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奇怪飛升上神的這個劫怎的如此好曆,不過同擎蒼打了一架,短短睡了兩百一十二年,便在睡夢中位列上神了。三百年前從狐狸洞中醒過來,我目瞪口呆瞧著自己從銀光閃閃變成金光閃閃的元神,還以為是老天做給我一個人情,感激地覺得這個老天爺他是個仁慈的老天爺。


    殊不知,同擎蒼打那一架不過是個引子,我飛升上神曆的這個正經劫,卻是一個情劫。我賠進一顆真心不說,還賠了一雙眼睛。若不是擎蒼當初將我的仙元封印了,跳誅仙台時還得賠進去一身修為。老天辦事情半點不含糊,仁慈仁慈,他仁慈個鬼。


    我總算明白過來夜華他在青丘時為何常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明白過來凡界住客棧那夜,蒙蒙矓矓的一句“我既望著你記起,又望著你永不再記起”並不是我睡迷糊了幻聽,一切都有丁有卯,是夜華他當年冤枉了我,他覺得對不住我。


    他怕是永不能曉得我當初為何要給團子起名叫阿離,永不能曉得我為何要跳誅仙台。


    舊事紛至遝來,三百年前那三年的痛卻像就痛在昨天,什麽大義什麽道理,什麽為了維護我這一介凡人的周全而不得不為的不得為之,此時我全不想管,也沒那個心思來管。我從這一場睡夢中醒來,隻記得那三年,宿在一攬芳華中的一個個孤寂的夜,一點點被磨盡的卑微的希望。這情緒一麵倒向我、撲過來,我覺得無盡蒼涼傷感。那三年,本上神活得何其窩囊,何其悲情。


    我覺得如今我這個心境,要在十月同夜華成親,有些難。我曉得自己仍愛他。三百年前我就被他迷得暈頭轉向,三百年後又被他迷得暈頭轉向,可見是場冤孽。愛他這個事我管不住自己的心,可想起三百年前的舊事,心中卻芥蒂難消。我不能原諒他。


    迷穀打水送進來供我洗漱,看了我一會兒,道:“姑姑,可要我再去抬些酒來?”


    我伸手抹了把臉,才發現滿手的水澤。


    迷穀果然抬了酒進來。上一頓我喝了七八壇,以為將四哥存的全喝光了。


    迷穀卻還能抬進來這麽五六壇,可見他那幾間茅棚中私藏了不少。


    我每喝便醉,醉了便睡,睡醒又喝,再醉再睡,單調過了三四日。第五日傍晚醒過來,迷穀在我房中坐著,斂眉順目道:“姑姑著緊身子些,窖中已無酒可搬了。”


    迷穀多慮,我身子沒什麽可操心,終歸隻是沒力氣些,沒像鳳九那般不中用,傷個情喝個小酒喝得差點將黃膽吐出來。且經過這一番曆練,大約酒量還能增進不少。


    沒了烈酒的滋潤,我的靈台得以恢複半扇清明。這半扇清明裏頭,叫我想起件無論如何也不能忘的大事。我那一雙長在素錦眼眶子裏頭的眼睛,須得尋個時日討回來。


    那時我曆情劫,被素錦她趁火打劫奪了眼睛。如今我的劫既已經曆完了,


    那雙眼睛放在她眼眶子裏頭也終歸不大妥當,她自己想必養著我的眼睛也不自在。


    擇日不如撞日,我喚出昆侖扇來,對著鏡子略整了整妝容。唔,臉色看起來不大好。為了不丟青丘的麵子,翻出一盒胭脂來仔細在臉上勻了勻。


    我容光煥發地上得九重天,捏個訣輕易避過南天門的天兵天將,一路暢通無阻直達洗梧宮中素錦住的暢和殿。


    典範她真會享福,正靠在一張貴妃榻上慢悠悠閉目養神。


    我顯出身形來,方進殿的一個侍茶小仙娥驚得呀一聲叫喚。典範刷地睜開眼,見著是我,一怔,嘴上道:“上神駕到,素錦不勝惶恐。”翻身下榻的動作卻慢悠悠的,穩當當的,果然不勝惶恐。


    我在一旁坐了。她拿捏出個大方的笑容來,道:“素錦揣摩上神聖意,大約是來問君上的近況。若說起君上來,”頓了一頓,將那十分大方的笑做得十二分大方,“凡世的那個素素,同君上處得很好,也將君上他照看得很好。”


    笑意襯得她麵上那雙眼睛盈盈流光,我撫著扇麵做出個從容的模樣來,道:“如此這般,自然最好。夜華這廂托你的照拂令我放了心,是以今日,我便想著也來關懷關懷你。”


    她疑惑地看我一眼。


    我端莊一笑:“素錦,本上神的眼睛你用了三百年,用得好不好?”


