大床上,而該死的葉空山正立在床頭,為她殷勤地搖著扇子,就好像戲文裏伺候皇帝的太監。


    不過這個古怪的夢境並沒有持續太久,葉空山忽然間變成了一個被倒吊著的死人,滿麵鮮血地凝視著她,她的身子—斜,險些從樹上栽下去,幸好及時驚醒並伸手抓住了樹枝。出了一身冷汗的同時,她也清醒過來,連忙把視線轉到院子裏。


    她覺得並沒有什麽異常,但剛才是貨真價實地睡著了,她抬頭看了一眼雲層和月光的變化,確信自己最多就眯了兩分鍾的跟睛,這才稍稍鬆了口氣。看看院子裏走過的護院們,一個個都是懶懶散散無精打采,顯然這樣護衛也讓他們覺得勞累難忍。


    這真的是小題大做麽?岑曠心裏嘀咕著,目光散漫地掃向文宅的各處角落。忽然之間,她看到一個黑影飛快地從文宅後院翻牆而出。


    那是什麽人?岑曠一下子警醒起來。她想要去追趕,但離得太遠,黑影已經很快跑得不見了,除非她真成了住在樹上的羽人,否則鐵定追不上。她放棄了追過去的念頭,但心卻懸了起來,總覺得這個黑影背後是不是有點文章。


    想來想去,岑曠還是從樹上跳下去,然後翻牆進入了院子裏。她並沒有故意放輕腳步,盡管如此,仍然在走出好幾步後才被發現,在一片“什麽人?”的呼喝聲後,她已經被圍住了。


    岑曠掏出葉空山給她做的假腰牌,在護院們麵前晃了晃:“捕快。趕緊帶我去見見你們家的主人,快點!”


    護院們雖然對於如此年輕貌美的一個小姐竟然會是捕快有些驚疑,但葉空山的腰牌做得可以以假亂真,而岑曠看上去倒也一臉正氣不似女飛賊,所以他們沒有猶豫,把岑曠帶到了文瑞的臥室外,敲響了門。


    門裏沒有任何反應。護院又加重力道敲了幾下,聲音在靜夜裏傳出去很遠,文瑞卻仍然不出一聲。岑曠陡然意識到不妙:“快把門撞開!”


    文瑞的房門相當結實,所以負責撞門的護院也鼓足了一口氣,但沒想到力量還沒使足,門就輕鬆被撞開了,原來這扇門根本沒有鎖上,隻是虛掩住的。他猝不及防地滾了進去,頭重重碰在一個硬物上,險些暈了過去。


    但緊跟著搶進房的岑曠才真是恨不能一頭暈過去。借助著清朗的月光,她看得很清楚,那個倒黴的護院一頭撞上的東西不是別的,而是一個裝滿水的水缸。而水缸的上方,正倒吊著岑曠一直苦苦監視著的文瑞。沒錯,和前兩起案件一模一樣的死狀,五花大綁倒吊著的身體,漫在水裏的頭顱,用羽族文字刻在身上的詭異童謠。文瑞和他的夥伴嚴於德一樣,按照童謠裏的說法,“他們把我頭朝下高高吊起,把我的頭按在水裏”,就這樣失去了生命。


    岑曠捧著頭,慢慢坐在地上,心裏直想把自己一刀捅死。兩分鍾,她僅僅是睡著了兩分鍾,慘劇就在兩分鍾裏發生了。這兩分鍾的疏忽,讓她若幹天來的辛苦監視全都白費了。雖然文瑞的死證明了她的猜想是正確的,而葉空山的判斷有誤——文瑞自己也是凶手的目標,但現在人已經死了,錯誤或是正確又有什麽意義呢?她忽然覺得,自己作為一個捕快真是太不稱職了,而這個行當一旦出現什麽錯誤疏漏,損失的就會是他人的生命,哪怕隻是一個人品低下令人鄙夷的奸商的生命。


    護院們和聞訊而來的管家仆人們圍在一旁,一個個不知所措,有一些擔心東家的死會讓自己遭到牽連懷疑,已經悄悄拔腿開溜了。剩下的在那裏拿不定主意是該先報官還是該先把屍體解下來,可是“官”現在不就在地上坐著麽?


    忽然一個仆人喊了起來:“動了!老爺動了一下!”


