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皇帝對我的使命有這麽大一個誤會,也就懶得再將我招過去惹自己的眼了,是以我進皇宮七八日,也未曾見著皇帝。


    元貞小弟十分上進,許是想著養我不能白養,日日都要拿些道法書來折磨我,求我解些難題。這些講究玄理的書帛最令我頭疼,自覺見他一次,生生要折我三年修為。


    離六月初一不過一個半月。


    和元貞處了幾日,我摸出個門道來。元貞小弟看著倒是謙謹又和順,然終歸少年心性,好個新鮮,凡事你叫他往東,他即便往了東,也要趁你不注意,再往一回西。譬如六月初一,我若是開門見山地勸他莫去漱玉川,他定要問一問為何不能去,無論我找出什麽樣的因由搪塞,他終歸要生出好奇心,保不準私下便要跟去瞧個究竟。須知天底下多少悲歡離合皆是瞧究竟瞧出來的,我思索再三,以為開門見山這方法十分不好。元貞這趟事,還是要做得曲折迂回些。然怎麽個曲折迂回法,我沒有司命星君的大才,這是個問題。屆時,待那命中注定要禍害元貞的美人落水時,我搶先跳下去將她救了?


    唔,萬一命格一移,美人偏偏就要愛上救她的英雄,轉而看上了我,這可如何是好?不成不成。


    屆時,多找幾個姑娘,待那名美人出現時,叫她們坐了畫舫從漱玉川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齊齊跳下去,叫元貞怎麽也救不了命格簿子裏提說的這位美人?


    唔,萬一元貞終歸救上來一個,雖不是命格簿子裏這位,命格簿子裏這位的命運卻轉到了他救上來這位的身上,這又如何是好?不成不成。


    我終日苦思冥想,不留神照到鏡子,覺得近來自己的姿態真是莫測高深。


    眼看到了五月初一。


    五月初一的夜裏,我如同往常一般坐在燈下苦苦冥思。冥思到二更,覺得是時候該睡覺了,便睜開眼去熄燈。恍一睜眼,卻見著本應在青丘的夜華,手裏端著一杯茶坐在我對麵,一本正經地將我望著。


    我躊躇良久,以為自己冥思得睡著了,是在做夢。


    他喝了口茶,盈盈蕩出一個笑來:“淺淺,幾日不見,我想你想得厲害,你想不想我?”


    我一個趔趄,生生從椅子上栽了下去。


    他托腮做詫異狀:“你歡喜瘋了?”


    我無言地從地上爬起來去床上睡覺。


    他伸出一隻手來端端攔住我,笑道:“你先別忙睡,此番我來是要告知你一樁大事,你可知道元貞這一世在凡界的爹,是誰托的生?”


    我困得很,懶懶敷衍道:“誰托的生,總不至於是你爺爺天帝老君上托的生。”


    他轉身坐到床沿上擋住我就勢躺下的身形,順便拍了拍旁邊的位,我略一思索,坐了。


    他順手將桌上的茶杯端一隻給我:“醒醒神吧,雖不至於是我爺爺,卻也差不離了,保不準還是你的一位熟人。”


    我凝神聽著。


    他緩緩道:“東華紫府少陽君。”


    我一口茶從鼻孔裏噴了出來。


    咳咳咳,元貞小弟這一世的爹,竟是……竟是東華帝君。確實是位熟人啊。


    本上神對這位帝君如雷貫耳,耳熟得很


    紅狐狸鳳九單相思東華帝君單相思了兩千多年,一喝醉酒便在我耳邊念叨東華如何如何,以至於如今,我竟用不著在腦子裏過一遭,也能將他的種種事跡如數家珍。我二哥白奕唯一的女兒,我唯一的親侄女鳳九,每每也隻因東華帝君才會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可惜了折顏釀的好酒,便是拿來給她澆愁的。


