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這一番鬼扯顯見得是為了安撫我。為了不使他失望,我心中雖一抽一抽,卻隻能做出個被他唬弄成功的形容,鬆口氣狀道:“那就好,那就好,總算叫我放心。”


    他挑眉笑了一笑,道:“我有什麽可叫你不放心的。不過,那西海大皇子才用了丹藥不久吧,怕還有些反複。你選在這個時候跑上天來,當心出差錯。”


    他這個話說得婉轉,卻是明明白白一道逐客令。麵上方才瞧著還好的顏色,也漸漸有些憔悴。他這強打的精神,大約也撐不了多久了。為了全他的麵子,我隻得又做出個被他提點猛然醒悟的模樣,咋呼一聲:“唔呀,竟把這一茬兒忘了,那我先下去了,你也好好養傷。”說出這個話時,我覺得難過又心傷。我決定回青丘去問問折顏,看夜華他究竟傷得如何。


    我一路火急火燎地趕回去,折顏卻不在青丘了。


    四哥叼了根狗尾巴草挨在狐狸洞外頭的草皮上,邊曬太陽邊與我道:“折顏他前幾日已回桃林了。據他說近日做了件虧心事,因許多年不做虧心事了,偶爾為之便覺得異常虧心,須回桃林緩一緩。”


    我淒涼地罵了聲娘,又踩上雲頭一路殺向十裏桃林。


    在桃林後山的碧瑤池旁尋得折顏時,尚在日頭當空的午時,但他的嘴封得緊,待從他口中套得攸關夜華的事,已是月頭當空的子時。


    說那正是半個多月前,六月十二夜裏,他同四哥在狐狸洞外頭的竹林賞月,天上突然下來一雙仙君。這一雙仙君捧了天君的禦令,十萬火急地拜在青丘穀口,請他去一趟九重天,救一個人。天上一向是藥君坐陣,天君既千裏迢迢請他出山,這個人必是藥石罔效,連藥君也束手無策了。他對這一代的天君沒什麽好感,但本著讓天君欠他一個人情的心態,還是跟著前來恭請他的仙君們上天了。


    上得九重天後,他才曉得天君千裏迢迢來求他救的這個人,是我們白家的準女婿夜華。


    他見著夜華時,夜華的情形雖不至於藥石罔效,卻也十分不好,右胳膊全被饕餮吞了,隻剩一副袖子空空蕩蕩,身上的修為,也不過一兩萬年罷了。


    提到這一處,他略有感傷,道:“你這夫君,年紀雖輕,籌劃事情卻穩重。說早前幾日他便遞了折子給天君老兒,唔,正是你去西海的第二日,在那折子中提說東海瀛洲生的神芝草怎麽怎麽的有違仙界法度,列了許多道理,請天君準他去將瀛洲上生的神芝草一概全毀了。天君看了深以為然,準了。他去瀛洲兩日後,便傳來瀛洲沉入東海的消息,天君很欣慰,再過一日他回來後,卻是傷得極重的模樣。天君以為他這孫子鬧得如此田地全是被守神芝草的四大凶獸所害,深悔自己高估了孫子,當初沒給他派幾個好幫手。我原本也以為他身上的修為是在瀛洲毀神芝草時,被那四頭畜生耗盡了。後來他將那顆丹秘密托給我,我才曉得那四頭畜生除開吞了他一條胳膊,沒討著半分旁的便宜,反叫他一把劍將它們砍了個幹淨。他弄得這麽一副凋零模樣,全是因取回神芝草後即刻散了周身的修為開爐煉丹。他那一身的傷,唔,我已給他用了藥,你不必擔心,慢慢將養著就是,隻那條胳膊是廢了。呃,倒也不是廢了,你看他身上我給他做的那個胳膊,此時雖尚不能用,但萬兒八千年的漸漸養出靈性來了,恐也能用的。”


    月亮斜斜地掛在枝頭,又圓又大,涼幽幽的。


    折顏歎息道:“他不放心旁人,才托我送那丹藥給你。他覺得他既是你的準夫君,你欠墨淵的,他能還便幫你還一些,要我瞞著你,也是怕你腦子忒迂,曉得是他折了大半修為來煉的便不肯用。唔,也怕你擔心。哪曉得你一向不怎麽精細的性子,這回卻曉得在喂了那西海大皇子丹藥後,跑到他元神裏頭查一查。不過,夜華這個凡事都一力來承擔的性子,倒挺讓我佩服,是個鏗鏘的性子。”再歎息一聲,唏噓道,“他五萬歲便能將饕餮、窮奇、渾敦、檮杌那四頭凶獸一概斬殺了,前途不可限量。可那一身精純的修為,卻能說散就散了,實在可惜。”


    我的喉頭哽了兩哽,心沉得厲害。


    折顏留我住一宿,我感激了他的好意,從他那處順了好些補氣養生的丹藥,頂著朗朗的月色,爬上了雲頭。夜華他既已由折顏診治過,正如折顏他勸我留宿時所說,即便我立時上去守著他,也幫不了什麽,不過能照看照看他罷了。可縱然我隻能做這麽一件不中用的小事,也想立刻去他身旁守著。