    岑曠慌忙抬頭,果然看見文瑞的身體劇烈地震顫了一下,她猛地從地上跳起來,用秘術割斷了繩子,然後招呼其他人把文瑞拽了出來。然而伸手探一下鼻息,文瑞的呼吸早已停止,脈搏也完全沒有了。


    那隻是屍體的正常痙攣而已。


    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也沒了,岑曠終於忍受不住,暈了過去。


    醒來後,岑曠發現天已經亮了,自己仍然躺在文瑞臥室的地上,隻是身下多墊了一層褥子。她抬頭一看,文瑞的屍體已經不見了,估計是被送到了仵作那裏,而葉空山正在臥室裏左右查看著。兩人視線相對,都能從對方的目光裏看出一點愧疚的影子。


    葉空山先開了口:“是我的錯。我做出了錯誤的推理,否則的話,我會親自來這裏守著,也許就不會讓他得逞了。”


    岑曠搖搖頭:“都得怪我。我不該睡著的。”


    “你睡著了多久?”葉空山問。


    “最多兩三分鍾,”岑曠回答,“所以我想不通對方怎麽能就在我的監視下完成這個複雜的殺人步驟,而完全不被我聽到點動靜。光是吊起來還好辦,可還有那麽大的一口水缸啊。”


    “這的確是個問題,”葉空山若有所思,“如果你確定隻迷糊了那麽一小會兒的話,動作再快的人也沒法完成這些工序的。”


    岑曠歎口氣:“也許是我之前就有麻痹大意的時候,以至於有些響動沒有聽到。”


    “我倒不這麽認為,”葉空山說著,忽然轉移了話題,“就在天亮之前,我所要的調查結果也到了,一看我就知道我的判斷出了鍺,所以我趕緊跑到這裏來,沒想到已經出事了。”


    “你之前的判斷到底是怎麽樣的?”岑曠問,“文瑞都已經死了,你總可以告訴我了吧?”


    “當然可以了,”葉空山從文瑞那張紅木床下爬出來,蹭的一臉灰,“等你回家睡夠了覺,晚上我就告訴你。”


    人已經死了,雖然很不痛快,但岑曠總算可以拋開一切先大睡一覺了。夢裏交纏著種種詭異的場景,這些日子裏的所見所聞就像是各種各樣的原料,混在一起燉出了一鍋大雜燴。她夢見自己成為了九州的女霸主,站在殤州最高的雪山上向下俯瞰,卻看到灰蒙蒙一片無窮無盡的海水;她夢見羽族發動了戰爭,密密麻麻的箭雨從天而降,讓人們隻好頂著鍋蓋出門過日子;她夢見兩個死去的玉石商人在她麵前訴苦,說他們蹲在樹上太難受了,實在不想繼續監視院子裏的殺手了。最後她見到了葉空山,葉空山被捆得結結實實,倒吊在房梁下,臉浸在一池鮮血中,身上寫著幾個字……


    睜開眼睛時,葉空山正坐在桌旁,一邊喝酒一邊往嘴裏扔花生米,她這才安下心來,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你睡得很不踏實,”葉空山說,“又喊又叫的,夢見什麽壞事了?”


    “很多很多,”岑曠說,“我還夢見你也被吊起來了,但身上刻的不是那首童謠,而是另外幾個字:這就是不稱職的捕快的下場。”


    葉空山把一顆花生米囫圇吞了下去,被嗆得咳嗽連連,好半天才喘過氣來:“這大概是說明你心裏覺得我不夠稱職吧。不過話說回來,這一次我的判斷的確失誤了,但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何況思路的過程還是可以讓你借鑒一下的。”


    “當第一起殺人案剛剛發生,我就有了一個懷疑,”葉空山說,“這很有可能是某種故意誘人入彀的布局,目的就是轉移視線,隱藏凶手的真實身份和真實目的。遇到類似連環殺手的案件,產生類似想法也是合情合理的。當我了解到嚴於德有一個關係緊密的合作夥伴時,立刻就把他列為頭號嫌疑犯。”


    “所以接下來的日子裏,我隻是傳書要寧州的同行幫我調查這兩人的生意背景,而把主要精力放在奔走於青石城一帶,查訪那些和這兩人有生意傑出的人,旁敲側擊地打聽他們的關係得到的結果非常耐人尋味,這兩個孫子雖然是生意夥伴,但彼此關係並不是很融洽,特別是這兩年開始和羽族進行走私生意後,更是爆發了激烈的爭吵,嚴於德貪財,希望把這條線長時間地做下去;而文瑞卻力求謹慎,屢次勸對方見好就收,賺夠了就撒手,安心做點不違法的正經買賣。”