    這位東華帝君乃是眾神之主,大洪荒時代的天地共主,如今,明麵上在天族中的地位僅次於天君,實則天君也需忌憚他不知多少分。這些年,聽說東華帝君避在一十三天太晨宮中,主要掌管神仙的仙籍。妖精凡人凡是成仙的,都須知會他一聲。上仙以下的神仙們升階品,也須拜一拜這位帝君。


    東華帝君是個清靜無為、無欲無求的仙,為人冷漠板正。阿爹從沒誇過人,我也聽他說過一次:“四海八荒這許多神仙,卻沒哪個能比東華帝君更有神仙味。”


    凡界有個甚有名望的詩人,曾有幸謁得一次東華帝君出行,遂作了首詩歌詠東華,裏麵有幾句我尚且還記得,說是“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餘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駕龍輈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長太息兮將上,心低佪兮顧懷。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兮忘歸”。這首詩將東華描繪得花裏胡哨,大抵因凡人看神仙總隔了層金光所致,實則東華帝君的性情,在我了解,卻一向淡漠低調。


    鳳九還是隻小狐狸時,仙術不精,膽子卻大,時常跑出二哥的洞府胡混。有一回被頭虎精看中,差點死在這虎精的爪下,正是得了東華帝君的救命之恩。這便是緣起了。


    後來鳳九慢慢長大,對東華用情很深,做了許多丟人現眼的事。有幾百年還巴巴地落下身份去東華帝君的太晨宮中當小仙婢。東華冷情,她隻得傷情,也不過幾十年前,才剛剛對東華斷了情。


    我甚詫異,那樣一位威武不屈富貴不淫剛正不阿女色不近的東華帝君,卻是要犯一樁什麽樣的事,才能被打下凡界來啊。


    夜華斜倚在床欄邊,笑道:“東華帝君卻不是被天君打下凡來的,是他自己主動要下凡的,說想去凡界仔細參一參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這人生八苦。所以我才特地來跑一趟,給你提個醒,你改元貞的命格時,且千萬不要動了東華帝君的。”


    夜華放下這麽一番話,引得我心裏一時欣慰一時憂愁。欣慰的是,物是人非這麽多年,難得東華帝君仍一如既往是位傲岸耿介的仙。憂愁的是,能不能順利護著元貞渡過這個美人劫尚是未知之數,還要不牽連這場孽桃花裏其中一個當事的,委實很難。


    屋外似刮了大風,吹得窗欞咯吱作響,我蕭瑟地起身關窗戶,回到床邊,夜華已脫了外袍抖開一條大被。


    我目瞪口呆將他望著。


    他熟稔地將床鋪好,轉頭問我:“你是睡裏邊還是睡外邊?”


    我看了眼床鋪看了眼地,誠懇答他:“我還是睡地上吧。”


    他輕飄飄道:“我若有心要對你做些什麽,不論你是睡地上還是睡床上,結果都一樣。若你尚有法力在身,同我拚死打一場,大約也能做個兩敗俱傷,唔,可你的法力不是被我封了嗎?又或許容我私下揣測,淺淺你這麽正是半推半就……”


    我抹了把腦門上的汗水甚親厚地將被麵掀開:“夜華君說的哪裏話,我不是怕這床太小了怠慢你嗎,哈哈!你先請你先請,我習慣了睡外側的。”


    他似笑非笑瞟了我一眼:“那就有勞你熄燈了。”


    於是乎,我同夜華一個人睡裏側一個人睡外側,總算安歇下了。


    如今我住的這院落叫紫竹苑,大約為了應這個名,裏裏外外都種滿了竹子。夏天十分涼快,初夏的夜裏就更涼快。隻有一床薄被,我同夜華不僅須得同床共枕還須得同蓋一床被子。我因背對著躺在床沿上,胳膊腿都晾在被外,又沒有仙氣護體,凍得一陣一陣哆嗦。


    夜華呼吸綿長,想必已睡著了,身上有淡淡的桃花香。此情此境真是十分


    要命,我往床沿上挪挪,也不知這漫漫長夜,何時才能到頭。


    夜華翻了個身。我趕緊再往床沿上挪挪。


    背後夜華道:“你想不想我抱著你睡?”


