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南天門,並不見守門的天將,隻幾頭老虎挨著打盹兒,黃黑皮毛油光水滑,一看就是修為不凡的靈物。


    我敲著扇子調笑:“便是我那青丘的入口,好歹還有個迷穀坐陣。你們這三十六天大羅天界,卻隻讓幾頭老虎守門嗎?”


    夜華蹙了蹙眉:“太上老君今日開壇講道,想他們是去赴老君的法會了。”轉而又淡笑與我道,“聽說在凡界幫元貞渡劫時,淺淺你常同元貞論道,想是道根深植了,老君這麽多年講遍天上無敵手,在高處不勝寒這個境界上站得十分孤單,你此番上天,正好可以同他辯上一辯。”


    我吞了口唾沫,幹幹一笑:“好說,好說。”


    南天門外白雲茫茫,一派素色,過了南天門,卻全然另一番景象。黃金為地,玉石為階,翠竹修篁,瑞氣千條。比之四海水晶宮的金光閃閃,有過之而無不及。好在上來之前,為防萬一,我英明地縛了白綾,不然這雙眼睛保不準就廢了。偶有幾隻仙鶴清嘯一聲,撲棱著翅膀從頭上飛過,我慨然一歎,握住夜華一雙手真誠道:“你們家真有錢。”夜華臉色陣白陣青,道:“天上並不是所有宮室都這樣的。”


    我們一路徐徐而行。


    細細賞來,九重天上這一派富貴榮華同青丘的阡陌農舍十分不同,倒也別有趣味。


    難得的是偶爾碰見的幾個宮娥還都謹慎有禮,見著我這一番白綾縛麵的怪模樣,也並不一驚一乍,皆是並著夜華一道恭順問安,讓人看著就喜歡。


    聽說夜華三萬歲上開府建牙時,天君賜建的一進府邸喚的是洗梧宮。


    如今我站在這洗梧宮跟前,卻略感詫異。


    我誠然從未上過九重天,卻不知怎的,總覺得這洗梧宮從前並不是現今這副昏暗模樣。雖不至於黃金造的牆垣暖玉做的瓦當,卻到底要明亮些,生氣些。


    我正自發愣,已被夜華牽了往後門走。


    他對著後門那道牆垣頗認真地左右比量了一會兒,指著一處道:“跳吧。”


    我茫然道:“什麽?”


    他皺了皺眉,一把抱過我,沿著方才指的那處牆頭,一個縱身便跳進院子。


    原來這九重天上,進屋都不興走大門,全是跳牆?這個習俗也忒奇特了……


    夜華捋了捋袖子,見著我的神色,尷尬一笑道:“若走正門定要將大大小小一院子全驚動了,呼呼喝喝的甚討人厭,不如跳牆來得方便。”


    我腦中卻忽地靈光一閃,用扇子敲了敲他肩膀道:“今日我們走得早,算算竟還沒到伽昀小仙官送文書來的時辰,你該不會是沒提醒伽昀今日不必將文書送去青丘,勞他白跑了一趟吧。倘若從正門進,驚動了伽昀小仙官,確是有些麻煩。嗬嗬,話說回來,昨夜我們回洞時似乎已很晚了,積了幾日的文書,你閱得怎樣了?”


    他僵了僵,臉麵微紅了一紅,攏著袖子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


    我一直擔憂夜華有些少年老成,不過五萬歲的年紀,恍惚一見竟比東華那等板正神仙還要嚴肅沉穩。今日卻能流露出這麽一番少年人才有的神色來,我搖了搖扇子,覺得很愉悅。


    夜華住的是紫宸殿,緊鄰著團子的慶雲殿。


    我不過在九重天上將養三兩日。既然來時是悄悄兒地來,沒打出上神名號強依禮製,自然不能讓夜華大張旗鼓特地為我辟一處寢殿。正預備謙遜地同他提提,這兩日隻在團子的慶雲殿湊合湊合罷了,他卻已將我帶到了一進專門院落。


    抬頭看,院門高掛的一副牌匾上,鏤了四個篆體,一攬芳華。夜華眼中幾番明滅,道:“這是你的院子。”


    我搖著扇子沉吟,覺得天上的排場果然與地上分外不同。想當初我下界幫元貞渡劫,因是長住,才勉強得一進院落。此番隻是在天上住個兩三日,卻也能分個院落,一個仙帝一個人皇,同是王家,氣度卻真真雲泥之別。


    我感歎一番,伸手推開院門。


    吱呀一聲,朱紅大門敞開處,一院的桃樹,一院的桃花。從外朝裏瞧,滿眼盡染花色。


    我怔了怔,訥訥道:“原來你是誆我上來幫天後守蟠桃園。”


    夜華神色僵了僵,抽著嘴角道:“蟠桃園不知多大,你以為才這一院子。這裏的桃花是我兩百多年前自己種的,養到今年,才開的第一樹花。”


    我心中突地一跳,卻不知這一跳為的哪般緣由。緩步踱進院中,用扇子信手挑起一枝桃樹枝丫。這一枝桃花,開得分外清麗淡雅。正要將扇子收回來,卻聞得背後百轉千回一聲:“娘……娘?”