    “如果走私賺得很大的話,嚴於德肯定不願意放棄。”岑曠說。


    “那是一定的,”葉空山回答,“我簡單給你解釋一下玉石生意的事兒吧。寧州的玉產量不高,但羽人愛虛榮、講排場,王公貴族對玉的需求量很大,把宛州的玉石弄到寧州去賣,價錢至少翻一倍。國家看了當然眼紅,所以把對羽人的玉石生意收到自己手裏,聲稱這是國家重要資源,禁止民間商人私自買賣。但是利字當頭,很多人也顧不得什麽律法了。”


    “也就是說,嚴於德要錢,文瑞要保命,這是他們的根本分歧,”岑曠想了想,“所以你覺得,最近風頭越來越緊,文瑞肯定拚命想收手,而嚴於德不同意,所以他就下了毒手?”


    “這就是我一開始所推測的,”葉空山搖搖頭,“而且第二個死者的出現更加印證了我的猜想,我覺得文瑞會製造出利用童謠連續殺人的假象,洗脫自己的嫌疑。最讓我堅信這一點推斷的證據是,在這幾天的調查中,有人告訴我,半個月前,文瑞曾經和一名道上有點名氣的殺手接觸過。”


    “殺手?”岑曠一驚。


    “沒錯,雖然沒有人知道他找殺手是為了什麽,但推想一下文瑞身邊最想要殺死的人,除了嚴於德,也沒有別人了。但現在他自己也死了,所以我的想法肯定是有問題的。何況,從寧州得到的信函告訴了我一點新的消息,讓羽族報複殺人顯得更加可信了:他們倆在寧州捅下了大漏子,這也許才是連文瑞都不得不同意趕緊清貨停止生意的原因。”


    “大漏子?他們幹嗎了?”


    “這兩位爺遇上了一個笨蛋羽族低級貴族,是一個剛剛花錢買來一個官位的財主。羽族人很重視出身,此人即便做了官,還是被人看不起,於是想走風雅路線,買一塊極品好玉去巴結當地城主。但他們並不知道這個貴族買玉的目的,以為他隻是想要買塊好玉自己收藏,看他一副外行的模樣很好騙,拿了一塊染過色的次等玉糊弄了他一大筆錢。後來的事情可想而知,這位貴族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被城主狠狠一通訓斥,羞憤之下,服毒自盡了。”


    岑曠“啊”了一聲:“那可是大官司。”


    葉空山聳聳肩:“可不是麽?這個貴族雖然並不受歡迎,但隻要‘人類奸商害死了一個羽族貴族’這樣的消息傳播出去,哪怕死者原本十惡不赦,也足夠引起一場軒然大波。我那邊的眼線告訴我,有很多羽人都想要嚴於德和文瑞的命。這樣的情節,恰恰和《多蘭斯城邦的阿克西》所敘述的內容相吻合:羽人受了人類欺淩,於是要複仇。”


    “難道真的是羽人下的手?”岑曠皺起眉頭,“那樣的話,恐怕最後戰爭就難以避免了。”


    葉空山笑了起來:“你反正不是人類,怕什麽戰爭呢?”


    “我們魅獲得生命並不容易,”岑曠回答,“看到任何生命化為烏有,對我而言都不舒服,對了,你上次跟我說,即便依照你的推理,凶手的布局也有一個大破綻,是什麽呢?”


    “我當時覺得,文瑞即便要設局殺害嚴於德並轉移他人注意力,也不應該正好使用羽族的傳說,”葉空山說,“那樣的話,人家順藤摸瓜,說不就揪出了他們倆的走私案,那豈不是引火自焚?現在看來,我實在應該沿這一思路往下,就能避免一些錯誤了。”


    葉空山把自己和岑曠得出的粗略結論告訴了黃炯,黃炯不動聲色,讓兩人什麽都別幹了,先好好休息幾天。但他們實在閑不住,延續著之前的思路繼續往下推演,卻慢慢發現了一些新的問題,發現了一些新的問題,令思路不得不重新開始。岑曠正在摩拳擦掌的時候,一盆冰水卻兜頭澆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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