    我捏個訣化成個蛾子,繞過南天門打盹兒的幾個天將並幾頭老虎,尋著晌午好不容易記下的路線,一路飛進了夜華的紫宸殿。


    紫宸殿中一派漆黑,我落到地上,不留神帶倒個凳子。凳子咚地一聲響,殿中立時亮堂了。夜華穿著一件白紗袍,靠在床頭,莫測高深地瞧著我。我隻見過他穿玄色長袍的模樣,他穿這麽一件薄薄的白紗袍,唔,挺受看,一頭漆黑的長發垂下來,唔,也受看。


    他盯著我瞧了一會兒,微皺眉道:+“+你不是在西海照看西海的大皇子嗎,這麽三更半夜急匆匆到我房中來,莫不是疊雍出什麽事了?”他這個皺眉的樣子,還是受看。


    我幹幹笑了兩聲,從容道:“疊雍沒什麽,我下去將西海的事了結了,想起你手上受的傷,怕端個茶倒個水的不大穩便,就上來照看照看你。”


    夜華他既費了心思瞞住我,不想叫我擔心,為了使他放心,我覺得還是繼續裝作不知情的好。


    他更莫測地瞧了我一會兒,卻微微一笑,往床榻外側移了移,道:“淺淺,過來。”


    他聲音壓得沉沉的,我耳根子紅了一紅,幹咳道:“不好吧,我去團子那處同他擠擠罷了,你好生安歇,明日我再過來瞧你。”便轉身溜了。沒溜出夜華的房門,殿中驀地又黑下來。我腳一個沒收住,順理成章又帶倒張凳子。


    夜華在背後抱住了我。他道:“如今我隻能用這一隻手抱著你,你若不願意,可以掙開。”


    阿娘從前教導我該如何為人的媳婦時,講到夫妻兩個的閨房之事,特別指出了這一樁。她說女孩兒家初為人婦時,遇到夫君求歡,依著傳統需得柔弱地推一推,方顯得女兒家的珍貴矜持。


    我覺得方才我那幹幹的一咳,何其明白又柔弱地表達了我的推拒之意。但顯見得夜華並沒太當一回事。可歎阿娘當初卻沒教我若那初為人婦的女子的夫君不接受她的推拒,這個女子又該怎麽做才能仍然顯得珍貴矜持。


    夜華垂下來的發絲拂得我耳根發癢,我糾結了一陣,默默轉身抱著他道:“我就隻占你半個床位,成不?”


    他咳了一聲,笑道:“你這個身量,大約還占不了我的半個床位。”


    我訕訕地推開他,摸到床榻旁,想了想還是寬了衣,挑開一個被角縮了進去。我縮在床角裏頭,將雲被往身上裹了裹,待夜華上得榻來,又往裏頭縮了縮。他一把撈過我,將我身上的雲被三下五除二利索剝開,扯出一個被角來,


    往他那邊拉了拉。但這床雲被長得忒小了,他這麽一拉又一拉,眼見著蓋在我身上的雲被被他一拉一拉的全拉沒了。雖是七月仲夏夜,九重天上卻仍涼幽幽的,我又寬了外袍,若這麽睡一夜,明日便定然不是我照看夜華,該換他來照看我了。


    麵子這個東西其實也沒怎的,我往他身旁挪了一挪,又挪了一挪。他往床沿翻了個身,我再挪了一挪。我這連著都挪了三挪,卻連個雲被的被角也沒沾著。隻得再接再厲地繼續挪了一挪,他翻了個身回來,我這一挪正好挪進他的懷中。他用左手摟過我,道:“你今夜是安生躺在我懷裏蓋著被子睡,還是屈在牆角不蓋被子睡?”


    我愣了一愣,道:“我們兩個可以一同屈在牆角蓋著被子睡。”我覺得我說這個話的時候,腦子是沒轉的。


    他摟著我低低一笑,道:“這個主意不錯。”


    這一夜,我們就抱得跟一對比翼鳥似的,全擠在牆角睡了。


    雖然擠是擠了點,但我靠著夜華的胸膛,睡得很安穩。模糊中似乎聽得他說,你都知道了吧,你這性子果然還同往常一般,半點欠不得他人的人情。他說得不錯,我確然一向不喜欠人的人情,在睡夢中含糊地應了他兩句。但因我見著他放下了一半的心,稍睡得有些沉,也記不得應了他些什麽。


    半夜裏,恍惚聽得他咳了一聲,我一驚。他輕手輕腳地起身下床,幫我掖好被角,急急地推開殿門出去了。我凝了凝神,聽得殿外一連串咳嗽,壓得忒低,若不是我們狐狸耳朵尖,我又特地凝了神,大約也聽不到他這個聲兒。我摸著身旁他方才躺過的地方,悲從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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