    我轉過頭,夜華正站在院內的一側台階上,眼睛隱在幾綹黑發後,看不真切。他身後門檻處,站了個宮娥打扮的女子,左手拿著個精致的花瓶,右手緊緊扶住朱紅大門,脈脈盯著我,眼睛一眨,竟泛出兩行清淚。


    我手一抖,扇子挑下的那枚花枝猛地彈起來,顫了兩顫,窸窸窣窣碰掉半捧花瓣,身上免不了也沾上幾瓣。


    那女子已跌跌撞撞奔了過來,一把抱住我雙腿,潸然道:“娘娘,果真是你,奈奈等了你三百年,你終於回來了……”又邊哭邊笑地對夜華道,“那結魄燈果然是聖物,做得娘娘一絲都沒差的。”


    看她這一番形容,我便曉得又是一個將我認錯的。腿不便掙出來,好在一雙手還能將她拉一拉。她淚眼迷蒙抬頭看我,雖則是雙淚眼,那眼淚背後卻滿滿當當俱是歡喜。


    手指觸到眼上的白綾,我不忍道:“仙子認錯人了,老身青丘白淺,並非仙子口中的娘娘。”


    自稱奈奈的小仙娥傻了一傻,卻仍抱住我兩條腿。


    我無奈朝默在一旁的夜華遞了個眼色,奈何白綾擋著,眼色遞不出去,我抬了抬手算招呼他。


    他走過來扶起奈奈,卻並不看她,隻望著眼前的桃林,淡淡道:“這位是青丘之國的白淺上神,要在這院中暫住幾日,便由你服侍了。如今你須改一改口,不能叫娘娘,便喚她的尊號,稱她上神吧。”


    緊抱住我雙腿的奈奈茫然看了看他,又茫然看了看我。我朝她安撫一笑,她也沒什麽反應,隻用袖子擦了滿臉的淚水,點頭稱是。


    我不過帶了兩身衣裳上來,也沒什麽好安頓打點,夜華差奈奈備好一應洗浴的袍具,囑咐我先躺一躺,他去慶雲殿將團子抱過來。


    夜華近來善解人意得堪比解語花,既看出來我帶傷行路不易,一通折騰下來已沒什麽精神頭,又看出我心中思念團子,讓我有點感動。顯見得團子也很思念我,尚在他父君懷中,一見了我,便嗖地探出半個身子,甜甜一聲“娘親”,叫得我受用無比。“啪”,奈奈正捧著插桃花的花瓶卻掉地上了。我心中覺得這小仙娥怕是同團子的親娘有些淵源。如今團子的親娘已香消玉殞,再享不了麟兒繞膝之樂,讓我這個做後娘的白白撿了便宜,必是看得這小仙娥心中不忍。


    唔,好一個忠肝義膽的小仙娥。


    夜華說團子隻是受了些驚,並不礙事。我左右端詳一番,看他依然白白胖胖,笑起來露出兩個酒窩,與往常一般天真,才真正放心。


    他顯然是想往我身上蹭,卻被他父君抱得牢靠,掙了半日也沒掙開,有些著惱,委屈地扁嘴望著我,假裝在眼中做出一副將淚未淚的形容。


    我慈愛地揉了揉他的頭發,柔聲道:“娘親身上不大好,你先容你父君抱一抱。”


    他一雙大眼睛眨了眨,小臉突然漲得通紅,竟扭捏了一下,小聲道:“阿離知道了,娘親是又有了小寶寶對不對?”


    我愣愣地:“啊?”


    他害羞狀絞著衣角道:“書上就這麽寫的。說有一位夫人懷了小寶寶,她們一家人都不許她再去抱別人家的小孩來逗,怕動了,動了……”想了半日,小拳頭一敲,斬釘截鐵道,“對,胎氣。”


    我心尖上一顫,乖乖,才不過蒜苗高一個小娃娃,已懂得什麽叫胎氣!


    夜華輕笑了兩聲:“你是在哪裏看的這個書?”團子天真道:“是成玉借給我的。”


    我眼見著夜華額角的青筋抖了兩抖。


    嘖嘖嘖,這位從凡界飛升上天的成玉元君果然奇妙,竟十分擅長在太歲頭上動土,老虎尾巴上拔毛。我佩服他。


    一旁的奈奈疑惑道:“即便是上神有了身孕,小殿下你臉紅個什麽勁兒啊?”


    團子伸出兩條胳膊來,奮力捧住我的臉吧唧親了一口道:“本天孫高興嘛,娘親有了小寶寶,本天孫就再不是天上最小的一個了。”


    夜華想了片刻,與我道:“不然,我們大婚後立刻便生一個。”


    我謙和回他:“若到時候是你來生,我倒很樂意出這一份力。”


    夜華:“……”


    因我到天上來,歸根結底隻為泡靈寶天尊那汪天泉。上上下下一應折騰完了,便殺往靈寶天尊的上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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