    她猛一抬頭,臉上的血色由潤紅至桃粉,再由桃粉至慘白,瞬間換了三個色,有趣。她顫著嗓子道:“你……你方才說什麽?”


    我展開扇子笑道:“三百年前本上神曆情劫,丟了雙眼睛在你這裏,今日掂起這樁事,便特地過來取。你看,是你自己動手還是由本上神親自動手?”


    她往後退了兩步,撞在身後貴妃榻的扶臂上,卻沒覺著似的,嘴唇哆嗦道:“你是……你是素素?”


    我不耐煩地攤開扇麵:“到底是由你親自剜還是本上神幫你剜?”


    她眼睛裏全無神采,手緊緊絞著衣袖,張了幾次口,卻一句完整的話也沒說出來。好半天,似哭似笑道:“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她明明隻是個凡人,怎麽會是你,她明明隻是個凡人。”


    我端過桌案上一杯熱氣騰騰的濃茶,奇道:“一個凡人怎麽,一個上神又怎麽?隻因我三百年前化的是個凡人,窩囊了些,你這個小神仙便能來奪我的眼睛,誆我跳誅仙台了嗎?”


    她腿一軟,歪了下去。“我……我”地我了半天沒我出個所以然來。


    我挨過去將手撫上她的眼眶子,軟語道:“近日本上神人逢喜事,多喝了幾壇子酒,手有些抖,大約比你自個兒動手痛些,你多擔待。”


    我手尚沒下去,她已驚恐尖叫。我隨手打出一道仙障,隔在暢和殿前,保準那些小童子小宮娥即便聽到她這個聲兒也過不來。


    她瞳色散亂,兩隻手死死抓住我的手,道:“你不能……你不能……”


    我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臉:“三百年前你就愛扮柔弱,我時時見你你都分外柔弱,就不能讓本上神開開眼,看看你不柔弱時是個什麽模樣嗎?夜華剜我的眼時說欠人的終歸要還,當初你自己的眼睛是怎麽沒的,我們兩個心知肚明。我的眼睛是怎麽放到你眼眶子裏去的,我們兩個也心知肚明。你倒說說,我為什麽不能拿回自己的眼睛,難道我那一雙眼睛在你眼眶子裏擱了三百年,就成你自己的東西了?”


    話畢,手上利索一動。她慘號了一聲。我靠近她耳畔:“三百年前那樁事,天君他悄悄兒辦了,今日這樁事,我便也悄悄兒辦了。當初你欠我的共兩件,一件是眼睛,另一件是誅仙台。眼睛的債今日我便算你償了。誅仙台的債,要麽你也正經從那台子上跳下去一回,要麽你跟天君說說,以你這微薄的仙力去守若水之濱囚著擎蒼的東皇鍾,永生永世再不上天。”


    她身子一抽一抽,想是痛得緊了。此種痛我也曆過,且彼時我是個凡人,自然比她還要痛些。她痛得氣都抽不過來,卻硬逼著蹦了三個字:“我……絕不……”


    不錯,總算沒再同我扮柔弱,勉強硬氣了一回。我抬高她滿是血汙的一張臉,笑了兩聲:“哦?那你是想讓本上神親自去同天君說。但我這個人一向此時說一套,換個時辰說的又是另一套。若是我去同天君提說,就不曉得那時候說的還會不會是此時口中這一套了。”


    手底下她的身體僵了僵,繼而痛苦地蜷成一團。我心中念了句佛,善惡果報,天道輪回。


    畢方又出走了,四哥又去尋他了。十裏桃林中,隻得折顏一個。


    當我將手上一雙血淋淋的眼睛遞給折顏時,他甚驚詫,對著日光端詳了半日,道:“這眼睛逾三百年竟還能尋得回來,是個奇事。”又道,“你喝了我給的藥,如今卻又記起了那一段傷情的前程過往,也是個奇事。”


    這雙眼睛從一尊仙體上脫下來不能超過七七四十九日,否則隻能作廢了。


    折顏覺得稀奇,大約他以為當初我那眼睛丟了便是丟了,沒想到卻安在了別人臉上,以至於今日將這眼睛要回來,還能重新安回我的眼眶子。


    我勉強笑了笑。


    他瞟了一眼我麵上神色,心領神會我不願談論當初的過往,便隻善解人意地咳了兩聲,沒再多問。


    折顏說他需花些時日來除這眼睛上的一些濁氣,除盡了再與我換眼。我欣然允之,順便從他後山中扛了幾缸子酒,騰上雲頭回了青丘。


    如此又是幾日醉生夢死。我囑咐迷穀幫我留意著九重天上太子側妃的動向,且近日青丘閉穀,我誰也不見。


    折顏釀的酒,其段數果然不知比迷穀私藏的高過幾重山,昨日竟醉得吐了膽汁,頭也疼得幾欲拿把劍沿著額角從左到右穿過去。但這麽著挺好,一閉眼就天旋地轉的,再沒什麽空閑去想旁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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