    我愣了一愣。


    他沒說話又翻了個身,我條件反射地繼續朝床沿挪。


    撲通一聲,掉床底下了。


    他哧地笑出聲:“看吧,我方才還在想,若我不將你抱著,你今夜便時不時得往床底下滾一遭,果然。”


    我悵然道:“是這個床太小,床太小。”


    他一把將我從床底下撈起來推到裏側:“是啊,我們兩個人平躺著,中間居然還隻能再睡下三四個人,這床委實太小了。”


    我隻得幹笑兩聲。


    因躺了裏側,是個易攻不易守的地形,我更睡不著,偏偏夜華還靠得緊緊的,那桃花香一陣一陣飄過來,本上神今夜,是在受幽冥司十八層地獄下的苦刑啊。


    我正自唏噓憂愁,夜華突然側身,麵對麵看著我。


    我詫然看著他。


    他淡淡道:“想起一件事。”


    我屏住呼吸。


    他說:“淺淺,你可識得司音神君?”


    我怔了怔,將被子往上提了提:“唔,昆侖虛墨淵上神的十七弟子,聽是聽說過,卻從未有緣見過。七萬年前鬼族之亂後,說是這位神君和墨淵上神一同歸隱了。”


    夜華歎了口氣道:“我原以為你會知道得更多些。”


    我哈欠道:“難不成還有什麽隱情?”


    他道:“鬼族之亂時,天君尚在做太子,小時候常聽天君說,我長得同墨淵上神有幾分神似。”


    我在心中很讚同地點了點頭,不僅神似,形也很似。


    他續道:“史冊裏雖沒這麽記載,但依天君的說法,鬼族那場大亂裏,墨淵上神已是灰飛煙滅了,萬萬不會再偕同司音神君歸隱。當時的老天君派了十八個上仙前去昆侖虛料理墨淵上神的身後事,卻被司音神君一把折扇趕了出來,而後便是昆侖虛的大弟子應陶神君上報,司音神君同墨淵上神的仙體一概不見了。”


    我做驚歎狀道:“竟有這回事。”心中隱隱疼痛。


    他點了點頭:“七萬年來未曾覓得司音神君仙蹤,近日裏,聽說鬼族的離鏡鬼君在四下尋找這位神君。昨日下麵的一個魁星送了幅司音神君的丹青與我,據說正是離鏡鬼君所作。”


    我心裏咯噔一下。


    他果然道:“淺淺,恍一瞧,我還以為是女扮男裝的你。”


    我做大驚狀道:“竟有這樣的事?”又打了個哈哈,“如此一說,這世間竟有兩個人都長得同我很像。這位司音神君我雖不大熟,不過離鏡鬼君當年娶的王後卻還同我們白家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她那王後正是我大嫂的小妹妹,你可真該去看看,跟我卻是長得一絲都不差的。”


    他沉吟良久,緩緩道:“哦?有時機倒要去拜會拜會。”


    我唔了一聲。


    他笑道:“我仿佛聽見你在磨牙?你那位大嫂的妹妹,即便同你長得像,也決然無你的神韻吧。”


    我抬眼望了望床帳,胡亂應了他一聲。這種明顯的恭維話他竟能麵不改色地說得這樣流暢,我真佩服他。


    夜華睡得甚快,半盞茶工夫不到便沒聲兒了。他睡覺的教養良好,既不打呼也沒磨牙,等閑連手腳也不亂動一動。我苦苦支撐了兩個時辰,到後半夜,終於迷迷糊糊也睡著了。半夢半醒間,突然蒙矓地想起一件要緊的事,待要仔細想想,神誌卻已不大清明了。


    那一夜,似乎有一雙手,冰涼冰涼的,輕輕撫摸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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